【日更活动】《能听懂动物说话的女人》
我从没去过村子的西边,大人们说那边有鬼,有巫婆,不让小孩子靠近,一靠近就会被鬼拐走吃掉,连骨头都不剩,死了以后还会变成冤魂,到了夜里就听到小孩子哭着叫“妈妈”“妈妈”,断断续续的,一整晚都能听到,特凄凉,特瘆人。
二牛是我们这群小伙伴里胆子最大的男孩儿,他就去过村子的最最西边。回来以后我们问他看到鬼没有,他说没有,出了村看到了一条小溪,小溪里还有小鱼和小虾,那边就是人少点,后边都是林子,连半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二牛撺掇过我们好几次,让我们陪着一起去“找鬼”,可是每次我们都是走到半路就反悔了,气得他跟我们发脾气,闹别扭,把自己关在家好几天不出门。
过上几天,等他的气消了,又跟我们提这个事,好像非去不可的样子。
妞妞说,要是被鬼吃掉就回不来了,要去你自己去,我才不去呢!
狗蛋说,你不怕,那你就自己去呀。
二牛说不过他们,只好看我。
我也怕鬼,不敢去,二牛看向我的时候,我没敢看他。
问了半天还是没人答应,二牛气哼哼地说,行,你们不去,那我一个人去!要是我被鬼抓走了,就全赖你们!
我们在背后喊他,二牛,二牛!你别去呀,快回来!
他理都不理我们,气鼓鼓走了,头也没回一下。
后来……他当然还是回来了,也没缺胳膊少腿,倒是被他爹打折了腿,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后来好得差不多就直接下田帮家里干活去了,再没提过这事。
第二年开春,村子里来了一批背着包还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的哥哥姐姐,大人们说他们是什么“大学生”,是来这里“写生”的。
我们几个躲在村长伯伯家的门后看,他们在屋里,好像有十几二十个人,伯伯家住不下,伯伯就引他们分散着到别户人家住。
我家住得离村长伯伯家远,家里没来客人,妞妞家就住了两个姐姐。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我问妞妞,这些人是来干嘛的呀?
妞妞说:“嗨,就是来画画。”
“画画?画什么?”
“什么都画,看到啥画啥,什么村头草垛呀,家里的老房子呀,屋后的牛棚呀,远处的老林子呀……其实也没啥稀罕的,咱们都看惯了的东西。”
“他们为什么要画这些?”
“我哪知道呀,我又没问。”
“哦。”
我没搞懂我们村子到底有什么可画的,不就是些破房子和小土坡吗?不过这些哥哥姐姐来了以后,经常能看到他们三三两两地站在各种地方画画,还举着相机啊手机拍照,还有人特地跑到田边去看呀,画呀,好像觉得我们村处处都很稀奇。
这天我在路上看见一个姐姐,一边肩膀背着包,另一边肩膀背着块板子,往村子西边走。
“姐姐!”我在背后叫她,“姐姐——!”
她走了几步才回头,吃惊地问:“小妹妹,你在叫我吗?”
我点点头,说:“姐姐,你别往那边去,那边有鬼。”
“啊?”
“那边是村子的西边,有鬼,还是老妖婆……唔,反正大人都不让我们靠近的,你也别去了。”
听了我的话,她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不会吧,我昨天也是走这条路,在那边写生的,没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呀。”
“那你有没有听到怪声?”
“没有啊。”
“鬼叫也没有?”
“没有。”
这下轮到我奇怪了:“怎么可能,大人都说有的。”她笑了笑,明显没打算把这个事放心上,拔腿就走,我追上去。
“那我跟你一起去!”
“可以呀,那你小心点看路哦。”
“嗯。”
她走前面,我跟在后边,平常我都在村子里玩,很少不听大人话往村子的边边儿跑,跟着她的脚步,这条小路慢慢远离了村子中心,周围的路和景色都慢慢变得陌生,变成了我不熟悉的地方,这边的风景很少能看见,我忍不住边走边张望,想多记住一点路的感觉。
村子里的屋子都不是扎堆的,很散,有很多人住在山上,屋前屋后都是山林那种,除了大家走出来的比较明显的“大”路外,还会单独延伸出一条小径通往屋子的门口或者屋后。这个姐姐也是沿着“大”路走,穿过林子,走向村子的西边。
这个姐姐不像其他哥哥姐姐那么爱说话,她走她的,我在后边很快就被她甩出了一截。一路过去太阳都很大,阳光从稀稀拉拉的树叶间大片大片地落下来,路上也没看到蹦出什么可怕的东西,只听到林间的虫子偶尔叫上那么几声,偶尔飞到面前,被我拍开。
我们穿过一个小坡,走在“大”路上,我从站的地方往下看,看见大概离底下四五米高的地方有一间小小的很旧的红砖房,我只能看到屋子的侧面,不知道是不是牛棚。整间屋子都暴露在阳光底下,屋后才是乱长的竹子。
我左右看了看,谁会把牛棚建在这里呢,这里离田很远,坡挺陡的,也不好牵牛呀,难道是人住的屋子?
我看了一眼姐姐的背影,她还往前走着呢,等下我追上去还能跟上她,于是我绕下小土坡,想去看看这座房子的正面。
正在我走到半路快瞧见屋子正面的时候,那屋子里突然有人出来了,吓得我赶紧躲到旁边的草丛里,低下身子,悄悄伸头去看。
屋子里出来的人是二牛的叔叔,他从外边闩上门,就走下边的一条小路离开了,没走坡上这边,也就没看见我。
二牛叔叔离开之后,我又在草丛里蹲了一会,然后才走下去,来到屋子的另一边。一看我就知道了,这肯定不是牛棚。
我们村的牛棚全都是那种三面封闭的泥砖房,房里堆满了干稻草,乌漆麻黑的,只小气吧啦地透点风,不透光,平时牛就从开口的那一面赶进去,我们也不会特地在墙上开窗子,所以这个肯定是人住的房子,刚才二牛的叔叔来过,那可能就是二牛家的人。
这间屋子的另一边有扇窗户,加了铁栅栏,我走上前看,窗子不大,每根之间的距离也很窄,可能只够我伸一只胳膊进去。里面的家具很简单,墙上啥都没有,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两张摆得很随便的椅子,椅子上坐了个头发乱蓬蓬的人,这个人身后不远的地方围起了一块帘子,那背后应该就是便盆尿桶啥的,我家的尿盆也这样,藏在帘子后面。
我站在窗口前,正在犹豫要不要开口喊人,屋子里的人反而先出声了。
“……谁?”
我听到的是一个……哑的、阿姨的声音。
然后我透过窗子,看到屋子里的人向窗边走来。
我忍不住后退了几步,隔着窗子叫了声:“阿姨好。”
“小妹妹,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我从山上经过的。”我说,“阿姨,你怎么住在这里啊?你不住二牛家?”
她不回我话,反而问我:“你冷吗?”
我摇摇头:“不冷啊。”这么大日头,我可是出了一身汗呀!
她嘟了嘟嘴,说:“冷。”说完又重复了一遍:“冷。”
我看向她的床,只看在床上团成了一团乱糟糟的碎花棉被。
还没等我把疑问说出口,她又说:“小妹妹,你能听懂动物说话吗?”
“不能。”
她却笑了,笑得让我起鸡皮疙瘩:“我能,你信吗?”
“我不信。”我当然不信了!我指着自己身后的竹林,里头正传来鸟叫:“那你说,它们在说什么?”
“让我听听。”
她来到窗前,把脸贴在铁栏杆上,好像要让它从栏杆缝里挤出去。
我也想知道鸟儿说什么,就站在原地等她听鸟儿说话。她听了一会儿,也不看我,好像傻了一样,呆呆地说:“鸟儿说,它们想回家,它们想家了,想爸爸妈妈。”
“它们的家在哪儿?”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应该就在林子里吧。”我说,“肯定不会太远的。”
“林子里有老虎。”她说,“老虎会吃人。”
“你见过老虎?”我问。
她痴痴地点了点头。
“那你能听懂它说什么吗?”
“它说,它说……它说的东西太多了,爪子都是肉泥,竹笋不好吃,水不干净。它说……它原本是一条鱼儿。”她看向我,“你相信吗?老虎会说话。”
“……”我当然只能摇头了,“我又没见过老虎,不知道哇,我们村子里有老虎吗?小时候听舅舅他们说过,可是二牛他们说是吓唬小孩儿的。”
“有的。”她说,“你相信我。——你看,你家养有狗吗?”
“有啊,我家有大黄,还有喵喵。”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突然变得很开心:“我、我可以听懂它们说的话!”她指了指空中某个地方:“你听到这虫子叫了吗?它们说的话,我也能听懂。”
我还是不太相信她能听懂。我问:“那它们说什么了?”
“他们在商量嫁娶的事情!新娘子很美,很美!很听话,可是……她的嫁衣没了,没了……然后他们,就……”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就怎么了?”我忍不住问。
她神秘一笑,冲着门那边努了努嘴:“你帮我把门打开,我再告诉你。”
这时我突然看到她的手……她的两只手都被绳子捆在一起,绳子很长,我没看到另一头在哪。
我忽然想起了我们家大黄,就是被这样拴在门口的。
我往后退了两步,猛地想起之前闹鬼的传言,头皮一阵发麻,浑身上下来来回回地起鸡皮疙瘩,话都说不利索,腿都开始打颤了:“不、不行啊,二牛的叔叔会怪我的……”
她还是笑着说:“没事,不会的,你放心,这青天白日我不会乱跑的。你瞧,我的手够不着,你就帮个忙呗。”
我连连摇头:“我、我要回家了!二牛的叔叔看到我会骂我的——”
在我转身要走的时候,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原来你在这儿啊,我说呢怎么半天没跟上来。”
是刚才要去画画的姐姐!
她沿着土坡,摇摇晃晃地小跑下来,好像站不稳要跌进河里一样来到我跟前。
“在看什么呢?”她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
“这个阿姨——”我说,“她叫我帮她开门。”
那个阿姨看到姐姐来,两只手抓着同一根栏杆蹦了起来:“姑娘!姑娘!”
姐姐愣了一下,说:“你好呀……”
“姑娘,你几岁啦?瞧你这模样,是大学生吧?”
姐姐点头说:“呃……是,我大三了。”
“诶,那咱俩岁数差不多大,姑娘,劳驾给我开个门行吗?我……我上厕所不方便,你看这,大学生不方便随地大小便不是?咱们都是文明人了,对吧?”
岁数差不多大?怎么会呢?
姐姐看看我,我也看看她,那个阿姨分明和我妈妈差不多年纪呀……
“您是住这儿的人吗?”姐姐问她。
“我不是,我不是!我在这儿住好久了,我不是的!”
我忍不住揪住了姐姐的衣角,抬头望她:“这个阿姨说,她……她听得懂动物说话……”
我松开衣角,姐姐走上前,凑到窗边,打量了一会儿屋子里的摆设,又问:“您是一个人……住这儿?”
“是的,是的!就我!”阿姨盯着姐姐,两眼发着光。
“您……应该有家里人吧?”姐姐说,“他们应该是出去了,再说,我们没有钥匙呀,门上上着锁呢。”
“锁?他们上锁了?!不不不不不!我家不在这儿!不在!不在这儿!”阿姨突然发起火,抓着栏杆死命用脑门往上磕,“不是,不是这里!他们、我……天空不一样了,不一样了!林子里都是兔子在哭,好可怕,好可怕!它们都在哭!你听……听到了没?这房顶上,林子里,井里头,石头背后!它们都在哭呢!孩子的哭声,好可怕!我不听!”
她突然大声尖叫起来,一边哭一边喊:“妈妈!妈妈——!爸——!爸爸!救命,救救我!谁来救我出去!救命啊——!不要、不要打我!啊——!”
听到这个叫声我才明白:原来她就是那个“鬼”啊!
我吓得两腿发软,动都动不了,老半天才回过神,一看姐姐,她也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这时候二牛的叔叔从之前的小路跑上来,看到我和姐姐,先是吃了一惊,然后立刻拿着手里的什么东西抽向窗边。
“叫你哭!叫你哭,啊?!”
那东西敲得铁栏杆发出“哐哐”的声音,是一节细竹棒,我们赶牛时爱用的,有大人的一根手指那么粗,牛不听话就打。
那个“鬼”还在哭,嘴里一直不停地嚷嚷。
他冲我俩作了个笑脸,对姐姐解释:“不好意思啊,我家婆娘前些年死了孩子受了刺激,脑子不好使了,经常犯病,又怕影响村里人,所以一直关在这儿给她养病。我这就让她闭嘴。这家里的丑事,实在不好传扬,给孩子听了也不好,你带着她赶紧往村子里去吧。”
姐姐点了头,牵着我往村子里走,我忍不住回头偷偷看了几眼,看见二牛的叔叔把右手的细竹棒换到左手,掏出钥匙开了门,进到屋子里边,然后那个“鬼”哭喊得越来越大声……之后我们走远了,背后还一直传来那个哭声,走了很远都还听得见……
“姐姐,”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还是腿软,心里发慌,只好抬头和姐姐说话,“那个人是不是鬼啊……我好怕,我从来都没见过鬼……”
姐姐捏紧我的手,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吓死我了,好可怕……天……我再也不一个人四处乱走了。”
我感觉到她的手都出汗了,也死死抓着她不敢放。
“姐姐,那个人是不是二牛的婶婶啊?为什么我去二牛家从没见过她?今天我才知道二牛的叔叔不是光棍,可是他婶婶怎么那么吓人……”
“……”姐姐说,“别问那么多,以后也别在二牛和他叔叔面前提这个事,姐姐也不会说的,就当咱俩今天没来过,知道吗?”
原本我还想问“为什么”,却想起了那个“鬼”的叫声,不禁点了点头。
我好像明白村子里的人为什么不让我们来这边了,真的很可怕。
后来我就没怎么遇到姐姐,有时看到她,她也是和她的同学一起,他们在这里写生没住满一周就走了。
我也没敢再去村子的西边,没敢把这个事跟妞妞说,我怕说出来会被什么人惩罚,也怕二牛的叔叔会来找我。
我觉得好可怕,可是我不明白自己怕的究竟是什么。
这个事一直在我心里憋着,不敢告诉任何人,我也一直没弄明白一件事: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听得懂动物说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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