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坠落

苍穹将交叠的双手放在腿上。
“小姑娘成了现在这样,我们也感到很遗憾。”她微微眯起眼睛,经过刻意修饰的长睫毛上下翻腾,像半只蝴蝶翅膀,“请您相信,我们也十分希望小姑娘能再撑一阵子。不仅仅是为了她今后不可多得的不错的生活。向您说实话,这样的希望有一多半是处于私心。虽然目前看来,大部分的技术都已经基本成型,可以投入与使用,但归根结底,更多的实践可以带来更好的结果。”
诗岸的监护人,头发几乎全白的中年男人,此时正坐在她的对面。他点点头,但并未看向这个具有浅青色长发的女人。他忧虑地注视着身旁的病床上,不省人事的女儿憔悴的面容。
苍穹轻轻笑了一声。“您也看到了。现在,外面的局势正在朝着不可控的方向不断发展。我实在是很担心,要是小姑娘还没来得及站稳,外面那些不怎么讲道理的人,就对她……”
“现在能怎么样?”中年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更像是在乞求,“这么多年了。要是能够治好,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您也清楚,这是迄今为止没有对策的绝症。”苍穹接过话头,“可能将来会有解决的办法,但小姑娘恐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男人垂下头,双眼紧闭。不论是额头还是眼角,都镌刻着深深的皱纹。在这一瞬间,时间对他的残忍程度,似乎更甚于其他任何一个人,以至于向前迈出的微小的一步,都留下了极其沉重的刻痕。他整个人的身躯似乎都缩小了一圈,阴影也蔓延开来。良久,他点点头。“现在怎么样?”
“承蒙您的信任,我们已经为她做了完整的脑部扫描。”苍穹轻轻向前俯身,“只要您同意,我们就能立刻重现您女儿的人格。只是……”
“只是?”男人抬起头,脸上只有沉重的疲惫。
“只是,按照现在的技术,”苍穹压低声音,“您的女儿将永远停留在目前的状态。直到某一日,我们能够模拟她的成长。”
“永远。”
“是的,很遗憾——永远。”
“以后有可能做到吗?”
“我也希望能够做到。不瞒您说,在尝试发展这项技术的时候,我有几件非常不错的实验品……我也希望看见他们朝着更加成熟的方向变化。”
男人再一次深深地埋下头。“永远。”他自言自语。
苍穹不再接话。她缓缓地将上半身靠在椅背上,跷起一条腿。她看向床上的小女孩。这个名为诗岸的小姑娘,紧闭着双眼,不省人事地躺在深绿色的病床上。她的意识或许已经消散,她的肉体也时日无多了。
“好吧。永远……”男人重重地叹一口气,“希望永远也有尽头啊。”
“十分感谢您这些年来的支持。”苍穹恭恭敬敬地站起身,轻轻鞠躬,“请您稍作等待。很快,您的女儿将重新与您见面。”
如果是普通的客户前来咨询类似的事宜,苍穹是不会亲自出面的。十多年来她已经疲于应付各类试图空手套白狼的无聊之辈。当她强硬地报上价格时,绝大部分心存侥幸者都会望而却步。不过,像这位男人一样出手阔绰的客户,终归还是出现了。
她不清楚这个男人究竟在做什么工作,这不属于她的职责范畴。她知道的是,男人从刚见面时便表达了足够了诚意,一次性支付了大量的检查以及研发费用,并答应提供今后至少十年内这个无名机构的运营经费。自从当时提出想要修建斗兽场的金主脱离了需要金钱维持的现实世界之后,机构的经费确实显得有些不太充足。因此苍穹乐意和这样开门见山的客户交流。而为了满足这种客户的需求,她也乐意不择手段。
大约十年前,那个名叫诗岸的小女孩刚出生时,便表现得衰弱无力,就连哭声也断断续续,有时还会突然发热、陷入昏迷。她和助手们为这个瘦弱苍白的婴儿做了全面的检查,得出“身患绝症”的结论。当时尚且能够表现出豪爽气魄的监护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寻求一个解决的办法。苍穹提出要为这个婴儿准备一具机器身体,再尝试将她的意识移植进去。这样的做法确实有一些忒修斯之船的问题潜藏,不过直到这个婴儿十年之后最终停止呼吸,都没有人想到另外的办法。
苍穹承担了这些年内小女孩的治疗工作,即使其中绝大部分只是为了延缓肌肉的衰竭以及肉体最终的死亡。她一次次地将状况不佳的小女孩接进病房,用多年来专注于改造手术的双手替她做有些过于温柔的检查。每当这时候,她会有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回到了以治疗疾病为唯一目的的日子。
除开在病房中亲自工作的时间,偶尔当她在自己舒适的小房间内跷起二郎腿时,也会看看曾经一同工作的“人”留下的遗迹。如今他们大都抛弃了作为“人”的生存方式,在单纯由数字组成的世界里为所欲为。那时,苍穹为了“保留结束自己生命的权力”,拒绝了他们的邀请,独自存活在这世间。而在这荒芜的、由剩下的“人”组成的世界中,他们遗留下来的,可以继续工作的部分是虚无缥缈的少量信息。因量产需要,在形态上设计得有些草率的人形机器载入了其中的某些部分。这些承载着与外表不相称的职责的机器,裹着有模有样的衣物,正不知疲倦地尝试着去完成这些人生前的任务。
要让小女孩像这些机器一样运作,太过容易,但远远不够。她自作主张地将那个偶然从路边捡来、奄奄一息的十来岁小男孩身上做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测试。从他年轻的大脑中获得的数据,在原先准备好的意识框架中,表现得极具攻击性。作为数据存在的它很快接受了自己是一条数字幽灵的事实,表现出惊人的学习能力。他在机构的控制系统中疯狂地搜集信息,开始在系统的各个角落游窜。仅有的两个为优化数据处理而诞生的强智能程序意外地与之发生交流后,竟产生了极其诡异的不完整意识,不仅学会了向外输出无意义的脏话,竟然还学会了消极怠工。苍穹为此大伤脑筋。她设法说服了在云端逍遥自在的前同事,使他不得不在永恒的假期当中抽出些许空闲,完善这几个程序的约束规则,也给它们补充了埋藏在最底层的自毁指令。即便如此,那个男孩的意识数据在多年间孜孜不倦的尝试中,最终还是设法突破了某个漏洞,以“意识病毒”的形态,席卷了网络所及的每个角落。不久之前,已经有报告称,它指挥一部分特定职业的改装者,制作了能够发射强烈干扰信号的电子器件,伪装成各种模样,四处发放。如今,它更是直接夺取了大部分改装者体内控制中枢的控制权,驱使他们在城内奔走。
苍穹用左手掂着经历数十次改进的空白芯片样品,半眯着眼睛,趁意识数据载入的空闲,阅读疯狂刷新的报告。
“哦,死了吗……斗兽场被完全破坏……大量飞行器坠毁……嗯?自杀了?”
她调出斗兽场外的实时监控。稍微颤抖的画面当中,一个瘦高的年轻男子站在成群的改装者面前,用一把看不清形貌的手枪顶着自己的脑袋,扣下了扳机。无声的画面中,他朝着前方倒了下去。
“哈,真是的,”苍穹揉了揉自己的额头,露出苦笑,“又把难题扔给我了呢……”
进度条推到最后。包含大量电极与接口的头盔缓缓升起,女孩的头部完整地展现在她的面前。数年时间内,仔细的观察与过于较真的制作,让女孩的面容与真正的她别无二样,甚至比起现在的状态来看,面前这个紧闭着双眼的娇小身躯更加接近真实。苍穹捏着与女孩头颅内相同的芯片,抱着手臂,端详着这台花费她十年时间建设的机器。每一个器官都在反复的测试当中达到最完美的状态,纤细的手指比起一般的人甚至会更加灵活。精致的面庞毫无瑕疵,她的感官也会比常人更加灵敏。而经过反复调整的意识框架下,她良好的性格让她像洋娃娃一般迷人。
只要等她睁开眼睛,一切的努力都可以得到验证。
苍穹和她位于云端的前同事没有等待太长的时间。女孩的身子稍微挪了挪,玫红色带有光泽的眼睛缓缓睁开,轻微闪烁的光泽不断变幻。苍穹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微笑神情看着她。她有些不知所措地动了动手臂,四下张望,最后将目光停留在苍穹身上。
看着这一成不变的眼神,苍穹挑挑眉毛。或许可以考虑再调整一下眼球的材质,她想。
女孩也一动不动地盯着苍穹。片刻之后,她露出了一丝微笑。
“哈。”她说,语气有点怪异。
苍穹脸色一沉,立刻召来助手。几个身穿黑衣的机器人迅速从门口飘入,但还是不够快。女孩从座椅上一跃而起,扑在苍穹身上,用冰冷但灵巧无比的双手,死死地掐住她的喉咙。苍穹没有挣扎,她皱着眉头,看向那双玫红色的眼睛。无机质的光芒背后,她看不明白潜藏着什么。
助手立刻上前,用更胜一筹的力量将女孩掰开。
“就是你、哈。”女孩扭曲地笑着,嘴里说出与甜美的外表不相称的台词,“全都是、因为你!”
苍穹闭眼片刻,将转椅旋转了一个方向。她坐在控制台前,看向自己前同事存在的显示屏。显示屏上却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一张巨大的笑脸,以线条的方式呈现在她的面前。
“喔。这样的小孩,真是可恶啊。”苍穹自言自语,“是只能……”
被控制住四肢的女孩在奋力挣扎,口中吐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大笑。
苍穹耸耸肩,在控制台上键入一条口令。“真不好意思。”她说。
键入完成后的十秒内,正在狂笑的女孩忽然噤声,发出嗞嗞的声响,随即轰然倒地,散发出一股似有似无的焦臭味。她瘫倒在地,脸上仍旧保持着扭曲的笑容。苍穹不想再看见它一眼,挥挥手让助手把女孩的残骸拖了出去。
另一侧显示屏上的监控画面不再颤抖。原本大群的改装者此时一动不动,整齐地倒伏在地。一条自毁的口令,结束了病毒的控制,也结束了他们所有人残余的生命。
苍穹向后靠在椅背上。
结束了。十多年的工作,在此刻与那片云端的温柔乡一起,轰然崩塌。
她闭上眼睛,微笑从脸上消失。她尽量不去想仍旧在另一个房间焦急等待的客户。来自一个病毒的嘲笑仍旧回荡在耳畔。仅仅一个该死的小孩而已……真的是因为自己,吗?
她举起左手,沾满汗水的芯片样品悬在头顶。柔和的白光下,灰黑色的芯片外壳也仿佛正散发光泽。方形的内部,外侧的白光无法覆盖的地方,却像一粒瘆人的黑影,自远方突刺而来。
苍穹闭上眼睛,将芯片放进口中,吞了下去。
【全文完】
本文中,没有任何无辜歌姬受到伤害。
此剧本有一定概率在有生之年成为音乐企划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