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
郭淼站在积灰的风扇下,思索了几秒身上新洗的衬衫,把手从开关上缩了回来。
他昨天仔细漂洗过的麻布衬衫,灰黝黝的,在外面跑了半天就皱了。窗帘没被风吹起来,汗水把后背上的褶皱染成了深灰色。
半大的客厅没开灯,眯着眼睛也看不清楚阳台上晒了几双袜子。他早上出门前听妻子说城南开了新的菜场,她一个人骑电瓶车去瞅瞅。到这个时间不在家,她应该是出去散步了,门也没锁。
老郭此刻也不想去开灯。
生活了几十年的屋子,在那个连喝瓶牛奶都奢侈的时代已经是令人艳羡,墙上的橱柜里锁着“红灯牌”收音机,透过毛玻璃看,也就那鲜红的图标还依稀醒目。
左手边阳台上种着妻子在菜场买回来的仙人掌,栽在从绿化地偷偷顺回来的泥土里,墨绿的倒刺末端托着几朵小小的黄花,沾着未干透的袜子滴下来的水珠。厨房的餐桌一尘不染,连几块软橡胶的餐垫也整整齐齐地摞成一沓放在桌角。
好像每天都是这样,循环的,周而复始的,一尘不变的样子。
房产跑外勤不是件容易事,尤其对于郭淼这种过了半百还只是个顾问组长的,常常是一整天都在奔波。家住在早开发的老城,早上六点半坐上开向新城的首班公交,顺便在车上把头天晚上蒸的菜包干咽了;晚上六点半到家,妻子已经吃完饭收拾好了碗筷,到对面小区跳佳木斯操。老郭从冰箱里翻出装稀饭的保鲜盒,按下了微波炉的按钮。
红灯亮起,他不言语地凝视着一圈一圈转的灯,想起几十年前的红灯。
那时的郭淼是镇上头一批因为老房新盖“吃螃蟹”的,再加上自己做生意挣得些小钱,年轻人很快当上了镇书记,又很快获得了调进省里政府工作的机会。他负责教育事务协调,又上过学,就常常去市里的小学做讲座、讲课,孩子们都因为他长得帅、说话有趣而喜欢这位叔叔。
在那里,他遇见了封琪。
封老师梳着那个年代流行的大粗麻花辫,发丝紧密地盘在一起,走起来像生动的一条丝带。她的笑最好看,白净的脸蛋上有两个酒窝,用老话来说,就是“干净漂亮的妹妹”。她也不过二十来岁,有时一副女学生的打扮,一样干净的白衬衫,每天踩着一双黑棉布鞋给孩子们教读书、写文章,还常常在课上讲聊斋啊,水浒啊,红楼的故事。
她那么清净,就像一朵只可看、容不得玷污的莲,波澜不惊的美。
郭淼常常借着讲课的机会和她聊天,就为了能与她多待一会儿。他甚至连情书都想好了怎么写,点着油灯踌躇不决了一夜,才磨叽地在信纸上写下了几句诗经,又没勇气给她,只好趁没人的时候偷偷塞在了女老师的书里。
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
直到有一次,学校办年会,特地邀请了郭淼来参加。吃饭的时候,他实在是忍不住告诉封琪,他喜欢她。封琪那天酒喝多了,白嫩的脸蛋上红扑扑的,晕染了两个酒窝。
这酒窝和结婚证上一样好看。
封琪没看那封信,更准确地说,她不知道有那封信。那本夹信的书是她借了其他老师的暂用了几天,也没注意就还了回去——也不知道人家老师打开来的时候,心情有多尴尬。这还是结了婚以后,丈夫偶然问起,封琪才一拍脑袋知道的。
为这事儿,她毫不厌倦地开了十几年的玩笑。
封琪爱干净,总是把家里打扫得整洁有序。她每天都趁着早上天气好,把脏衣服袜子都洗了,挂在阳台上晾干,这样等她下班回来的时候就正好能把干衣服收起来叠好。如复一日,没有一天忘记过这样规律的动作。
她喜欢这种安安静静的,平淡却不失烟火气的日子。
夫妻俩都是知识分子。那时的“红灯”收音机刚刚流行,郭淼特地挑了个晴朗的日子陪封琪去买了一台回来,放在家里客厅的茶几上。等到夏夜,两个人就打开了收音机听晚报、听老师傅讲文学诗词,吹着晚风用搪瓷缸“对饮”。
两个年轻人,宛如两朵迎风盛放的夏花。
然而,郭家夫妇的幸福还没开始几年,郭淼单位就因为政府领导贪污的事情进去了,那时没那么多的制度,为了养丫头,他从岗上下来以后,自己去工地上打工、给人写稿子,还在一个新式小区的门卫室当了几年的保安。
好在他聪明,凭借着讲课的口才,终于有一家新兴的房产公司招了他,从成为了一个小顾问,每天陪着客户看新房,“卖地”。
封琪还是在学校教书,一边把女儿接到了学校隔壁的幼儿园,也好在工作之余照料。
郭淼上班就是一整天,回到家天都黑了。工作辛苦,但当他披着夜色回到家,嗅到热饭热菜的喷香,看到妻子抱着女儿来亲他,他就好像什么疲惫也忘记了。
就这样勤勤恳恳地工作,夫妻两个人把女儿送入了国外的大学。
微波炉“叮”的一声把郭淼从回忆里抽离出来。他端着饭面对阳台,用勺子舀饭,自己一个人狼吞虎咽起来。
女儿上学的费用不便宜,封琪总被新来的教师排挤,说她只会哄孩子,还不如去幼儿园当助教,而郭淼在房产公司又工作得一直不顺利。没过几年,家里的积蓄就见了底,封琪开始抱怨起日子难过。女人面对衰老,她开始心烦气躁,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发脾气,对丈夫甩脸色。一次,她在洗碗时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瓷盘子,蹲下去捡,就那样靠着灶台声嘶力竭地哭起来。
而郭淼就坐在沙发上,手里夹着一根点着星火的烟,默默地抽着,一句话也没说。
白天家里没人,封琪嫌收音机摆着碍眼,索性就把它锁进了橱柜,盖在半透光的毛玻璃后面不见人。
两个人的作息时间不一样,也就只有早晚起床和熄灯能见上几面。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和妻子的话都少了,不大交流了,连年轻时喜欢的诗词也不怎么念了。
有味道的,也就是冰箱里清淡的稀饭拌酱油了。
软塌的大米煮成糊状,被厚重的酱油一盖,好像就尝不到香米的甜了。
裤袋里关机了一整天的手机终于震动起来。郭淼一接,才发现是个陌生的号码,前面的记录是满满一整页。等他云里雾里地听完对面那头的同志讲完话,他才回过神来,发现面前的稀饭其实一口也没动。
他定在原地,盯着自己刚脱的旧鞋,竟不知是该出门去找那人,还是待在家里缓缓。约摸半分钟,老郭想起了什么似的,从门口的木头匣子里翻出来一串钥匙,抖抖索索地找出生锈了的一把,旋进锁孔,打开了客厅里的木头橱柜。他小心翼翼地把收音机摆在桌上,拿抹布沾了一点清水擦去灰尘,谨慎的拉起天线,略显生疏地旋动了按钮。但音箱里并没有如他期待的电流作响的刺耳,老先生绘声绘色的描述。屋里静极了,安静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没半点声响。
郭淼盯着漆黑的夜幕,手指盘绕着一根香烟,将边沿摩挲成翻皮的草卷。他想起早晨在单位看到的交通新闻,凑近香烟嗅了嗅,有些呛鼻,烟草味里夹着辛辣。
他把头贴在收音机冰冷的铁皮盒子上,隐约听见那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电流声,新闻电台报道的女声;城南事故现场嘈杂的人声,车声,以及救护车的笛鸣,医院门框的碰撞。朝黑漆漆的外头望去,他这才看清了妻子晾的几件干衣服还没收。
晚风吹进屋,扫过风扇落下来一缕细碎的灰,轻轻搭在男人肩头,融进一抹灰色里。
老汉看着几条烟零星的火光,静静地没说话。
飞机从黑夜划过,闪烁着两团或明或暗的光。
他凝视良久,好像又看见那对红扑扑的酒窝。
“琪:
吾俩年轻人,懂不得这些,也是不会讲话。就是偶尔困怠的时候会窝在床上,幼稚地把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拎出来数一数,品一品。我就会想:这样的话,如果在闹哄的人群里悄悄地瞄上你一眼,那心喜的滋味会是一样的罢。”
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