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同志卡夫卡

老王同志(女),11岁参加革命,18岁加入组织,享年95周岁。晚年的老王同志是一个跟傅明同志相像但是更缺人情味的标本,把很多私情都妆点的官样。比如说子女之间端水失败,比如说教导女儿御夫惨遭翻车,两个女儿均以离婚告终。
老王同志重病之前生活作息规律,一板一眼:每天读报学习形势,小组活动让写心得,她没心得就抄二流报纸前四版;每天打卡户外运动及书法;当然重病之后的生活就更规律了。老王同志热爱饭前开个小会,非常讨厌《我爱我家》,该剧在王家被禁。老王同志的理由是该剧没有思想性没有艺术性,通篇都是些低价的贫嘴,恶毒攻击老同志,她甚至想写信反映反映。
当年老王同志越想越觉得傅明这个角色是影射的自己,就连履历和级别都差不多。直到晚辈劝解:“第一集,老傅65岁过了好几年了还在单位混着顾问,这是局长的待遇么?他家六几年就住电视上的那个房子,这是什么待遇?您做了一辈子人事工作,怎么连这都看不透?您再想想导演和编剧是谁的儿子?这是人家说自家的事情。”老王同志这才作罢。
老王同志8年前重病,意识逐渐丧失,之后几年基本上是植物人状态。只是应家人要求,医院没有插管上呼吸机,没收治在ICU病房,由保姆照看,平和的躺在病房里,口服药物靠鼻饲,注射药物很少用。老王同志2015年8月起享受副部级医疗报销待遇,钱不是问题。但是久病床前无孝子,就连她最疼爱的小儿子(享副局级退休待遇)都从美国发来微信,建议同胞要求医院“顺其自然”。终于,老王同志在无损阳康三个月之后,顺安天命。
老王同志仙逝,后事就成了王家的首务。多年来跟老王同志关系最好的小女儿,在老王同志病床前陪伴最多,控制了老王同志生前思想的解释权,掌握了王家的意识形态。她表示,老王同志留下遗愿,要跟先夫合骨。老王同志她曾经意思明确的表达“我要跟你爸裹在一起”。
小女儿解释道,根据家乡方言,“裹在一起”在该语境下的意思就是合骨。
老王的先夫葬于设在七宝山先烈陵园一角的骨灰堂,这是生前“有级别”的老同志才能进去的。这里曾经只收局级以上的骨灰盒,也放松到科级以上的骨灰盒就可以进。但是现在由于盒满为患,骨灰堂严令“只许出不许进”,并且拿出文件说七宝山的上级八宝山现在也这要求。
子女们的第一选择当然也是七宝山骨灰堂。由于老王同志高寿,子女们从同龄人那里“摸石头过河”,了解到许多后事的经验,感谢亲友们的试错。比如说,“入土为安”的墓地产权只有二十年,续费同样不菲。比如说,逝者又不会登高远眺借景抒情。看似有面子而且价钱也居高不下的山景墓园,只能让步入老年的子女在祭扫时扫兴的体会到吾命不久的悲怆。上气不接下气的跋涉,让人好像随时要跟随老父母而去。尤其是老王同志的孙辈都不在家乡,祭扫可能就局限于子女这代人。子女们跟先人的联系能维系多久,取决于子女们擅长养生、细水长流。七宝山只要缴纳象征性的管理费,跟墓地比起来基本不用花钱。七宝山离城里最大的机关大院就一公里,靠近子女们的生活圈子,祭扫方便。七宝山“经济账”优越。
七宝山骨灰堂是一座建于70年代的的两层小楼,外墙涂着祖国版赫鲁晓夫楼常用的灰色砂浆,露着白色的混凝土框架,风格端庄,看着就像个盒。骨灰堂里边是一个个弥漫着樟脑味的房间,水磨石地面,一人高的实木护墙,靠墙陈列着骨灰柜。柜子漆着有年代感的淡黄油漆,一柜三格六层,能放十八个盒,一面墙就是一百单八好汉。由于柜子重心太高,谣言中发生了重大事故,让革命者不分你我、天下大同,管理方还在柜子的顶端用一根根棍子让两两相对的柜子彼此相撑,老同志们身后的稳定仍仰赖于某种上层联系。但是,这一方朴素的安魂之处能从先烈那里蹭个香火。苍松翠柏环绕的那纪念碑是钞票上的老者题词的,甬路那翁仲是打跑日本鬼子之后从神社拖来的战利品。盒子放在这里,四舍五入等于配飨。
老王同志的子女过的都不如父母,还有中年失业的国企工人。父母能送进那格小柜子,是他们骨子里看重的某种身份认同。更何况,当年因为父亲的白事谁来念悼词,母亲曾经消耗了大量资源抗争,甚至得罪了父亲的门生,以至于门生自此不再登门。两人身后的“待遇”是这个家中地位极高的底层逻辑。只许就高,不许从低。这是大家执着于七宝山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但是听到“上级规定”,子女们就像功成圆满的斗战胜佛看见天边飞来一座五指山,本能的打了“退堂鼓”。老实的大儿子问:“要不然考虑生态葬?我看朋友圈说现在海葬有政策支持。七宝山那边说盒子早晚都要都请出去,这不好几年都没有收爸爸的管理费了,现在只是在等政策。趁我们现在身体还好,把爸爸妈妈的事情早点办了吧。”小女儿严肃的反驳:“妈妈说要跟爸爸裹一起,不是浪一起,我认为她的遗愿是跟爸爸在七宝山合骨,没有海葬的意思。”
先人的遗愿是个很大的词儿,大家顿时没了话。当日在殡仪馆办白事,每家计时20分钟。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套路,但是司仪女士还是能很有分寸的提醒大家“不要侵扰先人”,严丝合缝的控制每场白事的时间进度。先人似乎还在人间徘徊的意念在这个氛围中享有最高权威。虽然先人的意念此时取决于小女儿说什么,但是王家的议题还是限定在“老爹不能请出来,老娘还要送进去”。
首先排除的方案是大家轻车熟路的“找组织”。 老王同志告老还乡四十年,老王同志生前所在单位三次改制,从机关变成了事业单位,又从事业单位变成了股份制公司。公司所在行业竞争激烈、大浪淘沙,家人一度怀疑公司活不过老王,好在公司不久之前被业内一哥吞并,一时半会儿黄不了。当年老王同志刚刚入院,单位的一般工作人员就把话挑明:“现在公司里跟她有香火情的职工已经没几人了。将来办白事,公司可能不会有头头出席。”
当然,头头的境界毕竟比小职员高,单位“三巨头”在白事的当日还是在殡仪馆献身。只见三人都是身高一米九左右的彪形大汉,脸膛黝黑,很有行业特色。
老一的开场白令人印象深刻:“上星期集团总部应上级要求,让我们统计建国前参加组织的老同志。我们单位就老王同志一个了,没想到材料刚报上去,她就走了。老王同志的去世对我们而言是巨大损失,我们来一是为了寄托哀思、表达慰问,二是希望战胜这个巨大损失。”
这话说的让子女很受用,体现了组织上的高度重视。虽然话尾有种感觉,头头们是来看看老王同志还能不能再抢救抢救。毕竟不能再变出一个符合要求的老同志了,怎么“战胜这个巨大损失”?
第二句话就值得玩味了:“根据老王同志生前遗愿,她说要把积蓄交还给组织。我们会配合你们子女完成她的遗愿。根据政策,一千元以上都要上缴钟组部,政策大家都懂哈?”既表达了此行的重要目的,又把自己择了出去——钱又不是交给公司、交给他。
老王同志生前几次有这样的表态,子女们无法反驳头头。但是老王同志到底有多少积蓄,这要等到计算了她这八年来子女们的各种开销,盘点她生前开设的银行账户,等这之后才能确定。这要“从长计议”,自然而然,家人近期除了领取抚恤金和丧葬费,不会往单位头头那里靠拢。家人只是暗暗感慨,这些黑铁塔似的男人还真有弯弯绕绕,老太太当年在职的时候是怎么降住他们的?
更何况就凭这些年跟单位接触的感观,单位也不可能提供实质上的帮助。就拿今天来慰问的头头来说。早二十年头头们来家里慰问,还能声情并茂的讲述老王同志“巧分住房”、“不徇私情”之类的具体“功绩”,老王同志听闻总是笑得像个害羞的年轻人。现在头头们只有千篇一律的排比句,用层层叠叠递进的行文把老王同志捧到神圣的高度。家人们本能的察觉到距离感和廉价感,他们见得多了。更何况他们送来的这顶廉价的高帽要换走老王同志的全部积蓄。
于是考虑策略B,托关系。这些年,宦海的新陈代谢快。子女都经历了“人走茶凉”的无奈,同龄人基本上都远离了权力,无可托付。大家集思广益想了一堆“关系”,都在家庭会议的辩论中逐一否定。老太太远在美国的孝子是高危地段的祼官,被巡视组请到了调研员的岗位,退休后远走美国,生活多年,有种种理由无法回国,但是退休待遇保持不变。家庭会议期间,他从微信上发来了长篇累牍的建议和指示,包括缅怀纪念老王同志,在网络上发表老王同志生平经历,号召大家学习老一辈的可贵精神,珍视老王同志留给大家的历史贡献。长篇大论,无不足一,感觉像在看老胡中肯的微博,又让人感觉网络那边是个Chat GPT。大家讨论间歇就读小兄弟的来信,仿佛社畜上班时间刷微博调节情绪,但总是带来血压升高。
最终,长年生活在对外开放的窗口——深圳,在多家体制内外公司担任董事的小女儿,抛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一镜到底……啊不,成王败寇。小女儿因为母亲推波助澜的婚变南下之前在高校工作,是《数学学报》编辑部的打字员。她从数学概念“素数”说起,用大白话可以解释为:七宝山分给我们家的是一格,那一格里是一盒,一盒里是一堆灰。一堆灰是一堆灰,两堆灰合一起也是一堆灰。只要我们合的科学,那一堆灰就能装进一盒。只要我们合的利索,七宝山就不知道一盒里到底是几堆……
这个建议首先遭到平日里保管七宝山相关证件的大女儿——王家的长女的反对。证件上印着守则,明确说明七宝山只接受符合规定的骨灰。允许夫妻双方在符合接收级别的情况下合用柜子上的一格,但是不许擅自合骨,一经发现立即清出,夫妻一方有资格的那位也要开路一马斯。大家都明白,老同志的待遇是该是你的是你的,该是你的没给你,你可以争取,经组织流程批准,但不能抢。就好比老王同志很高级,她住院应该住高级病房,但是没有高级病房或是子女不高级,也可能是两位高级老头合用一间高级病房。
但是小女儿当场反驳,你说的不对。又好比老王同志家里当年还能找到“现管”的关系的时候,急病入院遇到医院没有高级病房,能耽误老王同志吃高级药么?“现管”能挪用一间给某某单位某某头头预留的高级病房,等到其他高级病房的高级老头出院,再把老王同志转过去,这没有原则性错误,现实中可以操作。现在不是老王同志级别不够进七宝山。按照之前的政策,老王同志怎么都够。我们盘活存量实现增量,发挥主观能动性优化组织上分给老爸的资源配置效率,为七宝山分忧,贯彻落实国家的老同志政策。这也就是我们家风低调不出去讲,闷声发大财。
当年老王同志被120送到医院,住院用的“现管”关系是小女儿的,这是她的资本。
大女儿头脑活络,说如果当时某某头头不豫,立即需要那间高级病房,老王同志就尴尬了……再怎么说规矩是人家七宝山定的,“只出不进”。于是,大女儿和小女儿就“只出不进”的规定及先前允许老王这个级别的文件哪个是上位法、哪个有时效性,进行了激烈讨论。老王同志的大儿子适时发表意见,“你们怎么做都行,我都接受结果。但是我要提醒大家,现在爸爸还能在七宝山,如果私下合骨失败,爸爸妈妈都要请出来。”在辩论中,久经商场的小女儿占了上峰。于是,会议进入下一议题:“谁去给猫脖子上挂铃铛。”
会议最终结论:小女儿担任老王同志遗愿执行小组组长,小女婿担任副组长,负责具体工作。为避免各种麻烦,遗愿执行过程不对外公布,仅由组长、副组长知情,避免走漏风声、事情败露。
根据会议精神,王家对外统一宣布:老母安灵家中,不日将把老父从七宝山迁出,择吉日合骨安葬,正在挑选合适的墓地。近期家事繁忙,谢绝亲友拜谒。由于墓地未决,老王同志的遗产清查工作暂时没有结论。这样即便自主合骨实践失败,大家也好有个退路:“我们是自愿把父亲移出七宝山的。”
但根据会议精神,其他子女也不知道老王同志的最终去向及遗愿执行情况。老王同志到底有没有如愿进入七宝山,与先夫和级别待遇相合,直到现在还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