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去、归来再离去,何途是归乡?

过了正月十五,这个春节就算正式结束了。身边的朋友陆续开工,只剩我们几个还在上学的享受着余额不等的寒假。前几天家里暖气漏水,正月里本来出工的就少,老小区房龄长,家家户户也都有各种小毛病修修补补。好不容易拖了三四天找到个水暖师傅,我妈是个“话唠”,跟师傅从家居装修聊到孩子工作,常师傅说闺女都28了,早上班了。我妈则适时嘲讽一句寒假在家的我附带“啃老”被动技能。再问则发现我和师傅的女儿不仅同岁,还是初中校友,我还能在照片中认出十几年前的同学。朋友听了感叹“这就是家乡啊”,我想,这不仅是家乡,也是我们这种三线城市,人口流动小,且市区内小区周围中小学等配套设施齐全的缘故。我妈常在菜市场遇见我的各种小学、初中同学的家长们,不过,家长们反而比同学们彼此更加熟络。
换了漏水的暖气片,顺道也把我房间服役二十年的旧暖气片换了,我的膝盖终于不用再因为和它亲密接触留下小细口子了。新暖气仍旧在床与窗之间,坐在旁边还是一抬头就能看到二十年前背着书包屁颠屁颠去的小学。这么多年过去了,学校的围墙颜色换了又换。可放下书,看着旗杆上飘着的旗子,恍惚觉得还和从前一样一边写寒假作业一边看外面男孩子追着打枪。
数了数,离家上学也有九年半了,每次回家都好像这里笼罩着一股气溶胶,一回来就把人整个裹住了。假期回家的生活与在学校的生活就像两个世界。似乎不论外面的世界如何改变,家里的运行逻辑和生活节奏一直没有很大的改变。小时候放假最怕父母上班把自己放去外婆家,其中不少委屈并不被大人理解。后来再放假还是最怕去外婆家,怕作为一个厨房小白,辛苦做了半天的菜被退回来,更怕陪着去医院跑上跑下得迷路遇到可怕的事情。在外先是自己,虽则遇到事情要自己承担,但也有自由支配的时间和空间。在家先是女儿,才是自己,有更多的家庭责任,不仅自己的事情要自己承担,还不能全然自己做主,家人的事情也要承担起来,身份角色要从学生切换到没孩子的家庭主妇。
如果说承担家庭义务,处理家族成员关系是过家庭生活的话,确实除了21年初封在石家庄,22年初封在西安,其他的寒暑假我都在过家庭生活。然而,过家庭生活就是回家吗?从“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层面来看,相比一个特定的地理空间和物理位置,能让人感到放松、自在的地方更有家园感。
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离开出去读书就再也回不去家乡了。从城市生活的角度看,在家乡的活动地点其实很少,学校、家里所在的小区周围,假期常和朋友去的书店,以及后来陪长辈们去三家医院。这个城市,我没记得几条马路的名字,只去过两三个公园,坐过的公交线路屈指可数。而那个读本科和研究生的城市,在那里的七年中,去公园和大爷学过放风筝,去市郊的河边踏青烧烤,知道哪家咖啡馆的咖啡师好看,哪家电影院什么时候人最少能一张票包场,哪个电玩城的娃娃机爪力高,哪个书店什么时段去能有座位看书,发现北宋地铁站附近有家印度菜馆超好吃,乐汇旁边的写字楼里有可以撸猫的私人影院……
不是出生的城市有多落后,没有出去玩的地方,两者之间的差距是时间和经历造成的。在从小长大的城市里,学校和家庭占据了大部分时间,再加上家长们谋生的紧迫以及对人贩子的恐惧,导致我现在甚至都没去过小区里最深处的几栋楼,其他地方可想而知;出来上学之后,我才有了更多的时间走出围栏,去更多的地方,解锁新的体验,制造更丰富的记忆。与出生城市的关系是一种血缘关系,那里有亲人和小时候的自己,与读书的城市的关系更像一种朋友关系,那里有欺骗、有危险但也有包容、独立和成长。
返乡是回到一个时时被凝视的地方。母亲会随时推门而入看我在做什么,不管手头在做什么都要因为家人的一声召唤放下自己的事去提供帮助,亲戚们对我和前男友及其家庭的矛盾了如指掌,菜市场遇到的熟人连我每个月有多少补助都清清楚楚。回到一个熟人社会带来的除了拥有共同记忆的亲切感,还会被放入一个比较系统。同一个人在不同的衡量标尺下,被放入不同的位置,一个完整的人就这样被放入不同的比较链条中,分裂成不同的环节,在那个节点上的人没有独特性,只有收入、婚恋等种种既定标签。虽然在一个“陌生人”社会,我们仍然在各种等级链条中,但我们很清楚没那么多人在意你时时在做什么,取得了什么成果,有没有完成既定的目标。它可以被视为一种冷漠,但同时也是一种轻松和宽容。
然而我们还是会不断地返乡,去感受亲人间哪怕有限的信任、温暖和爱意,在一个不再熟悉的家乡,做一个归来的异乡人。也许我们能够在出走之后建立一个新的家庭,用迁徙在改变环境,家庭和工作处在同一个城市,但出生与成长、出走与回归之间的裂隙总在那里。希望我们总能拥有勇气,自由地走出出走和回归的每一步,也足够幸运,有一个能全然放松、不需要提起一口气去面对任何事情的自在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