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蔽的天空




死亡永远在路上,但在它悄然降临夺取生命的有限性之前,你不会真正意识到这件事。我们憎恨的正是这可怕的精准。可是正因为我们不知道,我们才会以为生命是一口永不干涸的井。然而每件事情都只会发生一个特定的次数,一个很少的次数,真的。你还会想起多少次童年的那个特定的下午,那个已经深深成为你生命一部分、没有它你便无法想象自己人生的下午?也许还有四五次。也许更少。你还会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也许二十次。然而我们却总觉得这些都是无穷的。
——保罗·鲍尔斯 《遮蔽的天空》
1948年5月,保罗•鲍尔斯在非洲完成了长篇小说《遮蔽的天空》的创作,该书蒙尘七十年之后成为了美国文学史上罕有的入选兰登书屋与《时代周刊》这两大权威榜单的经典著作,且与阿尔贝•加缪所著的《局外人》、米兰•昆德拉所著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一起并列为存在主义文学经典。
我是在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Ryuichi Sakamoto: CODA)中第一次接触到这本书,坂本龙一对这本书的喜爱激起了我极大的好奇,他不仅为1990年贝托鲁奇导演的同名电影配乐,还在自己的专辑《异步》(async)中将鲍尔斯在电影中朗读的书中精彩段落的原声融入了歌曲"Fullmoon"。这是一首来自北非的奇幻音乐,通过这悦耳的旋律,我们意识到了人生的虚无,并且可以在直面它的同时更加珍惜现实生活。
“来自过往的记忆造就了每个人独特的命运”——世界大战后人民的精神困境
刚刚结束的世界大战,给难以计数的人民带来了极大的创伤,这场大战,连同二十多年前的那场,给人民带来的只有无尽的苦难,面对子弹与炮弹扫荡后的砖块瓦砾与残肢断臂,人们的价值观受到了冲击,陷入了迷惘、痛苦的处境。
在这种背景下,被无限放大的虚无感像洪水一样吞噬了波特。
“他醒来,睁开双眼。这个房间对他没有多大意义,他深深沉浸在长睡方醒的虚无感中。他既没力气也不想去弄清自己在时空中所处的位置。他在某处,他刚从虚无之处跨越浩渺空间回到这
里。在他的意识深处笼罩着一股无穷无尽的确切的悲伤,但这悲伤却令他感到安慰,因为这是他熟悉的东西。”
与其说是为了逃避,不如说是为了解决,波特与妻子姬特一起离开了灯红酒绿的纽约,来到了北非旅行,回归了自然。
这里没有林立的高楼大厦,没有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只有天空、黄沙与讲阿拉伯语的土著。在这种陌生的环境里,面对苍茫的沙漠,他们不得不体会到一种与世隔绝的放逐感,不得不直面灵魂深处的虚无,而这些感受,是在城市里体会不到的。
“他觉得自己不是游客,而是旅人。他会解释说,二者的区别部分在于时间。游客在外旅行几周或者几个月后总是归心似箭,但旅人没有归途,此地和彼地对他们而言并无区别。”
是的,旅人。换了一个地方又有什么区别呢?旅人总是在旅途中,漂泊无根。换句话说,旅人和游客最大的不同在于,旅人并非为了旅游而旅游,而是为了寻找精神的寄托,如同浮士德并非为了体验而体验,为了实践而实践。
他们问询自己的内心,在粗犷的自然中弥补缺失的情感,同时也因此感到痛苦。
“于是我告诉自己:‘不!绝不!’想到要再次体验那无边的恐惧与痛苦,我立即觉得难以承受。紧接着不知为何,我望向窗外的树木,听见自己说:‘我愿意!’因为我知道,我愿意再次经历那一切,只为了嗅到儿时春天的气息。但我立刻意识到为时已晚,在我想着‘不!’的时候,我摸到并掰断了自己的门牙,仿佛它们是石膏做的。火车停了下来,我捧着自己的牙齿开始抽泣。你知道梦里那种可怕的抽泣,对吧?就像地震一样摇晃着你。”
波特对于这个梦境的态度,就奠定了他必然成为并希望成为受难者的命运,即使明知自己会踏上一去不复返的旅途,即使明知自己的精神会被沙漠一点点蚕食,他也宁愿去承受这一切,以受难的方式度过余生,而不是在看似安逸的钢铁森林中欺骗自己、虚度光阴。
同时,姬特的敏感与矛盾的性格也注定了她在与虚无的较量中落败的结局:
“这段日子以来,每天醒来她都觉得厄运近在眼前,仿佛头顶低悬的一片云。这几天之所以分外难熬,倒不是因为她清晰预感到的灾难迟迟未至,而是因为她早已习惯的运转正常的征兆系统彻底乱了套。平常出门购物之前,要是不小心扭了脚踝或者踢到了家具,那么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出结论:这趟购物之旅一定不会顺利,甚至可能带来危险。放在以前,至少她分得清好兆头和坏兆头。但这儿天的情况完全变了,大祸临头的感觉如此强烈,仿佛已经凝聚成了某种有意识的恶灵,徘徊在她身边;它能预感到她会为了接脱坏兆头而做些什么,然后提前布下陷阱。这样一来,那些乍看之下像是某种征能兆的信号实际上根可能是某种会将她引人险情的诱饵。在这种情况下,她或许应该不理会扭伤的脚踝,因为这可能是个陷阱,目的是让:她放你外出的计划,这样的话,在锅炉爆炸、 屋子着火的时候,或着某个她特別想避开的人来拜访的时候,她就会正好待在家里。在她的私人生活中,在她与朋友的交往中,这样的考量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比例。她可以静坐一整个上午。试图回忆起某个短暂的场景或某段对话的所有细节,只为了在脑海中重现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句子、每一个面部表情和每一丝音调的变化背后隐藏的所有含义,以及这些元素组合起来蕴含的意义。她这辈子花了很多时间来分辨各种各样的征兆,所以当她发现自己这方面的能力因为疑心病已经完全无法运转,她维持日常活动的能力也就退化到了最低限度,这实在不足为奇。她就像陷人了某种奇异的瘫痪。她不再作出任何反应,将自己的性格完全掩藏起来,仿佛一缕游魂。在这段糟糕的日子里,熟悉她的朋友会说:'噢,姬特时不时总有这么几天。'如果在这几天里她看起来特别温和,特别讲道理,那么她可能只是在机械地模仿自己认为合理的行为。波特说起梦的时候她之所以那么抵触,是因为这样的讲述会迫使她不得不直面自己内心的剧烈冲突一理性与返祖的原始冲动之间的争斗。清谈时她总是支持科学,然而与此同时,她却会不由自主地将那个梦当成某种征兆。
她不是没经历过饱受上天宠爱的好日子,这又让局面变得更加复杂。那时候每个兆头都是好兆头,每个人、每件物品、每个环境背后都笼罩着慈悲的神秘光环。在那段日子里,如果姬特允许自己表现出实际的感受,那么她可以非常快乐。但近来她开始相信,那些罕见的好日子其实只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让她无法正确处理征兆。于是,原本发自内心的愉悦悄然变成了紧张略显歇斯底里的坏牌气。在交谈中她会不断地自说自话,试图假装自己的评论只是某种任性的玩笑,用表面的幽默来掩盖实质上的恶毒。
她不再关心他人的看法,就像大理石雕像从不曾理会落在身上的苍蝇。然而同时,她又非常看重他人,因为他人可能预示着坏事的到来,或者对她自己的生活产生不利的影响。她会说:'他人主宰着我的生活。'这是真的。但她之所以允许他们拥有这样的地位,仅仅是因为她迷信地赐予了他们影响自己命运的魔法,绝不是因为他们的人格唤醒了她内心深处的同情和理解。
昨晚她躺在床上思考了很久。直觉告诉她,波特一定遇上了什么事儿。她总是告诉自己,他做了什么不重要,但这句话在她脑子里重复了太多次,其实从很久以前她就开始怀疑它的真实性
了。她还是放不下,要接受这个事实并不容易。她逼迫自已违心地承认,她依然属于波特,尽管他并未宣示对她的所有权一一且她仍对奇迹抱有微茫的希望:也许他终会回到她身边。这让她
觉得自己很可怜,然后顺理成章地,她满腔慵怒地意识到,所有主动权都在他手里,她只能被动地等待,等待反复无常的命运以某种无法预见的方式将他带回她身边。她太聪明,所以绝不愿意在这个方向上付出分毫努力,哪怕是最微妙的表态也可能遭遇失败,而失败要比从未尝试过糟糕得多。她只能坐在这里,静静等待。也许有一天,他会看到她。但与此同时,那么多宝贵的光阴白白地虚掷了,没有任何意义!
特纳令她心烦意乱,尽管他的存在以及他对她的兴趣造就了一个相当经典的局面,如果善加利用,最后可能产生独一无二的效果。但出于某些原因,她就是没法儿跟他玩这套。他让她烦恼不已,她总是不自觉地拿他跟波特比较,而且通常是拿波特的优点来比。躺在黑暗中思考的时候,她曾一次次试图让特纳进人自己的幻想,让他成为某个引发兴奋的客体,结果自然没有成功。即便如此,她仍决心与特纳建立某种更亲密的关系,尽管在作出决定的时候她就已经非常清楚,她去做这件毫无乐趣的烦心琐事完全是为了波特,就像她之前做过的那些需要主动付出努力的事情一样。”
情感,尤其是爱情,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在初次结合的热恋中会体会自己对他/她迅疾而热烈的爱,而在随后的日常生活中,这种感觉被残酷的现实不断地冲淡,甚至连自己都开始怀疑这种感情是否名存实亡,仿佛有个声音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自己:“不过如此,爱情如同野火般猛烈,但干柴烧光后只剩下了冷却的灰烬,就如同这被抽干的空洞的躯壳。”
在战争的摧残下,波特与姬特努力地寻找彼此相爱的证明,试图挽回濒临消亡的感情,而最终,他们却败给了虚无。这也是无数个家庭苦寻精神家园无果的缩影。当我们发现,努力去抓住,不想放手的,紧紧拥在怀里的,只不过是曾经爱的记忆的时候,当这种现实与自己努力用一生去维护一份爱的期望出现不一致的时候,我们失望的,不是这种感情的变化,而是这个残酷世界本身。这种不管做出什么样改善都不会重新点燃的失望,也许是执迷于怀旧的不现实,但也是追求完美人的魔咒。
“别了,”垂死的男人对着他们举到自己面前的镜子说道,“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陌生化审视
陌生化理论强调的是在内容与形式上违反人们习见的常情、常理、常事,同时在艺术上超越常境。陌生化的基本构成原则是表面互不相关而内里存在联系的诸种因素的对立和冲突,正是这种对立和冲突造成了“陌生化”的表象,给人以感官的刺激或情感冲动。
与交通发达、设施完备且远离自然的城镇不同,与世隔绝的北非城镇、全然不同的文化习俗、古老的部落语言、当地肆虐的传染病等元素构成了一个陌生化的世界,而正是在这种缺少物质的环境下,主人公才可以正视问题,重新审视自己的国家、整个世界以及自己的精神世界,正如原文所言:“自1939年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跨越大西洋,他们带着大量行李,盼着尽量远离被战火波及的土地。因为据他所说,游客和旅人还有一个重要区别:前者会毫无保留地全盘接受本国的文化,后者则会将本国的文化与其他文化进行比较,摒弃其中不真欢的部分。战争就是这个工业时代里他想要忘记的一个方面。”
深受萨特存在主义影响的作者,认为主人公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因为种种习俗、规定的束缚,主人公缺乏了这种自由,所以也只有在这种环境下,在面对这亘古的苍茫沙漠与戈壁的过程中,主人公才有可能找到精神家园。
同时,通过这种艺术化的审视,我们也能多多少少受到影响,走出舒适圈,从而有可能更加亲近自然、并渴望真实地活着。
“过了某个点就再也没有回头路,而你必然到达那个点。”——人生的终极景象
人生就像在撒哈拉喝一杯茶。一个舞娘讲了一个小故事:三个女孩为了寻找财富,去一座城市成为舞娘。但她们心中始终有一个愿望——“在撒哈拉喝茶”。在做舞娘的过程中,他们见识了丑陋的人,也遇到过英俊帅气的爱人。丑陋不断继续,帅气也没有停留。她们终于向着她们的目标出发,用尽财产,跟驼队去撒哈拉旅行。
在一个月亮初生的夜晚,舞娘们等到驼队的人都睡着了,去寻找一座最好最高的沙丘,要在上面一边喝茶,一边将撒哈拉尽收眼底。走了很久之后,找到了她们心仪的沙丘,拿出她们准备许久的茶盘、茶壶和茶杯。可她们有点累了,想着睡一会儿再起来煮茶。
许久之后,一支驼队路过,发现山丘上,躺着三个姑娘,以及装满撒哈拉沙子的茶杯。
在存在主义者看来,人生活在一个与自己对立的、失望的世界之中,人在世界上的地位是不确定的。绝对自由的人也是烦恼和无所依靠的孤独者。人虽然有选择的自由,但他面对的未来的生活却是混沌而没有目标的。他只是盲目地走向未来,他只知道人生的真实的终结就是死亡。死亡作为人生的最后归宿,对于个人的存在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我们似乎生来就为了达成某些目标,这些目标可以细化成一个个小目标,最终为了一个终极目标儿服务。这与芥川龙之介笔下的五品有些相像:“将山药粥饱餐一顿,变成了他唯一的愿望......甚至连他自己都还不清楚,此乃他平生之宏愿。也不妨说,他事实上就是为这盼头而活着。为一个不知能否实现的愿望,人有时会豁出一辈子的。笑其愚蠢的人,毕竟只是人生中的过客。”
只要脱离了这一点,他似乎就不复存在了,他只作为“为喝山药粥而做准备”的人。
然而人生不是虚无的,但目标和意义是虚无的,认清这种虚无的人,才可能更加渴望真实地活着。意义是在自由选择的权利下由自己赋予的,去撒哈拉喝茶也好,希望喝到山药粥也好,保护火苗穿越池塘也好,不论在他人眼中看来是多么无意义的事情,只要自己觉得有意义,自己为了心中的信念而活就可以了。
不过在文中,“去撒哈拉喝茶”可能只是一种象征,这是在命中注定的死亡降临之前的生存姿态,同时也是一种反抗:明知道死亡会不期而至,还是会采取一定的措施进行反抗,将生命视为一口永不干涸的井,在虚无夺走生命的有限性之前以反抗的方式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至于这种反抗是否会走向幸福的反面,不得而知,但,我反抗过,我证明过,我没屈服,足矣。就像《西西弗神话》中终其一生反抗神明的西西弗,遇到了荒诞的孪生兄弟——幸福。
过了某个点就再也没有回头路,这个点可能是一次情感的高潮,可能是征兆的应验,不论如何,一切都必将在现实的裹挟下冲向这个点。
某一天,我从房间中醒来,望向窗外,正值黄昏,太阳将它最后的光芒洒落在地面上、建筑上、植物上,阳光带着一天的沧桑反射到我的眼中,我回想起了童年的那个特定的下午,那个已经深深成为我生命一部分、没有它我便无法想象自己人生的下午,我从中获得启示、汲取力量。不久,满月升起,我知道,这是我为数不多看到满月升起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