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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文摘录】我演《挑滑车》(王金璐)

2022-12-17 02:59 作者:秋思听戏  |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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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璐《挑华车》

特殊十年后,我又恢复了艺术生命。一九七八年参加北京市的流派会演,我演出了《挑滑车》。这是一出很能考验长靠武生演员功底深浅和水平高低的戏,我也最喜欢演它。在我五十年的舞台生涯中,演的《挑滑车》大约已超过七百次。前年演出后,不少观众问我演这个戏为什么与前人有些不同,为什么要进行改动?现在我就谈谈我演出此戏的体会。形式不合内容,要改,但要慎重。《挑滑车>全剧除《牛皋下书》可以相对独立外,有:“押车”、“起霸”、“祭纛”、“走边”、“会阵”、“大战”、“挑车”七场戏,而主角高宠一个人就占了五场,简直没有间歇缓气的时间。剧情的发展也是一场紧似一场,最后“挑车”,把全剧推向高潮,然后戛然而止。这个戏多年来所以一直能在京剧武戏中占着相当重要地位,同它的内容是分不开的。


第一场“押车”并没有高宠的“活儿”,但我演这出戏对这一场也做了一些改动。照老路,应该是一锤锣四金兵押着滑车引上土须龙等四名偏将,接着四击头上黑风利,念“催车”后,在大锣“帽儿头”后吮(粉孩儿)曲牌,随后各自通名报姓,由黑风利叙述押车目的,再度催军前行,场面接吹〔粉孩儿合头〕,一锤锣下场。通场都是中速活动。这里有两点不合适。一、(粉孩儿)曲牌原是《长生殿“理玉”一场,唐玄宗在心情伤感沉痛时唱的曲子,用在这里与当时金兵把铁滑车赶忙押赴军前听用的情景并不贴切;二、“押车”一场用中速活动,气氛太松,但这出戏在观众心目中印象很深,不宜作太大修改。我只把〔粉孩儿〕曲牌的第一句放在金兵出场前吹奏,然后用“急急风”配合金朝兵将快速引黑风利上场,走半个小“趟马”。等到各通名姓、叙述押车目的催军后,仍用快速节奏吹(粉孩儿合头〕,金朝兵将再接着走半个小“趟马”,在“急急风”中下场。这样一改,既保留了原有的曲牌和剧本的规定情景,又烘托了军情紧急的战斗气氛,效果有所加强。目前有些剧团已按照这个改动后的路子演出了。如条件许可,我准备把〔粉孩儿曲牌根据内容填上唱词,让上场的人物边走边唱,不但有助于观众了解剧情,而且还恢复了曲牌应该唱出词句来的好传统。再加上一面吹牌子一面伴以打击乐,这样使戏的战争气氛更加浓厚了。


下面一场就是高宠等六将“起霸”。照老路,这场戏还应该有四太监、王元、李纲和宋高宗等角色出场,高宗偏坐于上场门一侧,观看岳飞点将。现在人们认为这些角色与全剧关系不大,却占用了七个演员,便都“精简”掉了。我对这一点是有保留看法的。一般说,皇帝身居深宫,元帅登台点将他本来可以不必出场,但牛头山战役的情况不同。岳飞因是带兵救驾才和高宗一起被金兵困在山上的。当时四路勤作者近影王兵将已陆续来到,岳飞也派牛皋向金营下了战书,宋王朝的兴亡成败在此一战。高宗对这次战役的非常关注是不言而喻的,他的亲临观看岳飞调兵遣将不仅合情入理,而且也说明了这次战役的重要性。可见这并不是可有可无的场面,似乎不能只从占用演员人数多寡来考虑问题。


为什么把“闹帐”改为“请令”?

高宠在这一场戏里有两处重点表演。一是起霸,二是所谓“闹帐。我扮演的高宠在起霸时,第一,注意到高宠是个世袭王爵,要掌握好他的气度、身份。一般武将起霸出场,大都以抬眉瞠目,来显示自己的英勇威武,可是高宠却不能这样。上场时,他双眉宜略微皱紧,两眼平视前方,动作稳重,敛气凝神,自然形成一种庄重威严的气度,有别于一般武将。第二,与此同时,对该抬腿、踢腿、翻身、亮相的地方一定得全力以赴,不能有半点松懈。这样,才能把高宠恨不得立时冲到两军阵前,把金兵杀个痛快的勇敢请战心情体现了出来。这两点看似矛盾,却又相辅相成,这样表演,可为下面紧接发展的剧情做好铺垫。


正是由于高宠请战心切,所以当岳飞派遣众将参战时却偏偏没有派到他,这该是多么严重的打击!我演这一场时,当听到岳飞派到最后一员将领时,就往前跨了一步。这一是表现高宠的内心焦躁,二是表示他想把自己摆到一个比较显眼的位置上,好让元帅注意到帐下还有“我”这么一员勇将没派到任务呢!可是听到的却是岳飞念的“撤去将台”表示发令已经完毕的四个字。高宠此时又是着急,又是纳闷,心想:“满营将官,都有打仗任务,怎么就是我没有?”在这种急不可耐的感情冲动下,仗着自己是个世袭王爵,迫不得已地站了出来,一面摆手,一面高喊,用“且慢”二字表示阻令。这才引出了一般演出的所谓“闹帐”的情节。


有的同志看了我的演出,认为我演“闹帐”并不是全按杨小楼先生的路子,劲头不瘟不火,但基本上符合杨派武生的精神气质。这话虽说有点过奖,但还是说到点子上。我认为自己的表演同杨小楼先生和其他武生同行最大的区别,并不在于劲头的瘟或火,而在于对人物的不同理解,做了不同的处理。


我认为:高宠是位世袭王爵,有名上将、爱国英雄,他的出山效力是为了保国抗金。因此他不可能在一向以治军严明的岳飞帐下只是为了没有派他出战,便当着皇帝和众将面前跟元帅连吵带闹,倚仗自己王爵的高贵身分而无视军纪,这不仅为岳飞所不允许,就是高宠本人也不会粗鲁到如此地步。我根据这些理解,才决定把“闹帐”的内容改为向岳飞“请令”。因此,在高宠与岳飞的对话中,我把“领教”改为“请教”,“是何理也”改为“不知是何道理”,把一些不服气的质问语气改成不理解的疑问口吻,还删去了“祈旨还乡”这一类掼纱帽、撂挑子的带有威胁性的台词。在动作和神情上,把偏身抱拳的傲慢身段改为面向岳飞施礼打躬,用强自克制的缓和语调和恳切神态表示自己不计生死要参加战斗的决心。原来唱的〔泣颜回〕曲牌中“怒气发咆哮,要把那金人踏扫”两句,改唱为“志在保山河,要把那金人扫却”,改了“怒气、“咆哮”这些词儿,可以避免引起“闹帐”呕气的错觉。不久我发现这样一改,这两句的韵脚和后面四支曲子的辙口不统一了,应该仍唱“苗条”辙才对。所以最近我在中国戏曲学院讲课时,又把它改成“誓把山河保,靓生死只等鸿毛”。这不但保持了原来五支曲子辙口的统一,而且也符合“请令”的具体内容。在观众看来,我在这场戏里的表演似乎不“火”,这是由于我把“闹”的内容改了的缘故。同时,所以并不感到“瘟”,是因为我把高宠请战心切,死如归的内心活动尽量的表现出来。高宠经过这一番力争,岳飞终于分配给他一项不上第一线的任务。这时我顺着高宠“请令”而终于达到了目的(虽然这个目的很不理想)的情绪发展来表演,不采用忍气吞声悻悻而去的表情,所以接到令箭后不是愁眉苦脸地下场,而是微微一笑,表示总算为这次战役出了力,更不用放声冷笑来结束。这同前面的表演脉络是连贯的。


这场戏还有一点要说明。宋朝君臣本来就被困在牛头山上,因此岳飞发兵时最后可以念“起兵前往”或“阵前去者”,而不应念“牛头山去者”。后者的那样念法,好象岳飞这一队人马是从牛头山外面去的,那就与剧情不符合了。过去前辈演员对这一点还是比较注意的。


“闹帐”一改,带来一系列新的处理接下来一场是高宠“走边”。既然前一场由“闹帐”改为“请令”,那么这一场“走边”就不能带着反感情绪上场,而必须相应地处理为既然争取到一项任务,就应恪尽职责,认真执行。所以在高宠一面唱(石榴花)一面按走边程式表演舞蹈动作时,主要是要体现出远近战场上敌我双方正在进行战斗的紧张激烈气氛,而不宜夹杂着个人意气。紧接着双方会阵,高宠站在高坡眺望战场,这时开始唱〔黄龙滚曲牌,主要的表情是看到战斗越来越激烈,内心也越来越按捺不住,既急躁又担心,简直坐立不安,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战场上的慶战给吸引住了。当高宠发现我方渐渐支持不住,有着败退的危险时,这时我的表演着力体现出两种心情,一是比前一阶段更为紧张急躁,二是在急躁中带来了希望和信心。因为高宠本意就是要求到前线去与金兵决一死战,现在机会来了,该由他出马来挽回战局,所以决定出马助阵,而把岳飞下交的任务交给了汤怀、郑环代理。在汤、郑二将劝阻高宠时,高就念:“为大将者,哪有坐观成败之理!”这两句体现出高宠光明磊落、气壮山河的气魄。然后毅然命兵卒抬枪备马,准备冲向敌阵。这时高宠唱〔上小楼〕曲牌,要唱出高宠力敌万人,踏平金营的威风气势。这里不宜表演过长,因为此时高宠急于杀敌解围,不能拖延时间;但必须沉稳矫健,一招一式全都带出勇往直前的劲头,使观众看了精神为之一振,相信高宠一去,能扭转危局。这一场我只有两点改动。一是高宠在高坡上的念白,杨派原词为“待俺高宠出马,会会元术武艺如何?”我认为高宠之所以毅然出马,不是为个人争强斗胜,不应先去考虑金元术的本领高低,而应把重点放在杀敌解围、抗金报国这一用意上面,所以改为:“想是元术将勇兵强,待俺出马,杀退金兵”。二是高宠出战前把看守大纛旗的任务委托给汤怀、郑环。他和汤、郑两将本是同僚,不是上下级关系;原来的台词是“二位将军看守大纛旗不得有误。”这是带有命令口吻,不很妥当。我把“不得有误”改为“多加小心”。这样,听起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显得比较亲切了。何况这样叮嘱语气也体现出高宠并非只知打仗,他的离开汛地乃是迫不得已,他对原来的护纛守旗职责还是比较重视的。


一件道具和一个身段的必要改动

“大战”一场我也有两点改动。一是道具的小小改良。另一是高宠与兀术会阵时我把杨小楼先生的一个身段给改了。


先说第一点。兀术见宋营人马被他杀败,正在得意洋洋,哈哈大笑,不提防高宠杀到,从背后一枪刺来,虽未命中,却扎下了元术的耳环。元术发觉后,不由惊叫起来,连摸自己的脖颈感到可怕。从实物的大小来说,枪头儿那么大,不可能穿进耳环里去。可是京剧舞台上的艺术处理,其本身就是夸张的,不突出枪头之大,不足以见高宠之勇*;没有高宠一接触元术就扎下了他的耳环的精采表演,就显不出高宠的先声夺人和元术的丧魂失魄。这种艺术手法在极短暂的时刻就把高宠的勇武绝伦和压倒优势都体现出来了。同时也为下一场高宠献出自已的生命,破了“铁滑车”,终于挽回战局的高潮作好铺垫。观众对这类夸张手法是能够理解的,在那一发千钧的火炽表演中,谁也不会为枪头大、耳环小这样的细节去喝倒彩。不过,等到观众看到高宠从枪的尾部摘下耳环时,就不禁会哑然失笑,顿时把舞台上紧张激烈的气氛给破坏了,削弱了演出的艺术感染力。为了弥补这一缺陷,我设计了一个特制的有个小小裂口的耳环,台下观众是看不出来的。在高宠挑下耳环之后,我就用手擦住耳环往下一扯,从裂口处扯离枪杆,使观众看来却象是高宠把耳环扯豁了拿下来似的。这一小动作的设计主要是以免观众因感到道具的尺寸不合理而失笑,破坏了舞台气氛。


之后,是高宠同兀术的开打。照杨小楼先生演出时的位置,高宠是站在偏于上场门一侧的台口,等到与元术见面后,有一个背枪急速后退到接近上场门前的亮相。与此同时,元术却在下场门一侧抢行一步,站到台前。我认为高宠这种往后退的动作多少带有表示战败的意思,用在这个场合不够恰当,有损于表现高宠一出马就所向无敌的英勇气概。而元术在台口亮相,反显出金兵的气势威风。因此我把杨先生这个动作改了,代之以双方亮相后,元术立即再猛刺一枪,被高宠回枪一磕,使兀术险些落马,然后两人再同时勒马亮相。我承认,杨小楼先生的那个演法确很精彩,背着大枪亮相,无论从“动”或“静”两方面来看都有特色,而且步子退得非常俐落,姿态非常漂亮。但我还是从剧情和人物出发做了通盘考虑,终于把这个动作改掉了。


情绪连贯,层次分明,神不断,

气不散,戏不演完不喘气

最后一场挑车难度更大了。这不仅由于它是演员的重点戏,也不光为是全剧的高潮。更具体的原因是:前面一连几场戏,演员已经够累的了,而这一场要化的力气,使的功夫却比前几场更多、更大。从一上场的望兵,直到后面的挑车、马误、阵亡,每一个细节都要交代清楚,神气不能散,动作不能缓。照我的体会,高宠虽已经过一番大战,却并无倦意,他的余勇可贾,斗志方酣。最后如果不是“马”出了问题,决不会被铁滑车压死。因此,这一场戏不管演员有多累,也不许脸上带出困相儿来,身段动作,更不能有半点松懈。演员还得带着精神饱满、急起直追的情绪出场,要表现出不把敌人斩尽杀绝誓不罢休的决心。根据这样的认识,我给自己提出严格要求,必须做到心里有数,身上有戏,脸上有情,使观众看了感到情绪连贯,层次分明,神不散,气不断,戏不演完就绝对不能发喘。台下观众看了演出总以为我有什么窍门,为什么看不出我的疲乏劳累来。其实哪有不累的,只是为了力求做到符合高宠此时在特定情景中的思想感情而努力坚持罢了。


这场戏我是这样设想的:高宠站在山下时,望见金兵在山口设置些什么东西,开始还看不清楚,仔细看时仍是看不大清楚,但已断定那是金兵设置障碍的地方,是想阻挡宋军追击的最后一道防线。他正在寻思对策,无意中看了看自己手中拿着的枪,心想:“有它,什么也不怕,冲上去活提元术!”于是立即拧枪纵马冲上前去,一连把两辆沉重的铁滑车挑落到坡旁。他上前去仔细一看,“哦,原来是铁车!”赶紧侧身再往山口一望,又有铁滑车挡住去路。他勒转马头回到原地,驻马张望,自言自语:“不过如此,还是铁车嘛!”于是他就不加思索地又冲了上去。接连又是两辆铁滑车被他架住,用力连推带挑又落到坡旁。随后再一次侧身仰望,还是有车挡在那儿。他毫不介意地勒马走回原地,刚要往上冲,突然感到胯下的马蹄一软,他赶紧勒马往前后看了两眼,没有发现什么东西碍着马蹄。这时要表演出高宠毕竟是个心粗胆壮的武人,再加杀敌心切,他没有想到这“马”已太劳乏,快支持不住了,竟然仍用枪杆猛一撑地,硬要马借着劲儿第三次冲上山去。一路上又挑去两辆铁滑车,他越挑越勇,心想:“反正挑一辆少一辆,总有个完。”这时他胆气更壮,更轻敌了,因此脸部的表情要带着“目无全牛”的神气,可是,在动作上,却要表演出战马又不大听使唤,比前几次费力的情景来。所以当他第四次急急拨转马头,用枪杆打马冲上去时,刚到半山,马的后腿忽然一软,顺着山坡退了下来。幸亏他眼明手快地用枪杆撑住,马才没有瘫倒。他竟仗着自己艺高胆大,鼓足余勇,高唱着“杀叫贼兵性命难逃,俺今日定灭尔曹”1一鼓足气的再次冲上山去,连挑数辆铁车,眼看胜利在望,可是战马已经力乏难支,站立不稳,连退几步,终于伏地不起了。这时,高宠为自已的功败垂成,十分恼火,心里越急,却越是用手去抚摸着这可爱而又可恨的马。他的潜台词是:“马啊!没有你,我怎么打仗?!你为什么偏在这关键时刻不给使劲呢?只要再坚持一会儿,不就可以大获全胜了吗?这该怎么办?!”他连哄带拉,几次用力要想把马拉起来,但由于战马确已精疲力尽,再也站不起来了。费了好大的气力,好不容易一点一点儿拉起了这匹摇摇晃晃的“马”,这时他才若有所思地盼望着前来接应的兵将赶快来到,可是连一个人影儿也看不到!他只能把心一横,一咬牙,满怀悲壮地唱出了最后两句〔叠字犯〕:“唉……,喜、喜孜孜挥戈直捣,好男儿志在凌阁标!”狠劲打马作最后一次冲山。结果马倒了,滑车顺坡而下把他压在下面。演员用一个硬僵尸代表他已壮烈地牺牲在战场上。至死,他没有气馁,真正把死生置之度外了。这就是表演高宠几次冲山挑车的思想活动过程。


每当我演完这个戏,心里总是不平静的。这不但由于观众热烈的掌声使我兴奋,而是使我联想到:“死得其所”的英雄永远是受人尊敬的!


解放初期,我演这出戏时,在高宠死后,扮高宠的演员是在场上躺着不动的,然后上宋金双方兵将混战,人们就在高宠身旁过来过去。最后牛皋上场,从金兵手中夺回了高宠的人头,全剧才正式结束。这些情节我一直希望保留,因为这是古代战死沙场的英雄马革裹尸壮烈情景的再现。而现在演这个戏,大都认为高宠一死,观众即纷纷退场,再演下去也是多余的,还不如就势闭幕,倒还干脆。对此我是持保留意见的。


〔附记:本文所谈只是个人一得愚见,未必就比原来演出的路子更好。承北京大学吴小如教授对此文做了加工整理,谨此致谢。〕


【作者:王金璐 1981-6《上海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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