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炎灭神记 行军



灌木上,挂着一枚果实。这个季节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可人硕果。藏得很好,果实外壳是坚硬的木质外壳,中间却有一滴水一样的东西,是半透明的里面有一包种子还发着清香。
果子藏得很好,躲过了蚊虫的叮咬,躲过了人的采摘,躲过暴风,和不时的天灾,非常饱满,就像一只眼睛。
我对它没什么好说的。
但要是我写小说就会把这里写成主角拿着这枚果实哭泣,饱含各种感情。但我没有那么多感情,我只是把它放进嘴里,试着嚼了嚼又是胶水一般的苦涩,然后放入口袋。
收拾了一下原地的东西,把一些干燥的地衣塞进衣服用来保暖,然后继续走在阳光下。由于昨夜几乎没睡,我昏昏沉沉,只是想快点找到人家,然后倒在村口。
这应该比用我蹩脚的炎国语说出我的故事更加直接。
阳光很暖,不像这个季节的,我走得很快,尽可能的昂首阔步,甩掉昨天的阴影。
在我记忆里,黎明总是过得很快,很宝贵。所以起床时,天依然漆黑会让我很高兴。
我走了许久,周遭环境也开始呈现出更多的文明痕迹。有田坎,石墙,一些草堆,还有可能是盐田。
走在当中,我更加有信心,身体的虚弱也得到了缓解。
但也有件奇怪的事,被我察觉,太阳似乎没再继续升起。我猛的回头看,天边的光晕还在,但弯弧的方向变了,太阳在地平线上方。可这时一般会透出强烈到照亮一切的白光,现在太阳暗暗的,像昨晚的我一样,痛苦又恐惧。
光昏沉暗红,像雾似的。
我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眼睛没有灼烧感,身上却暖暖的。
寒意从脊骨钻出来,但没有意义。我不是在做梦,受伤的脚提醒着我。
即使努力压制恐惧,我也不禁开始了奔跑。在泥泞上摔了好几次。又爬起来,继续在泥泞上疯跑。
太阳,不安全。
这个念头让我踩上加速带,跑了很久,但越跑,太阳就越大,就越近。
最后,我索性舍弃了泥泞,往林子里跑。它被树挡住了,但还在跟着。当我把看它是视线移到路上时,前面是一个陡坡。
我知道自己那时会摔倒,连滚带爬的下去。但我没有停下,似乎我也知道为什么不能停下。
陡坡上也都是被踩踏过的痕迹,植物都匍匐在泥土和砂石里。我的视野不断翻转,很快到了坡下。
停下后,疼痛才从身上各处传过来,有跌伤,有割伤,还有精神上的损伤。鼻子中传来一股味道,是火的味道,是烧焦肉的味道,是文明的味道。
是我可以依靠的味道。
声音也传了过来,有马嘶,蹄声,人的呼喊,人数多得让我害怕。
当我睁开眼时,联想期待的食人部落没有出现,而是一片灼烧的村庄。村庄并不简陋,甚至有石墙和瓦房,但大多已经破碎,看不见火焰,只能听到不绝于耳的爆炸声。这爆炸声好像不来自任何方向,它似乎来自我的体内,或来自那颗假的太阳。
大批人马在村庄中行走交错,有条不紊,人的尖叫声也在此时飞速到来。
一个人在石墙上高呼,我当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现在我知道了,他在叫士兵们,叫那些每穿战甲,穿着长衫,穿着道袍,穿着僧衣,穿着农装工装的士兵们:“准备!瞄准太阳!”
而后太阳越发的近了,它猛的搏动了一下,那种爆炸声又传了过来,似乎什么也没打中。
徒增的是人们的尖叫。
开火的命令是搏动时发出的,那时可以看见太阳的中心,有一个白点,像只眼睛。
地上的箭矢,还有法术释放出的惊雷和石块之类东西,在空中犹如仙女抛出的丝带,然后它们交错碰撞,团成一个火球,飞向太阳。
太阳没有躲开,很奇怪,我一直以为它离我很远,至少不是箭能射中的。但它确实被打得彻底凹陷下去,所有剩下的身体都猛的往那个伤口处收缩,最后变成了一个点。
我预感到要爆炸了,堵上耳朵,把眼睛睁到最大。太阳收缩到了极限,一瞬间火光从天倾泻而下,伴随着惨死的尖叫和欢呼。
这是炎国军队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纪律的,卓越的,还有悲壮的。但那些人其实大部分不是真正的军人,是在战争开始后才加入的,真正披甲的军人,已经被抬走了大半。
这也是炎国人在宣传杂志外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集中的,强大的。
那时第一次感觉到离这个我梦想中的祖国那么远,是因为我走得太近吗?
太阳死去后,漆黑夜色再度包裹一切,天空露出的群星。
我惶恐不已,很多问题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得到答案。
我拼命的想爬回陡坡上,因为对军队我实在应付不来。这与我追求的乡野田园,小城郡县有太多差离。
当我爬到坡顶,军中燃起火炬,有人把一些盔甲从马上拉下来,神态肃穆。
刚才高喊的指挥官还在高喊着,骂骂咧咧的。
一些人就地坐下,一些人掩面哭泣。
一些互相拥抱,一些则抱着尸体。
远处稀疏森林,依然寂静。
当时假如我真的跑了,又能跑到哪呢?如果这里有战火,别的地方就会安全吗?
我现在没有食物,没有房屋,丛林会吃了我。
所以我又慢索索的爬下陡坡,走向军营。
那位指挥官先发现了我,他的目光像刀子,飞快划了我一下,但没搭理我。
我停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我不知道和他说什么才能让他带我走,但我必须借助他们。
我当时曾想过装成哑巴或聋子,想过唱着歌过去,想过一些骗术比如我和大炎皇帝有些交情,但太白痴所有没敢试一试。
我径直走过去,走到那个指挥官的石墙下,墙根里有一把染泥的刀,还有烧焦的痕迹。
我捡起它,用衣服擦拭干净,走上石墙。
周围的士兵有的瞄了我一眼,但没有多注意。
这让我多少能放松点。
当我走到指挥官旁边时被拦下了,是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穿着带毛大衣,耳旁还有毛呲出来,袒露出的前胸沟壑分明正挡在我面前。
我把装模作样别在腰间的刀摊在手里,寄希望于这把刀的名望,能使他让开。
那面肌肉墙真的挪开了,但是被一只搭在肩上的手拉开的。
指挥官拿起刀,迎着星光,刀身映出苍生脸颊。
随着刀入鞘的声音发出,指挥官与魁梧男人走下石墙,把我留在风中不知所措。
如果没人来要我下去,我会一直这么站着,因为书中的炎国这种考验无处不在。
需要耐心和毅力,而这些我还有点自信,我尽量站得笔直表明我的来意和决心。
有几个带着笑脸的士兵蹲在墙下,说笑间不时看我一眼。我听着笑声,继续站得笔直。等他们聊够了,笑够了。一股主食清香把他们都勾走,只有我还在站着。
这比那晚所谓的博弈难多了,毕竟那已经过去了。
海风吹得我眼睛眯起,只能看星星充饥。
要是再没人叫我下去,我就从墙上跳下去,这个高度应该管用。
正当我准备行动,脚已经搭在石墙边上时,脚步声传来我又立刻站得笔直。
就像写作业偷偷发呆的孩子,听到了父母的钥匙声音。
脚步声很快到了旁边,我没有扭头看。上来的人“嗯?”了一下。说了几句炎国语,带着方言,我更加听不懂,只能继续站着。
随后她放弃了,把两个碗放在旁边,悄悄下去。
如果我当时再死脑筋一点,是不会去端碗的,是饥饿唤醒了我。
肌肉松弛的一瞬间,我满眼都是那两发着清香的碗,一碗是白色的汤,一碗是黑色的菜。
碗上放着筷子,这个是我唯一会使用的炎国玩意,曾经在家里特意练过。
我轻松拿起筷子,夹起一片黑菜放入嘴里,然后又吐回到碗中。是种腌菜,原料不明,适合军旅储备,咸的发苦。
而白色的汤则没什么味道,有点粘稠,甚至没有盐和油。
我把几片黑菜放到里面,中和了一下,不一会儿便全部下肚。
正当我在犹豫在该继续站,还是下去时,一个刚才说笑的士兵笑盈盈走到墙上,脱下盔甲和佩刀,用手势叫我穿上。我穿上后,他貌似奉承了几句,便快步溜走了。
我便一直穿甲站着,直到天亮。
其实当时距离真正的太阳升起也就一个时辰的样子,我满脑子都在战斗时的画面和以后将会面临的事,没注意到太阳升起的瞬间。当时炎国的科技理论还不算前沿,那头被击倒的恶神奇妙的攻击方式直到几年后才被人们洞悉。
祂以波的形式释放能量,这种波的频率与人体相同,所以能够避开甲胄把人体烧成灰烬。这在当时是无法防御的,只能用大量的人去吸收这种能量,然后换取攻击的机会。这样的战斗在我看来已经算是惨烈,但这只是这场史诗战役的开端,神还没有倾巢而出,祂们还怀着对人类的藐视,盘踞在大炎气脉之上,吮吸人民的供养和生命。
当时的我没有送死的觉悟,一心只想保住我最宝贵的东西,我的生命。雪灾刚过 我也是赶着最后一点飞雪天偷渡到大炎。现在带我来的两名渔夫生死未卜,又接连遇上海难和战争,心中与往常一样开始打退堂鼓。回到那个平庸闲适的故乡至少不会时时刻刻危及我的性命。
炎国梦也在心中开始瓦解,我总是那样。完全不知道自己真正要什么,往往凭借激情撞到第一级台阶就悻悻而归。
于是我便盘算着依靠军队先到城中,再找到同样那些愿意为了些金钱多跑点路的渔船,回到故乡。
我计划先加入军队里,再在城中趁乱逃掉。也许逃掉后我还会再住几日,说不定又会改变主意。
想到这,我又好奇刚才的敌人,那看上去像术士的法术,如果真有人能释放这样的法术一定是个天才,不是地方山贼和地痞能用出的招数。
没结果的思考很快就结束了,随着太阳升起,一股疲惫感来回推动我,我感到无力。眼前升起的太阳成了世界的全部,仿佛那日光向我扑来,然后进入了我的体内。
眩晕,恶心,还有滚烫席卷全身。在不省人事的几天里,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移动,被人抬着或者在马背上颠簸。
但周围一直有一席帐子把我包裹,四周景色像走马灯一样,人声和马蹄忽近忽远。
期间我做了些梦,梦见自己随军错过了城里,或者逃跑时被发现,遭那位严肃的将军当做了逃兵斩下头颅。
梦越来越混,在我意识最混沌的时刻,我不断梦见一只巨大的鱼,游过大海。
海底并非沙石,而是兵器,各种我没见过的铁器把海底填得满当,它们呲着利刃,直刺水面。
大鱼孤独的游着,那些兵刃虽然可怕,但始终没有一把能触碰它。海里没有其他的东西,连水草也没有,它作为唯一的活物,游向不知名的远方。
兵器们冷冷的看着,似乎在等它疲惫,等着它投入死亡和安详。
后来意识逐渐清晰,又不断梦见一个个戏子,带着各色面具,跑到我身边摇动我酸痛的肩膀,唱腔高亢悲凉却没有字节只有音韵。
当我清醒后,正躺在马背上身上系着绳子衣服也已经还过成了来时的那件。两侧的士兵风尘仆仆,看见我醒来,向前面高喊了几声。
“这是哪啊?”
不知是什么缘故,我出口竟是炎国话。当我期待着奇迹发生时,士兵们的话我却依然听不懂。
我只能侧头去看,一阵风沙却迷了眼睛。混浊黄色胡得到处都是,不时有一株苍绿略过。
是一片沙漠,与书上一样荒凉。意识到我们已经原离城镇后,紧张和恐惧让我冷汗淋漓。
我很可能已经失去一个脱身的机会,甚至是好几个。我应该是得了一场热病,因为脚上的伤口感染。而马腹上挂着饱满的袋子说明军队已经走过了城镇。
而我现在不能离开,周围黄沙满目,那就意味着我的军旅生涯不会这么快结束了即是我没那么愿意。直到我醒来,我也不知道这场军事行动的目的和那个假太阳到底是何方神圣。
如果我能从杂志和书籍中了解到大炎有战事我一定不会来这,眼下这只部队的动向和目的我不可能知道,但他们的旗帜和兵器都在隐隐显露出国家底蕴。
旗帜上盘着龙,但没有文字。刀刃几乎没有缺口和斑驳,说明它的纪律。这是正规军无疑,里面也有不少没有甲胄佩刀的人。
他们有的宽袍大袖,有的朴素佛装。武器更是各显神通,唯一相同的是疲态。
江湖异士没有受过训练,疲于行军和战斗也再所难免。如果是一时兴起,不会跟随军队从我来到现在。这些人是被充军的,但为什么?
在我启程时,大炎并没有与其他国家交恶。实际上那时它几乎没有外交,不会同弹丸小国一样,对与自己接壤的邻国尽现谄媚或尽显武德。
它总是高傲的看着那些打闹,甚至不屑从中获利。
大炎怎么了?
我自顾自思考被马蹄急停打断,我挣扎着想挣脱绳子,虽然天上没有出现第二个太阳。
士兵们神情紧张,但不像是面对敌人。
“哪来的?”
粗矿声音从大漠另一边传过来,这边的列阵开始改变,分出一条小道让那位指挥官走出军列。
“北边,你们哪的?”
沉默片刻,粗矿声音再次传来。
“自集的,在边上修整。”
他扫视了一下周围人的疲态,再次仰起脖子:“我们能靠过去吗?”
“行,还有地方。”
至少在我的印象中没有复杂的验证仪式,两队人马很快向一座枯城汇合。我在马上躺在,担忧让我不断想起身,但身上的绳子很结实,怎么挣也挣不开。
烈阳迎面照到脸上,即使闭上眼睛也能看到一团火光。我把头侧开,有点赌气式的一动不动,等待有人发现我。
军队步入枯城,只找到了没顶的泥墙,依靠在泥墙背影里躲避阳光。那名指挥官依旧警觉的环顾四周,老半天才从视野中消失。
“看起来你好多了。”
是我故乡的语言,有些生疏。但亲切感让我立刻撇头去看他。带着山羊胡的男人手里拎着水袋,正歪头看我异样的外表。
“这是哪?算了,麻烦先放我下来。”
他示意我扶着马鞍,开始给我解开绳子。很快五花大绑就被巧妙的拆成了一卷麻绳,我从马背上摔下,更本站不起来。男人笑了,看上去有点凄惨。他把我拖到一面石墙背后靠着,好像我是某种稀有鬼怪,见不得阳光。
他自己则坐在石墙对面,滚滚烈日照到半张脸上。他手里只有一个水袋,但还是递给了我,看着我牛饮,他又露出那种凄惨的微笑。
“从海港启程时,我们都以为你挺不住了。”
他自顾自的说,我根本没怎么听,只顾着一口口灌水。
“我也染上过那种病,上战场的人都会染上。那东西在死后释放的气脉从伤口进入,然后直达丹田气海。”
他右手拇指在单薄衣衫上滑动,从右脚到肚脐的位置。
“不过每次的时间都会比上一次更短,症状也更轻微,最后都会免疫的。这是西医的说法,我很赞同。比起传统医术,西医更靠谱些。”
我把空水袋递还给他。
“你是医生?”
“算是,但没什么信心。”
“为什么?你治好了我,谢谢你。”
他喝下最后一点水,摇着头说:
“不,是你自己治好的。”
“为什么这么说?”
“免疫力,我只能营造适合的环境,甚至没有用药。真正的治疗,在你身体里进行。”
“噢,我听说过,好像是这里和.......这里。”
我指着自己脖子和胸腔。
“对对”他笑着点头:“但其实全身都有。”
我们相继沉默,他看着墙后逐渐落下的阳光,把水袋在手里搓揉着。好像又搓出了一些水,喝下后再次开口:“你昏睡了3天,是在治病。这期间会发热,口渴,饥饿,但不能吃喝。因为身体把所有的能量都用来抗衡入侵者。胜利是必然的,但在这期间平时囤积的能量都会消耗殆尽,所以有人活了下来,有人则没有足够的能量来赢得战争。”
听到战争两个字才让我清醒,好奇和胆小有很多事要问,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合适。
“战争?什么战争?”
他冲我安抚似的笑了笑,
“抱歉,这么说有些夸张了。只是我自己的见解罢了,别放在心上。”
我们就这样靠在墙上,歪歪扭扭的,和那些炎国士兵或臣民一起昏昏沉沉的修养声息。我觉得很难受,但不知道怎么让自己好过一点,只能不停的更换姿势,躲避太阳。烦躁的汗水不断流淌,他看着我这边,就像一台摄影仪不知道想看出些什么。
当太阳收起光线,周围立刻开始冷下来,只有地面还留有余温。在这个阶段的世界是舒服的,清凉温和,枯城中不时跑过一阵风,灌入衣服里,我想象着风吹走了身上的汗水和污垢,就像洗了个澡。
“你还渴吗?”他轻声的说。
“不渴了,谢谢你,医生。啊.......我能问个问题吗?”
“嗯。”
“我们要去哪?”
“京城。”
“为什么?”
“你想从多大程度的知道这事?”
这激发了我的好奇心:
“你知道的全部吧。”
“那可没法说了。”
他垂下头沉默了一会儿:
“挑点众所周知的知道的告诉你吧。
我曾有过一个病人,他得了一种怪病。脖子上长了一颗瘤子,摸着不疼,挠着不痒。但却越来越大。我当时认为是上火出现的热毒,就开了些泄火的药。但一个月后,病人又来了,说没有好转,而且又变大了。在这个月里,他几乎看便了周围的医生,我是最后一个。
他请求我帮他切掉,那时他眼里充满恐惧和焦虑,变得很瘦。皮肤包着骨头,瘤子更加明显。
因为是脖子的位置,所以我没法动手,又尝试了几种药后,最后他死在一个凌晨。那时这种瘤子出现在他身体的各个地方。那之后,我在行医时又遇见过几次这样的案例,只是位置不同时间不同,但结果都是一样的。”
说到这,他又露出那种惨淡的微笑。
“后来我知道,最大的病因和病情不在外面,而是人自己。这是种怪病,是人自身得的病,怎么都治不好。每个人最后都会因此而死去,无一例外。那个瘤子可能因为任何原因而出现,但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消失,它往往比我们能看到的更复杂,所以我们无法与之抗衡。
人病了,人的大炎也病了。我们在与自己抗衡,就像那些病人。而且毒瘤远不只一个。”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但我选择继续听下去。
“毒瘤指的是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
“神。”
“大炎的神?为什么?”
大炎有神是许多小说和传闻中最吸引我的地方,虽然这类内容一般与死亡和灵异挂钩,但结局终究是好的。神很强大,强大到人无法理解,神会庇佑信仰祂的人,这是我对“神”唯一的印象和理解。
“神是风,是雷电,是大地,是源石。是无情的,没有血肉供奉就不肯施舍半分恩泽。反而盘踞在大地上,吸食人民气脉。忍让数朝力求和平共处,但神太傲慢,触怒了陛下。天下苦神久已,必然伐之。”
在说这段时,医生眼里满是战士的杀意,但他自带的那种颓然和凄惨又立刻夺回主控权,让他变得温和。
我突然有了一种庆幸,庆幸自己不是大炎人。我的故土还是安定的,不会经历这样一张普通人不会在意结果的苦战,那些令人敬畏的恐怖存在还没有与我们反目。这种庆幸慰藉着我,也让我意识到自己此行的愚蠢。
我更加坚定了逃走的想法,就在下一个城镇,下一个海湾,甚至下一个空隙,我就要立刻的,飞快的与这群不自量力的人脱离关系,有必要的话我还会破例祈祷以宣告我的立场。我的惊恐已经来不及掩盖,像口臭一样被那位军医察觉到。当我意识到时,立刻装做镇定和赞许的模样,但医生挥了挥手,惨淡的微笑让我明白了些什么,然后怀中恐惧又松弛下来。
“医生,您觉得战争的结果会是什么?”
他第一次直视我的眼睛,迫切的向我展示自己的猜想:
“大炎和我的那些病人一样,得了治不好的病。我不知道一个国家油尽灯枯衰亡死去时会是什么模样。但我也不必去看了。”
他扯开领口,在黄色皮肤上有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瘤子。那时,我才明白那种惨淡和颓然到底来自什么。医者不能自医,是大炎的一句谚语,而这是一个连别人也治不好的医生。
“没可能会赢的,那是和自己的战争,是自己的病,治不好的病。”
“你是被充军的吗?”
“不是,充军还没有开始。”
“那为什么?”
“我只是个医生,我希望大炎能赢。”
说完,他抬头看着天空。星辰夺目耀眼,区别与烈阳和寒夜,似乎温和得触手可得。我心中被这个异国人塞入了一团乱麻,杂乱得我不想去消化,其中的底色是我的愧疚和无奈。也许是想试图去弥补些什么,我捡起他扔在一旁的水袋。
“我去弄点水。”
他没有阻止,我也感觉不到投来的像箭一般的目光中有他一份。我走向其他石墙,但不知道去哪?我看着靠在旁边石墙的士兵,他也正好看着我,我指着空空的水袋,做了个倒水的动作。他应该是看懂了,站起来拿出了自己的水袋,水袋像一条吃饱的蛇,末端鼓着小球。他想拿过水袋时,被我制止了,我摆摆手示意他理解错了方式。那位士兵撅了噘嘴,又坐回石墙下,眯起了眼。我继续向前走,没有目标。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些水很可能是几天前,几十里外的水。这里则是书中无情的沙漠。回头时,我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枯城大门,从外面看,城门像个张大嘴的怪物。我尴尬的往回走,想着既然那位医生也不看好战争,打听离开的路应该会比较容易。大炎的事就让它归大炎吧。走入城中时,我感觉到虚脱和难受,好像胃里有人在呐喊,但我已经没东西可以吐了。我走到属于自己的石墙旁,刚准备坐下,一阵风却吹来了血的气息。我立刻看向医生,这次没有做精神准备,看到的图像大脑反应了好几秒才让我明白那是什么。医生的身体缺了很多块就像沙滩画经历的第一次冲洗,他剩下的那只眼睛微垂,血液从突然缺少肉的空缺里疯狂流出,我想喊叫,但发不出声我跑到走廊外,石墙间开始传来惨叫。有喊叫“快跑”的,有喊“救命”的,但没有喊“万岁”的。我僵在原地,面朝的方向可以看到数面石墙后士兵挣扎的模样,当一个士兵起身逃窜时,一阵清风从他身上刮过,风就像以前一般轻柔但却是一种无形的酸性气体,把略过士兵身体的地方腐蚀得一干二净,连骨头的切口都如利刃划过一样整齐。那名士兵很快倒下了,腰间水袋中的水在流出后融入赤色小溪。我僵硬得一动不动,就像一只变色龙,祈祷那阵怪风不要略过我的身体。风吹过石墙,石墙文丝未动,却在背后引发又一阵的尖叫,我感觉到那阵风略向了旁边的军队,于是撒腿便跑。尖叫和沙尘一起在枯城中奔跑,我想象自己是一只蚂蚁在巨人的脚缝中留下了一线生机。当我看到枯城大门时,那股风又略向了这边,我听到它吹拂砂砾的声音,于是在惨叫声中又装成一个木桩,而现在在我面前的,是那位严肃的,明锐的,英明的指挥官。我至今任然不知道他的军衔或者说官位如何,但风略过他壮硕躯体时,带走了他的前胸。他闭着眼,神态松弛。我心中演变出了愤怒,大炎的官员将百姓性命至于不顾,让他们面对这些被自己激怒的恶神,而自己则在官邸中继续煽动。又演变出了悲哀,那是人类无论怎样发展也不可能追上的力量。
我相信这不是神全部的力量,或许只是随意一撇就像路过大海会掀起海啸摧毁数个村庄。狂风刮散了我内心最后的防线,我呆呆的站了很久,全身肌肉紧绷到酸痛来保持我的纹丝不动,但其实我全身已经抖成了上岸的鱼。
风没有停下,反而越发可怕,它在我耳边吹过,轻抚都是死亡的垂怜。当深夜时分,枯城中已经没有了暂明灯火,血腥味吸引来虫子和野兽他们在附近争鸣,而我已经倒在了沙地里。恐惧的感觉被实体化成痛苦,扎在我的身上。
我听到旁边也有幸存者在爬行,我们匍匐着像一群失巢的虫子。我趴在沙地上,让自己尽可能冷静,做了深呼吸后,我开始把事情一件件的梳理。在全身疼痛中,我恢复清醒,大炎开始了一场针对本地神的战争,看来是集结了大批部队准备对神进行绞杀,而这个消息还没有传到国外被憧憬大炎的我获悉。可就目前看来,战争可能会持续很久,胜利的希望就是刚从无妄之灾里活下来一样渺茫。现在我身处大炎腹地,不知在何处,但与港口或边界已有太大距离。现在,这里是大漠,我出不去了。绝望袭来后又被我赶走,我鼓起勇气,去查看自己身上疼痛传来的地方。背上有大片皮肤消失了,腹部则有三个小洞,左腿肚子上留下一个犬咬似的痕迹,血液和泥沙粘在一起糊到伤口上。我好像没那么怕疼了,我走向枯城,不管这场灾难是否结束,想活下去我只能面对那些残骸尸首。沿途我捡起了水袋,把没有漏掉的丁点喝完,然后去找完整的,尽可能把水汇集到一个袋子里,但并不容易我手很抖,很多水都浪费了,好像被地面要了去一样。我哼唱着颤抖的歌,驱走野兽和昆虫还有恐惧。当我走到第二个石墙时,发现有一团影子在前方蠕动,惊厥后我抄起一块石头,愤怒的丢向恐惧。恐惧立刻停止了蠕动,狼一样的站起来环顾四周。我又拿起一块石头丢向远处,恐惧黑影疯一样的跑掉了。我赶到它刚才蠕动的地方,却看到的是一堆被摆放整齐的残体,两边人马的衣服差距很大,所有很容易分辨。地上,落着三块沾血的金币,和一块石膏。石膏被磨掉了一部分,斜口可以看出是在石头上随意搓成小块或粉末使用的。
我后来特意调查过这种东西,简单来说是种奇毒。很可能是神炼化的,但不是法则级别的真神,而是喽啰级别的属类。这种毒会和神的气脉中和,变成无毒的成分,可一旦有部分留置在人体,就会在几天后立刻发作,大面积的肉体会自溶解,毒性最强的种类在滞留人体后,人会像融化一样死去。而神的气脉在进入人体后会引发免疫,也就是灭神军常患的逆瘟,故而这种毒只会作用于已有参战经验的人,留下没有与神战斗过的人,或者,逆瘟期间的人。
但当时的我只是把这当做了一场大型谋杀,叛徒的可耻行经罢了。我收起水袋,等待天明时对面不远的墙里有一窝萤火虫,远远看,像一只野兽的眼睛,在等待我入眠。
我走过去,把不多的水浇灌在那窝幼虫里,然后补上一脚,踩到再也没有丁点光亮后,我靠在原本是肥硕幼虫的巢穴上,闭上了双眼。世界狂躁的叫了一整晚,我的怒火变得平静而自然,当天空黑色褪去,我沿着军队预计的路线开始行军。
当我走过那名将领身旁时,我去翻找了他的衣服,没有军衔或者委任状之类的东西,只有一盒还剩下半截的烟。
路上我像醉汉喝酒式的喝水,喝一半,吐一半。烈阳滚滚,火烧一般。我开始摇摇晃晃,但没有枯城可以躲避了。很快我的水只剩下一袋了,满满的一袋,像条干死的鱼。
前面没有绿洲,也没有海市蜃楼,只是无边大漠和无边大漠。水在袋子里已经温温热我喝了一小口,润润被惯坏的嗓子。烈阳继续焚烧一切,地上连荆棘都很少看到,人类真的很脆弱,就是没有刻意杀戮都会死与非命,在这类沙漠中行走,如果没有水和外援,可能撑不到日落。我努力想着别的事,想着自己在故乡庄园里悠哉的散步,但那没有让我好受些,我不断后悔,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后悔在学校里信马由缰的渡过时间,后悔曾在他人面前自以为是。后悔自己还没来得及做的事,我还没能做成功一件事,还没找到自己,甚至还没看到过海市蜃楼。
我吉利回到那天森林里的状态,让自己保持清醒,太阳的温度把衣服烤得滚烫,就像东部独特的烹饪,当地人把各种肉类扔到皮革,棉布或动物脏器里,再直接丢到炭火中烤制,最终得到汁水丰富的肉。而我现在就是这样一块,由汗水调味的肉。想到这,我突然有了灵感,于是把经历都集中到之后遇到的荆棘丛上,想找些甲虫像那样烤来吃。但稀疏的植被不足以给它们提供藏身之处。
我很困,但周围连一片阴影都没有,只要躺下就等于上了餐桌。于是我努力想象着,自己走在清凉的地方,我不在沙漠,我还在那个距码头近的森林中,不需要担心水份,应该集中注意力给那只眼睛。恐惧被及时唤醒,但它已经成了我心思的底色,在不安里我变得无奈,又愤怒,再到现在的麻木,这让我本不清醒的神经变得更糊涂,丧失了时间感后,随后的几步中好像已经走过了数个昼夜。凭借这种僵尸般的意志,我才能继续爬行。
就在停下和继续在体内争斗时,前方的地平线终于有所不同。那是一片建筑,看上去是木制的楼屋很有大炎的感觉。红色楼屋间点缀有几片绿茵,其他的不论,有这点于我已经是天堂所在。于是我卯足力气向前走去。
这段路在感觉里并不算长,可我却走了很久。时间感已经变为每次闭眼都是一段黑夜,下次睁眼却不知是多久以后。我索性跑起来,用最后剩下的精力和希望,终于在我将要耗尽时,跑到了那座美妙宅邸前面。它前所未见的,又遥不可及的远,这是那片沙漠对我内心愿景的唯一回应,我早该知道的,随着一阵热浪吹过,城池,宅邸,树木,曼舞的女子,一一变成黄沙,那是海市蜃楼。
我应该拍下来的,本次大炎之行有太多值得纪念的东西,可我没法记录也再也带不走了。如果沙漠还能完成我一个卑微的祈愿,我希望我立刻,就现在死去。我打开水袋,想把它倾倒在沙漠中,在这条迷离的行军路上,留下我最后的痕迹。我想象着自己便是那袋水,水流过砂砾,直向地底而去,清凉的感觉会吸引来躲在砂层下的昆虫和根系,它们会摄取这些水,一滴也不剩下,然后继续繁衍声息,甚至壮大,最终我会永远存在下去。我拧开水袋的塞子,心怀满足的准备到出这些战士用血,意志,甚至生命换来的水。膝盖下的砂砾穿来滚烫高温,于是我站起来,把塞子盖上,确保盖好后再次踏上一个人的行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