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問:今人作舊詩,何以致渾然

日前,有位小伙伴邀我加入一個《東方》同人舊體詩詞創作的群,說有不少同好在寫作中碰到問題,請我指導一二。
我本來不太想去,一因為我已經加太多QQ群了,二因為還有書要編(又因為遊戲和雜事而進度緩慢),三因為,在舊體詩詞的寫作上,絕大多數現代人是連基本功也沒練好的,但又想寫,結果就多是不自然的硬湊;再加上「今人寫舊詩」固有的各種困難,還有日本文化背景帶來的又一層相容性問題,總之,就像E級都不能穩過的人,卻愛打H級。即便我們可以一點一點把該注意的要領都講個一遍,功力不濟者大概也很難照做,這樣意義就不大。
但是,畢竟得是喜歡的才會來寫;身為同道,多讀了幾年書的我也應該盡量協助,只是得有效率一點。聊天群一句一句講太瑣碎,過後也不好整理,所以我提了要求:有問題的,寫成一篇文章給我,我公開回答。
於是24日晚上收到了「冰紅茶壺」與「寒鋏」的來信。冰紅茶壺就我在聊天記錄中提出的「自然」提出了一些疑問,如下:
感谢胡博士能提供机会给我们这么一个机会来提出问题。就这个机会,我想请教一个观念上的问题。
首先从对此处“自然”定义的疑问开始:是指行文内容、写作技法的“自然”,还是指写作之出发用心的“自然”?
可以确定一点:古今之人,不论是审美志趣还是生活状态都存在客观差异。古诗词的形式对于古人表达情感是自然相符的,但与现代的普通人的情感并不能完全相合。
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排除打油诗的游戏之作,我写过厌学,写过梵高(我和梵高的距离感确实小于和李白杜甫的距离感,不知道是不是现代人普遍现象),咏物写过T-34坦克(?),论情感的真诚,私以为是有的(至少一时的激情是真的,命题作文很让人难受)。但是写出来以后,并达不到前一种“自然”。我也尝试过寻找古今相通的情感来写,比如写T-34时试图从古代边塞诗寻找相通之处来调和矛盾,但最后依然感到开头所说技术和心态两个方面的不自然:
四载铁轮飞转。林海雪原笑看。不畏虎狼途,血海火山踏遍。鏖战。鏖战。长伴征人千万。
(平仄已校正)
技术上,确实我自己文章火候不够,但是排除这一点,“铁轮”“血海”的意象和古典边塞诗基因上就不调和,仍然违和感十足,如果去掉这些意象的话又变成了普通古典边塞诗,坦克和苏联卫国战争的主题会被稀释掉;心态上,我所想表达的是战争的艰苦和坦克展示出的战士的不屈力量,最后也受阻于技术自然的要求,没能充分表达,或者说得再直白一点,写完还是不痛快。
总结起来就是这样一个问题:今人作古诗应该以古人的情感还是我心的情感为“自然”的基准?其矛盾在于,以古意作古诗,诗可以达到技术自然,但是作诗的今人就失去了自己的自然情感;以我心写古诗,虽然我的自然情感出来了,但是又丢掉了诗的技术自然。也就是说,这样的条件下,两种不同的“自然”很难同时达到。此时应当如何取舍?
这个问题不同的群体也作出了不同的回答。现今的网诗圈,以及乾社、昆社等大手古典诗社,明显更加倾向于古人古诗。其中自然会有大神,整个生活方式和观念体系都和古人一致,他们的诗词就有能力达到古意、我心和诗形的统一,做到完全体的自然。但时代摆在这,不可能人人如此,更多的肯定还是仿古,这样的诗无疑就成了有古意而无我心。与之相对的,以今人我心入诗者也自成一派。抛开这一派中的火候以及炒作问题不谈,这一派的诗无疑更符合现在多数人的精神世界,可是无古意而写古诗带来的违和感也成为了古意派的讽刺对象。比如我的豪放词,要是让网诗圈评点,必然会是“学豪放词而不得其道,终竟流于叫嚣”之类的评语……
故而,我们搞古诗词,究竟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自然”心理去写作?希望胡博士能进一步发表看法指导一番。
————————正经部分结束了,说点骚话————————
我个人非常推崇启功先生的诗词,无疑是我心派的经典。遣词俚俗,表达的又是现代人特有的生活和情感,并且可以升华。几首写住院治疗的诗词,用中学课本的方式升华一下,就是“展示了诗人不拘于眼前痛苦,乐观豁达的精神”。最后,启功先生又是书法大家,搬出他老人家当挡箭牌,可以少喝几口古意派的口水……
最后,为了挨骂的时候好受一点,我先骂自己一句:
“我的问题主要在于读书不多,想得也少,但是口气还不小。”
寒鋏的來信:
非常感谢胡博士给我请教的机会,以下是我最近练手的两篇群活作品,其中有两点迷惑处想要咨询您。
临江仙·咏小町
世事由来萧索,三途孤寂恒常。清波摇动满河霜。横镰驱冷月,纵苇棹寒江。
我掷芳心一点,沽来万顷风光。无拘魂魄自悠扬。兰舟催绮梦,载酒作归航。
点绛唇·花映塚
(修改前)
三日樱花,飘零红泪寻尘去。浮魂彳亍,落尽凄凉雨。
愁入东风,冷雾迷飞絮。凭谁诉,琼华坠处,扰扰千人语。
(修改后)
三日樱花,飘零红泪天涯去。浮魂彳亍,落却凄迷雨。
愁浸东风,氛雾粘飞絮。凭谁诉,芳华坠处,扰扰千人语。
Q1:在首句“三日樱花”处,我想本是想借“三日天下”的典,明写开放时间短暂的樱花,而暗指繁盛政权的快速崩颓,有想要参照“娑罗双树花失色,盛者必衰如沧桑”的意思。在“三日天下”的语境中,“三日”犹言时间极短。但是在中文的语言环境里,“三”代指多,“三日”也就泛指很长时间,如“绕梁三日”“烧玉三日”等典故中的“三日”都是如此。这样来“三日樱花”的表达便不免产生了不小歧义,我暂且还没有找到比较好的修改方法。曾经考虑过“一夜东风”等表达,但多少觉得差了点感觉——毕竟欲要描述的对象和幻想乡有关,若是不加一点“幻想乡特色元素”进去,便似乎显得有些跑题了。此处也是我一直以来的一大迷惑处,因此想请教一下胡博士:用古诗词这种文体来描述东方project这种来源于异国的ip,有没有刻意使用来自日本的典故或是角色、符卡、剧情中的元素以“接地气”的必要呢?如果有,这些元素的量应当占据多少呢?而当遭遇前文所提到的语义冲突时,又应当如何解决呢?
Q2:这篇《点绛唇》的描写对象是花映塚剧情中的普通亡灵,我想用这首词暗点一下战争的残酷——外界政权由盛转衰更迭不断,幻想乡的花丛间充斥着由战乱而产生的浮魂。然而在与群友交流后,我觉察到修改前的版本表达似乎过于隐晦。因此进行修改,将下片的“冷雾”换成了直接带有“战乱”意思的“氛雾”,同时将“琼华”改为与“人的生命”关系更近些的“芳华”。这样改来意思可能是明确了一些,但是读起来却不类之前那样顺口了,协调感也逊色了不少。请问这种句意与音律的取舍该如何权衡呢?
回覆
兩位的來信都談到了矛盾、取捨、權衡。我想這些問題不該有標準答案,我個人的答案也未必適合你;最理想的是「我全都要」,但當然很多時候就是做不到。不過,我想我可以提供我考慮這些問題的方法。
我的方法首先是分層來看。下面是我這幾年創製的「分層溝通輔助表」:

這張「層級表」,你可以從下往上看,可以從上往下看,也可以從任一級出發往外看、往回看、跳著看。我們碰到任何「該做什麼」、「該怎麼做」的討論時,都可以代入這張表,看發言者是偏重於哪一層、有沒有把其他各層都照顧到,然後你對各種意見的適用範圍就能有個估量,而不會太過輕易地被忽悠。這對學藝未精、涉世未深、自信未足的同學來說,尤為重要。我以前也被一些「野狐禪」之類的奇談怪論忽悠過,後來讀了正宗的書,就覺得當時很羞恥;但如果不存在「正宗」的、成體系的、公認正確的學說,或者舊說已然失效的話,又怎麼辦?那就只能從頭來一點一點地披沙揀金、去蕪存菁。具體怎麼做?學問深了、經驗多了就會做。那有沒有可以幫助新手快一點進入狀況、少走彎路的方法?這就是很多老師努力在做的事情,而我的成果就是這張「層級表」,歡迎大家惠賜意見,讓我繼續完善它。
現在我們把問題代入到這張表內。
首先重新表述一下我在聊天中提到的「自然」。「自然」一詞太籠統,也不精確。更適合的講法,是在「統整直覺」下所能感到的「對」。「對」是給我們《學刊》題字的張克晉老師鑒定書畫、文物的口語:「你一看就知道,這件作品是『對』的」。那麼「對」這個字又怎麼講呢?可以再換句話說,曰「渾然」。確切的說,就是作品的表現,從上表一、二、三、四級的感覺、檢視、探討、觀照來看,全都能過關,能夠滿足觀眾(包括作者本人)的預期。反之,任何一層有不夠「對」的地方,就會顯得生澀、生硬,或者用近年簡化自「尷尬」一詞的口語說「尬」。
要做到「都對」的程度,除了靠作者的能力,還有一系列前提,就是:這四層,或者說這四位出題老師、閱卷評審的要求,首先要是可行的,再就是彼此之間能相互配合,不會多頭馬車、自相矛盾。一個發展成熟的文體,或曰音樂、電影、漫畫等藝術形式中的「類型」,必然是已經理順了各層之間的關係,摸索出了各種可能的邊界,然後可以讓作者寫著舒服、讀者看了舒服,直到某層或多層的環境條件有所改變,使得老套開始失效。
今人作舊詩,出現所謂「古意派」和「我心派」的分歧,從這張表來看,可以說,首先是在第四層「理念情懷」上出現了兩派老師,會吵架,吵架的內容就如冰紅茶壺所述。
然後我們看第二層「實際需求」,古人賦詩除了個人的抒情言志,還有許多在社交、考試、公務上的用場,如果這些用場不一樣了,或不存在了,我們還有必要嚴守古代的法度嗎?
再到第三層「專業技術」,就是具體的遣詞用字、平仄韻律的問題,在此是「古代詞彙不夠用」和「現代詞彙欠典雅」以及總體上的「感覺就是比較尬」。
要處理這個問題,先要想明白你這文筆是為著什麼來服務的。那這服務對象有哪些呢?一、二、四級全部。但現在第二級的用場並不明確,第四級更有兩種以上互相衝突的理念,這樣,我們就是怎樣做都不會對,因為根本就形不成一個夠可靠的評審標準。也許你一部分在這方面可以了,在那方面又不行,這就無法立起一個能讓你由衷覺得「這樣做就對了」的統整直覺,換句話說就是:你便想拋開成規、自成一格也做不到。
好,現在我們建立了分析問題的方法,並且初步得到了一個「理不順就無解」的結論。接下來就是一層層去理到順。
首先還是得從理念層來看。這一層裡面,我們就可以數出好幾派意見:
一、正統性:要古意、典雅。
二、通俗性:至少要讓你的目標讀者能看懂。
三、主體性:要「我心」,要有你自己的風格與個性。
四、當代性:要能呼應我們這個時空環境的問題與議題。
五、東方性:作《東方Project》同人的話,用語、情節、立意也要能夠合乎原作。
六、文化民族主義警察:寫外國題材、用外來語須有度,不能亂用會淆亂中文的和製漢詞。
七、顛覆性:能不能來點不一樣的?
八、原真性:在各種主義和條條框框之前,應該要先講究藝術的本源、創作的初心、靈魂的鳴動、生命的美學……
九、綜合性:「我全都要!」
你說這怎麼整?那就得先確定:我們是為何而作、為誰而作。
就像現在我們設計一個武俠遊戲的女角造型,如果要忠於史實,多半都要全身包好,一為防護二為禮教;但就玩家愛好、市場品味而言,那就必須露胸露大腿,還要會搖。如果你用史實邏輯去批判市場邏輯,大家大概只會說你白目,雖然心裡未必不明白這確實是個沒法兩全的問題。你可以想:那就說是少數民族的,或是邪派的女角,這就可以隨意盡興一點,但事實顯然是不論民族和正邪,八成以上的女角都要露胸或者露腿,不露也要會搖,做到比露更撩。最後大家是怎麼解決的呢?答:建立一個「無視矛盾」的默契,編劇也盡量不要讓劇中人去吐槽服裝問題。
這默契又是怎麼建立起來的呢?很簡單:直覺層的色欲,加上實際需求層的色欲,讓理念層的色欲佔到絕對多數,自然就拱出了色欲主義的技術層。這之中當然也有反對力量,其中「常識」與「道德感」眾而弱,掌握審核大權的官方單位寡而強,足以在實際層「一票否決」override你全部,然而也就倒逼了產業在性感方面往「不露更撩」的境界升級,進而成就了我們現今的二次元軟色情文化。這個圈子的氛圍會教育受眾不要在意那些說不通的地方,無論它是細節還是大體。但當然,這也就意味著,站在正統立場、現實立場、禮教立場的批判,都仍然站得住,你無法反駁,只能用「它就是這樣」和「我們就是要這樣」來硬幹,圈住一方又淨又穢、且淨且穢、載淨載穢的萌土。
所以,回到作詩的問題,從「為何而作、為誰而作」出發來處理,也就是從「實際需求」層出發,給你理念層的各種主義作出取捨和排序,如此給技術層建立一個有譜可靠的指導原則。
《東方》同人詩詞的實際需求在哪裡呢?目前來說,能「落地」的應用場景有:小說、遊戲、音樂、戲劇、展會活動。但除非有製作組請你寫,或者你自己去做這些,否則大部份情況下,其實並沒有一個具體的舞台給你放,那這項目就算是「浮空」的。
當然,你也可以自己辦一個活動,就像我2018年辦的《東方》同人舊體詩詞創作比賽,人為地造一個用場出來,而「古意」和「我心」等審美取向的選擇問題,就是轉交給比賽的主辦和評審來解答。然而這個舞台也還是浮空的,沒有什麼地上的項目來跟它對接,只是那時我訂做的八雲紫布袋戲偶快交貨了,我就想:來個指定主題「八雲紫定場詩」吧。好,那就按布袋戲的寫法來。這可以解決一小部份的情況。後來我參考評出的幾首佳作,自己也寫了兩首,然後給《華胥三絕》寫了篇文章講解(〈舊詩二首〉),又拍了操偶吟詩短片用在2019年《東方華燈宴》的問候片段上,這就尚可算是有派上一點用場,落地落在同好(並且不限於同樣愛好古典詩詞的小圈內的小圈)身上,但也就僅此而已,因為無力繼續深挖──你要我為了寫詩能付諸實用,去花更多錢再訂他幾十尊戲偶,然後花更多更多錢組個戲班子,編個一整部戲,看最後能不能跟官方談合作賣版權賺回本,我沒那麼強悍的魄力。
低成本的做法也有:只寫劇本,或進一步做廣播劇,或再進一步做些簡單的手書連環畫什麼的,但那也夠累,且更無收益可以預期。而如果要認真搞,那就應該斥資大搞,而且這是有可能搞成的,我們寫詩可以寫到比現在的布袋戲好,但除非你有錢有技能也真的想做,否則我們還是先回到什麼用場都不能指望的情況下來討論吧。
在「浮空」的情況下,一般我們也就只能以「興趣」和「習作」為指導原則。
興趣是主觀的,不用多講;「習作」則有鍛煉自身、追摹古人、和傳統對話這些跨時空、跨圈層的意義與價值在,我們可以用這個理由來堅持「古意」,來要求自己遵守和古人一樣的規矩,包括那套事實上跟每種官話、方言都不盡相同的平水韻,還有樂譜多已失傳(沒失傳的也沒幾人在乎)的那一兩百支詞牌。這樣的話,重點就不在你是否湊得出一首過得去的作品,而是在這琢磨的過程中,你基本功增長了多少,又得了什麼進益和感悟;也許你再看看,會發現這首底子就不行,該推翻重來,或乾脆放棄,也沒什麼不好。至於「東方性」那些更難做到的題目,更可先行擱置,或換其他難度較低的文體(如:單句、對聯、打油詩、歌詞)再來講求。
換句話說,在練功的時候,「古意派」是較為可取的,這階段你也不用講什麼個性、什麼主義,就是選你心儀的漢詩、唐詩、宋詩的風格來臨摹,甚至,最正宗的練法,是像古人一樣,從蒙書、經史開始讀,再選幾本沒標點的古書自己點個一遍,精讀一些古文(《昭明文選》和《古文觀止》就夠讀很久),甚至可以練練看八股文這種最折磨人、但練出來以後「要詩便詩,要賦便賦」的東西,直到你可以寫銘誄之類的應用文,屆時再要寫出好詩詞,也就只差機緣了。話雖如此,我都沒有這樣練,你如果願意照做的話,拉個群,我找一批同學、老師來一起幫你。
經過這個階段──雖然我想我們大多數人的選擇是快快跳過──就適合去到傾向於「我心派」的自我表達了。冰紅茶壺提到啟功,我也讀過《啟功自傳》,瞭解他是一個有舊學底子(他十五歲時花半年點過一遍《左傳》,書中一語帶過,我大四修了兩學期《左傳》,跟老師跳著讀了一小部份,才感受到這一句的份量),而能拋開各種形式主義(以及一堆除開老黃曆就沒東西可以標榜的旗人),「卑之無甚高論」地講故事、寫書法的豁達之人。這樣的狀態,自是「今人作舊詩,何以致渾然」這個問題的理想回答之一;此外,我更推薦羅孚《燕山詩話》(1997年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的版本比較全),是書收錄他1980年代所記述的從晚清、民國到共和國那一兩輩人所寫的舊體詩:黃苗子、鄭超麟、聶紺弩、邵燕祥、楊憲益……有正論,有諷刺,有幽默,有沉痛,而皆有「詩史」之素質。裡面不少詩句我一讀就記了起來,到今天都沒忘,也從而對我當年還比較陌生的大陸文壇與新聞界建立了一些認識。
簡單來說,就是多觀摩20世紀的、新舊交替世代的作品。現在很多人會煩惱的:現代名物怎麼入詩?外國事物怎麼寫?怎樣才不會顯得不純、不正?……他們都已有作品來回答。你未必會贊同、佩服他們的答案,但起碼人家學問根柢比你深,經歷比你多,而且最重要的,寫詩在他們的生活中,仍是一種習以為常的活動;舊詩在彼時也尚未完全「離地」,偶爾還真能起到一些社會影響,並且他們在自我認同上,也還是古往今來「文人士大夫」這個圈子的。這圈子現在還有,但是接不上地氣了,我想各位以「審美情趣」出發來寫舊體詩詞的同好,大概也不會去走這條路。
而如果不講「詩史」,講情趣、典雅、婉約的話,古意派的舊書袋和現代的時空環境、現代人的審美與觀念,就的確比較難調和了。我讀饒宗頤先生在遊歷世界各國時所寫的詩詞,只覺其淡泊、雅正,但一句都記不下來;台灣大學中文系以前有位鄭騫(1906-1991)先生算是我的太老師輩,我修課用的是他編的《詞選》,後來我就買了他的詩集來看,風格果然和我所聽說的一樣淡雅、純正,然而讀了幾遍,也只記下一組結句:「家家瓦斯爐,已暮無炊煙」。這在修辭上可謂平凡至極,但就「瓦斯爐」突出了「時代變了」這樣一個人盡皆知的事實;詩人的記憶中還有炊煙,現在沒有了。誇張點說,我覺得這兩句可以算是「古意派」的壓卷之作,就像有人說杜甫〈江南又逢李龜年〉這首修辭極為平常的七絕是盛唐的壓卷之作,因為它不僅告訴你「時代變了」,更表示詩人自己也意識到「時代真的變了」。
那一兩輩的「古意派」可以寫炊煙,我們呢?嗯,我們可以寫BB機、傳真機、NOKIA 3310等早期手機、CRT顯示器。這適合〈野狼DISCO〉這種說唱歌曲,但要寫近體詩、長短句的話,是要直接讀外語、寫字母?還是用音譯?用通名?或者生造一個沒人用過的文言詞來表示?香港報紙副刊曾經流行過一些夾雜英文和粵語白話的「七言絕句」,大家當遊戲文章也很好玩,但當然沒有人會認為它是正格。有些現代藝術是用「生造法」來玩,這只能幫我們體會一下文學與語言學上的「陌生化」作用,不是什麼正面描寫的好辦法。再一法是像冰紅茶壺所貼的這闋詠坦克車的習作這樣,不直接寫「坦克車」,而是設法用「舊書袋」裡的固有詞彙去寫它的姿態、威風,但效果顯然也不令人滿意。
這時你就要問:是不是還要堅持「正格」的近體詩、長短句這種形式了。不管你堅不堅持,首先可以想想,怎麼樣的詩詞、文句,才能讓你自己深深記住而且喜歡。顧隨先生說,好詩主要是「引起人一種印象」,而要引起印象,最直接的當然是它的名字,那「坦克」這種音義皆達的譯名有什麼不好呢?網上又有流傳「五對負重輪」、「多炮塔」這些邪教,那你不如就考慮把這個新書袋拿過來,把什麼工業術語、科技名詞都堆上去。這是相對於固守「舊書袋」的另一個極端。
比較中庸的做法也有,那就是軍閥張宗昌的千古名句:
大炮開兮轟他娘!(一作「大炮轟兮開他娘」)
雖然不雅,但你想想古往今來歌詠火炮的詩文,有沒有一句比得上它的,或者你像我一樣,只記得這一句?再有也就是明朝的「一炮糜爛數十里」,那不是詩,而且只是寫結果,沒寫出「轟他娘」這種讓什麼「豪放派」都得黯然失色的氣勢。我不是開玩笑,我是真的欣賞張宗昌的詩作,這個混蛋,幾乎每一首詩都是「渾然」的,比絕大多數摳摳索索的文人都生動,而且真的傳誦至今。而且說實在話,讓你們學前輩文人,你們基本功不夠,也學不來;但學張宗昌就沒問題,你讀書不會不如張宗昌吧。
當然你可以說這是胡攪蠻纏,你想要的還是能相融於近體詩、長短句千百年來形成的「類型預期」,如王國維所總結的「詞之為體,要眇宜修」,但「豪放派」的詞首先就是蘇軾這種愛搞事的傢伙帶起來的,當時婉約派是絕對主流,是他不乖,偏偏要來這麼一下,也不在乎好不好唱,結果因為他本事太大,儘管也挨罵,但也就創出了這麼一格,而副作用是把「詞」這個文體,從實際傳唱的歌詞,推向了純文字化、詩化的「案頭文學」許多。對文人士大夫來說,能不能給歌伎唱並不重要,能讓自己多一種抒情言志(理念層)、交際應酬(需求層)的形式比較重要,所以「詞」就演變成現在這樣了。
很多人批判過這點,但那些批判大都要落空:你批他們忽視了音樂,那現在我們音樂很發達了,你來寫歌啊,或你去支持能這樣做的人、討論在這樣做的作品啊。文人詩詞的路子越走越窄,終於到今天只剩一個個離地的小圈子,對啊事情已經是這樣了,你認為應該重新設法「接地」的話,那你來啊。──批判之所以不免落空,從「層級表」來看,就是在「理念層」硬加上人家未必想要講求、追求的價值,在「需求層」強行以你設想的用場替換人家的用場,這便會流於惹人嫌的嘴炮。
相對的,要作出能夠「落實」的批判,便要在各層級中充分與作者達到同調,或者從大體上發見其在各層級上互相衝突的地方,證明它不可能做好,然後看看有沒有什麼未曾設想的道路能行。
我們自己作舊體詩詞,也當有這種不盲從既有文體的意識。練功的時候自然是要知道自己在練什麼,有意識地守規矩;及至創作階段,如果我想到這個題目正好可以作七言絕句、填【如夢令】等詞牌,那寫啊,寫成了就是你的。但如果堵了呢?那把路拓寬一下,格律放寬,或者不算絕句,七言古詩也是舊體詩嘛,寫成雜言的歌行更自由。再不成,拋掉重來,已有的句子看看能不能回收再利用;也別管那詞牌了,跟著現在的《東方》曲倚聲填詞不好嗎?你有本事依然可以用文言啊,聲調與旋律湊不起來的話,你可以改曲子啊。
現在看一下寒鋏的〈點絳唇·花映塚〉:「憑誰訴,瓊華/芳華墜處,擾擾千人語。」我們在考量「瓊華」和「芳華」的利弊得失之前,還是得先回到主題來看:你想表達什麼?能不能如你所想要的,在讀者心中引起那樣的印象?
就這首〈點絳唇·花映塚〉而言,我的看法是不能。「三日」和「浮魂」這些詞都太模糊,未經說明看不出你是在用典,「落卻淒迷雨」這種意象也失之浮泛。看後文的說明,我覺得這個格式實在不足以承載你想表達的東西,或者說目前這樣是怎麼改都好不起來的。那怎麼辦呢?我們先想想看,你這個主題,有沒有類似的成功之作。
我想到的是羅大佑〈滾滾紅塵〉:
於是不願走的妳 要告別已不見的我
至今世間仍有隱約的耳語 跟隨我倆的傳說
《滾滾紅塵》電影主角也是走過二戰、活過大時代,而不怎麼如意,也不如何光彩的啊。這首歌是給電影寫的,而這樣的故事多上一些,換一個敘述視角,不就是死神小町所見的「芳華墜處,擾擾千人語」嗎。而你短短一闋小令顯然壓不進這些脈絡,除非你用小說、圖畫、影像等其他文本去補完它,但那就超出詩詞的範疇了。
羅大佑怎麼寫的?電影怎麼拍的?原作、原型又各是怎樣的?那個時代還有一大堆故事,日本視角的也很多,而這幻想鄉(收容被遺忘的事物)的三途川是一個頗便於「再現」那些的場景。你或許已經想到一些可能了,但要怎麼鋪衍?怎麼展開?如何提示觀眾連上歷史脈絡?這我不能一步步去帶你走,但你可以先去研讀那些和你設想的這團主題有關的各種著作,然後還要寫詞的話,便有遠勝於目前的條件;還是作不好的話,也可以寫散文,或者寫論文投稿《學刊》啊。
「大體」的問題講完了,寒鋏提到的中日語境的差異和《東方》典故的運用問題,則屬於技術層的細節。
對此我也沒有太好的方案,因為我「文化民族主義警察」的意識很強,我很反對不加揀擇地照用「不像中文」(簡單直覺上)或「有違中文」(可詳細分析者)的和製漢詞,包括不易辨識的典故。那要怎樣才能把外來語、外國典故在文言文用得自然合理不突兀呢?遠的有佛教,近的還是要去清末民初找。
我以前寫過一篇作業〈清末科舉涉外考題答卷初探〉,下面引幾段當年考生的策論來看看:
張茂炯〈保全土地事策證〉
昔亞歷山大麾神廟之戈,萬里而征印度;謨罕默德持天堂之鑰,一劍而掃波斯;成吉思龍飛朔漠,割兩洲若犬牙;拏破崙躍馬西歐,執半球之牛耳。自來列國雄主,拓地之廣,用兵之強,勳名之赫濯,威望之隆重,無有過於此者。然而東馳西騖,糜餉老師,天下懲其始禍,後世目為佳兵,固未有中懷叵測,外示和平,折衝樽俎,而戰勝於無形,唇齒輔車,而滅亡不覺如近世歐洲之外交政策者也。
張茂炯〈用外人說〉
埃及世為土藩,積弱已久;自威斯明流以來,心醉歐風,仿行西制,所用外人,多至千員。英法二國置監督財政之局,海樓一府,開混合裁判之區。財賦既困於悉索,太阿又苦於倒持,廷臣失職,國人含憤,隱患岌岌,殆不可安,乃有驁駿之士,乘機暴動,思以排外之舉為革新之謀,而勢力不敵,卒敗於英。愛來巴海水不波,弔拏破崙之末路;迦太基長城已壞,泣漢尼巴之暮年。於是英法之勢力確立,而埃及益不振矣。……日本之用西人也,訂以聘書,資以俸糈;應徵而來,有當盡之職務;畢業而去,有一定之期限;主權在我,故操縱由之。若埃及,則自英人運貨亞丁,輸入土耳其內地,而財力已吸收於英;自法人溝通紅海,請鑿蘇彞士運河,而地勢又範圍於法。英利埃之窘於度支也,則購運河債券,而資本家得而制之矣;法忌英之獨攬利權也,則向政府責言,而裁判權得而參之矣。埃及柴立其間,左右縈拂,而彼且視之若緬越、待之若印度,根株窟穴,牢不可拔,則豈非主權已失故耶?今日者,渤澥波飛,暘谷日出;東望扶桑,戰雲蓊鬱。三島之強,已為全球所默許;而迴視埃及,則尼羅河藍白之流,嗚咽而不語;門非司金字之塔,黯淡而無色。彼非所謂西方文明最古之國乎,而何以一敗塗地,至於此極也?讀埃及近世史,不得不為之發憤而增歎矣。
我當時在圖書館看到時,真是拍案叫絕,又好笑,又佩服。雖然「愛來巴」(拿破崙流放地Elba島)、「迦太基」兩典用得有些刻意,但「尼羅河藍白之流,嗚咽而不語;門非司金字之塔,黯淡而無色」是真好。這是把駢文的功夫用在散文體的策論上,也就是在文章中夾雜詩賦,你看多麼流暢。當然,這不是近體詩、長短句,但重要的是能貫通你全盤敘述與音調、節奏的「文氣」。
也有比較不可取的:
王鴻兟〈致天下之民〉
藂藂大陸,螾螾眾生,芒芒天演,棼棼物競。蓐蓐棊衛之木,弓之者㯳;濯濯荊山之璞,玉之者石;遼遼壇曼之土,國之者人,人之者學。試攷泰西歷史家言,有墮地之蘇格拉底乎,亞力山大乎?必無有……
這種就是故意賣弄生僻字,把弓、玉、國、人等不常作動詞的字作動詞用來搶眼,奇怪的是考官還頗讚美他的辭藻。但撇掉這層弊病,人家用賦的方式把《天演論》轉述一番,還是很有功底的。
這幾段引文,對我們作詩詞用外國典故,能有什麼提示呢?我認為就是:盡量用敘述來表現那典故的內容,而不要想直接寫個「三日」或「三日天下」就讓讀者get到。我們可以默認讀者應該懂得本國典故(但也不要刻意出難題去考人,我們現在圈子夠小了),外國的就最好不要。圈內共知的梗,可以在不正式、不正經的作品裡直接用,但正經的就還是嚴格一點。
寫正經詩詞的話,我能做到是盡量取其交集,用共通的典故,不那麼共通的話也還是以中文語境為主。例如我寫的兩首:
〈題幻想鄉〉/幽幽子定場詩
幻海潮生際,靈思運會時;蝶夢堪珍念,幽微故可知。
人壽有時盡,茶醉無絕期;還聆〈華胥引〉,求其意馬馳。
八雲紫定場詩
劃撫人寰齊鬼仙,卮言秘戲泯妖賢;我行道術則天志,萬種情風展綺筵。
「蝶夢」和「華胥」本就是中國典故,用起來沒問題,「東方性」則含在「人壽有時盡,茶醉無絕期」兩句,能引向「侘寂」、「在冥界茶香不會消失」這種概念與設定,也可以不去想那些簡單來看。而「求其意馬馳」就是用雅一點的口吻道出幽幽子性格和《東方》正作對話的那種日常脫線、不靠譜。八雲紫這首則是用中國典故描述她的作為,「卮言」(拿著酒杯講的話)典出《莊子》,「道術」是黃老學派的政治學,「天志」是以信仰指導民眾的墨家思想,「則」是動詞,連用起來也可以讓人聯想到武則天老太太(當然也可以很青春),末句就是描述宴會。
我拿得出來的就這兩首,也只作了這兩首。有機緣的話我以後也還能作,但首先會用這張「層級表」把方方面面都過個好幾遍,有了主意才可能動手,並且隨時可能放棄舊體詩詞的形式,改用別的。
我能提供的心法、方法和演示,大概就是這些了,剩下便是修行在個人。諸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