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丨探清水河 第七章 留宿杨家
佟小六坐在地上，看外面一片漆黑。
雨淅沥沥地下，屋里的烛光黄黄的，照着两个人。
窗帘没拉，他也不想拉。
日本投降了，日本人的宵禁令是个屁。中国人想点电灯点电灯，想点蜡烛点蜡烛。
这是他们的国，他们的北平。
有的人病死了，有的人不见了，有的人勉强活下来，带着一身伤。
他也活着。他看起来还是囫囵个儿，但壳子里早就千疮百孔，再不是以前只会吃只会玩的少年纨绔。
倦意袭来，佟小六眼皮发沉。
杨九郎好像在说什么，他听不清。
肚子饱饱的，身上暖暖的，蜡烛亮亮的，屋里还有个人，好舒服。
佟小六身子一歪，睡着了。
“小六！佟小六？”叫不醒佟小六，杨九郎忍着疼下床，“妈的，老子欠你的？”
胳膊疼得跟断了似的，杨九郎把佟小六抱起来放到床上。佟小六翻个身，滚进里侧继续酣睡。
杨九郎站在床边，不知该骂佟小六鸠占鹊巢还是该谢佟小六大恩大德给他留了半边。
睡着的佟小六看起来温顺得很，不像醒着的时候，眼珠子轱辘乱转，一肚子心眼儿。
杨九郎坐下来，看着佟小六的侧脸出神。
真像啊。要是锁儿长到这么大，多半就长这样。性子也像，爱笑爱闹又顽又淘，惹人烦还招人疼，猴精猴精。
可锁儿不会长大了，锁儿永远是五岁十个月。
妻子可以再续，儿子可以再生，他的发妻和他的长子，永远不会活过来。
没了，才知道什么叫没了。
杨九郎贴着床沿躺下来。
闭上眼，杨九郎又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春华，锁儿，你们还是不能瞑目吗？
笃，笃笃。
杨九郎从梦中惊醒。
天大亮，没下雨，是大太阳。
看见杨九郎坐起来，焦槐柱最后敲了一下玻璃窗。
九点半了，难怪槐柱会来叫，他这儿还有个人呢！叫了两声，佟小六没醒，杨九郎自己先起来洗漱。
杨九郎问焦槐柱：“我爹呢？”
焦槐柱看看西厢的窗户，面色古怪：“老爷出去了，说不让叫你。”
杨九郎顺着焦槐柱的视线看看窗户。昨天他俩不知不觉睡着，谁都没想起来拉窗帘，爹起来肯定瞧见了呗。
杨九郎找焦槐柱的茬：“那你还叫我？”
焦槐柱白他一眼，转身进伙房：“老也不起，谁知道你怎么了！”
伙房飘来小米粥的香味。
杨九郎洗漱完回到屋里，佟小六正在地上整理衣服。
看见杨九郎回来，佟小六请安：“哥哥您起了，您吉祥。”
不知道自己该回什么礼，杨九郎脸红：“你醒啦。”
佟小六：“是。惭愧，昨夜小六失寝，起晚了，哥哥莫怪。”
杨九郎：“你好好说话。那什么，吃饭吗？”
佟小六紧张：“我得先给您家老爷请安。”
杨九郎急忙打断：“我爹出去了，不在家。咱们吃饭吧。”
杨九郎十分后悔自己刚才说的那句“咱们吃饭吧”。
佟小六那是吃饭？那不是唱戏吗？坐是这么着，拿筷子是这么着，擦嘴这么着，公主娘娘吃燕窝也就这样吧？佟小六的勺子都没磕过碗！
再看自己，端个碗蹲树根底下吸溜吸溜，声儿大得墙外的人都听得见。擦嘴用手背，还没忘记把手背上的米粒舔嘴里。
早知道这样，给佟小六几个钱让他自己出去吃不好吗？
害他想舔碗都不好意思。
妈的，受的什么罪！
佟小六没顾上体察杨九郎的尴尬，他在努力保持自己进食的仪态，不要一脑袋扎到碗里去。
小米粥很香，很好吃。
以前他从黑市上买过几次小米，他舍不得吃，妈也舍不得吃。小米粥在炉子上热久了，变得稠糊糊。喝完粥，他会把碗舔干净，一粒米都不会剩。
但现在，他不能丢人，要好好吃饭，要有样。
这是在别人家！
两个人假模假式吃完早饭，客客气气互相道别。
杨九郎换上新做的绸衫，用头油把头发抹得铮亮。昨天有昨天的事，今天有今天的事，在北平的每一刻都要小心。
佟小六背起包袱离开杨家，找个僻静的地方换上昨天来时穿的旧衣旧鞋。
雨后的北平满街泥泞，佟小六小心地找能下脚的地方。
今天早上，他和杨九郎像朋友一样相处，杨九郎也像朋友一样招待他。
像朋友的结果就是他张不开嘴问杨九郎要车马费。昨天明明说了给他。
他其实很想和杨九郎说：你别给我吃饭，把饭钱折给我行吗？
大概是不行的。
不管是杨九郎还是别的爷都一样，他们乐意请艺人吃饭，但不会乐意把钱直接塞进艺人手里。
请艺人吃饭，艺人是消遣，和桌上的菜没多大差别。
给艺人钱，他们能得什么好处？
所以，高叔说得对，吃开口饭的永远别想着和客人交朋友。
昨夜像是一场梦，像河面上的两片叶子偶尔碰了一下。也许以后他们还会再碰到，但只要叶子在漂河水在流，他们就永远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
挣钱吧，钱是真的，别的都是假的。
佟小六看看天色，决定先去西单商场碰碰运气。
走了好几个地方，佟小六没找到空地。和上次他出来撂地不一样，今天哪哪都是人。
街上没了日本兵，以前仗着日本人的势为非作歹的坏蛋都把尾巴夹腚沟子里。
不知道谁扔街角一面破烂的狗皮膏药旗，小脚老太太捡起来骂：“造孽哟，好好的布！”
旁边的汉子逗她：“老太太，捡尿褯子呢？”
佟小六噗嗤一乐，老太太和汉子都瞧他，佟小六加快脚步，三转两拐跑了。
好险，差点白捡一顿骂！
隐隐听到呱嗒呱嗒的快板声，佟小六循着声音走，果然瞧见一大一小。画锅的就俩人，他是不是有机会上去跟人家搭一场？
快板声停，小哥儿开始唱太平歌词。
佟小六一边凝神听一边记词儿，出一个韵脚，掐一根手指。
十根手指掐完，佟小六默诵一遍，不太好，十句只记住六句，还记得不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