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乙己
小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大厅里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各种廉价白酒。工地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四五人每每花四张紫票,买一瓶酒,——这是五年前的事,现在每瓶要涨到十张,——大厅里坐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张,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张,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一线工人,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红帽子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雅座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八岁的周末,便在郊区的沙县酒店里当伙计,经理说,我样子太老实,怕侍候不了红帽子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工人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白酒从柜子里拿出,看过包装是不是完好,又亲看将盖子撬开,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换假酒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经理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收钱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经理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孟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孟乙己是站着喝酒而戴红帽子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眼圈尝常常发黑;一个厚厚的酒瓶底眼镜仿佛看过很多书。戴的虽然是红帽,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天没有换,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应力挠度,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孟,别人便从照着鲁迅小说里孔乙己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孟乙己。孟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孟乙己,你黑眼圈更重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来两瓶啤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张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通宵打灰了!”孟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说人通宵,我们八小时工作制……”“什么八小时?我昨天加班结束亲眼看到你还在叫混凝土,急着打灰。”孟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打灰不能算通……加班!……土木人的事,能算加班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工期节点”,什么“责任心”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孟乙己原来也考过研,但终于没有上线,又不会销售;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有个还算不错的211文凭,便进工地当技术员,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不会来事。点拨好多次,还是不明白意思,依旧不和大家聚餐打牌。如是几次,叫他当一起的人也没有了。孟乙己没有夜生活,便免不了经常做些通宵加班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白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白板上拭去了孟乙己的名字。
孟乙己喝过半瓶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孟乙己,你当真是211大学生么?”孟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编制也考不到呢?”孟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文理分科,专业方向,行测申论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经理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经理见了孟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孟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学过数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学过,……我便考你一考。微积分的积分,怎样推导的?”我想,民工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孟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推导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过程应该记着。将来做经理的时候,算账要用。”我暗想我和经理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经理也从不用微积分算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照着导数表逆向算么?” 孟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积分还有曲面,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孟乙己刚掏出手机,想在画图板上推导公式,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多乎哉?不多也。”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孟乙己。他便给他们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孟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孟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经理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白板,忽然说,“孟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95元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提桶跑路了。”经理说,“哦!”“他总仍旧是通宵。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通宵到找项目经理去理论了。领导的绝对,有的理论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检讨,后来是骂,骂了大半夜,再开会做了检讨。”“后来呢?”“后来开会做检讨了。”“检讨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跑路。”经理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电油汀,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瓶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孟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独桌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工作服,见了我,又说道,“来一瓶。”经理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孟乙己么?你还欠95元钱呢!”孟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都忙忘了……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经理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孟乙己,你通宵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通宵,怎么会忘了清账?”孟乙己低声说道,“自愿,自,自……”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经理,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经理都笑了。我开了酒,端出去,放在桌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张紫票,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打完灰就过来了。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孟乙己。到了年关,经理取下粉板说,“孟乙己还欠95元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孟乙己还欠95元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孟乙己的确提桶跑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