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gal式小说丨乘着通往光辉之翼：第五章 Requiem（上）

第五章 Requiem

 

置身于一叶扁舟，我顺着和煦的微风，独自一人在海上漂流。

为此境所染，我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却又映出了儿时情景。

 

「妈妈，我为什么要这么辛苦练习呢？」

「那是因为，今天的吃苦是为了明天的回报啊。」

「回报？成为艺术家就是回报了吗？」

「是啊，辉。现在你还小，等长大之后你一定会明白的。来，将刚才的那段再弹一遍吧。」

 

我这是在…做梦吗？

想要确认真实的我再度睁开了双眼，那片和谐的景象已然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卷集着乌云的狂风、汹涌的波涛和黑色的大海。

 

「我知道你是冠军，可那又怎么样？小光在很多地方的演奏比你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只是拿了两个国内儿童组的冠军罢了，有什么好显摆的！」

 

「明明是雨森的演奏让我们更加感动！」

「星野的演奏我完全听不懂！」

「一定是存在黑幕！」

……

「你最后部分的节奏是怎么回事？还有音乐性的表达，我说过多少遍要在那个音上作出渐强……」

「你还好意思哭？你的表达照小光差了几个层级听不出来吗？你还觉得自己委屈了？」

「你是男生，男生就该比女生出色，男生就该比女生更容易认可，但今天观众的评价却完完全全反了过来。这只能说明你对曲子的表达还不足够，如果不能按照我说的去弹，就不要吃晚饭。」

 

「可松本君还是想把冠军奖杯给雨森…我说的没错吧？」

「山口君不也是吗？」

「如果不是雨森家的势力……或许现在保持不败纪录的就会是雨森了吧，虽然四年前还是五年前的那场比赛可能会有些偏差就是了。」

「是啊，哈哈。不过话说回来，雨森家也是为了那个小姑娘着想吧，毕竟她那副谁都看不起的样子，就是需要打压一下才好。」

 

「你知不知道，你的演奏被小光完全压了一头！」

「你知不知道，观众比起你来，明显更喜欢小光！」

「你知不知道，男生得到的评价就应该比女生要好！」

「去洗手，然后当着我的面把那首柴小协再弹一遍，在弹得比小光今天的发挥好之前，你今天就不要睡觉了。」

 

「我来看你有没有在认真练习。你该不会以为你昨天的演奏很好吧？」

「跟我回去。」

 

「辉，这是怎么回事？」

「你骗了我。」

「说，你是不是骗了我？」

「跟我回去。」

「两个月前，我在里面安装了定位装置。」

「辉，你明白的吧，我这样做的理由。」

 

「我倒是觉得雨森的演奏要比1号好。1号的演奏怎么说呢…压迫力太强了，而且选曲也给我一种太自满的感觉。」

「是啊…《热情》姑且不论，《唐璜的回忆》和《彼得鲁什卡》连弹也太傲慢了。看他演奏时的神情，总觉得他完全没有把其他选手放在眼里。」

 

「我不会让一个对音乐没有热情的木偶进入到决赛之中，那是对我最尊敬的西泽先生的侮辱，也是对创作这些伟大作品的作曲家们的亵渎。」

「卑贱的灵魂必然会反映在他的音乐里。星野，你是一个卑贱的人，只要我还是这场大赛的评委，我就不会允许卑贱的你进入到决赛的舞台。」

「我也曾短暂纠结过要不要让星野进入决赛，但在听了你下午的演奏后，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星野，没有和你一同站在决赛舞台上的资格。」

「你和无法体验生活美的星野完全不同，你是艺术的天才，而星野只是一个卑贱的木偶。我很期待你在决赛的表现。」

 

「辉，为什么不按照练习的时候演奏呢？在舞台上的你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我不是说你的演奏低劣，事实上，你的表演的确比其他人水准高出很多。但如果你按照练习时来演奏的话，就算是Charles，也无法用“音乐性”这个词来指摘你吧。」

「等小光比赛结束后，我和雨森叔叔会安排你们的婚礼。圣诞节有点赶了，应该会在正月吧。你还没到18岁，等你生日那天我们再一起去把结婚证办了。婚礼后小光就可以住在我们家里了，这样也不用被别人说闲话。」

「对啊。我和雨森叔叔都觉得小光嫁过来会更好一些。一方面是我们和小光从此会正式变成家人，另一方面也希望小光顺便为我们家添个后代。」

「你不反对的话，我就这么继续安排下去了。」

 

我清楚这是梦，但无论我怎样努力，也仍然无法从中逃离。

批判、质疑、讽刺、辱骂、漠不关心……外人也好，亲人也罢，他们向我施加的恶意，也真的如海浪般，一波一波向我涌来。

船翻了，我就这样被抛入了漆黑的大海。

我缓缓下沉着，全身好似被海水灌满。

海浪声消失了，黑色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亡的冷清。

我的眼前，什么都没有。

没有阳光，也没有空气。

虽然这是梦，但我总有一种预感，我或许有一天真的会葬身于这片死寂。

 

「辉君…无论何时都是我的王子。我从很久以前就喜欢辉君了，如果辉君想要和我交往的话，那么我会成为辉君的恋人。」

「辉君一定非常累了吧，我一直都会在辉君身边。」

「如果辉君下定决心的话，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至于亲吻，没有关系啦，我们今后还要……做好多次不是吗？」

 

小翼，对不起。

这是我在生命消逝前，想说的最后一句话语。

 

「啊！你醒啦。」

我终于睁开了双眼，从睡梦中彻底清醒了过来。

眼前所见，是洁白的天花板。

我缓缓坐起身，打量着周围的场景。

我这是…被送到了医院？

「喂~你看的到吗？」我身边的小护士伸出五指，在我面前摇起手来。

不知怎的，她这太过单纯的动作惹得我有些想笑。

「我是生什么病了吗？」我朝她问道。

「什么问题都没有哦？只不过是因为太过劳累…因为太过劳累而…而有些贫血罢了。」

小护士的语气有些颤颤巍巍的，她不仅稍稍别过头去，而且双脸涨得通红，就连手也不自觉地挠起了脖子。

她这是在，骗我？

「贫血的话哪会因为胃疼而晕倒？告诉我，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是胃溃疡一类的吗？因为我最近一直在呕吐的原因。

「那个……」

「如果你敢骗我的话，我会派人一年365天不间断地投诉你，你可要想好了哦？」见她还是支支吾吾，我威胁道。

「胃…」

「胃什么？作为患者，我有对自己身体状况知情的权利！」

「胃癌…而且是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没有割除可能……那个，我只是负责病房打扫的新人，瞒着你也不是我下的决定，你千万不要怪到我身上啊……」

胃癌晚期？

我才不到18岁，怎么可能，会得胃癌？

「不做化疗的话，我还能活多久？」我问。

「具体的情况各有不同，但…应该是4-6个月。」

「怎么只有这么少的时间？」抑制住内心的惊涛骇浪，我问道。

压抑感情压抑惯了，竟然连这种时候我都能沉着应对。

我还真的是……

「你最近，胃部有什么不舒服的症状吗？」护士小心翼翼问道。

不舒服这点，一直都有啊。虽然近几个月来变本加厉。但这在我小的时候……

小的时候就是经常……

我明白了。

我一定是错把因胃癌导致的恶心归结到了钢琴身上。

「我明白了，谢谢你。刚才凶你十分抱歉，因为你骗了我，想要得知实情，我不得不这样做。」我说道。

「那个…你还好吗？」没有回应我的道歉，小护士试探地问道。

我还好吗？

身体上，我已时日无多。

心灵上，我已千疮百孔。

这样的我，又怎么可能好呢？

「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沉默许久，我说道。

「那个，你的女朋友应该过一阵子就会来看你的。她在这里守了你好久。但最后被她的父母强行拉走了，说她干等在这里也没用，作为准考生还是先回去学习，等你醒了再来什么的。」

「谢谢你。」用尽全身的力气，我对小护士道出了感谢的话语。

 

我闭上双眼，任由记忆的海浪将自己裹挟。

和小翼初遇的时候，和小翼一起在教室自习的时候，和小翼排练并演出《长发公主》的时候……

会替我忧愁、替我悲伤，小翼的温柔一直都在给予我救赎。

我放弃了钢琴，放弃了出国留学，不止是为了躲避母亲大人和雨森家的掌控。

逃离过去，是为了和小翼一起共度的未来。

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小翼的呢？曾经困惑了许久的我已不再迷惘。

那一定是，文化祭的时候吧。

「妈妈，你知道吗？我时常在想，人的一生，是不是只有认识到自己终有一天会死所以才会有其意义呢？因为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死，所以在活着的时候要尽可能去体验世间的美景；因为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死，所以才会认真度过当下的每一天。确实，若是生活在这座高塔里，疾病和死亡都不会向我侵袭。但是，我真的在活着吗……每天都做着一样的事，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任何期盼、没有任何梦想——这样的人生，真的比起曾热烈相爱过但被抛弃的人生，来得要更加幸福吗？」

霎时，小翼在文化祭时向女巫拼命诉说的样子浮现在我的脑海。

向死而生…吗？

「对不起啊，小翼。」

就在我兀自叹息之时，病房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是小翼吗？

「请进。」我赶忙坐起身来，说道。

话说回来，我到底昏迷了多久？

我现在的头发，会很乱吗？

我现在的神情，很憔悴吗？

如果让小翼看到这些的话，会不会…

「辉。」

「雨森…爷爷？」

在得知访客是雨森爷爷后，我忐忑的心情一下舒缓了起来。

等等，我为什么要长舒一口气？

雨森爷爷穿着纯黑的衣服，手捧一束兰花。他的表情充满哀伤，不再是一直以来的爽朗模样。

在将花放到床头柜上后，雨森爷爷在我身旁坐了下来。

「对不起，我对您孙女做了那样的事。」我开门见山地说道。

雨森家想要那家伙夺冠的意志是绝对的，而我，用最恶劣的方式毁掉了他们为那家伙精心布置了好几年的蓝图。

「不用道歉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辉，对你而言如此，对小光而言也是如此。」雨森爷爷幽幽道。

「是啊，命运。」

因为是男性而侥幸出生，在那之后一直背负着母亲大人的梦想……还没长大，却已要奔赴死亡。

这就是我的命运。

「雨森爷爷…我的衣服应该在那边，可以麻烦您将里面的手机递给我吗？」

雨森爷爷没有说话，他点了点头，朝我指向的地方走去。

他拿起了我的衣服，将手伸进了衣服左侧的兜子里。

记得那里是。

「辉，你连这个都备好了吗？」见到兜里物品的真身后，雨森爷爷诧异地问道。

能让位高权重的雨森爷爷都惊奇的东西，这世上或许不多吧。

「与其说是备，不如说是偷，我趁母亲大人洗澡的时候进她的房间偷出来的。」想起自己的作案经历，我笑了笑，说道。

反正早晚是我的东西，反正…母亲大人只有我这么一个家人。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了啊。」将另一个兜子里的手机递给我，雨森爷爷说道。

我确认了下时间，现在是周日的下午4点20。

比赛还在进行中。不过Krystian的表演应该已经结束了。

「小光她，还好吗？」我问道。

既然不久就要死了，我也没有执拗称呼那家伙“雨森”的必要了吧。

闻言，雨森爷爷又愣了一下。随即，他说道：

「小光她…对这一切还有些混乱。」

「死，还真是人类的一种宝贵经历啊。它既昭示着生命的结局，又为人们走进自己的内心创造契机。」我感叹道。

「小光说的没错，我或许一直都在，喜欢着她。」

「但你想共度余生的，却是另一个人。」雨森爷爷说。

「因为我在没意识到这份感情前，就爱上了小翼。说是没意识到有些不准确，应该是…不想让自己意识到。」

是要死了的原因？还是太过孤独的原因？

现在的我变得无比坦诚，既对他人，也对自己。

「雨森爷爷，您是为了让小光变得谦虚起来，才买通大赛评委的吗？」我问道。

闻言，雨森爷爷苦笑着，说道：

「怎么会呢。小光那孩子，即便你将她评为最后一名，她也会坚定认为是评委的耳朵出了问题。」

「但这样反复几次的话——」

「我只是，希望你和小光能够交好罢了。你那时候没在上学，小光的脾气你也清楚，如果不让你们两个先熟识起来的话，她是不会和你成为朋友的。」雨森爷爷摇了摇头，说道。

「您为什么会选择这样做呢？」

「哪有什么为什么……单纯是因为，我爱着你们两个罢了。」

爱？

「在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特别喜欢你。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旧友的影子。不仅如此，在我说“小光的演奏虽比不过你，但还不错”的时候，你明显生气了对吧？那时我就想，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会和小光成为好朋友的。」

「虽然我们接触的不多，但你的事情我基本全都清楚。了解的越多，我就越喜欢你。因为在你身上，我感受到了崇高的灵魂。」

崇高…的灵魂？

「我只是，希望你能和小光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罢了。但小凛那孩子你也懂，总是爱钻牛角尖。所以我想着，等你们结婚了之后，我们几个人再一起去劝劝小凛。就算这样不成功，你和小光也可以名正言顺搬出去住。」

「原来自始至终，我只是在给自己施加枷锁啊。」

雨森家自始至终就没有操控我的想法，他们并不希望我成为雨森的支持者，相反，作为家长，他们只希望我和小光能够幸福。

如果我能早一些向雨森爷爷确认的话……或许一切都会变得不同了吧。

但现在的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因为我爱着的，是小翼，而不是小光。

「谢谢您，雨森爷爷。这是我此生以来听到的最感动的话，我发誓。」

为了不让泪水流出，我将手遮到脸上，吸了吸鼻子，说道。

「也怪我…作为家长，我实在不想太过干涉到你和小光中间来。但这样反而……其实你和小光的缘分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

我和小光的缘分？

是指她为什么会接连和我一同参赛、为什么会喜欢我这件事吗？

「雨森爷爷，您知道小光她…为什么会喜欢我吗？您看，她是一个不世的狂妄天才，或者说傲慢的小女孩。而我，则只是一个在比赛场上经常被她嘲讽的神童。」我试探地问道。

「辉你就是想法太多了。就算我列出你的那些优点，你就能说服自己了吗？」

「好像不能…尤其是对那家伙来说。」

小光始终都在凭借天赋来感受和体验这个世界。

她所见到的景色，和我们这些常人完全不同。

小光为什么会喜欢我…这或许根本不是一件可以言说出来的事情。

「可以拜托您让小光来这里一趟吗？我有些话打算当面对她说……不过我还要仔细想一会儿。突然得知自己得了胃癌，对我的打击还蛮大的。」在话语的末尾，我撒娇道。

「我会的。」雨森爷爷点了点头，说道。

随后，捕捉到我潜台词的他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那我就先回去了，辉，你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吧。」

「谢谢您，雨森爷爷。」

「如果在这里住不习惯，就回到家里去吧……小凛还在等着你。医疗人员什么的我都会为你安排好的。」

没有待我回应，又或者是不忍听我回应，雨森爷爷径直离开了房间。

 

小翼、小光，还有…母亲大人。

老实说，我还完全没有就要死了的实感。好似自己正在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醒过来后，小翼会对我露出微笑，小光会嘲笑我是大懒虫，母亲大人会一如既往为我准备好丰盛的早餐。

如果这是梦，就好了啊。

我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呢？

和小翼、和小光，和母亲大人。

「快到颁奖仪式的时间…了啊。」

索性，先看一下颁奖仪式吧，这么想着，我打开了手机的直播界面。

 

「经过激烈的角逐，获得首届“西泽创国际钢琴大赛”冠军的是——来自波兰的Krystian。」

「作为冠军，你有什么话要说吗？Krystian。」

接过话筒后，Krystian长舒一口气，说道：

「星野，你在听吗？」

「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但我按照我们的约定，奏出了最好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如果有时间的话，你一定要完整听一遍啊。」

「对熟知音乐史的你说这些会是废话呢……但我还是要和你说。在《第一交响曲》因乐队指挥醉酒登台而首演失败后，饱受攻击的拉赫玛尼诺夫抑郁了三年。在这三年里，他写不出任何的作品。最终在达尔医生的帮助下，他走出了困境，并创造了这首伟大的杰作。」

「星野，不管别人怎么评价你，在我眼中，你都是这个世界中最棒的青年钢琴家。就算是雨森，在我的眼中也不及你的分毫。」

「仅仅17岁的你，无论是在技术、思想深度、还是对乐曲整体的把控程度都已经达到了大师级别的水准。虽然你没能进入决赛，但我相信，你就是日本的拉赫玛尼诺夫。」

「振作起来吧，星野，到那时，我们再一决胜负。」

「所以，我要拒绝接受这次的冠军奖杯。就像我之前说过的一样，星野不该在复赛被淘汰。他对音乐的演绎要比Charles指挥，你年轻的时候强无数倍。只能拿那些“大词”来压人的你，让这场比赛变得不公正。既然这场比赛不公正，我就不会去接受奖杯——哪怕它是冠军。」

「我之所以登台演奏，只是为了向星野奏出这首曲子，说出以上的话罢了……现在，我的目的达到了。」

「在我今后的人生中，你想怎么打压我都没关系。但就像你说的一样，卑贱的灵魂一定会反应在音乐里。你几天前的所作所为，一定会伴随着首届“西泽创大赛”之名，一同被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我的致辞结束了。星野，我会等着重逢的那一天，那时，记得再请我吃饭。」

在话语的最后，Krystian又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爽朗微笑。

我一边哭，一边擦拭着自己的泪水，因为我不想错过Krystian的光辉分毫。

Krystian，你真是一个纯粹的人啊。

能认识你这个异国朋友，是我的荣幸。

但可惜，我没法等到三年后了。

我马上，就要死了。即便我没得这场病，或者侥幸活了下来，我也下定决心要放弃钢琴了。

抱歉，Krystian，我只能，爽掉和你的约定了。

今后我们应该再也不会见面了吧，

你一定要带着我的份，一直努力下去啊。

 

我闭上眼睛，静静聆听Krystian为我而演奏的曲子。

在八小节充满了发展变化的钟声过后，厚重的管弦乐好似命运一般将琴声裹挟，翻腾着、挣扎着行进开来，涌出无比暗淡和悲伤的旋律。

然而，到再现部的高潮之时，Krystian的琴声来的远比呈示第一主题要快，要狂野——它不再甘心被奔流着的命运裹挟，而是想要表现出自己在经历成长后的性格激烈。

如果是我的话，这里大概会严格按照主题速度来再现吧。既然是再现部，理所应当就该和第一主题的速度相同才是。

Krystian，这是你想对我说的话呢？还是你的性格就是如此呢？

“有是有，但没注意过啊。而且虽然前后的音符一样，但它们是不同的精灵，是不同的生命啊。”

这时，我又想起了和小光为合奏而练习时，她说出的话语。

我不认为自己对音乐的理解是错误的，但，按照Krystian和小光的理解，或许…也不坏。

音乐的核心，在于发展（development）。

而发展，又意味着变化、生长、盛开，这些事情，也许就是生命本身。

就像贝多芬在那首《命运交响曲》中做的一样，经由3个G和1个降E，反抗着、舞蹈着，发展开来，筑成了音乐史上的一个丰碑。

我的理性坚信自己才是正确的那一方，因为音乐不是生命，

但，或许音乐，也可以被看作是生命。

虽然一样地辉煌，但这首《第二钢琴协奏曲》并不如《第三钢琴协奏曲》那般激烈，即便是在乐曲快结尾处，也依然弥漫着一分淡淡的哀伤。

但，人们也正是经由这份哀伤，收获了希望。

不知不觉，天黑了。

 

 

「辉君…」

「小翼吗？坐在这里怎么样？」我坐在病床上，微笑着向站在门口的小翼挥了挥手。

和雨森爷爷一样，她的表情充满悲伤。

「对不起啊，小翼。我们才刚刚交往，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待小翼在我身旁落座后，我说道。

「不…辉君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能和辉君交往，是我一生以来最幸福的事情。」小翼牢牢握住了我的手，传过来的温度和包容让我有一种自己的感情和人生也同时被握住了的感觉。

「我也是，小翼。你知道吗？如果可能的话，我真的打算和你共度一生。」

对于刚成为恋人一天的情侣来说，这是太过沉重的话题。但我笃信，此刻的小翼不会承受分毫压力。

“我…有一天也一定会去欧洲的！”

因为，她那时的表情是那么诚恳、真挚。

「真巧呢，辉君。我也是这么想的。」小翼笑了，虽然仍泛着些许雾气，但我仍从中见到了自己最喜欢的那条清澈小溪。

「只是…有些对不起雨森同学了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作为男友，一定要让自己最爱的恋人安心，不是吗？」

闻言，小翼呆住了。

不久，她反应了过来，并从衣服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将它对准了我，正色道：

「辉君，刚才的话能不能再说一遍。」

「……你这样让我很害羞啊。」

「就一遍，好吗？呐，辉君，就一遍。」小翼哀求道。

「小…小…小翼你是我…最…最爱的恋人。」败给羞耻感的我扭过头去。

「快说点什么啊…」对望着手机发呆的小翼，我催促道。

「刚才有一瞬间，我只感觉自己的心脏停跳了。」良久，和我一同涨红了脸的小翼说道。

「我也很爱辉君哦？爱到无时无刻不在想辉君的程度。在交往之后，更是见到世间万物都会想起辉君的眉眼，并会因此而时不时感到神驰目眩。」随后，她细声细语地补充道。

难道恋人，就是这种相互说肉麻话的关系吗……

我不清楚该如何处理自己和小翼的关系。

我爱她，这早已毋庸置疑。

我还有想要去观赏的景色，还有想要去体验的生活，我不愿就这样在病床上度过余生。

如果我向小翼说出这些，就算她会义无反顾地陪着我，这样做也真的好吗？

大学入学考试是在二月份，那时的我，真的还能下床走路吗？

和我这样一个没有前路的人交往，甚至可能影响到自己大学入学考试的成绩，真的可以吗？

「辉君，现在还恨雨森同学吗？」小翼柔声问道。

「你果然发现了啊。」我叹了口气，说道。

「辉君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不论是对我还是对雨森同学，辉君都无时无刻不在向我们倾注着自己最大程度的关心。但在这个过程中，辉君自身却变得千疮百孔起来……」

「你觉得我做错了吗？小翼？」我问道。

「由我来说这些或许会显得很傲慢呢……我没有辉君的经历，也不曾体验辉君的心情。但，雨森同学什么都没做错，她只是在一直为了辉君而努力着……不是吗？」

虽然没明说，但小翼的态度却很好地传达过来。

率直的你，一直都是如此惹人怜爱。

「是啊…小光什么都没做错过，她只是，爱着我罢了。」

「不过既然如此，你当时为什么不阻止我呢？」我问道。

「因为，就算这是错事，它也是辉君唯一的发泄机会。辉君很温柔，所以一定会像现在这样，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我相信，做了错事的辉君很快就会恢复成以往的样子，并向雨森同学道歉。因为，辉君是如此地在意雨森同学啊……」

「对不起，做了些像是在利用你的事情……但我对你的感情是真心实意的，这点我可以发誓。」

「嗯，我知道。因为呀——」小翼又笑了，说完，她在手机上按了按。

“小…小…小翼你是我…最…最爱的恋人。”

「快住手！」羞耻感爆棚的我直接伸出手去抢小翼的手机，但这被早有预感的她躲了过去。

在这段世间最令我羞耻、最令我折磨的录音播放了三遍后，小翼按下了停止键。

「早知道这样就不答应你了。」精疲力竭的我说道。

「抱歉啦，辉君。因为和辉君的相处过程中都是我在害羞嘛，好不容易得到这样一件宝贵的武器，就是要及时用才好啊。」说完，小翼又在我面前摇了摇手机，露出胜利者的笑容。

「小翼…原来你意外地腹黑啊。」

「才没有啦，是辉君一直以来都太过自如的错！」小翼争辩道。

能见到小翼的另一面，也是我和她在加深关系的证据吧。

 

我和小翼就这样闲聊着，时而谈及小翼最近发生的事情，时而谈及彼此的喜好……我们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钢琴和母亲大人的事情。我们也都不约而同假装无事发生，就好像我只是恰巧得了个重感冒一样。

小翼现在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呢？果然还是在勉强自己吗？

小翼是个直率的女孩儿，有什么感情一般都会写在脸上。

但成为恋人过后，不知为何，我反而看不透小翼的所思所想了。

她现在是幸福的吗？还是说在强忍悲伤？

她愿陪我到最后吗？还是说在反复思量？

对于相互喜欢的人来说，成为恋人并不代表终点，相反，他们还要历经好长的一段时间去相互猜测、相互磨合……如果一切顺利，他们会登上名为“婚姻”的崭新列车。

可我，已经没有那些时间了。

用不了多久，我会变得无法进食，只能通过输液来维持营养。

再过一段时间，我的肢体会渐渐瘫痪。最后，就连想要苟活在世界上，都不得不依赖呼吸机。

即便跳入了深蓝之海，我和小翼却依然没有未来…吗？

 

 

「母亲大人？」正当我在和小翼的谈笑中自我麻痹之时，母亲大人进来了。

我印象中的母亲大人一直是威风凛凛的模样，但现在，她的神情是连精致妆容都无法掩盖的憔悴。

母亲大人想让我成为大艺术家，也想和小光成为家人，伴随着我的疾病和所作所为，她苦苦经营多年的梦想在一天之内“啪”地破碎掉了。

我望着母亲大人，母亲大人望着我，

一时间，相互无言。

「辉，你今天的课程迟到了。」母亲大人说。

「课程？」一旁的小翼错愕。

「快把衣服穿上，入学考试的那首舒伯特你还没掌握完美。」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行动，只是静静坐在床上，看着母亲大人。

为什么呢？一直以来在我面前无比高大的母亲大人如今竟会变得…这么柔弱。

「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辉！」见我没有回应，母亲大人厉声喊道。

「可是，辉君他……」小翼替我答道。

「他怎么了？」母亲大人问。

「辉君他…他生病了。」

小翼，你不用顾及我的心情的。

不论是说“胃癌”，还是说“我快死了”，都没有关系。

因为，现在的我是如此幸福。

「我知道辉他生病了，但那又怎么样？辉是注定要成为艺术家的人，他就是为了这点而诞生的，这是他全部的存在意义！所以，就算死，辉都要给我死在钢琴椅上。」

为什么呢？

如果是过去的我，在听到这些话时，心里一定会充满委屈吧。

但现在，我却丝毫不觉悲伤，我只是觉得，对这一切都不知所措的母亲大人在拼命逞强。

母亲大人…或许在心理上，也还是个女孩子呢。

作为大小姐而养尊处优的她将全身心都投入到了钢琴上，这样的她一定很少和外界交往，因为母亲大人在国际大赛上奏出的音乐是那么率直、纯粹……而在那之后，我更是承载了母亲大人人生的全部重量。

 

毫无疑问，我的身体状况在急转直下，癌细胞在我的体内不断扩散、增殖，蚕食着我的生命。

我明明只有几个月的生命可活，但我却感觉自己的精神正前所未有的丰硕。

这让我不禁想起了莫扎特曾在书信中写下的这段话：

“严格说来，死亡是人生的真正的终结目的，死亡是人类的忠实的、最好的朋友，这几年来我和这位朋友的关系变得亲密起来，他的形象不仅不再使我害怕，而且能使我感到安宁，获得安慰。感谢上帝使我认识到死亡能带来真正的幸福。我虽年轻，可是我每天上床都会想到也许我活不到明天；认识我的人谁也不能说我流露出过抑郁、忧伤的心情。”

 

「太过分了吧！就算您是辉君的母亲…也不能…说出这种话来啊。」

作为我的代理人，小翼和母亲大人的争辩还在持续。

如果将来我们三个人在一个家庭中生活的话，情况会变得怎么样呢？

即便我拼命阻拦，小翼也会将所有家务事一概包揽。

她会在母亲训斥我的时候站在我这边吗？还是出于处好婆媳关系的考虑，略微偏向母亲大人，而后再私下向我道歉呢？

想到这些有趣的未来，我不禁笑了起来。

而这，更是直接吸引了我身旁的两位女性的注意。

「辉君…？」

「抱歉抱歉，我刚才突然在想，如果小翼和我结婚的话，将来的家庭会是什么样子。」

「已经足够了哦，母亲大人。」语毕，我又对母亲大人说道。

「什么够了？」

「这一切，已经够了。其实，在比赛开始前我就已经下定决心了。不论这次比赛的成绩如何，我在今后的人生中都想和小翼一起度过。您说我的存在意义就是成为艺术家，但作为一个木偶，彼得鲁什卡尚且有心和灵魂，更何况您的孩子——我呢？」

「母亲大人，您知道吗？在得知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之后，我是如此地幸福。因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所以我才有可能真正按照自己的意志去过活。」

 

说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了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提到的观点：向死存在，就是先行到这样一种存在者的能在中去。这种存在者的存在方式就是先行本身。在先行把这种这种能在揭露出来之际，此在就它最极端的可能性而向其自身开展出自身。

 

只有意识到自己是向死而生的，将死亡视为自己存在的前提，若在此基础上相信自己的创造力，才能达到向死的自由。

我还真是在以一个最极端的方式，在体验“非幻想的死亡”啊。（指死亡的经历是独有的，人们无法经历、体验他人的死亡。）

「您一定还记得《伊凡.伊里奇之死》这篇小说吧。“离童年越远，离现在越近，那些欢乐也变得越渺小、越可疑。这是从他在法律学校上学的时候开始的。在法律学校倒还有某些确实美好的东西，那里有欢乐、那里有友谊，那里有希望，但是到了高年级，这些美好的时光就变少了。后来在省长身边第一次供职的时候，又出现了一些美好的时光，那是对于一个女人的爱情的回忆，然后一切便乱成一团，美好的东西变得更少了。以后美好的东西又更少了些，越往后越少。”」

「大家都认为伊凡.伊里奇是不幸的，但对他而言，至少还存在一些美好的时光。他有过快乐，有过爱情，也有过希望……但我呢？我马上就要死了，这些却都还没有体验过。」

「母亲大人，放过我，同时也放过您自己，好吗？」在话语的最后，我轻声询问道。

母亲大人没有回应，她只是凝视着我。

母亲大人没有回应，她只是凝视着我，但从她的目光中，我却借由那条至今仍连接在我们身上的透明脐带体会到了她的彷徨与懦弱。

 

「星野阿姨，要不就算了吧。毕竟这是辉君从小到大的第一次渴求啊。」就在这时，一直靠在墙外静静聆听的小光出现在了门前。

「晚上好。竟敢甩了我，你胆子不小啊，大懒虫辉君。」

迎着我充满歉意的目光，小光冷笑着说道。

 

 

 

「甩了你…小光？这是怎么回事？」闻言，母亲大人诧异地问道。

看来小翼…自始至终都没进入到母亲大人的目光里啊。

即便我刚才说了打算今后的人生想和小翼一起度过，母亲大人仍然充耳不闻。

「这种事情，你去问你儿子喽。」小光耸了耸肩，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说道。

「我和小翼交往了…剩余的人生里，我也想和小翼一起度过。」迎上母亲大人的目光，我说道。

「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有在意过小光的感情吗？」闻言，母亲大人颤抖了起来，指责道。

母亲大人还真是…喜欢小光喜欢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啊。

「母亲大人，您是不是也从来没在意过我的心情呢？婚约什么的，不一直都是您在擅自推进的吗？」我反问道。

若是平常，我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看来死，既能给人以向往，又能给人以勇气啊。

「我什么时候没在意过你的感情了？你不是也喜欢小光，想和小光结婚吗？」母亲大人理所当然般说道。

「这点…是不是您为了尽早和小光成为家人而擅自认为的呢？」

闻言，母亲大人愣住了。

在一瞬间，她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她站在那里，良久无言。

她是在反省吗？或许是这样。

但我总感觉，她瞳孔深处散发出的，是更为深不见底的遗憾和悲伤。

小光…你真是招母亲大人喜欢啊。

 

「小光，还有小翼…接下来的话我也要对你们说。就像小光曾经说的一样，我在很久之前就喜欢小光了。如果只说被迷住的话，或许要追溯到遥远的十年前也说不定。但随后的一些经历让我开始嫉妒并怨恨她，即便如此，我们也缔结了称得上是朋友的关系，那是因为我对她也有憧憬和喜欢。」

「小光，我不是amadeus，但我也绝不想做萨里耶利。如果到了这种程度你也还愿意听我这个人渣的遗愿的话，我希望你今后一直能在舞台上绽放你独有的那道最耀眼光芒。」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呢。」小光点了点头，说道。

「抱歉，我果然还是无法成为你的舒曼。虽然我喜欢你…但我现在最想共度一生的人，是小翼。」

「你还有多久时间？」小光问。

「大概4-6个月吧…我不想做化疗，因为那对我而言是无意义地延长生命。」

「3个月，你一定要无事活到那个时候。辉君你给我记住，你对我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如果你不活到那个时候，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如果我提前死了的话，原谅不原谅又有什么关系呢？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小光也还是如此任性，但同时，这份任性也让我无比心安。

 

「母亲大人，您是否准许我在接下来的人生中，和小翼一起度过呢？」见小光默许后，我又转向母亲大人这边，问道。

「随便你。」留下冷淡至极的一句话后，母亲大人离开了病房。

「星野阿姨出去了，你把她安全送到家。」母亲大人走后，小光对着手机命令道。

「多谢了，小光。」

「我喜欢星野阿姨，星野阿姨也喜欢我。我担心她关你什么事？」小光没好气地说道。

「抱歉…」

「看在你叫我小光和承认喜欢我的份上，原谅你。」

「你不生气吗？」我问。

「你觉得我生没生气？」

「超生气。」

「既然如此你还废话什么？」

「抱歉……」

「你能不能别道歉了？很烦啊。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星野阿姨和你父亲把你逼的太紧了，但因为你没错就可以对我做这样的事……」

说到一半，小光的愤怒戛然而止。

了解她的我知道，那是她意识到了，自己也是将我逼至死角的罪魁祸首之一。

「小光，你什么都没做错。一切都是我心理承受能力太差导致的结果。」我赶忙安慰道。

「不…不……不是这样的……可是，那个时候我还……」小光拼命摇头，似是想将什么东西从头脑中甩出一样。

恐惧，从她的表情中，我第一次读到了这样的情绪。

我望向一旁的小翼，她点了点头。

我走下床，握住小光的手，柔声问道：

「小光，“那个时候”，是什么意思？小光不是一直都开朗、元气、充满热情地陪在我身边吗？」

「辉君…是什么时候开始讨厌我的？」小光问。

「大概是，我们第二次相遇的比赛吧。虽然我知道自己的演奏比不上你，但我也好歹拼命练习过了。明明是冠军，我不仅没有得到任何的奖赏，反而还被观众们质疑存在黑幕。回家后，我又被母亲大人狠狠训了一通，因为自己的演奏存在很多不如你的地方。」

「在那，在那之后的比赛也是如此吗？」

小光用的是问句，但和我心心相印的她早已有了答案。

「嗯，每次都是。」我回应道。

「对不起…辉君。」

「小光什么都没有做错啊，为什么要道歉呢？」

「我…是为了报复你，因为你抢走了我的冠军，所以我才…在那些比赛中全力想要击溃你。虽然那个时候我觉得你很无聊，但自始至终我的曲子都是弹给你一个人听的，因为我觉得只有你一个人能听懂我的曲子。可是…我实在没想到星野阿姨会将你逼得那么紧，不，那时我连你的事情都完全不知道。」

「辉君变成这样是因为我，辉君得这样的病也是因为我。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不，不该是这样的才对。我是神爱着的孩子，我不可能，不可能给他人带来灾厄才是。」

小光将我承受的一切不幸都归罪到了自己的身上。

出生以来，她从未承受过任何苦难，也正因此，她不像我们常人一样，拥有对负面情绪的免疫力和抵抗力。

放任这样下去，小光会崩溃掉。

这是我唯独，不愿看到的结果。

「小光！」我先是低声吼道，随后轻轻摇晃起了她的肩膀，希望借此吸引她的全部注意。

「如果不是这样做，我们根本不会相遇不是吗？」

我曾讨厌小光，但即便是在最讨厌她的时候，我在潜意识里也憧憬、喜欢着她。

「有小光在的世界，和没有小光在的世界——两者相比，还是前者更好。在我最怨恨你的时候，我也依然如此坚定地认为。」

「也正是因为你做的这些事，我们才会相遇，我也才会曾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你。」

 

是的，小光什么都没有做错。

她曾嘲笑过我、轻蔑过我，但这些负面感情，从来都没有走进我的心中。

「对小光而言，和我相遇，是否让你的世界变得更美好了呢？」我选了个狡猾的问题，问道。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既然这样，又何必去否定我们的过去呢？一开始或许不太顺利，但正是这些曲折汇集在了一起，才成就了我们过去五年的时光，不是吗？」

如果小光是从音乐中感受到我对她的喜欢的话，那么过去这五年对她而言，一定会是无比幸福的回忆。

「可是辉君……」

「小光不是一直想要把我往好的方向上引导吗？就像你刚才指责我的一样，你什么都没有做错。谁都没有做错过什么，自始至终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悲剧罢了。」

我不曾做错过什么，小光也不曾做错过什么。

雨森爷爷不曾做错过什么，他只是希望我和小光能够交好，事实上，我和小光也的确彼此心意相通。

母亲大人不曾做错过什么，如果她没有因为自己“亚洲女性”的身份遭到歧视，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

父亲也不曾做错过什么，在我小的时候，他不认我这个孩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在他滥用职权之时，我早已步入癌症晚期，我的病，我的死亡，和他的行为也不具备一丝一毫的因果关系。

观众们不曾做错过什么，他们只是在把自己的想法坦率说了出来而已，在这个广泛承认“言论自由”的年代，这本就无可非议。

自始至终，谁都没有做错，是命运，造就了如今的这个结果。

「悲剧…」小光喃喃道。

「我们拼命想去把握住什么，却最终一无所得——这样的情况，不是刚好符合悲剧的特点吗？所以啊小光，要去责怪的话，就责怪那个爱着你的神明吧。」我开玩笑道。

 

过了一会儿，小光恢复了正常。

现在的时间是晚上八点，距离探望时间的界限还有1个小时。

「你要答应我，就这样将自己的光芒绽放下去啊。」

「嗯，我答应你。」

 

也就是在这时我意识到了，自始至终，这一切都是一个悲剧。

正因此，那个一直盘踞在我心头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答。

「小翼，我们分手吧。」

再一次，忍着锥心的疼痛，我说道。

 

 

整个过程中，小翼一直在担当着一个旁观者的角色。

但这绝不意味着，她的心思漂游到了九天之外。

「分…手？」

「你别看我，辉君想和你分手可不是因为他花心的缘故。」感受到了小翼质疑的目光，小光连忙撇清了自己的关系。

「为什么…为什么要和我分手呢，辉君，告诉我好吗？」

「刚才辉君不是还和妈妈说想要永远和我在一起吗？」见我没有回应，小翼又追问道。

「我那是…骗她的。」

「辉君，你就这么不清不楚的，她和你又没有心灵感应，哪能接受呢？」小光提醒道。

「好吧。我不能耽误你。你马上就要大学入学考试了，如果我们继续交往的话，你在这段时间一定不会放下我不管。这样，你的考试成绩怎么办？」

「可是辉君——」

「没有可是，如果我得的是慢性病的话，我也绝对不会提分手。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未来了。我们之间不再至多是亚洲和欧洲的距离，而是人间与冥界的关系。」我打断道。

「还有，你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吗？是胃癌。不知多久，我就没法进食了，即便靠输液补充营养，癌细胞也会全部将它们吞噬掉。我会变得愈发消瘦直至骨瘦如柴，到最后，连个像样的人形都没有了。小翼，我爱你，所以我希望自己能把最好的一面留给你……我不想在你的眼中变得越来越恶心。」

是的，自始至终，这都是一场悲剧。

既然是悲剧，又哪会迎来happy ending呢？或者说，我又怎会自信自己人生会以happy ending来结尾呢？

沉默开始蔓延，小翼低着头没有说话，但从她的眼神中我能感受得到，她在慢慢汇集着某种决心，一如她的父亲想要守护家人那时一样。

「辉君，是我的王子。不论何时，不论多久，辉君，一直都是我的王子。」

「呐，辉君，回答我一个问题。」小翼轻声说道，像是命令，又像是恳求。

「如果躺在病床上的是我，辉君会丢下我不管吗？」

答案自然是不会，小翼也清楚这一点。

这个问题…还真是狡猾啊。

抓住我愣神的空隙，小翼说道：

「不会，对吧？那么辉君为什么会认为，我会觉得你越来越恶心呢？」

「因为爱和责任…不一样啊。爱是很飘忽不定的东西，尽管今天两个人可能海誓山盟，但在发生了什么之后，一个人突然不爱另一个人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换了个角度，逞强道。

「辉君，是不相信我吗？」小翼问。

不想回应这个问题的我闭上了眼睛。

「辉君，是觉得我单纯被你的外表吸引吗？」小翼又问。

「辉君，是认为我是那种轻浮的女孩儿吗？」

「辉君，在你眼中，我对你的爱，只是飘忽即逝的程度吗？」说到最后，小翼的嗓音已经开始变得有些沙哑，

我本希望能从她的表情中逃离出来，但不知为何，即便闭上眼睛，我还是能一丝不差地感受到小翼的音容笑貌。

那一定是因为，小翼早已深深住进了我的心房里。

闭上眼睛、堵住耳朵——都没有关系。因为我对她的爱，已经刻在了灵魂深处。

只要我还没有死亡，它就不会停歇。

现在的我，笃信着这点。

 

「星野君，今天外面是一个晴天。虽然已经进入秋季，但天气依然很热。开学的第一天，大家都没什么上学的氛围，课间都在谈论着暑假相关的话题。

这个时候，星野君依然在练着钢琴吗？星野君每天都睡得很晚，如果不来学校的话，会不会睡得早一些呢？我时常在想，如果我能有一双翅膀就好了，因为这样我就可以飞到星野君的房间外面，趁星野阿姨不在的时候偷偷溜进去——听上去很刺激很有趣对不对？」

 

「星野君，今天是开学的第2天，天气依然很炎热。今天数学课上老师趁所有人不备举办了一场临时测验——星野君猜猜我的成绩会是什么样呢？

能有现在的成绩，也是多亏了星野君呢。星野君在那时接纳了走投无路的我，虽然只是在音乐教室里为我讲题，但在我眼中，星野君却好似为我洞开了一个世界一般。

星野君，和你分别的第二天，我很想你。」

 

「星野君，今天是开学的第3天。和前两天不同，刚一醒来，外面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我听了妈妈的话，穿了厚一些的校服出门。

对了，昨天说的数学成绩下来了哦？我竟然打了100分！话是这么说啦，但其中的一道填空题我完全不会做……只是看着答案像“4a”就填了上去，没想到还真让我猜对了。老师没问我这道题怎么解出来的真是太好了…

大师课的视频有人传到网上了哦？弹幕和评论区都在说星野君好厉害，即便是那么难的曲子也能掌控自如。Herbert大师的授课我虽然听的不是很懂，但他是不是隐约有想要收你为徒的意向呢？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太好了……好像对讨厌钢琴的辉君来说，也不能这么说呢。」

 

「星野君，今天是开学的第4天。天音感冒了，是不是因为天气转凉后也要坚持穿夏季校服的原因呢？这么一想，当时听妈妈的话果然是没错的！

对了，今天是一个可喜可贺的日子。因为我终于按照星野君的建议，将所有的教材知识点都融会贯通成了自己的东西……

星野君在家的日子是什么样的呢？星野君讨厌钢琴，会不会每天的练习都很难受呢？抱歉啊，如果我有一双翅膀就好了，明明名字叫做“翼”呢……星野君很温柔，但也正因此，星野君千万不要将所有的情感都独自扛下来啊。星野君是我的王子，就算我不在星野君的身边，我也无时无刻不想着星野君的事情。」

 

我闭着眼睛，将小翼在9月份开始发给我的前四封短信全都背了下来。

不知不觉，我的声音也变得和小翼一样沙哑，

泪水夺眶而出，那是汹涌到拼命闭眼也无法阻止它们一丝一毫的程度。

这些短信就好像小翼本人一样温柔，一样直率，

它们全都在笨拙地诉说着，我喜欢某个人，我喜欢某个人，我喜欢某个人。

这个学期以来，在前前后后100多天的时间里，我和小翼完全没有见面，但小翼每一天都会将她的经历、她的心情，毫无保留地传达给我。

睁开了紧闭的双眼，我的眼前不再是漆黑一片。

「小翼，对不起…以及，我爱你。直至我死的这段时间，我再也不想和你分离。」

我将小翼抱在怀里，用尽自身的全部力气，感受着她的体温、她的心跳、她的呼吸。

 

「切，真无聊。」目睹此景，小光咂了下嘴，说道。

「喂喂，你就不能说点好话吗？」我苦笑。

「是一度以为你真会甩了樱井的我的错，说是以为也不太对，应该是期盼，或者说是希望？」

「你的内心…还真是黑暗啊。」我吐槽道。

如果我和小翼就这样分手的话，或许小光会以最强势的姿态将我剩余的人生夺走吧。

就算我说过“我爱小翼”也没有关系，因为即便如此她也相信，自己在我眼中会是最为耀眼的那一个。

看来即便我狠狠伤害了她，小光也依然是小光。

这样，就好。

「是是，我内心黑暗。那电灯泡小光就不打扰二位亲密了。辉君，你可要给我好好活着，没有我的同意，你就不被允许去死。」

在留下这样一句命令后，雨森大小姐离开了。

 

 

我和小翼就这样紧紧拥抱着，但不知不觉间，单凭拥抱已无法传达我们对彼此的渴求。

我揽住小翼的腰肢，轻抚小翼的脸颊——就像我曾在舞台上对长发公主做的一样。

心领神会的小翼闭上了眼睛，

（这三句描写kiss的话被和谐了....）

「咳咳……」就当我们沉浸在彼此心意的相互交叠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了那位小护士的干咳声。

「二位真的吻得很幸福、很投入呢~」望着一下子弹开的我们二人，小护士调笑道。

「探望时间就要截止了哦？进一步的行为达咩。」

「你来的正好，我要出院。」勉强将自己的羞耻心平复后，我说道。

「因为被中途阻止而欲求不满了？」小护士笑着问道。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不想自己今后的人生都在病床上待着。」白了她一眼，我说道。

「噢噢…原来是这样呀~那我这就去找人给你办出院手续。」

 

「我打算在外面租一间房子……现在学校不是没有课了吗，如果小翼能平时来这里自习…就再好不过了。」小护士走后，我低下头，支支吾吾说道。

「我要去！」

「嗯…那我回头把地址发给你。」

就当我为小翼的答应而感到心安之时，我突然想到一件必须处理的事：

「对了，我要不要见一下小翼的父母什么的…毕竟我给他们留下过不好的印象，再加上我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他们也不一定…会愿意你和我一起度过。」

忐忑、恐惧弥漫在我的心头，这是我许久都未曾体验过的情绪。

恋爱，还真是个错综复杂的事情啊。

「辉君有好好规划我们的未来呢~」闻言，小翼感叹道。

「我不是说了…今后再也不想和你分离嘛。」

总感觉，害羞的话一旦说出来就没法停止了。

「嘿嘿，我知道的啦。但当听到辉君说想要见我父母的时候，我还是很开心哦？没关系的啦，辉君，我父母非常非常喜欢你。不然你以为他们为什么会容许我每天都跑到你的音乐教室里自习？」

这么一说也是啊。

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不愿意自己的女儿成天和一个自己没有任何好感的男生待在一起，更何况小翼的父母是那么宠爱小翼。

「这么明显的事情辉君竟然都没发现！辉君大笨蛋~~~」

「你才是笨蛋——」

我，在笑？

不同于时常露出的苦笑，不同于刻意表现的微笑，

现在的我，是发自内心地，因为开心、因为幸福而笑。

我曾经承受过很多苦难，这并非自怨自艾……但，和小翼一起共度的这些时间让我开始觉得，这些苦难全是值得的。

因为，在苦难的尽头，有小翼的陪伴，

并且今后，我们也会一起共度难关。

 

「雨森爷爷，您好。我是辉，可以麻烦您为我租一间房子吗，里面再配备几位护理医生和保姆，直到死前，我都想就这样和我的女朋友一起在这间房子里生活下去……对，就是您说的这样……我不知道这些大概会花多少钱，不过明天我会先行转给您100万美元，如果不够……抱歉，您教训的是。您正好有一间别墅，明天早上就可以入住吗？谢谢您。那么，晚安。」

 

 

 

——（翼视角）——

 

「我回来——」

「小翼，星野怎么样？」刚一进门，不待我说完问候的话语，焦急等在玄关的父母就询问道。

我低下头，轻轻摇了摇。

「哎……为什么，这么年轻的孩子会……」父亲哽咽道。

「是啊，辉君明明那么温柔善良，但他却就要…就要……」

母亲轻轻抱住了我，抚摸着我的头，叹道：

「神啊，为什么您会这样做呢？星野承受了这么多苦难却还能拥有一颗高尚的灵魂……您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带他走呢？」

辉君曾数次感叹过他不是amadeus，不是神爱着的孩子。

可是，您不爱辉君也就算了，又为什么…为什么要舍弃他呢？

您就这么怨恨辉君吗？可辉君自始至终都在向他人传播着您的慈爱啊！

「爸爸、妈妈…我想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和辉君一起住。」从母亲的怀中离开，我说出了自己在病房里暗自下定的决心。

「当然，大学入学考试我会尽可能不去耽误的。」见父母一瞬间露出了迟疑之色，我说道。

「虽然这么说有些冷酷无情，但，如果耽误了呢？」父亲问道。

「那就耽误了，大不了明年再考一年。因为我现在最想做的，是陪在自己的爱人身边。」

「小翼，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些年间，你为这次考试付出了多少心血？就这样打算将它放弃吗？」近乎是出自本能，母亲诧异地问。

「我没有想要放弃考试，妈妈。我只是觉得，对于目前的我而言，辉君更加重要。」

「辉君还什么都没有体验过、没有经历过，那我就要在剩余的时间尽可能地和他去一起体验、一起经历……如果辉君愿意的话，我也想和他结婚。」

「我了解你的心情，小翼。但结婚的话是不是有些过了呢？」父亲劝道。

「为什么？我爱他，他也爱我，爱人间结婚有什么不可以的？」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勇气，我有些失礼地径直反问道。

「但那之后呢？你要知道，结过婚的女孩子在婚恋市场上……」父亲又说。

「婚恋市场上价值会下降？」我补充了父亲不忍说完的话语。

闻言，他点了点头。

我的母亲没有说话，她微微皱眉，望着我和父亲，像是在思索、盘算什么的样子。

「价值…价值，爸爸妈妈你们总是用价值来衡量一切，但这和幸福完全没有关系不是吗？辉君，辉君的妈妈都是既有才华又有钱的人，但他们一点都不幸福，因为他们完全不自由不是吗？」

「小翼，我明白你的话。但作为父母，我们果然还是无法同意你这样做……你可能会认为我们冷血、不近人情，但为了未来，还是此刻全心全意准备大学入学考试更合适些。」

「当然，我们不会阻止你和星野的交往，但同居和结婚的话，我们无论如何都不会赞同。」在话语的最后，父亲又补充道。

 

「爸爸妈妈…你们还记得爷爷吗？」

「当然。」

「在你们看来，倾尽家产来救治快要去世的爷爷…也是没有价值的吗？」我正面对上父母的目光，问道。

见他们一瞬间愣住了，我又说：

「不是这样的，对吧？但按照你们的观点，爷爷已经时日无多了，和将钱财留给还活着的人身上明显是价值更高的做法。但爸爸妈妈，你们却没有选择这样做。爸爸妈妈你们知道吗？望着四处借钱也要让爷爷安心度过最后一程的你们，我真的非常自豪，我自豪自己能有这样伟大的父亲和母亲……可是，为什么到我这里，你们的态度就变化了呢？」

我又想起了爷爷躺在病床上的样子。

虽然生命已经衰竭，但望着依然满目慈祥的爷爷，我总感觉，死亡并不是人生的终结，相反，它或许更像是一个契机，一个彰显和赞美人性复杂和高贵的契机。

「小翼，我这一辈子曾听过太多的谎言。我的父母告诉我，等你上了大学就好了，等你工作了就好了，等你结婚就好了，等你生了孩子就好了，等你的孩子长大了就好了……后来我发现，“就好了”的人生似乎永远也不会来临。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情，如果有的话，那就是死亡。我时常在想，人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但也正因为想不明白，我才发现，最重要的永远只是一件事——那就是好好地活在当下。」

这是爷爷在神志清醒时曾对我说的遗言，同时，也是我内心深处最珍藏的秘密。

如果不是辉君生了这样的病，恐怕我永远也不会将它对我的父母提及。

「考上大学不是结束、找到好工作不会结束、和别人结婚也不是结束……既然烦恼永远都不会结束，为什么爸爸妈妈你们不让我…活在当下呢？」

 

「小翼……」我的父母瞪大了双眼，惊讶地望着我。

「我爱辉君，对我的人生而言，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和辉君在一起。」

「可——」

「算了，孩子他爸。」母亲拦住了还想争辩的父亲，摇了摇头，说道。

「我也是女性，我能理解小翼想要为星野付出全部的想法。」

「小翼，作为父母，我们依然不会赞同你这样做。虽然不会赞同，但我们会尊重你的决定……因为就像你曾在话剧里说的一样，这是你的人生啊。」

「更何况，你也不是单纯喜欢星野的外表和家世，对吧？」虽然明知答案，母亲还是这么问了。

「是的。我爱辉君，和辉君长什么样子、家里有多少钱没有丝毫关系。我只是，爱着辉君而已。」

「嗯…那我们今晚就一起收拾一下你的行李吧。」母亲点头说道。

「孩子他爸，你作为一家之主的表率呢？」母亲重重拍了拍父亲的后背，问道。

「希望你和星野，能够幸福……」在母亲的逼迫下，父亲满不情愿地说道。

 

——翼视角（完）——

 

 

第二天上午 别墅前。

「小翼…还有叔叔阿姨？您们怎么来了？」

见到来客后，刚拿到别墅钥匙的我连忙请他们进来。

「我来看看我的宝贝女儿接下来住哪儿。」小翼父亲没好气地说。

「星野你别在意他。他就是舍不得女儿。」闻言，小翼母亲有些“不怀好意地”对着小翼的父亲笑了笑，说道。

我看向小翼，她全程都低头不语，但她紧紧攥着的行李箱把手的双手说明了一切。

「难道，小翼你打算住在这里？」

我的本意只是希望以后每天都能见到小翼，能和她一起为准备入学考试而自习。

但她竟然说服了父母，刚一交往就直接和我同居？

很早我就注意到了，小翼虽然看上去老实无害，但论关键时刻的行动力，要比我强得多。

「小翼，星野怎么不知道你打算住在这里的事情？难道整个过程都是你一个人——」

「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决定的，在辉君面前，爸爸你就别捣乱了好吗？从昨天晚上就一直在念念叨叨的……」

听到“捣乱”这两个字，小翼父亲石化了。但与之相对，小翼母亲却笑得合不拢嘴起来。

「这就是所谓的“女大不中留”啊，孩子他爸，你想哭就哭吧。虽说我是不会安慰你的。」

望着此情此景…我突然有一种想要一个儿子的想法。

自己的宝贝女儿一夜之间被别人拐跑了，作为父亲却还要笑脸相送……

真是，绝对不想面对的事情。

 

「好了，辉君，我们去游乐园吧？昨天不是在line上说好的吗？」将行李箱放到客厅，小翼说道。

「可至少让我款待一下叔叔阿姨——」

「星野，你不用管我们。安心和小翼去玩吧，不过回来之后要好好督促她学习哦？」小翼母亲说道。

「妈妈！你怎么说的我好像一个只知道恋爱的小女生一样。」闻言，小翼不满地鼓起了嘴，说道。

「难道不是吗？刚交往没多久就冲到男朋友家里来。妈妈那时候可是要矜持得多~」

望着小翼和家人互开玩笑的样子，我不禁有些愣了神。

原来，正常的家庭，是这个样子的啊。

「星野，好好和小翼相处啊。」小翼父亲叮嘱道。

「感谢您的信任。还有，多谢您把小翼交给我。」我正面回答道。

「不会把女儿交给你的哦。」小翼母亲装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说道。

「抱歉啊，辉君。妈妈自从文化祭后就一直是这个样子，其实在那天见面后，她就特别喜欢你。」

「确实…感觉和那次差距好大。」

「爸爸妈妈，那我和辉君先走啦？」语毕，小翼牵起了我的手，向他们确认道。

「快去吧~我和爸爸也该上班了。」

「初次来访招待不周还请见谅，下次一定——」

「星野，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这么客气干嘛。」

「噢噢…」我懵懂地点了点头。

一家人……吗？

我和小翼的父母只见过一面，而且就在这为时不久的一面中，我还和他们发生了很大的冲突。

他们…为什么会对我这样好呢？是因为小翼而爱屋及乌了吗？

直到游乐园为止，我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

 

 

「您好，我预订了恋人版的VIP豪华套票。」对着工作人员，我将雨森爷爷发给我的订单图片展示出来。

「多谢惠顾！」

「辉君…真的很坦率呢。」听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恋人”两个字后，小翼的脸上一瞬间布满了绯红。

「不是坦率啦……」牵起小翼的手，我说道。

「我只是，想向大家炫耀，自己的女朋友是天下最可爱的女孩子罢了。」

不愿让任何人见到小翼的可爱之处，却又想向世界炫耀小翼的可爱之处。

不应并存的矛盾心情正同时深深根植在我的心中。

「辉君，意外有很孩子气的一面呢。」

孩子气…吗？

或许，我的内心深处依然是个小孩子吧。

虽然读了很多书，经历了很多事，但我的本质，应该只是一个缺爱的孩子。

 

和上次不同，这次我们直接选择了VIP通道，不消10分钟，我和小翼就顺着工作人员的指引，来到了隧道里。

「小翼想坐哪排？」我问道。

「第一排。」小翼语气坚定，她拽着我，直接抢占了第一排的两个位置。

「小翼你不害怕吗？」

「不害怕。」

「因为，我的王子说过，他会保护我的啊。」

 

警报声响起，红灯开始闪烁。

开动了的列车缓缓爬行，直至第一个高坡。

我偏头望向小翼，尽管她在排队和挑选座位时都面无惧色，但当真面对“一头栽向地面”的恐惧时，她的脸还是不自觉地抽搐了下。

「不会出事的，小翼只需要安心享受这次玩乐就好。我会保护好你的。」我柔声说着，并将手轻轻覆盖在她的手上。

就在这时，列车猛地俯冲下去，我的心脏也本能地提了起来。

怎么说呢…好像一点也不恐怖啊。

相反，还蛮有趣的。

后排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看来大家也都在享受着这个游戏。

我望向小翼，此刻的她正皱着眉头，紧闭双眼。

「没关系的，不用害怕。」我试着用极尽可能温柔的语气说道。

俯冲结束后，列车开始了左右的旋转，我和小翼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被甩了起来。

也是在这个时候，小翼睁开了双眼。

「是不是蛮有趣的。」我说。

小翼面色苍白，完全没有回应。

 

接着，过山车猛地倒过来，开始了上下翻转。

这次的冲击，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但是，小翼却没有再度闭上双眼。

她开始向后排的那些人们一样，尖叫了起来。

看着她的表情，我明白，那不是出于恐惧，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享受。

就连一秒钟的目光，我都不愿从这样的小翼身上移开。

忽然间，一直席卷在我们周围的狂风，停止了。

 

「小翼，你感觉怎么样？」结束后，见小翼的步伐有些虚浮，我连忙牵起了她的手。

「虽然一开始很害怕，但到中间发现，所谓过山车也不过如此嘛。」

「那我们再回去坐一遍怎么样？」望着逞强的小翼，有些想笑的我提案道。

「不要。」

「不是“不过如此”吗？」

「那也不要。」小翼断然拒绝道。

「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呢？观光火车怎么样？可以绕着游乐场转一圈，然后我们去城堡里吃午饭。」放弃了继续捉弄小翼的想法，我说道。

「好啊！对了辉君，那边有卖冰淇淋的店家诶，我们去买一份怎么样？」

「现在是12月…小翼竟然还想吃冰淇淋吗？」

「冬天的冰淇淋比夏天更好吃啦！真的，辉君你信我。」小翼信誓旦旦地说。

…

……

………

就这样，我和小翼遍览了这座游乐设施的全部项目。

午后时分，玩的有些累了的我们还去“幻想套房”睡了一小会儿。

「这是雨森爷爷为我订好的啦，不是我买的……」面对小翼指责我浪费的眼神，我连忙回应道。

 

晚上八点半，几乎所有项目都玩过一遍的我们来到了摩天轮前。

「是星野君吧？虽然已经快到闭园时间了，但按照约定，我们会等您坐完这最后的一班。」

「多谢您的宽怀。」我点了点头，道起谢来。

这也多亏了雨森爷爷啊……

 

“你小子，是真能折腾我啊。”昨晚在酒店住下后，我向雨森爷爷打了个电话，并说明了自己希望他为我做的事情。

“爷爷您就当这是对自己曾在我参加的比赛上动手脚的回礼怎么样？”

被雨森爷爷训斥后，我似乎已经找到了和他沟通的正确方式。

“你和小光真是一个样啊……”雨森爷爷叹了口气，说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乘胜追击。

“好，我答应你。”

 

「来，小翼，我们坐上去吧~」无视小翼困惑的神情，我半强制地将她带了上来。

在工作人员的操控下，摩天轮开始了旋转。

「哇，辉君你快看，外面好漂亮啊！在黑夜中散发着光亮的城堡就好像水晶宫殿一样呢……」

「嗯，是很漂亮。」望着一边露出孩子般笑容，一边拍照的小翼，我微笑道。

「小翼，我有一份礼物要给你……算是对你那方手帕的正式回礼。」

「回礼？」

没有理会小翼的疑问，我强行将目光从小翼身上移开，转至那片高远深邃的夜空。

摩天轮就这样上升着，直至最顶端。

突然，一阵强光从地底掠向天空，在最高处爆散开来，绽放出美丽的花朵。

在我们上演的话剧中，王子曾为Rapunzel在高塔的东南西北处点燃过四朵烟花。

第一朵烟花点燃时，因为还是白天的原因，Rapunzel要仔细凝视才能勉强看清那活错了时节的短暂生命。

但到最后一朵烟花时，夜幕已经降临，它仿佛一道道逆射的流星，在天空中恣意盛开着，在照耀Rapunzel脸颊的同时，也打开了少女长年闭锁的心。

“I Love You，Tsubasa！”

四朵烟花在天空上拼出的彩色文字，是王子对公主的，告白。

小翼捂住了因为吃惊而长大的嘴，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淌了下来。

而我，也似乎在那一滴滴晶莹的泪水中，见到了摇曳着的点点微光。

小翼伸出手，想拿起自己放在一旁的手机，但她的目光片刻也不愿从这些烟花中远离。

「放心吧，全程都会录像。」我轻声说道。

「小翼。」虽然有些不情愿打扰处在沉浸状态之中的她，但我还要借着这些烟花赋予我的勇气，完成今天最后的一件事。

我掏出了自己从母亲大人房间中偷出来的“家传戒指”，单膝下跪，说道：

「我爱你，小翼。你愿意，嫁给我吗？」

 

昨晚挂断和雨森爷爷的电话后，我曾盯着这个黑色的小盒子，沉思许久。

像我这样的身体，还有不知几个月就要完结的生命，真的可以要走小翼的未来吗？

但今天上午，我确信了。

小翼，一定也希望能和我结婚。

不然，她不会第一时间就带着行李箱来到我家门前。

不然，那位无比溺爱小翼的父亲不会让我和小翼好好相处。

不然，小翼的母亲也不会说，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

我马上就要死了，但这并不是我妄自菲薄的理由。

因为最重要的，永远是去体会对方的心意。

这是我通过小翼昨天的连环追问，明白的道理。

 

从摩天轮下来的我们十指相扣，走在回程的大道上。

「大意了啊…辉君果然会突然做出令人心脏不好的事情来。」

「传说中，无名指有一根直通心脏的血管。」感受着小翼左手戒指的触感，我说道。

「那辉君的心意也借由这枚戒指直通我的心脏呢。」

「哈哈，或许真是这样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