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之城,独狼警探与仿生人搭档破案录(四)| 科幻小说


今天带来《缄默的歌》大结局。

| 无形者 |把存在主义当作人生哲学,热爱诗歌,热爱美,热爱形而上的思辨,所以喜欢神神叨叨,所以时常自言自语。最爱菲利普·迪克和威廉·吉布森,希冀着能在文字中勾勒出超现实主义的迷幻画面。小说《尼伯龙根之歌》2019年获得未来科幻大师奖三等奖。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公众号
缄默的歌
全文10500字,预计阅读时间21分钟。
七、亡者之路
在我今日的悲伤里,最为苦涩的是我昨日欢乐的回忆。
记忆是一种相聚的方式。
忘却是一种自由的方式。
除了黑暗之路,人不可能到达黎明。
除非我的心碎了,否则它又怎能被开启?
——纪伯伦《沙与沫》
傍晚时分,飞车驶离墨西哥城,降落在东北角四十公里处的提奥提华坎。这儿曾是古印地安文明的遗址,修建有数座祭祀用的金字塔,后被神秘遗弃。阿兹特克人重新发现了这个地方,并在此定居。
作为中美洲最大的建筑之一,太阳金字塔立于南北向轴心大道“亡者之路”中段东侧两公里。并非所有的金字塔同埃及金字塔一样皆作为陵墓,西班牙人来到此处时未有此概念,“亡者之路”便也因此得名。
“夫人,我们来这儿干嘛?”
“举行祭祀。”
“为了什么而祭祀?”
“为了遏制萨姆。”
“祭品是什么?”
莱拉沉默了一小会儿。“这是一场活祭。”
“我明白了。”休·威尔比微微一怔,但还是接受了这一点,“我是祭品,因为我做出了决定。”
“是,你是祭品,你的大脑是祭品,因为你将在此处嗑药,抗击萨姆·斯宾塞。”莱拉耐心十足地解释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远离闹市将最大限度阻碍萨姆的意识在那些磕了药的活人之间传送,但这也意味着你只能自己一人去面对他。在死亡面前,你孤立无援,永远只是一个人。”
“我孤立无援,永远只是一个人。”休·威尔比呢喃道。莱拉的话让他想起一场似梦非梦的谈话,一切朦胧而暧昧的细节都淹没在夜的宁静呼吸里。
他忆起昨晚夜幕降临之后自己一人是如何躺在舒适而柔软的大床上辗转反侧,也忆起窗外高悬于天际的明月是如何洒下万千银辉触摸他的脸。床头有一盏昏黄而温暖的小灯,但他没开。当他睡不着的时候,他就起身站在窗边,望着天边银月神思。
是门外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也是富有韵律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幽思。休·威尔比拉开房门的时候,夫人秉烛夜游,只套了一件半透明的丝质睡裙,欲言又止地站在他的门口,眼睛闪着灼灼的光。月光将她的肌肤映得白皙绵软如清雪,那截在她手中发光的电蜡烛把她的脸染得绯红而迷离。
他们做爱了吗?休·威尔比记不清了,戒断反应带来的失忆越来越严重,已经开始不按照次序遗忘。他还记得自己的青春期,却忘了童年,也忘了昨晚馨香缠绕的细枝末节。所有短暂的欢愉都如过眼云烟般消散,所有存在的永恒孤独都如中流砥柱般巍然屹立。他不记得的有许多,但他铭记的仍有不少。
也许是心中顽固的执念作祟,他还记得自己与这个陌生而熟悉的女人谈起她的丈夫以及自己的姐姐。他们同是有所失去的人,他们都是被遗弃者,也许正是这一点让他觉得似曾相识,也许同样也是这一点让他觉得斯宾塞夫人的情况尽管和自己有些不同,但仍能理解自己内心的苦痛。
“从我的丈夫执意离开太阳系,追逐更高目标的时候,他对我来说就已经死了。”莱拉·斯宾塞对他说,“我的丈夫留给我惊人的财富,却也决心离我而去。无论从比邻星回来的那个人是不是萨姆,他都不再是我的丈夫。萨姆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一个合格的求道者、一个积极的开拓者,但永远都不会是一个优秀的丈夫。”
“从我的姐姐跳下铁轨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随着她的死而死去了。”休·威尔比对她说,“我的父母过早离世,所以我和姐姐相依为命。是她日夜操劳,想尽办法抚养了我。在她最美好最值得去爱的时候,我的调皮捣蛋和顽劣不恭占用了她享受爱情与生活的时间。但是,当我长大之后,我却过于吝啬,不知回报,几乎从不去付出,几乎把这点滴相处当作理所当然的平常。她死了,我想这是我的错。如果我懂得如何更经常去关心她就好了。”
这是他脑中唯一记得的细节。昨晚发生的一切都罩上了神秘的遗忘面纱,唯有这段触及生命核心的情感对话,像雾中的太阳,隐约闪着虚弱且无力、苍白而朦胧的光。除此之外,一切都模糊了,仿佛除了光,一切都不再重要。
休·威尔比踏着亡者之路,脑中胡思乱想,心中烟雾渺茫。这条亡者之路,对他来说,的确通向死亡。他洞察了命运,明悟了自己的结局,纵使命运撕咬着他的心,但他仍坚定不移的朝着古老的太阳金字塔走去。
一个扎着马尾的俊美男人出现在金字塔的石阶上。“威尔比警探,”迭戈-180悲伤地说,“你还是来了,我知道你会这么做,但我由衷希望你不会就这么黑咕隆咚死掉。”
“迭戈,”休轻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是我让他来的。”莱拉·斯宾塞避开休的目光,低声说,“谟涅摩绪涅对仿生人无效,因为仿生人不具备想象力,看不见幻觉,但同时仿生人又的确装有高度共情模块。”她耸了耸肩,“这就是计划,你必须把萨姆的意识引到迭戈-180的共情模块中去。萨姆就像黑客,他的恶意是病毒,而仿生人的高度共情模块就像蜜罐[1],故意暴露出漏洞,引诱萨姆前来攻击。”
[1]蜜罐技术本质上是一种对攻击方进行欺骗的技术,通过布置一些作为诱饵的主机、网络服务或者信息,诱使攻击方对它们实施攻击,从而进行反制。
“斯宾塞夫人已经向地安局坦白了一切。”迭戈-180说,“待萨姆的意识进来之后,我会自毁。”
休·威尔比清楚迭戈-180的话意味着什么。你也做出了牺牲,他看着莱拉,情不自禁地想,地安局事后必然追究你的责任,因你遵照萨姆的意愿散播散播谟涅摩绪涅,尽管那也并非你的本意。不,不止是我,他看了看莱拉,又看着迭戈,心想不止是我一个人,你们都做出了牺牲,所有人都是祭品,所有人都逃不过被毁灭或被审判的命运。莱拉也许会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甚至被放逐至火星的塔尔西斯监狱,而迭戈则会死,尽管仿生人生来就不畏死。
迭戈-180加入了休·威尔比和莱拉·斯宾塞的队伍,依次踩着亡者之路走向太阳金字塔。现在,三人成行,顺着过往考古学家们挖掘出的两条通道,各自步入金字塔内部的上下厅堂。
此时天色渐晚,夕阳挥发完最后一丝余热便昏沉沉坠入西山。迭戈-180在上层处滞留,像安详的死者一般在此长眠。夜幕降临了,群星闪耀于漆黑的深空,被金字塔的外墙悉数阻挡,唯有天狼星的光,经南墙的气流通道直射内部,照耀在迭戈-180的头颅上。
休·威尔比与莱拉·斯宾塞继续前行,抵达下层厅堂。北极星的光,经过北墙的气流通道落进内部,在星光荡漾间稍稍驱散了深邃而幽远的黑暗。莱拉在厅中四个角落各折了一支荧光棒,休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点燃了燃烧棒的红光。火焰燃烧,在四色霓虹的渲染下,转变为炫彩的斑斓。光子飞舞,光霭迷离,绚烂而迷幻的光割破暗的幕布,将古老的金字塔内部染得如梦似幻,斑驳的光影使此处更像一个满溢狂欢与尖叫的舞池,而非神圣的祭祀之地或古代死者的居所。
厅中间摆放着一个现代化的浴缸,由莱拉早些时候命人运送进金字塔。浴缸是陶瓷做的,通体洁白,像少女雪白无暇的肌肤,没有任何一丝裂纹,更无任何一点污垢。浴缸旁摆着三个密封的木桶,桶中分别是玫瑰、达米阿那和温度适中的热水。莱拉提起第一个木桶,将热水倾倒进浴缸,蒸腾的水汽如云烟般缭绕,眨眼间模糊了她的婀娜身姿。紧接着,她要他褪去衣物,像东方僧人斋戒沐浴那般,清空内心杂念,坐进浴缸之中。浴缸的清水中放满玫瑰和达米阿那,红色和黄色的花瓣漂浮在水面,如一叶扁舟,随波逐流,温柔荡漾。
在那之后,莱拉退入黑暗,消失不见。过了半晌,莱拉从黑暗走到光下,穿着一身轻薄透明的雪纺连衣裙,娇小而完美的脑袋上戴着一顶高高的蓝色羽冠。她再度走到霓虹光亮下时,已用发光的亮彩和轻快的线条装扮自己的眼角。
休坐在浴缸中,抿紧嘴唇,敬畏而充满热望地看着她。女人低垂眉眼,烟视媚行,把一粒金色的胶囊捧在心口,迈着莲花般绽放的步伐来到他的身边。她在浴缸边蹲下,身子微微前倾,用右手喂他服下胶囊,用左手环绕过他的脊背掬起一抔散发着无色花香与白色水汽的热水,以便他就着这水好将那胶囊轻松咽下。
“药效一小时,”莱拉说,“一小时内如果你没成功,我会在你昏睡的同时继续为你服药。”
这是休·威尔比第三次嗑药,也是他第三次聆听时间的圣歌。
胶囊混着热水滚入腹中时,那股熟悉的晕眩感便泛了上来,连同血管中沸腾的血液一起灌进大脑。随着晕眩与迷幻感的回归,因戒断反应而被压抑的记忆也回来了。蓦地,他想起了自己在忘记童年的时候究竟忘了什么。他忘了童年时姐姐的模样。作为一个孤儿,他仍有童年,因为仍有姐姐承担起父亲的职责,扮演起母亲的角色。但是,也同样作为一个孤儿,姐姐从未有过童年,也从未有过青春。她一直都为他操心,直到他将姐姐遗忘。童年的姐姐看起来与作为少女的姐姐、作为女人的姐姐并无不同。她永远都是皱着眉头,永远都是耷拉着眉眼,瞳孔中永远都泛着淡淡的忧思和无止尽的哀愁。
“去吧,亲爱的,找到他,成为他,带回他,困住他,杀死他。”斯宾塞夫人凑在休的耳边,朱唇轻启,亲了亲他的脸颊,像一个别样的奖赏。她的吻带着甜美的香膏的气息,温柔的空气断他的回忆,吞没了他的哀伤。
莱拉重新起身,提起朦胧的裙摆,迈着雪白细腻的长腿,跨过浴缸,在他的身后坐下。她抱着他,那件轻薄透明的雪纺连衣裙被热水濡湿,粘在她的肌肤上,暴露出一大片动人心弦的春光。
女人用自己的双手穿过男人的腋下去环抱他。她将她的胸脯贴着他的后背,两点微妙的突起摩挲着他的肌肤,像调皮的粉红色精灵在他心头跳舞,舞步令人内心发痒。
休突然回想起来,他们昨晚的确是做了,像认识多年的老情人那样赴巫山云雨,行鱼水之欢,在迷乱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中抵死缠绵,水乳交融。但他没有回头。尽管现在他的背上贴着一份温热的柔软,尽管那达米阿那也的确有壮阳催情的功效。他没有回头,是因为有更强大的药物生效了。
现实正在远去,世界正在变形,燃烧棒喷射出的红光染上荧光棒的霓虹,已不再是原来的模样。金字塔内不再有浴缸,也不再有任何工业时代的户外照明工具。万物都消融了,时间唱响了圣歌,不是恢弘的咏叹调,而是平淡的、说话似的宣叙调。他沉入时间乱流,像石子沉入水底。
然而,对于清醒的莱拉·斯宾塞而言,休·威尔比只是昏沉沉睡去,嘴角的安详笑意像一个纯洁无瑕的孩子,可两腿之间多出来的那一物却硬邦邦勃起着,截然相反,是男性惯有的象征,是僵直的充了血的不可言喻的欲望。
莱拉向后躺下,也让休·威尔比向后躺下。她小声哼歌,小声念诗,抱着他的脑袋,让他枕在她的胸脯上,像哭累了的孩子依偎在母亲的身旁。尔后,他们两人又一起躺在浴缸里,身处寂寞深处,金字塔黑暗的子宫里徜徉,像所有的孩子最初都在爱的居所里守望。
在我的爱人与我之间必将竖起
三百个长夜如三百道高墙
而大海会是我们中间的魔法一场。
时间残忍的手将要撕碎
荆棘般刺满我胸膛的街道。
什么也不会有了,除了回忆。
(哦悲伤赋予的黄昏,
渴望见到你的黑夜,
颓丧的原野,苍凉的天空
在水潭深处蒙受耻辱
如一位坠落的天使……
还有你的生命为我的向往增辉
还有那荒凉而又快乐的街巷
今天在我爱情的光辉中闪耀……)
如同一座雕像决定了一切
没有了你会使更多的原野悲伤。
这是休·威尔比在临走前最后听到的几句话。莱拉后来再梦呓些什么,念叨些什么,他便也完全听不懂了。但是,博尔赫斯的《离别》就像火焰一样,在他心中熊熊燃烧,始终温暖着他。
八、神之死
免于记忆与希望,
无限的,抽象的,几乎属于未来。
死者不是一位死者:那是死亡。
像神秘主义者的上帝,
他们否认他有任何属性,
死者一无所在
仅仅是世界的堕落与缺席。
我们夺走它的一切,
不给它留下一种颜色,一个音节,
这里是它双眼不再注视的庭院,
那里是它的希望窥伺的人行道。
甚至我们所想的
或许也正是它所想的;
我们像窃贼一样已经瓜分了
夜与昼的惊人的财富。
——博尔赫斯《愧对一切死亡》
不见了,不见了,最先变形的是一整座金字塔,古老而颓圮的石墙在风与月中变得稍稍齐整了一些,点缀苍穹的繁星把灿烂的光洒遍世界,剥去文明的外衣,把人的肉体暴露在群星的注视之下。
地面上升起九百万支熊熊燃烧的火把,身着奇异服饰的阿兹特克人围着橙红色的篝火载歌载舞,将一把又一把粉末投入火中,火光刹那间就迸发出七彩的绚烂的光,宛如古代魔术师变的一次戏法。
他在哪儿呢?这是他要去的地方吗?不,不是这里,这不是萨姆·斯宾塞存在的年代,也不是萨姆·斯宾塞存在的地点。他是用力过猛,执念太强,以至于一下子跨越了太多的时间吗?
阿兹特克人唱着歌,口中发出可怕的神秘拗口的古怪音节,用癫狂而喜悦的目光盯着他。休·威尔比成了他们的祭品,这是另一场遥远时代的活人祭司。他动弹不得,像落入陷阱的牛羊一样被捆缚。他抬头看天,天是阴郁而压抑的黑,天上的太阳只剩一道淡淡的光圈。
“献给太阳!”阿兹特克人高呼道。
“日食!这是日食!”他大声反驳,大力挣扎,竭力摆脱当下莫名其妙的困境。奇特的是,他竟能听懂阿兹特克人的语音,甚至他发出的声音也不自觉切入当地的语调。
阿兹特克人敲打他,让他闭嘴,同时口中发出狂热的呐喊。“献给太阳,献给神明!”为了让太阳维持运转——至少在当时的阿兹特克人看来的确是如此——人们唱着歌,跳着舞,抬起他,像扛起一只待宰的猪,一步一步走上高耸的太阳金字塔顶端。
主持祭祀的阿兹特克人命令其他人将他放在金字塔顶端的石头墩子上,四周的人们皆用一种渴慕的眼光看着他,仿佛能作为祭品被献祭给神是一种莫大的荣耀。他们把他按在石头墩子上,让他的手脚向下垂落伸展,以便于他的胸膛高高挺起。
当祭司举起黑曜石制成的小刀时,休·威尔比已经全然放弃抵抗,转而全心全意想象着他想存在的时间、他想去的地方、他想成为的人。可他做不到。他离不开这里,谟涅摩绪涅带来的幻觉体验对他而言仍旧陌生,像一架自行车对一个初学的孩子那般危险、复杂,以至于无法掌控自如。
祭司虔诚而肃穆地注视着他,眼底深处泛起的温柔决绝好似在肯定他的牺牲。最终,在一段繁荣而深奥的祈祷之后,黑曜石小刀伴随着天边的雷霆一同落下。祭司剖开了他的胸膛,取出了他的心脏,让他那无用的躯体滚下石阶,被周围围观的人群分而食之。
他的心脏被投入火中,他的意识却升了天,化作一颗明灭不定的星。星光闪耀,富有韵律,似摩斯电码,悄然叙说着秘密。泛滥的银河汹涌流淌,夜幕中呼吸的群星如恒河沙数,被暗色的河水冲上了金色的彼岸。
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坐在干燥的沙滩上,面对着澎湃的时间海潮,竖着食指,蔚蓝色的地球像橘色的篮球一样在他指尖滴溜溜旋转。时空画面像赶场儿似的迫切兜转,千百万张脸飘然而来,像一堵镌刻疼痛与欢愉、悲伤与快乐、苦楚与幸福的高墙。时间的圣歌在他的耳边响起,人类之墙上的每一张面孔对他而言都清晰可见,包括眼角最细微的皱纹、眉心最不起眼的小痣。
现在,他稍微有些明白谟涅摩绪涅是如何缔造神奇的幻觉,更明白对于他的大脑而言这些成为他人的幻觉都意味着什么。幻觉意味着真实,就像所有的现象世界那样真实。现实不也是一种感官的攫取吗?在这薄薄的迷幻面纱下,人是永远都无法认识到那认识之外的,又绝对不可认识的物自体的。
所有的人类面孔都像面具,脸上的喜怒哀乐与悲恸是如此相似,如出一辙,仿佛人类的喜悦与伤悲、欢愉与哀愁、幸福与失落、痛苦与救赎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都象征虚幻与真如的永恒对立与融合。个体的记忆和情感是一条条小溪,涓涓细流最终汇入人的集体无意识之海。
这片汪洋大海是超越时间的,这片汪洋大海也是超越空间的,这片大海超越了个体,直抵文明最深处的永恒,道出了宇宙最隐晦的奥秘。所有的人,在这混沌深处诞生,经古今社会塑造,具现化为所有不同的面孔。所有人的内在都是相同的,都是那几种自古有之的原型。我们活在一个不停循环的时间里,即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丰盈的生命如激流,所有的人都可能在以前就存在过,以后也仍是,只是性格调料不同,思想的配方也不同,显露出来的外在就更加不同。
一个政客并不比一个针线女工更高贵,一个送货员也不比一个企业家更普通。所有的人都出自同一个人,所有的面孔都出自同一张面孔,所有的我们——尽管有不同的身姿、不同的样貌,却同样没有足够强大、足够冷漠、足够不为外物所动的自我。
是的,是的,休·威尔比心想,尽管这些面孔皆镶嵌于高高的文明之墙,可供选择,可以替代,但成为任何一个人都解决不了现实衍生的永恒困境,因为所有人都有烦忧,所有人都一样痛苦,这才是谟涅摩绪涅的真谛,这才是这种药物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了逃避自我,而是为了理解自我,理解这世上压根不存在完满的他我。
他在海边盘膝而坐,人类之墙从海中升起,圣歌在他身边筑起孤独的高墙。街道上挤满了人,像披着衣物的动物。曾经,智慧尚且愚昧的时候,人围着篝火无止尽地跳舞,在歇斯底里的狂欢中将自我剖析,献祭给虚无的神明。如今,当智慧拔起摩天大楼,足迹遍布深空,神在这一时代便也死了。但人是不愿就此善罢甘休的。人依然崇拜着存在,人崇拜人,就像人曾经崇拜神。萨姆·斯宾塞,最年轻、最富有、最强大、最具权力的男人,是世界的心神,因为人们扭扭曲曲,投出目光却什么也看不见,无法对所见之物赋予意义,便把希望寄托于更高更有远见的个体。
“我名叫群,因为我们多的缘故。”凡人之墙说。
“My name is Legion, for we are many.” The wall of mortals said.
休知道谁在说话,是萨姆·斯宾塞在说话,萨姆·斯宾塞就在这堵墙之中,即使这堵墙也生长了一副休·威尔比或达·芬奇或歌德的面孔。
“我们梦想周游世界,这个世界难道不就在我们心中吗?”墙上的诗人诺瓦利斯说,“我们不能探知自己精神的深度。神秘的道路是指向内心的。”
休·威尔比向下走近那神圣的、谜一般不可言说的夜,又与墙上一张张面孔擦肩而过。远处,世界静卧,荒凉而寂寞,仿佛人生之路已行至水穷之处。他人的高墙下踱步,在萨姆·斯宾塞的注视下驻足。一朵云从萨姆的吐息中飘出,如袅袅青烟,模糊了彼此的面孔。他俯身融入那张饱含激情的脸,与那永不安分的灵魂合为一体。于是,遥远的过去在时间的浪潮中涌了上来,一朵名为萨姆·斯宾塞的浪花打湿了他的衣襟,浪花那须臾间的生命在这一刻漫长得宛如一千万个日落,短暂的欢愉到来,接踵而至的永远是难以满足的求索。
他成了萨姆·斯宾塞,不是如今这个,而是更早之前,尚未离开太阳系的那一个。他是萨姆·斯宾塞,准备离开,在出发前的最后一个夜晚,与他的妻子做爱。萨姆·斯宾塞不懂爱,不在乎爱,只在乎成就,只在乎开拓。做爱并非他的本愿,只是妻子一厢情愿的交配。
休·威尔比成为他的时候,莱拉正画着勾人的眼妆,穿着同样那件若隐若现的诱人纱裙,像所有不得不目送丈夫狠心远去的妻子,用自己最独特也是最珍贵最美好的身体去挽留他。
她带着狂热的性欲和决绝的占有欲与他做爱,她一度索取,一度狂笑,一度迷乱地流泪,拥抱他、缠绕他、亲他、吻她、咬他,用迷离的眼神,用迷醉的笑意,有时甚至用咬牙切齿的仇恨去勾引他、挑逗他,仿佛一只手硬生生要挤出一杯橙汁,仿佛存在的所有目的、所有动机、所有意义都是从男人身上榨干最后一滴津液、甘露和液体。
萨姆·斯宾塞不会逗留,但他是休·威尔比。现在,他明白为什么查普尔特佩克山顶的皇家城堡让他如此熟悉,因为那并非他第一次去往那里。在他抵达那之前,早在20年前,他就以萨姆·斯宾塞的身份去过。那天晚上,莱拉来找他,说自己寂寞,现在他也明白了那晚并非他们第一次交欢,而是再度相遇。
于是,他也用尽力气去回应她,甚至费尽心思去讨好她。他在床笫之事上变得主动,同样用手摸,用牙咬,用大大的强有力的臂膀去拥抱她,用温暖的肌肤和生机勃勃的生殖器去摩擦她。他让她满足,让她眼中战栗的光像涸辙之鱼颤抖的银鳞。他们在水乳交融中搂抱自己,其力道之大仿佛恨不得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他头一次发现,原来极致的欢愉与极致的痛苦是如此相似,两者同样让人战栗,两者同样让人流泪,两者也同样让人心碎。
“你只是做爱,你不会爱,”莱拉抚摸着他的脸庞,充满眷恋地说,“萨姆,如孩子般天真、如鲜花般生长的世人才会爱,这是他们的秘密。”她的语气忽然一变,带着某种对未知的惶惑。“但你不是萨姆,我的萨姆从不这样爱我。你是谁?”
休摇了摇头,深深的悲哀掠过心弦。“我的确爱你,”他说,“但我的确不是你的萨姆。”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尽管不指望对方相信,但他还是执意告诉她真相。“我的确爱你,但我在某些方面,也的确和萨姆一样不懂爱。”他温柔地说,“也许你并不爱我,也许你只是寂寞,也许你在将来只是把我当成萨姆的替代品,但我仍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爱。”
出乎意料,莱拉相信了。“你是为我牺牲的?”她沉默了一会儿,并不抗拒,“你是为了我,才去阻止萨姆?”
“不,不止是。”他小声说,“我不知道我的行动有何动机,我的抉择全无意义。莱拉,你带给我的欢愉的确是让我这么做的一部分原因,但同时我也在你身上看到了姐姐的影子。我是孤立无援的,很久以来都独自飘荡,但我不想要拯救,痛苦让我活着,所有想拯救我的人都被我隔离,所以实际上是我自己将自己隔离。你理解我,陪我一起下地狱,也许这就是我这么做的原因。”
“为了缓解你的孤独,我做了些什么?”莱拉依偎在他的胸口,像疲倦的猫儿。
“未来某一天晚上,你来找我,说自己突然感到一整寂寞。”休·威尔比说,“让你进屋也许是最近一段时间我做过最正确的事,因为你对我说了一番话。”
“我说了什么?”
“你说,你和我一样,黑夜降临之后,总是如何如何地孤独,总是如何如何地彻夜不眠。晚上睡觉前,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你总会发呆,总会思索,总会胡思乱想,总会清醒着做梦,在梦中把想做却不敢做的都做一遍。这就是你,也就是我。”
“你会死吗?”
“也许。”
“如果不死会怎样?”
“会把一切忘了。”
“包括我?”
“包括你。”他忧郁地说,“也包括我的姐姐,包括这个世界以及我活在这个世界所经历的一切。”
他们再一次相拥,像久别重逢的老情人,将彼此的热望与彼此的欲念向彼此交付。当他以萨姆·斯宾塞的身体做到一半时,她突然叫他停下,问他若是就此留在萨姆体内,不去比邻星系又会怎样?
“那是不可能的,莱拉。”休·威尔比说,“当我成为萨姆,未来的萨姆便也发现了我。他已经来了,在等待我用他的肉体向你完成道别。”
“所以萨姆果然不爱我。”莱拉自嘲一笑,落寞地说,“我的丈夫任凭你用他的过去之身占有他的女人。”
休摇了摇头。“别这样想,亲爱的。”他吻了吻她的唇角,柔声说,“因为这道别不是一个人的,这道别是我的,也是他的。”
“你们男人都一个样。”莱拉搂着他的脊背,指甲微微陷进他的肌肤,“也到了你该走的时候了,是不是?”她莫名哭了,虽赤裸着身子,白皙的肌肤闪耀着欲望的光辉,但晶莹的泪珠却是如此纯洁,与孩子的悲恸无异。
休为这份满溢欲望的纯洁所动容,同样流下了簌簌泪水。那泪水不仅是为莱拉的失去而流,也为姐姐的失去而流。曾几何时,他也像如今这样离开过啊!当他的姐姐将他抚养长大,他却如远游的浪子,满怀醉意地投入花花世界,再无问候,再无关切,仿佛离弦之箭一去不回头。
“你的丈夫会回来的,莱拉。”他哽咽着开口,试图用笨拙的语言宽慰她的心,“如果那不能让你满意,那你也许可以期盼我。尽管对那时的我来说是初见,但对你来说,亲爱的,我会和你再度重逢,在未来的某个时刻。”
莱拉痛哭着吻他,伸出活泼而热烈的舌头,搅动他的口腔。她的口中生出带刺的玫瑰,恣意生长的藤蔓用粗粝的表面刺透了他的喉咙、他的食道、他的心脏、他的幻觉记忆。时空场景变了,玫瑰花的种子在心脏的泵动中搭乘血流的顺风车散播至他的四肢百骸。他吐出鲜血与内脏,血块零落成娇嫩的花瓣,一个拇指大的男人,最为年轻,最为富有,最为强大,最具权力,从花瓣中诞生,或是早就诞生,只是在此等待已久。
萨姆·斯宾塞:他们来到海那边格拉森人的地方。耶稣一下船,就有一个被污鬼附着的人从坟茔里出来迎着他。那人常住在坟茔里,没有人能捆住他,就是用铁链也不能,因为人屡次用脚镣和铁链捆锁他,铁链竟被他挣断了,脚镣也被他弄碎了。总没有人能制伏他。他昼夜常在坟茔里和山中喊叫,又用石头砍自己。
休·威尔比:他远远地看见耶稣,就跑过去拜他,大声呼叫说:“至高上帝的儿子耶稣,我与你有什么相干?我指着上帝恳求你,不要叫我受苦!”是因耶稣曾吩咐他说:“污鬼啊,从这人身上出来吧!”耶稣问他说:“你名叫什么?”回答说:“我名叫‘群’,因为我们多的缘故。”就再三地求耶稣,不要叫他们离开那地方。
萨姆·斯宾塞:在那里山坡上,有一大群猪吃食,鬼就央求耶稣说:“求你打发我们往猪群里,附着猪去。”耶稣准了他们,污鬼就出来,进入猪里去。于是那群猪闯下山崖,投在海里,淹死了。猪的数目约有二千。放猪的就逃跑了,去告诉城里和乡下的人。众人就来,要看是什么事。他们来到耶稣那里,看见那被鬼附着的人,就是从前被群鬼所附的,坐着,穿上衣服,心里明白过来,他们就害怕。看见这事的,便将鬼附之人所遇见的和那群猪的事,都告诉了众人,众人就央求耶稣离开他们的境界。
“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们的计划。”休·威尔比说,“你一直都潜伏在我的体内,默默注视着一切发生。是从什么开始的呢?也许是未来,也许是过去。”他自言自语,自己给自己回答,“你比我先一步超越了时间,纠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无意义,时间对你也不再是约束,但你为什么不控制我?”
“因为我不能。”萨姆坐在鲜血花瓣上,微笑着说,“你在本质上和我一样,这使我无法像对付寻常人那样对付你。你瞧,事情总是如此简单,为了对付我,你把自己投入神的领域。这摆脱了时间束缚的意识就是神的领域,而你,休·威尔比,纵使你成功制止了我,也改变不了人对你的疏离。人们会害怕你,就像那众人因见了奇迹而害怕耶稣的众人。如果你成了我这样的庞大意识体,那么人们会对付你,就像你对付我一样。”
“为什么吃人?”休反问道。
“吃人是本能,精神体也无法违背能量守恒定律,”萨姆漫不经心地说,“我们需要通过吞噬同类从而获得能量,同类相食是迫不得已的生存规律,为此我不得不将‘圣歌’在我们的族群中传唱。”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虚幻的身体,吃吃笑了起来。“但是,不用为那些被吃的人感到伤心。他们都成了我,他们都在成为‘我’的幻觉中得到满足。”萨姆哀伤地说,“存在是多么孤独又多么可怕呀!幸福虚无缥缈,绝望与悲恸却总是不期而至。活着让你快乐吗?活着意味着无止尽的烦恼和永远摆脱不了的物质需求。休,没有人能理解你,正如从没有人准确无误理解任何一个人,但是,被我吃掉的人都成了我。我们是神,我们是群,我们同为一体,相互理解,我们行为一致,无需诉诸交流,就可从一个个孤立的自我陷阱中摆脱出来。我们是同一支圣歌,流动着同样一组音符,这难道不是美好的吗?这难道不是人类之爱的终极体验吗?”
“神不会爱世人,因为神不懂爱。”休付之一笑,平静地说,“我和你不一样,就算我可以做得和你一样,也并不意味着我们在本质上是相同的。”
“哦?是哪里不一样呀?”萨姆捂着嘴,憋着笑意,像休的话吊起了他的兴趣,但也仅仅只是听一个笑话的兴趣。
“我懂爱,而你不懂。”休认真地说,“所以,你不如我强大。”
萨姆哑然失笑,笑声紧接着转化为洪亮的回声。“你在开玩笑,你一定是在逗我笑。”
休·威尔比诚恳地摇了摇头。“不,请别笑话我,我说的是真的。”他轻声说,“爱是什么?诚如纪伯伦所言,爱除自身外无施与,除自身外无接受。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因为爱在爱中满足了。”
“那么,我的问题在哪儿呢?”萨姆反问道,“你难道没看到这种不存在隔阂的终极之爱吗?”
休·威尔比:耶稣上船的时侯,那从前被鬼附着的人恳求和耶稣同在。耶稣不许,却对他说:“你回家去,到你的亲属那里,将主为你所作的是何等大的事,是怎样怜悯你,都告诉他们。”那人就走了,在低加波利传扬耶稣为他作了何等大的事,众人就都希奇。
萨姆·斯宾塞嗤之以鼻,报以不屑一顾的冷笑。
“你总想着占有,像本能动物只知攫取和掠夺,而我不。”休·威尔比笃定不疑地说,“我可以为爱而生,为爱而死,一个贪生怕死之辈永远无法和一个惯于自我毁灭的人拼命,这是亘古以来永恒不变的真理。”
萨姆厌倦了端坐。“爱让人犹疑,爱让人束手束脚。”他自矜地说,“事实是,我从未觉得爱对这个世界有用。没了爱,世界依然生长。你如此肯定它,把它当做你制胜的法宝,那就让我看看在爱面前你会做出何种选择。”他起身,跃下花瓣,体型迎风见涨,眨眼间就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泰坦巨神。他一呼吸,人类之墙就痉挛,他一跺脚,人类之墙就颤抖,他一张嘴,口中就喷射出无尽灾厄之风,他一伸手,厄运就如大山将休·威尔比镇压。
时间的汪洋一度潮涌,把二人淹没。
九、人之死
只有一个,是人世世代代寻找的;
每一处,有时在高峰,有时在世界的深底——
在纷繁的名目中——枉然——它始终隐藏着,
人始终感觉到它——但从未领会。
早就有人找到了自己,他向孩子们透露了
那座秘宫的去路和钥匙,在亲切的神话里。
有几个为自己破解了答案的简单密码,
于是他们竟成了终极之大师。
漫长的岁月过去了——迷误磨利了我们的知觉——
那神话终于不再把真理掩蔽。
有福了,谁变得聪慧并不再把世界苦苦思索,
谁渴望从自身求得永恒智慧的宝石。
只有理智的人是真正的炼金术士——他把一切
化为生命和金子——不再需要炼金药。
他体内神圣的烧瓶热气腾腾——国王在他体内——
特尔斐也在,他终于领悟了那个:“认识你自己!”
有个人成功了——他撩起塞斯女神的面纱——
可是,他看见什么?他看见——奇迹中的奇迹——他自己。
——诺瓦利斯《认识你自己》
他们在时间中追逐,一前一后,模糊,隐晦,朦胧,如两道流光,穿梭于更多的流光之中。三千三百三十三万道光束变幻,三千三百三十三万个世界飘摇,过去与未来尽在现在这一刻,可现在又是哪一刻?
当下,现实世界在这时间的河流中反倒成了岸边葱茏生长的野草,一枚晶莹的露珠在野草锋利的叶片上凝结,曲折的光线透过水珠织成一片广袤无垠的光海,揭露出其中一个秘密——文明对于时间微不足道,像幻景,像戏剧,有会更好,但没有也无妨。
在长长久久的你追我赶中,嬉戏般的两道流光时而相交,时而背道而驰,但看似简单的弧线与光轨,实际上却蕴含了极其复杂的对位——休回到20年前萨姆离开太阳系的那一晚,企图阻止萨姆前往比邻星;萨姆回到27年休出生那一天,试图让怀孕的母亲流产。于是,休又回到21世纪的米却肯州,怀揣着同样的恶意谋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农妇。萨姆必不可能坐以待毙,所以他又逆流而上找到了休的祖辈,尝试着为其中一代另寻配偶……
从逻辑上来讲,一个人的自我之所以存在全赖于诸多不可思议的巧合——只要有一个环节出错,如果你的祖辈遇到的不是你血脉中的配偶,那么你就不存在——但同时,所有的巧合又是必然,正是因为那些祖辈一次次的相遇,才诞生出了当下这个“自我”而非我们注定无法感知的别的“自我”。
两道流光,如两颗环绕着命运的卫星,兜兜转转之后仍是原地踏步。两人试图改变历史的行径以及改变历史带来的风险在时间的长河中不断对冲,不断抵消,永远都徒劳,永远都是颓然。
于是,他们放弃溯源刺杀,又转入人类史上一个又一个声势浩大的战场。如果萨姆成了希特勒,那他就是斯大林。这一局小胜,代价却极为惨烈。如果他是拿破仑,那么萨姆就成了威灵顿公爵。这一次对抗使他再次在时间中惨遭流放。后来,他又成了君士坦丁十一世、明英宗朱祁镇、斯巴达国王列奥尼达斯一世,却一一败于奥斯曼、瓦剌、波斯军之手。但有时,他也稍微占据上风。他是英法战争中的法兰西,收回失去的领土,他也是南北战争的林肯,瓦解了持续依旧的黑人奴隶制度。
历史的轨迹,不受人的意志的干扰,历史的选择,往往还是历史原应有的模样。由于萨姆的强大,绝大部分时候,都是休被萨姆追赶着跑,但他在逃跑的时候仍能做出反击,以至于在这一过程中,时间未变,世界未变,什么都不曾改变,就好像万事万物永远都是这副模样。
他们还在对决,一直都在对决。
十分钟过去了……
一小时过去了……
一年乃至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也过去了……
他们把所有人类存在的时代都去遍,从过去到未来,又从未来到当下,像两个历经诸多劫难归来的游子,又重新回到了现在。
现在他们都明白,若是按此情况下去,这场对决毫无意义,改变不了什么,也决定不了什么,因为在这场溯本求源的大屠杀中,两人在数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有着同样一个野蛮而愚昧的祖先。
在漫长的追逐中,蓦地,那两道流光停下,光芒散去之后,休·威尔比与萨姆·斯宾塞相对而坐,在时间的湍流中盘膝,像两块巍然不动的顽石。回到现在,他们都同意不再阻止对方出现在这个世界,也同意彼此不再进行此类幼稚、可笑却恶毒的尝试。
他们决定把胜负定在最后一次对决之中。
休·威尔比与萨姆·斯宾塞面对着面,眼对着眼,像僧人那样结跏趺坐,一动不动,任凭淙淙河水在他们的身下汩汩流过。河水拍打礁石,溅起的水花像一面面镜子,映射出一张张痛苦凝视的脸。
在他们痛苦凝视的瞬间,一场新的对决悄然展开了。
过去,一千个威严的美洲虎战士和一千个愤怒的雄鹰战士,舔着干燥的嘴唇,口中念诵着“生命”、“死亡”与“荣誉”,齐整整站在颓圮衰败的祭坛旁,仰望着金字塔顶端跃动的神圣火光,渴慕地观察着、等待着、雀跃着……
未来,一千个勤快的记者屈膝半蹲,以千奇百态的身姿和截然不同的角度面向着同样一座刚落成的大理石雕像,一千台相机闪着一千道刺眼的白光,一千道白光下的雕像脸庞时而忧郁,时而自信,在休与萨姆的五官特征间变幻……
现在,一分零九秒过去了……
萨姆·斯宾塞消失。
休·威尔比也消失。
萨姆成了巴尔的摩的毒贩,生意在彼时的休·威尔比的缉毒行动中覆灭。毒贩走投无路,但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可萨姆点燃毒贩心中的怒火。于是,他做出报复,付诸行动,把威尔比的姐姐掳来,对其施加不公的对待。
与此同时,休第二次成了自杀的姐姐,企图改变她行走的路线,一遍又一遍拨打另一个休·威尔比的电话,向当时的自己求助,向当时的巴尔的摩警局呼救。可是,她的求救永远得不到回应,因为报复未落到她身上之前仅是一次毫无根据的揣测,但报复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又已太迟。那时的休·威尔比总是对此置之一笑,扬言不涉及家人永远是黑白两道的规矩。她痛恨他的不屑一顾,他也痛恨他的疏忽大意。这不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令人气恼,但这的确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是如此自负如此狂妄。
所以,他在一遍又一遍的轮回中都成了他的姐姐,却改变不了结局。他与他的姐姐被萨姆·斯宾塞和那伙毒贩一遍又一遍地强奸、侮辱、凌虐……这样的体验无异于酷刑,可他必须去体验,必须想方设法去改变。
萨姆·斯宾塞如何吃人?现在他明白了,通过打击、报复、掠夺、施虐,萨姆要他精神崩溃,心理变得极度不健全,就像高高的防火墙上开了一个口子,好让外界的病毒趁虚而入。
有一次,萨姆·斯宾塞对休·威尔比说:“你的姐姐不必遭遇这些,她本可以幸福地活。”他哂笑着,挖苦着,言语刻薄,语气冷漠,满是讥讽。“你说爱是你的武器,我说爱让人束手束脚。现在,为了让你证明这一点,我会主动退出,不去干预。如果你真的爱她,那么就去改变她的结局。”
休沉默了好长一会儿。“牺牲是必须的,但我不信你有这么好心。”
“是的,你也看明白了其中的问题所在了吗?”萨姆自信十足地笑道,“你觉得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在这痛苦的过去与我对峙?因为你服下了大量的圣歌?不,只要提供药物,任何人都可以服下圣歌,但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参悟时间的变化,并与我对抗。”
“因为我想死,所以我不惜命。”休轻声说,“我不惜命,并非我天生悲观抑郁,而是因为从某种意义来说,正是我造成了我姐姐的死以及死前遭受的一切侮辱。”
“那么你仍有机会改变。”萨姆谆谆诱导道,“你在这里对我为敌,致使我为了对付不得不对那些巴尔的摩的毒贩施加影响。只要我不去操控他们,不勾出他们心中的报复心理,他们与你的家人便相安无事,你的姐姐既不会受辱也不会死。我并不一定要吃了你,你瞧,你的肉体死了就死了,但我们的精神永驻,将是22世纪诞生的新神。”
“我的姐姐若还活着,我就失去了强烈的冲动和自我毁灭的欲望。”休·威尔比低下头,喃喃自语,“这样一来,我就不会主动去尝试那药,也不会去帮着莱拉对付你。我的姐姐不死,我就不会在这里。”
“你应该知道,像莱拉那样的女人可不简单。”萨姆叹息着,用过来人的语气劝慰道,“她在利用你,她只是在利用你。她知道你的过去,也知道你心中的伤疤。那个***想让你去死,想让你替她卖命,想要你像耶稣那样上十字架,所以她勾引你,诱惑你,带着点儿成熟女性的气质与风韵,仿佛让你看到了你的姐姐,仿佛让你看到了你的另一次救赎。”
“痛苦就是我的救赎。”休·威尔比说,“就算她利用我,我也无所谓。她想要我死,而我也心甘情愿去死,这没什么好说的。”
萨姆笑了。“但如果发生在你姐姐身上的事情不存在,你就不需要痛苦,也不需要救赎,更不需要莱拉那个***。”
是啊,这难道是必要的吗?休·威尔比落寞地心想。他还需要她吗?或者说,她还对他有用吗?一直以来,他都置身事外,孤零零飘荡着,人生像一场不下场的冷眼旁观,可这一切到了如今还有必要?为这造作的罪孽而活可还有必要?
不,他悲哀地想,没有必要,毫无必要,从来就没有救赎,也从来没有希望,人世间是一个大熔炉,所有人燃尽生命的光焰便同是焦黑的、虚无的、不存在的、无意义的煤炭。
“你只是要我沉默,”休痛苦地说,“像巴尔的摩的那些警察那样沉默。”
“从头到尾,”萨姆惋惜道,“一切事情的起因只是因为你不愿保持沉默。”
“可我是无法对眼下的恶行保持沉默的啊!”
“所以你就对发生在你姐姐身上的恶行保持沉默?”萨姆反问道。
“这不一样……”休茫然回答,“这不一样,这不一样呀!这是不一样的……”
“哪儿不一样呢?”
“我不知道。”休·威尔比支吾了半天,最终颓然点头。“你吃了我吧,萨姆,你还是吃了我,我是断然不愿做一个吃人的神苟活的。如你所愿,你确实击倒了我,但这不意味着我输。你要我的身体,那就拿去吧。我没有妥协,宁死也不妥协,宁死也不肯保持沉默。”
“我知道,我知道。”萨姆耸动肩膀,语气像在安抚,“我会吃了你,沉默不该是你考虑的事。我会成为你,替你做出艰难的背德选择。我会替你沉默,对恶行视而不见,替你开创新的人生。”他顿了顿,认真地说,“我会让你的姐姐完好无损地活下去,这是我对你的承诺。”萨姆温柔地搂住休,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他亲吻他的嘴角,还有他的眼角滑落至两颊的泪珠,就像犹大拥吻耶稣。
时间的河水汹涌流淌,一息过去了,人的一辈子也就过去了。如果人死了,无论愿意或不愿,忏悔和懊恼终将停止,生命会在牺牲中达成救赎,在混沌的死亡中迎来真正的沉默。
萨姆抱着休,嘴角在哀怜的目光和中倏地裂开。他张开黑洞般的大口,把怀中放弃抵抗的男人吞入腹中。在那之后,他走到河边,怜悯地、疼惜地、感同身受地看着河中的自己,就好像他已成了那个阴郁的、忧愁的、悲恸的、绝望的、把痛苦当作救赎的休,又好像休的意识在他的精神体内找到了一处神圣的居所。
人被孤立,人被抹去,像海滩上的一张脸。
上帝死后是人之死。
“不。”那张脸在水的倒影中说,“绝不!我们的对抗早已说明,过去的无法撤回。”
萨姆的身体膨胀起来,像充满氢气的气球,像十月怀胎的妇女。时间之河翻涌,一滴浪花溅在他的肚皮上。此时,此刻,仿佛一根尖锐的针挑破了化脓的伤口,萨姆的皮囊像气球一般爆裂,无数份被吞咽至一半和消化至一半的意识像出笼的野兽那般仓皇逃窜。休的意识混在其中,在萨姆忙着吸纳意识的时候,借机钻进河中。
“迭戈!”休·威尔比大喊,“迭戈!迭戈!”他进到一片冰蓝色的空间,世界由无穷无尽的1和0组成。
回到现在,躺在金字塔上层的仿生人睁开了眼睛,感觉自己的机械身躯多了一个宿主。那份意识是强制加载进去的。“是你吗?”俊美的仿生人问道,“休·威尔比,是你吗?我感觉得到你。”
“是我。”休大声说,“萨姆要跟过来了,但他不会进你的身体。快让莱拉离开这里,我不是他的对手,只能拖延片刻,阻止不了他。”
“莱拉已经离开了。”迭戈-180平静地说,“她不会留下来等结果。有件事是你不知道的,却是我和她一起计划的。”
休愣了一下,沉默了一小会儿,忽地笑了。“看来你和她也准备了杀手锏,对吗?”
“是的,我们不认为你能抗衡萨姆。”迭戈解释道,“不管我们成功与否,这座在历史云烟中屹立不倒的金字塔将被炸毁,我们都会被活埋。在那之后,警察会拉起警戒线。这是一场有预谋联合行动,莱拉只是利用你对付她的外星怪物丈夫。你的上司艾登·霍夫曼已安排好飞船和机器人,把这座监狱送入太空。”
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好吧,”他叹了一口气,“可惜了这座金字塔,人类文明的遗迹最终还是毁于人类文明手中。”
“你做好准备了吗?”迭戈-180轻声问道。
“当然,你都不知道我为这天准备了多久。”休·威尔比耸了耸肩。
“多久?”
“从人直立行走那天起,从人学会生火以及使用工具那天起,”休咧嘴一笑,笑容格外哀伤,“最重要的是,从我姐姐死的那一天起,我已等待许久……。”
“等待什么?”
“等待死亡降临,沉默到来。”
(完)
编者按
关于时间旅行,有很多种写法,但是初看这个故事时,你不会意识到这是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陌生而充满细节的异国城市,曾经前途无限却遭遇沉沦的下层警察男主,离奇的犯罪组织和神秘的药物作用……无行者的小说颇有菲利普·迪克的韵味,当人物最终以幻觉的方式踏上时间因果的轮回,我们似乎也看到了这些人物固有的结局。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 宇镭
题图 | 动画《大都会》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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