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线(七)
文/王宗仁
“今天楚玛尔河上的桥已经是第四代了。一座体现着现代科技水平的大桥。两溜排列壮观的粗壮立柱,威风不减地顶着宽广而厚重的桥面,给人的感觉它就是顶天立地的巨人。
人们怎能忘记当年慕生忠修的那条简陋不堪的“水下路”,那也是桥 ! 有人说,一场雪下在另一场雪上面,原先的雪就不是雪了。不对。两场雪还是两场雪。下雪可以使阳光一片片弯曲起来,它却取消不了原先的雪。原先的雪还是雪。
雪花并不是花,它会冻死春天。另一种美。
那条“漏水桥”仍然活着,永远活着。”
暴风的夜幕提前降临可可西里。
地上的一切杂物包括坚冰似的积雪都被这突然而来的魔爪提起来摔上天空,然后卷土重来,又楔入地面。这个世界充盈着漫天的风声,如果这时你仰起头,看见的肯定不再是以往空洞高远的天际,而是暴风涂抹得苍老的世界。
暴风没有中心地全面摧残着千年昏睡不醒的高原,没完没了,常常是连着怒吼三四天也不肯减弱。这就使本来漫长的冬天走得更艰难,明明是六月了,这里仍然感觉不到一丝丝暖意。
荒野里站着几只不肯回家也不知家在何处的藏羚羊。
当夕阳把铅块般的云朵变成瑰丽的晚霞时,慕生忠和邓郁清卷着一身风雪骑马翻过风火山,来到楚玛尔河边。他们要在这里住些日子,等公路修过河后再走。
这是一片雪花就能孕育一个冬天的地方。低回而下的云紧压着河面,河也显得阴森了许多。慕生忠站在河岸,聚神凝视着满河翻滚着磨盘大小的互相冲撞的冰块。有些撞碎了的冰碴扑卷到他脚下,仿佛在逼着他后退。他并不移动,也不说话。风雪再大,他也不动,他是高天下的一块岩石,或者说是一幢大厦下的根基。根茎深植大地,拼命往上长。
邓郁清也一直站在慕生忠身后稍远一点的地方,许久,他才说:“政委,帐篷搭好了,你进去休息一会儿,咱们该商量一下过河的路怎么修!”
慕生忠听见了吗?他没有回应,仍然望着被晚霞即将遮盖的河面。晚风继续加深着凉意,许久,他才将目光从河面的冰块上拔出,望了邓郁清一眼,没言声。公路怎么通过楚玛尔河,现在他也不知道。但是他会知道的。他的体内也涌动着一条河,只是不为别人轻易地察觉出罢了。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河岸,楚玛尔河以及河岸的一切都被暮色吞没了,连他也融入河浪一起消失在夜色中,他还站着。他祈祷着孤独,祈祷着水。祈祷着喧腾着的孤独,祈祷着一滴水中的大海。
夜色里,那背影单薄而凝重。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到了他一个人住的那顶帐篷里。不过,此时不是他一人,而是工地上仅有的三个共产党员坐在一起开会。慕生忠已经告诉了到会者,今夜如果不研究出一个在河上架桥的方案,这个会就不结束。他是很严肃地说这话的。
楚玛尔河,这多么像外国地面上一条河的名字。我一直喜欢这四个字,从20世纪50年代末期,看到插在河边一块毛毛躁躁的木板上写着我不知什么意思的这四个字那天起,就喜欢上了它。它的晶莹覆盖了嚣张的尘埃。它吻过我的脚,我触摸过它的脸颊。今天我仍然不知道这四个字的含意,可是我仍然莫名其妙地喜欢它。喜欢到什么程度呢?我曾经说过,如果我有一天要创作一部长篇小说的话,那小说的题目里肯定会出现“楚玛尔河”的字样。世间的生活就这般奇怪,许多事情你不必说出为什么。就像你喜欢上了一个人,喜欢得发狂发痴爱得死去活来。别人问你为什么,你只会用一句话回答他:没有为什么,就是爱!
明明是去年的一瓶酒,今夜把你醉倒。你还是说,我在享受今天的醇香。
楚玛尔河于我,就是这样。
可是,慕生忠绝对不会有我对楚玛尔河这样的感情。这同样不奇怪,因为这条河真的没少折腾他,为难他!
楚玛尔河仿佛是突然出现在可可西里的。这是长江源头的一条支流,它从唐古拉山的群峰中急湍而下,河水挟带着沿途冲来的大量泥沙,整个河水都变成赤色的浊流。当地藏族称它“红河”。楚玛尔河的河面很宽,但是那凶猛的浪头却不因了河宽而变小,相反使人感到它在那样宽敞的地面才可以放开手脚狂妄地暴跳起来。它像一个魔鬼总是在张牙舞爪地磨着牙齿,把整个可可西里变成坟场。站在河边望着河浪涛涛滚滚地漫延着,着实让人害怕。怕它狂蹦而来把人劈伤,怕它藏在河波中的坚冰把人彻底击落。它什么时候才能平静下来呢?冬天。只有这时候,楚玛尔河上是一片干硬的冰滩,行人马车可以畅通无阻。这个时候当然是很漫长了。但是毕竟会有融雪的季节,那时它又变得气势汹涌,滔滔洪水漫流在近千米宽的河床里,远看像一条大江。多少年了,没有人敢惊动它那不安分守己的浪头和转动不息的漩涡。它总是悄然地不甘示弱地平躺在可可西里坚硬的土地上,若无其事地流淌着。
这就是当年慕生忠见到的楚玛尔河。对这条几乎置他于死地的河,他必须使它先凝固,再奔腾。
这晚,慕生忠住的那顶帐篷里三个共产党员的会开到很晚。这是在工地上临时找到的仅有的三个共产党员。疲劳至极的他们没有不愿睡觉的,但是没有人能够入睡。他们的注意力和眼睛都聚在那盏油灯光上。今夜月亮点灯,月亮照着没有渡口的楚玛尔河。酒和香烟弥漫在帐篷里,酒是慕生忠喝的,另外两个同志只是不住嘴地吧嗒着香烟。墙上如果挂着一幅画,让你选择,你没有选择;如果有两幅以上的画,你可以选择其中任意一张。现在慕生忠们面临着一片茫然,他们的心里一直装着一条路,却不知道路该怎么走。没有选择的时候,就选择自己。看样子,他们已经讨论或者争论了许久,也没有争论出个结果。沉默,刺刀也戳不透的沉默。三个人都把自己的声音埋在喉咙底下,没人说话。是刚才的争论过于激动疲累了,还是因为没有争出个满意的结果泄气了?也许这些原因都不是,他们就是不说话,好像谁一说话,谁就是失败者。沉默了好一阵子后,慕生忠终于说话了:
“我们还是要谈修路的事,在楚玛尔河上修路。把你们的招招都拿出来,我不怕意见分歧,就怕三脚也踢不出一个屁来的死气沉沉。”
争论。又开始了争论。
争论的焦点不是要不要修桥,也不是怎么修。而是拿什么修。当然,有一点已经达成共识了:不可能修建昆仑河上那样一座桥,尽管那也是一座简易桥,现在也不能再有这样的桥了。首当其冲的原因自然是楚玛尔河绝对没有昆仑河那份让人心惊胆战的险要,然而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要修一座像样的桥实在太缺乏材料了。在昆仑河上,修桥人还可以拿着九米长的木料作难,现在连这样的资本也没有了。白手起家!一点儿也不是夸大,名副其实的白手起家!
慕生忠也为缺材少料着急,相比而言,还有另外一件急事更揪他的心。他说:“我要提醒大家,我们原定在8月1日把公路修过可可西里,现在剩下不到一周时间了,公路还没有过楚玛尔河呢,咱不能眼看着计划泡汤。”
一个党员说:“可惜咱们不是母鸡,咯哒叫一声就生个蛋。我们就是咯哒十声也不会给河上生出个桥的。没这本事!”
另一个党员说:“母鸡下蛋离不开公鸡,我们呢既没母鸡又没公鸡,连个架桥的铆钉都没有,怎么能整出个桥呢!”
慕生忠马上堵住他们的嘴,说:“谁说没有母鸡没有公鸡?你们就是母鸡,我就是公鸡。我最不愿意听你们说那些没盐没醋的扯淡话了,咱们就是用双臂作桥梁也要在楚玛尔河上架起一座桥!”
说着,他狠狠地挖了对面两个人一眼,继续说:“你们都看过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战斗电影吧,人家苏联红军的汽车过河时都是走‘过水路面’。这样的桥为什么就不能在中国出现?在青藏高原出现?咱跟人家苏联红军比是少了一只胳膊还是缺了一条腿?我就不信!”
他的话给两个同志脑子里捅开了一条缝,立即有光亮流进。一个党员马上就说了话:“不必跟着外国人学,说不定咱们还走在他们前面哩。在解放战争时期,我们军队的汽车、马车也是采用这种办法涉水过河,咱们把这叫‘漏水桥’。”
慕生忠的高兴是显而易见的,如果他留着胡子的话,大家一定会看到他的每根胡子都笑得颤起来了。他说:“好,很好!管它过水路面也罢,漏水桥也好,我们就照此办法在楚玛尔河上修桥!”
不知人们留意到这样一个生活细节没有:在平时条件优裕的环境里,总会有那么一些为数不算少的人,力争把他一个人膨胀成一群人,人上之人;而一旦置身于条件异常艰苦的环境里,比如连填饱肚子的食物也没有保证了,人身安全时刻都悬在空中了,这时人们之间的分歧往往显得很渺小,像大千世界里一片雪花,很容易融化。有时一句话就能融化,因为它只是一片雪花。夜宿楚玛尔河畔的修路人,确切地说是修路人的首领和中坚分子,在这个漫长的夜里,他们以气壮山河的勇气,把躲在云层的月亮改变成了日出。可可西里的夜,真的很美好!
慕生忠招招手,三人围坐得更紧了。不,这会儿已经不是三人了,张震寰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地进了帐篷,加入这个虽然显得有些稚薄却精悍的队伍。共产党员!共产党员就是不一般!他们继续开会,还是修桥的事。四人谈论得那么投机,那么智慧……
这时,可可西里的暴风已经停了,它歇在修路人的帐篷角里一动不动。一轮圆月挂在中天,它好像与夜空完全游离,随时都会掉下来,坐到帐篷里。
遥远的宁静。
酒是黎明前敲窗的陌生人。酒香咬醒了楚玛尔河新的一天。
当慕生忠红光满面地走出帐篷时,修建“漏水桥”的战斗就打响了——
五个民工先下河探清了河水主流和次流的位置,然后兵分两路开始修“桥”。在次流的地方,用装上石头的麻袋,密密麻麻鳞次栉比地铺上几层就成了水下路。主流处水深,要费一番周折。用红柳条编成很大的“马槽筐子”,深入水底(最深处为0.6米),然后在筐子里填满石头。一层不够,再填垫第二层筐子……
他们就这样用麻袋和筐子,在楚玛尔河里铺了一道路面。路在水下憋不住了,从水中冲了出来。
——“漏水路”,桥 !
坦率地讲,这样的桥它的技术含量不高,不会难住这些粗手大脚的修路人。但是,它考验的是一种比技术毫不逊色的东西 :人的精神。这种精神是实打实的纯金,绝对不是插在细脖花瓶里的那种花,那是给人看的装饰物。我要说的是五个下水探测河水的民工,他们绝对不可能像鱼儿那样自由自在地在河里游玩。五个民工必须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地顶着浸入肌肤的奇寒,紧紧咬着牙关在激流里分辨出浅水区、深水区。容易吗?如果他们发生所有的意外不幸,都应该在预料之中。河床上长满了有着十年甚至百年石龄的有棱有角的石子,这时这些饿得疯极了的石子会争先恐后地大显身手。终于有一个民工的脚被割着了,脚心即刻流起了血,冰水马上无孔不入地钻了进去。他疼痛难忍,失去自控,随着水流漂起来。岸上的人除了慕生忠还没有谁发现河里有什么异样。慕生忠一直注视着河面上的动静,这时他大声喊着那个民工的名字 :“杨二财,你挺住 ! 千万要挺住 !”说着他就一把将一个小伙子推进了河里:“你快去救人 !”那小伙子和岸上另外三个青年,是慕生忠组织的随时准备应付一切紧急情况的预备队。指挥修桥的慕生忠,深谋远虑,手里掌握着第二梯队,第三梯队……将军就是将军!
杨二财只有21岁,胖胖墩墩的个头,甘肃农村人。他是主动要求来下河的。当他被救上岸时,探测河水的任务也宣告胜利完成。
慕生忠的喜悦是无法抑制的,他走上前拍拍二财的肩,又拍拍另外一位民工的肩,说:“了不起,你们实在了不起。平时我看到的是你们在寒冷的世界里忍饥耐寒只顾修路的身体,今天我看见了你们的生命放射出的光芒!”
现在,“桥”修好了。美观在其次,是否坚固是第一位。检验“桥”的坚固性如何,只能是汽车的轮子。试桥。慕生忠不说是试桥,他习惯叫“试车”。他大声喊着:
“许平,试车!”
许平是司机的名字,其实他早就整装待发了。
这次试车肯定少了过昆仑桥时那样让人提心吊胆的惊恐万状。它是一种别样的景观。
这是一辆六轮大卡车,年轻的许平紧握方向盘,两眼直盯着翻滚的河浪,缓缓地朝前走去。水面上每隔三五尺就竖着一根木杆,像一排电杆从北岸伸向南岸,不是直线而是曲线,它勾画出了水下桥的形状。汽车沿着木杆小心翼翼地前进。因为河水混浊,开车人根本看不清水下的石块路面,岸上的人总觉得汽车似乎没有移动,只是在原地颠簸。前面稍远一点的水里,还有一个人举着铁锹给汽车指示目标。突然起了大风,河水翻起了浪头,那些木杆大都倒下,随着水波漂流远去。
这时候,民工们都下了水。有的扛着工具,有的背着麻绳,有的还抱着石头……他们的半拉身子都泡在了河水里,一步不离汽车地跟在后面,一部分人还扶着车帮。大家在护送汽车过河,车子一旦偏离下了石头路,他们立马就在水里补修路面。
楚玛尔河在内心深处沉淀太久的声音,今日被车轮压疼了。它也许会暴跳如雷般地狂叫起来;修路人拥着汽车过河,山巅的积雪听到的却是春天走过的脚步声。
有人喊起了号子,那雄浑的声音似乎抬起了汽车。
有人举起了铁镐,那尖硬的镐头分明挑起了水下的公路。
汽车终于稳稳当当地走过了楚玛尔河。那是母亲扶着婴儿第一次学会了走路。
岸上,伙伴们把许平从驾驶室里拖出来,高高地抛起来,又落下去。再抛上去……
楚玛尔河的每一朵浪花都在呐喊。人与水一起狂欢。
这时候,河面上漂来另一个故事。还是关于桥……
“漏水桥”是楚玛尔河上的第一代桥。它是在那个特别年代诞生的应景之物,寿命很短。我晚来了一步,在我开车跑青藏公路时没赶得上走这样的桥。而走过的是另一种桥,这样虽然省去了一份铤而走险的惊恐,也留下了终身的遗憾。人就是这样,就在你躺在春天的怀抱里,咬牙切齿地怨恨高原的酷寒给你烙下一身残疾时,突然发现十二月的严冬里竟然裹挟着那么多的诱人词汇:坚毅,还有忍耐。
在我的高原经历中,却深深地烙印着楚玛尔河上的第二代桥、第三代桥和第四代桥。我都是它们的见证人,谁能说这不是一笔值得珍藏的人生财富呢?
1958年的夏天,我所在的汽车七十六团七连的45台车在去西藏亚东执勤途中,风尘仆仆地行驶到楚玛尔河边。按队列编制依次摆放在河边的车队像一条长蛇阵。带队的连长成德玉和副连长秦树刚分别从头、尾车上走下来,将全连驾驶员集合在一起,由秦副连长干脆利落地提出了过桥应注意的三项要求:第一,要一台车一台车地过桥,全都挂上低速挡行驶。前面的车开到岸上后,后面的一辆车才可以启动。第二,每个排由排长或副排长在车前指挥过桥的车辆,副驾驶员站在对岸观察桥体随时可能出现的意外变化。第三,刚刚顶车的新驾驶员一律不得开车过桥,由班长或副班长代替驾驶车辆。
秦副连长宣布这三条近乎战场的纪律时,脸上的表情相当严肃。足见当时通过楚玛尔河桥对驾驶员是多么严峻的考验。他讲完后,抬高嗓门说了一句话:
“谁因为不听话出了事,我崩了谁!”
副连长的严厉是出了名的。他的这句话是历史的箭镞,至今仍然伤在我的心里,但我能理解他。
后来,我常常回忆起我们那次在楚玛尔河过桥的情景,回忆那桥的模样。年代久远,只因看到的当今新式又现代化的桥越多,竟然也对那座木桥的印象更深了。留给我总的挥之不去的烙印是,那桥似乎还不能称得上是桥,或者说不是今天人们概念中的桥,只是架在河上一个木头笼子而已。横七竖八的木柱、木板、木条组成了一座简易的桥。不仅立柱是木桩,就连桥面也是木板和圆木参差铺就。那立柱是好几根木柱用铁丝捆绑在一起合成的,甚至我还看到这些合成的立柱有些中间是空心,填满了石头。立柱与立柱之间有或直或斜的木板牵连着,暴露在外面的那些不算少的“门”形铆钉显得十分吃劲。奇怪的是,桥面上的那些木板或圆木并没有用钉子固定,都是活动的。汽车在过桥时,桥体的各个部位都会发出很不情愿的吱吱嘎嘎的叫声。
桥两边的地上各插着一块木板,上写:楚玛尔河。
至今,这两块木板的形状仍旧清晰不变地留在我的记忆里。那肯定是两块没有经过锯刨的随意捡来的木板,很不规则,大小不一。写在上面的四个字显然不是出自很有笔力人的手,软塌塌地散了架一般,很不受看。
那一次,我们全连的汽车过桥大约用了三个小时。当然这里面包括抢救掉进河里的一台车,否则不会拖这么长的时间。掉河里的车是车队的收尾车,也就是秦副连长坐的车。当时副连长在向对岸给已经过了桥的驾驶员交代下一步行车计划,没想后院起了火,自己坐的最后一辆车出了麻烦。所幸没伤着人。连长和副连长都马上赶到跟前拖牵出事的车。副连长满面怒气地一把将那个驾驶员从驾驶室里拽出来,抬腿就是一脚。这样还不解恨,他举起胳膊想打人。成连长赶紧将那举起的胳膊扳下,厉声斥道:“老秦,镇静一点。救车要紧!”
大家一齐动手,没费多大周折就把那台落水的车拖上了岸。
秦副连长的可爱之处,就在于他总是能知错便改。车队继续行驶前,他找到那个仍站在河边抽泣的驾驶员,恭恭敬敬地给人家行了个军礼,什么也没说就上车替那个驾驶员去开车。他知道人家心里惊恐又委屈,是开不好车的。秦副连长是个脾气暴躁的家伙,又是个知心疼兵的领导。没办法,就这么个人!
楚玛尔河上的木桥,在岁月的步伐声中渐渐地缩朽成一座孤独的废址。一代人的歌声被埋葬。
这就是发生在楚玛尔河第二代桥上的故事。据说,青藏公路通车后的第二年,国家就拨款整修公路,包括在楚玛尔河上修建了这座木桥。这仍然是一座应景的简易桥,毕竟较之头年修的那条“漏水桥”,已经大大地改进了一步。
大约是“文革”中期,我在楚玛尔河上看到的就是一座钢筋水泥桥了。桥移了位,紧挨着第一代桥,但是第一代桥和第二代桥都不复存在了。新桥的桥柱是水泥灌浇,合抱粗,上面残留着大水漫过的迹印。桥面为碎石子铺设,桥不是很宽,蛮结实。过桥的汽车不必一辆一辆地过了,但车速还是很慢。我依稀记得桥头的限速标志牌上写着40公里。
一个年代又一个年代就这样无声地消失了。我却一直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看到第四代桥已经是20世纪90年代初了。那一年,由我和卢江林将军(时为总后勤部宣传部副部长)组织的“七月走青藏”文学创作笔会的20余名作家,跨上了世界屋脊。这时候的我,完全有资格在这些人面前倚老卖老,给他们讲那过去的事情,进行光荣传统教育。站在楚玛尔河上自然更多地讲关于这座桥的变迁史。我的宣传鼓动显然起到了应该起到的作用,20多名作家几乎每人都站在刻有“楚玛尔河桥”的桥头照相留念。与我合影者不少,谁不愿意和一个见证了楚玛尔河变迁史的人站在一起见证过往的岁月呢?
我没有调查过第四代桥建于何年何月,但是从它那雄伟坚实的混凝土外表,我确信无疑地看出这是一座体现着现代科技水平的大桥。尤其是那两溜排列壮观的粗壮立柱,威风不减地顶着宽广而厚重的桥面,给人感觉它就是顶天立地的巨人了。一辆辆过桥时根本不用怎么减速的汽车,一天中能用飞旋的轮子穿梭于平坦的桥面上。
让我最感兴趣的是,在修这座混凝土大桥时,原先那座水泥桥依然保留着。它已经残缺了,很疲惫地站在原处,显然因为卸下了长久的沉默与孤独,它倒有些轻松的样子。现在,每当人们走在楚玛尔河大桥上时,向上游千米左右的地方望去,就能清楚地看见那座桥影。它也在很有兴趣地含情不露地看着望它的人。
汽车马上又要开动,我们继续西行奔赴拉萨时,我才发现远处那座旧桥上,静立着一高一低两个人影。高者正指手画脚地讲着什么,低者很专注地倾听着。我的感觉 :他们在追述一片远去的云,那云像一条细长的线,就在那位低个子人的手里牵着,他不愿意收紧它又不想放飞它,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牵在手里。那个高个子手里牵着另一条线,扯着一片蓝天,给他对面的人讲今天的故事。讲者动情,听者入神。
汽车离开楚玛尔河好远了,我回头时还能看到那两个人影。只是人影变小了,直到与河水模糊到一起……
一周后,我在拉萨参观布达拉宫,一位朋友惊喜地告诉我,慕生忠来到了青藏线。正是我们在楚玛尔河逗留的那天,他也踏访了楚玛尔河。朋友说,将军此次回高原是感受历史回音,凡是昔日留下他足迹的地方,他都要尽量走到,这使我马上想到了楚玛尔河旧桥上那两个人影,那个专注入神的影子,莫非就是他?……将军曾经在楚玛尔河上放开矫健的脚步踏浪逐险,创造了那个时代的辉煌故事。今天他回过头来捡拾那些历史碎片时,不知想了些什么?是否想到捡这些被有些人认为的“破烂”会没人接纳?不过,我绝对不会这么认为。我真后悔,为什么没有从那座现代化的桥头迈一步跨上旧桥,见他一面问他一声?
……
有人说,一场雪下在另一场雪上面,原先的雪就不是雪了。我说,不对。这两场雪还是两场雪。后一场雪可以使阳光一片片弯曲起来,它却取消不了原先的雪。原先的雪还是雪。
坚固的大桥和简易的老桥和谐并存。大有大的美丽,小有小的价值。大桥更大,老桥不老。这样的对比使人的头脑永远有一种和风滋润之后的清醒。
雪花并不是花,它会冻死春天。另一种美。
老桥,还有水下的那条“漏水桥”,仍然活着。永远活着!
楚玛尔河的“漏水桥”修起后,慕生忠留下两个工程队继续加固桥,他还要到前面的施工点上去看看。邓郁清与他话别。
邓郁清说:“政委,我不能陪你了,你也不要管我了,你该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吧,需要你的地方要让你操心的事太多了。我不能离开测量队,这是我的大本营。眼下最吃紧的也是我压倒一切的任务是定线,这是修路的关键,我必须保证定线准确。前面还有好多山好多河,如果线路定不好,修路就会遇到想象不到的麻烦。路修不好。汽车怎么能爬山过河!”
慕生忠很诚恳地说:“那只好就这样了,咱们暂时分手。你自己安排你的行程吧,大家都相信你。咱们这个修路的队伍不能说很大,可也不算小,我们干的工作是党中央和全国人民都注目的事情,我是深感重任在肩,压力很大。咱们就你这么一个工程师,修路的希望在你身上。有关技术方面的事大家都听你的,我也得听。就这么个现状,人力物力你都清楚。我们从实际出发,要用最短的时间、最快的速度、最省的人力和钱,把路修到拉萨!多保重!”
邓郁清吃惊地问:“是我听错了吧?怎么修到拉萨?我们定的不是只修到可可西里吗?这是第一期工程,你犯急躁病了!”
慕生忠很坦然地说:“我没说错,你也没听错。是我改变主意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们修个半截路算什么公路?算什么本事?西藏等着要路,我们把路修一半就打道回府,物资还是运不进西藏,于心难忍嘛!我下定决心了,路一定要修下去,不能半路收兵。修一条急造的公路到拉萨!”
慕生忠一言九鼎。从来如此。这样大的事他就这么决定了。他那样的若无其事,那样地举重若轻。他可以跟你握手,也可以跟你嘻嘻哈哈地开玩笑,但你必须服从他。这个时候他就是天就是地。你不听他的,轻者他撸掉你的官职,重者他给你身上压个处分,让你喘不过气,直至你认错跟着他干。慕生忠呀慕生忠,他就这个性格!
此刻,邓郁清见慕生忠决心已定,本想说什么便不说了。他只感到肩上的担子重了许多。这担子不是慕生忠压来的,而是祖国需要他挑这样的重担。
慕生忠说完继续修路的事,朝邓郁清挥了挥手,便向前走去。不远处是他的那匹坐骑,还有那辆吉普车。
他上马前,拍了拍斜挎在腰里的军用水壶。那壶里装着不冻泉的水,还有几粒青稞。他在喝的水里总会泡些青稞,为什么要这样?他对人说,那是青稞酒。酒?你瞧他,哪里能离开酒!
摘自《共和国青海记忆丛书》之《青藏线》
青海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