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社会:中学语文教育是怎么失败的?
如果去问任何一个作家、文字工作者抑或是一个热爱文学的人:我们的语文教育成功吗?他们也许都会尴尬地摇摇头。从一个常人的视角来说,这个体系的失败过于显而易见了:它毁掉了无数学生对于文学的热爱,只为给他们植入了一套陈旧无比的文学理论。当代语文教育无疑是愧对于文学传统的。 然而,如果把这个问题交给一个社会学家,他也许会尴尬地点点头。想必他也不会喜欢中国语文教育的方式,更不想去重新体验坐在课桌前誊写老师的官方诗歌解读,但他能够理解为什么这个体系会如此运作。不同于天真的理想主义者与愤世嫉俗的社会意识评价,他们清楚教育并不是每个人服务的,而是为社会服务的:教育系统的目的不是尽可能的培养出优秀的个体,而是把一个鲜活而富有野性的生命培养成一个驯良的社会螺丝钉。
一.现代教育的社会功能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过。现代社会的教育承担着三项社会功能: 培养人力资本:也就是培养出有经济价值的高质量劳动力。 将个体「社会化」:也就是让一个人变成一个驯服的现代公民。
实现社会分层:也就是用教育作为尺度,将人分配到不同的阶层中。
任何国家的教育都要承担这样三种功能。只不过是由于不同国家的社会现实不同,这三种功能实现的「最终目的」往往不同,由此也衍生出千差万别的实现方法一一教育制度。 那么按照这三个目标来说,当代语文教育承担着以下三个目标: 培养出一群能说会写,可以写应用文的识字公民(
literate citizen
)。
让公民从文学作品中学习美德与正确的意识形态。
在高考体制下,区分具有不同「语文水平」的公民。
那么一些人眼中当代语文教育的问题从何而来,也就显而易见了。这样的社会目标在根本上就不是为了培养文学爱好者或者作家,而是为了培养良好的社会螺丝钉。 接下来就让我们就这三个具体的方面分析一下,文学教育是如何走向异化的。
1.人力资本:为什么我们偏重议论文
诗歌也许起源于初民社会之中萨满的歌谣,它关乎情感与宗教体验;散文则起源于巴比伦与埃及的书吏笔下的公文,他们是工具性的用于服务某些特定的社会目的。这似乎在一开始就奠定了文学之中,存在着一个充满矛盾与张力的二重性。拉丁诗人贺拉斯也曾在他给友人的书信中提到了诗歌的两个方面:甜美(dolce)与有用(utile)。 而这种二分在今天的「」考中,就呈现为作文考试之中记叙文/散文和议论文这两种文体。前者是个人化的抒情表达的工具包含着更多的美感,而后者则更多的是一种承担的社会功能的必要技能。这两者自然在我们眼中都是有价值的,但是在今天这个日益功利化的功绩社会之中,培养私人化表达的能力与文学的美感就显得无用而不经济。一个良好的现代社会螺丝钉,并不需要写出良好的诗句或者优雅的散文,但却一定需要写得一手好公文。
2.道德教育:可不要理解偏了
经常有人抱怨中学语文教育只教给我们一种思维方式,而是上着恰恰是语文教育的目的,你千万不要理解错了,因为「被乱加解读的文章会成为社会不安定因素」。 一定要把鲁迅的文章局限在一个特定的历史环境之下,他的文章仅仅是在批判一个已经过去了的旧社会;所有的诗人只在表达一种忠君爱国忧民的思想,而这也构成了一种特色的伟大民本传统(demo-important-ia),与民主思想(demokratia)对立;任何小说总是表达了主人公优良伟大的美德与反派丑恶的思想。 一言以蔽之:没有一篇文章没有一个符合我们伦理体系的主题。我们完全可以用高中语文教育的方式制作成一个作品主题的列联表,并且把所有的文学作品填入这个体系之中,这样的话,不管是文学事件还是阅读文学的,我们甚至那些文学创作者都会被彻底的驯服。 3.
分流机制:因为这样批卷子快一些
如果说上述的两个现象已经足够,让我们感觉不可接受了;那么接下来的要素则呈现出了一种反派同室操戈的滑稽景象。如果说,前两个目标本身在异化「文学/文学鉴赏」的本真性,那么接下来这个要素就是在异化这两目标本身。 「」考体制正越来越成为一种纯粹的分流机制、一种维稳政策:让更多的青年人投入到考试这个神圣的事业之中,以防止他们动歪心思。而且本身就在腐蚀着道德教化以及培养人力资本这两个目标。「」考的标准秘不测量,仿佛从不展现真容的上帝每年留下几句圣言,而后让一系列神学家去逐字逐句地解读。而整个教育体系就这样自上而下的建构:「如何尽可能地培养考试能力」逐渐压倒了原有的教学大纲。而「教材改版」除非伴随着「」考方向的转变,否则对老师来说只是无关紧要的琐事。
二.文学的功能与中学语文教育的明天
然而,文学是重要的,我指的是并没有受到教育体系玷污的、本真的文学是重要的。伟大的诗歌或是优秀的小说,培养着良好的人与幸福的生活: 为了服膺意识形态而阅读根本不能算阅读。获得审美力量能让我们知道如何对自己说话和怎样承受自己。莎士比亚或塞万提斯,荷马或但丁,乔叟或拉伯雷,阅读他们作品的真正作用是增进内在自我的成长。深入研读经典不会使人变好或变坏,也不会使公民变得更有用或更有害。心灵的自我对话本质上不是一种社会现实。西方经典的全部意义在于使人善用自己的孤独,这一孤独的最终形式是一个人和自己死亡的相遇。
拓宽着我们的眼界,让我们超越个体经验的樊篱: 文学体验医治个体性(individualality)之创伤(wound),却无损于其特权(privilege)。一些群体情感(mass emotions)也能医治创伤,但它们摧毁其特权……而在阅读伟大文学之时,我化身千万人,但仍是我自己。恰如希腊诗歌中的夜空,我以无数之眼观看,但观看之人依然是我。如同在敬拜中、在爱中、在道德行为中、在求知中那样,在此我超越了自身;当此之时,我前所未有地是我自己。
甚至孕育着全新的社会:这也是所有社会批判文学与乌托邦文学给我们的承诺: 阿瑟·米勒本人曾说“艺术应该在社会改革中发挥有效作用”(1),“伟大的戏剧都向人们提出重大问题,否则就只不过是纯艺术技巧罢了。我不能想象值得我花费时间为之效力的戏剧不想改变世界,正如一个具有创造力的科学家不可能不想证实各项已知事物的正确性”(2)。
而文学的沉沦就意味着人的沉沦。正是这些文学艺术以及其他的东西,让人超乎于动物,继而拥有真正完整而丰满的生命。而当所有的文学都被迫屈服于一个扭曲的解释体系之时;当所有的小说都「要么是在歌颂什么;要么是在批判什么」之时,当所有的作文最终都指向整齐划一的公文写作之时,人也会走向枯萎。而如果说当代的语文教育偏离了这样的目标,一定意味着某种社会普遍的症状:一个社会不得不奴役文学,让它成为社会自我维持的工具。而这进而也意味着奴役的人,让人作为社会纯粹的工具。 那中学语文教育的使命应该是什么样的呢?我们当然知道文学理想主义的一些奔走呼号是没有意义的:文学不可能完全不承担任何使命而存在,因为文学生产与传承总归依赖着相应的成本。但我们总归希望(1)这些文学作品总归在服务一些正当的社会目标:培养不止懂得经济理性、有着自由灵魂的公民(2)总归要给文学留上一些自治权:多去体会,很少做解释。 而倘若我们不能改变语文教育,那让我们去「救救文学」吧!至少从摒弃那些毫无价值的「中学文学批评理论」开始。文学是心灵的慰藉,更是思想之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