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德菲尔德小姐郁闷的下午——纪念福克纳逝世六十周年(《押沙龙,押沙龙!》节选)
在那个漫长安静炎热令人困倦死气沉沉的九月下午从两点刚过一直到太阳快下山他们一直坐在科德菲尔德小姐仍然称之为办公室的那个房间里因为当初她父亲就是那样叫的——那是个昏暗炎热不通风的房间四十三个夏季以来几扇百叶窗都是关紧插上的因为她是小姑娘时有人说光照和流通的空气会把热气带进来幽暗却总是比较凉快,而这房间里(随着房屋这一边太阳越晒越厉害)显现出一道道从百叶窗缝里漏进来的黄色光束其中充满了微尘在昆丁看来这是年久干枯的油漆本身的碎屑是从起了鳞片的百叶窗上刮进来的就好像是风把它们吹进来似的。有扇窗子外面的木格棚上,一棵紫藤正在开今夏的第二茬花。时不时会有一群麻雀随着不定吹来的风中在花枝上落下,飞走前总要发出一阵干巴巴的、叽叽啁啁、尘土气十足的声音:而在昆丁对面,科德菲尔德小姐穿一身永恒不变的黑衣服,她这样打扮到如今已有四十三年,究竟是为姐姐、父亲还是为“非丈夫”(原书注:指与科德菲尔德小姐没有成婚的托马斯•萨德本),没人说得清楚。她身板笔挺,坐在那张直背硬椅里,椅子对她来说过于高了,以致她两条腿直僵僵地悬垂着仿佛她的胫骨和踝关节是铁打的,它们像小孩的双脚那样够不着地,透露出一股无奈和呆呆的怒气,她用阴郁、沙嗄、带惊愕意味的嗓音说个不停,到后来你的耳朵会变得不听使唤,听觉也会自行变得混乱不灵,而她那份无可奈何却又是永不消解的气愤的早已消亡的对象,却会从那仍然留存、梦幻般、占着上风的尘土里悄然出现,漫不经心而并无恶意,仿佛是 被充满反感的叙述召回人间。
……
不管她选中他(注:指被科德菲尔德小姐选中当聆听叙述者的昆丁)的原因是什么,真是这一点抑或不是,她作出这样的决定,昆丁想,却是用了很长时间的。同时,仿佛与她那正一点点消失的声音成反比似的,她既不能原谅又不能亲自去报复的那个男人的被召来的鬼魂,却开始显现出一种几乎是扎实恒久的素质。它本身扭扭弯弯,为它那地狱的恶臭、它那无法超生的气氛所包围,它沉思(沉思,盘算,仿佛是有感觉的,好像是,虽然被剥夺了平静——对于疲倦它倒至少没有什么感觉了——那是她拒绝给予的,但是那仍然是无可挽回地处在她的伤害或是报复的范围之外的)带着那份安宁、如今已无害甚至是不太专注的态度在沉思——随着科德菲尔德小姐的话音在絮絮叨叨地往下说,那吃人妖魔的形象却在昆丁眼前分裂出两个半人半妖的小孩,而这三者为第四个形成一个影影绰绰的背景。这就是那位做母亲的,那位已死去的姐姐埃伦:这个无泪的尼俄柏(原书注:古希腊神话中忒拜的王后,以子女众多自豪),她在梦魇状态中怀上了那恶魔的孩子,她即使活着时也是身子在走动却没有生命,感到悲伤却并不哭泣,她如今具有一份安宁、并非有意做出的凄戚神情,不是仿佛她比别人活得长久或是她最先逝世,而是仿佛她从来就未曾活过。昆丁似乎看得见他们,这四个按当时的常规组成合家欢像上的模样,规矩得体,但一无生气,此刻看去就像是那张褪了色的旧照片本身,放大了挂在墙上,在那阵话音的后面与上面,面这话音的主人甚至都没注意到这照片的存在,好像她(科德菲尔德小姐)以前从未见到过这个房间——一张照片,一家人,即使在昆丁看来也有一种奇异 、自相矛盾与怪诞的色彩;不太好理解,也不大(即使对二十岁的人)像样——一家人,其中最后那个成员去世也已二十五年,而第一个都有五十年了,如今被召来,从一幢死气沉沉房屋的一间不通风的晦暗里,在一位老太太的冷酷无情的毫不宽恕的心态和一个二十岁青年的被动的焦躁情绪之间,即使在这阵话声中他也在暗自嘀咕:也许不管对什么人你都得了解得挺透才能爱他们可是当你恨某些人一直恨了四十三个年头你对他们准该了解得挺透了因此到那时也许更好了到那时也许没问题了因为在四十三年之后他们再也不会使你感到意外或者使你既不会非常满意也不会非常气恼了。而且说不定它(那话音,那讲述,那令人难信并无法容忍的惊愕)在往昔甚至曾是一声吼叫呢,昆丁想,那是很久以前,当时她还是个少女——是青春的、不屈不挠毫无遗憾的吼叫,是对走投无路的处境与狂暴的事件表示控诉的吼叫;如今可不再如此了:如今只有这副孤独地遭到挫折的老太太的躯体,它四十三年戒备森严,处在年深日久的侮辱和毫不宽恕的心态之中,这心态被那最后的最彻底的侮慢之举即萨德本的死所激怒并辜负:
“他不是个绅士。他甚至都不是个绅士。他来到这里,骑着一匹马,带来两把手枪以及一个姓氏,这姓氏以前谁也没听说过,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真姓氏,同样也不知道那匹马甚至那两把手枪是否真是他的,他要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而约克纳帕塔法县正好给他提供了藏身之所。他要找些名声好的人给他当担保,来抵挡别的人和日后说不定会一个个来找他的陌生人,而杰弗生镇都给他提供了。接下去他需要好声誉了,需要一个品行端庄的女子的卫护,好让他的地位稳如磐石,这样他就连那些给过他保护的人也能抗衡了,因为必定会有那么一天,会有那么一个时刻,就连他们也会感到受到蔑视,会震惊和愤慨而不得不起来反对他;而给他这样一位女子的正是我和埃伦的父亲。唉,我不想为埃伦辩护:这盲目的罗曼蒂克傻瓜,即使那样,也只有以年轻无知来作借口;这盲目的罗曼蒂克傻瓜,后来变成个盲目的傻女人傻母亲,那时连年轻无知的借口都没有了,当时她垂死躺在那座房子里,而这是她用自尊心和平静的心境这两者为代价换得的,这时家中没有别人除了那女儿,而她还没当新娘便跟一个寡妇没什么两样,而在三年之后竟什么还没当便成了个货真价实的寡妇,还有那个儿子,他连自己在里面出生的家宅也抛弃了,但在永久消失之前他还会回来一次,不过是作为一个杀人犯和差不多算是兄长的谋杀者归来的;而他,这穷凶极恶的无赖和魔鬼,正在弗吉尼亚打仗,在那儿从地面上除掉他的机会是最最多的,可是埃伦和我都知道他会回来的,要等到咱们军队中所有的人全都死光才能轮到他挨枪子儿或是中炮弹呢;而只能向我这个孩子,当时我还是个小孩,你听着,比人家要我去保护的那个外甥女还小四岁,就是说埃伦只能向我求助,她说:'要保护好她呀。至少要保护好朱迪思。'是的,这盲目的罗曼蒂克傻瓜,她甚至都没有那个显然打动了我们的父亲的方圆一百英里的庄园,也没有那幢大宅和白天黑夜脚底下踩有奴隶的概念,而正是这些安抚了,我不愿说是打动,她的小姨。不:只有一个男人的那一张脸,他即使是骑在马背上也不知怎的还存心装腔作势摆派头——此人尽人皆知(包括后来把一个女儿给他的那位父亲)不是毫无根底便是不敢告人——此人不知打从何方进入本镇,骑着一匹马,带来两把手枪和一群野兽,那是他独自猎获的,因为在他逃出来的那个什么鬼地方,他的恐惧(原书注:鬼地方当指海地,恐惧指对黑奴起义的恐惧)甚至比他们的还要强烈,还带着那个法国建筑师,一副被人俘获继而落在那帮黑人手里的倒霉相——此人逃到本地,躲在、隐藏在体面外表的后面,在一百英里地的后面,这是他从一个无知的印第安部落手里弄来的,无人知晓是使的什么伎俩,也隐藏在一所房子的后面,这房子大得像法院,他没安一扇窗、一扇门和一个床架就在里面住了三年,却依旧称它作'萨德本百里地’,仿佛是得自国王赐封并从祖太公那里产权未曾中断地继承下来的——一座家宅、社会地位:一个妻子和家庭,为了必须隐蔽自己,跟其他体面事物一起,他把这些一一接受下来,就像如果密林能给他他所寻求的保护,他也会接受密林中荆棘与尖刺必定会带来的不适甚至痛苦一样。
选自《押沙龙,押沙龙!》威廉•福克纳 著 李文俊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