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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流

2023-08-26 20:28 作者:张紫楠  | 我要投稿

暮春的夕阳沸腾了镀金的云,碎金溅落在银杏树下的红砖路上。时间在此刻静止,却在茫然的凝视和幻想之后跃向黑夜。晚霞从天空中坠落,火和光都献给了远处的楼。锐利的暗影割开霞光,金色的血液从边缘渗出。其上,无尽的海由翠绿沁至深青渐进至黛紫,自天空缓缓降落。
风涌,宛若薄裙滑过肌肤,灵魂和感官飞跃至极而刹那又被牵引,没入光影之间。而喧嚣如同沉沙,翩翩升起,缓缓落下。在山城波折而漫长的街道上,我所能做的,唯有漂流。


一只灰蛾与我同行,它徘徊的地方,冷光落在地上,犹如霜降。向着它的背影看去,街灯在树梢间呼吸。它被光牵引,盘旋摇晃着向路灯靠近,仿佛从奥尔特云向地月系奔来的一颗小行星。它盘旋,燃烧,最终坠在月亮上,放射状的撞击坑像是被泪水润湿的眼眶。


很久以前,星月是夜里唯一的光。飞蛾只会径直地飞向月出的那边,在沼泽之上、森林之下,循着支离破碎的月光,进食,生存,交配,繁衍;而不过一旬,它就会向着月落的那边,在白色的枝头上死去。它的死是很浪漫的。柔软的尸体随着落叶和残花翩翩落下,翅膀随风翻出银粉,画下繁星的模样。当星光也在千万重树影之后隐去时,它与万千生灵在黑色的泥中凋亡。而此时,新的生命,就在不远处酝酿。


但无论是生存抑或是死亡,始终与月光相隔三十八万四千四百零四公里的飞蛾,只能寻找,而后遥望。


然而人的火焰在百万年前第一次点亮了亘古未变的长夜,此刻,飞蛾第一次与光相遇,它盘旋,飞舞,燃烧,在触及到光的那一瞬,它的身躯,它们延续了四亿八千万年的生存与死亡在跃动的光和热中瞬间化为灰烬,它死了,新的时代骤然降临。


向死的舞跳过石器和铁骑,战争和革命,跳过几十万年的进化和文明。月亮借由人类之手诞下她的子嗣,光芒点亮一座又一座城市。而把生命献祭给这些圣子的,又何止是飞蛾呢。我摘下眼镜看去,夜晚随着灰蛾一起摇晃。那些街灯的肢体变得柔软纤细,铁皮和琉璃熔成模糊的肤肌。走上一条长坡,她们竟然游动起来,沿这天空的海床排成一行,在坡道右岸顺势而建的阶梯上,竟又错开,堆叠,如同深海中成群的水母,暧昧的光溶解在夜色里,让灰蛾醉了。它疯了,跌跌撞撞地嗅到了她的口,不假思索地挤了进去,裹上冷冽的光辉和梦幻的香甜,一如几十万年前第一次遇见光那样,欢欣雀跃地舞。


舞场是街灯的胃脏,胃里吊挂着一个假月亮。消化后的灵魂和躯壳搅和在一起,最终堆成黑色的陆地。他的未来就被他踩在脚下。但它心中的快乐炽热而疯狂,鲜嫩而明亮,连孤独和恐惧都被它嚼碎了。它看不到自己的命,他的月亮高悬在黑土和焦黄的幕布之上。于是我慌张地逃走了。


我并非是冷漠,只是我所能做的,唯有漂流。


那群街灯向上飘,像是要游到天外。而我并非他们的族类,只能沿着坡向下沉,最终落在一条悠长的街上。路左侧的矮楼向远方生长,长成一栋摩天大楼,于是世界转过九十度,引着向前的行人纷纷向远方坠落。路右侧是江,隔江,一座城市如重峦叠嶂,高楼拔地而起,默然凝视着我。那是被嵌在地里的巨人,口被塞进眼里,手脚被吞进口里,醒来后,沉默着睁开万千只眼。光从它们的眼里溢出来,像是银河遗弃的碎屑。远方的街道被染成橘色,就像星云穿梭在几颗寥落的窗间。偶尔一声鸣笛也落入了星辰的间隙,在空旷的冷漠中逐渐消散。

但我恍惚间竟看到阵前对峙的千军万马,那些粗壮的残肢和伤痕累累的嘴唇要从眼里爬出来。它们阴沉着脸,咆哮声堵在喉头,怒发冲冠。万千只眼像是要着火,像是要流血,像是要毁灭世界。风涌,飞沙如铁屑刮过我的脸。而回神时,眼前只剩下一幢幢呆滞的巨像。夜晚的喧嚣,年轻的、年老的,孤独的、傲慢的,迷茫的、欲求不满的,全都往上浮。它们在人够不到的地方筑了一座海市蜃楼。那是一座山的黑影,一盏灯也没有。山背后,半边天都被染成了橘色,那座城里的梦都在那儿。而我所看见的星河,我所瞥见的千军万马,也只不过是对岸的灯火给我的一个梦。它们在我的影子之下,人够不到的地方。


那些梦把我的后背烧得发烫,而我的沉默却跟影子一样。我早就不做梦了,我所能做的,唯有漂流。


我沿着路边走,直到树林遮住了对岸的楼。我驻足在一盏街灯之前,时空在那盏街灯之下暧昧不清。我看见了蓝天,一株樱花树在蓝天下盛放。那简直就是从我的记忆中偷来栽下去的,瘦长的一颗,枝干稀疏却挺拔。重瓣的樱花交错堆叠,蓝天就藏在花的缝隙之间,随着微风摇晃。然而记忆里的樱花绕着山烧了一路,此处唯独一颗。我焦急地向前走去,连花瓣都还来不及飘落,那些樱花就刹那间凋谢。深绿的叶像蝴蝶一样停靠在枝干上,随着风和光线的脉动翻着翅膀。我向她们靠近,蝴蝶却像鸟群一样飞散了。沙哑的风含着霜吹来。月光下,赤裸的枝干上爬满银色的花,像是新娘穿着破碎的婚纱,她的眼幽幽地向我望着。


我带上眼镜,想要理清这份若有似无的目光。我在一瞬间辨得了一抹苦笑,刚欲追问时,我眼前所见的,只剩了街灯下刚长出新叶的一棵树,夜色仅仅是夜色。樱花、蝴蝶、雪树,只是虚假的月光和懵懂的新叶编织的幻象。回忆在这怅然若失的时候涌上心头,拉着我向最温柔的梦境里沉没。然而我的逻辑早已破灭了这光怪陆离的幻象,今晚的夜色和以往的夜色终归不一样。


我站在坡道的顶端,什么也没想。只是看着街灯沿着黑色的土地向下延伸,越过树影,最终望向被这边的楼裁去一半的彼岸。恍惚间那些灯光竟变得诱人起来,我的身体轻的像一只蛾。我想从亘古的月下飞向那座银河般的城,越过蛮荒和文明,在那座城千军万马的梦里,挥动着六只赤足和一对翅膀不顾一切地舞至癫狂,最后如痴如醉地望着我的月亮……


但我的思绪重若千钧,我还没有飞过面前这盏灯就被重重地扯回了地上。我怨愤地骂了两句,那些字句掠过夜空,一如所有人的喧嚣那样,全都在光影的间隙中消散了。


而我所能做的,唯有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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