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忆往
一
六月初八，忌婚嫁宜丧葬。
钟离放下刚刚审批完的文书，交予一旁的甘雨后起身离开阎王殿。
今日他要去看望一位故人。
拿着伞走至望乡台之时，钟离听到两个被鬼差压着的鬼魂的对话。
“她身体羸弱，我这死了她该怎么活啊！刚才看到她红着眼在喝药，孩子还没长大，她一个人要怎么养活孩子？”
“那我比你好，他们娘两没了我这个病痨鬼的负担以后活得更舒坦点。”
“唉，我的阿静，我怎么就死在她前头了呢？”
“都是命，你这念着也没啥用。”
……
钟离在一旁看着拿两个鬼魂远离，思绪有点飘远。
当初他路过望乡台时是不是也像那个一直在絮絮叨叨的鬼魂那般在担心着自己？
按他的性格来看，就算不会和旁鬼说，但心里有所牵挂是必然的，不然怎会一直在奈何桥旁边等到自己来呢？
当初的一时兴起倒是骗了他大半辈子，他若是知道真相怕是要骂自己是骗子了。
想到这里，钟离轻笑出声，似是被自己的想法逗乐。
离了望乡台便是黄泉路，走过黄泉路回到自己曾经住了三十多年的村庄。
如甘雨所说，人界在下雨，倒是不大，细雨绵绵，丝细如雾。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嗯？”
“你前些日子看着庭院里的梨花念的，我没有记错吧？”
“没有，只是那会你不是在打瞌睡吗？”
“我装的，想看你会不会来亲我。”
唉~
钟离摇摇头，撑开伞。
十六年而已，对于他这种天地聚灵而生的生灵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怎的如今生了这般多感慨？
二
选定的黄泉出口在山中，撑着伞行于崎岖的山路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但钟离却很是轻松，脚程也不慢，不多时便行至山林出口，往下看能看到袅袅升起的炊烟。
已是午时。
“后生仔，你站在这里作甚？”
钟离转身看到一老翁从上往下走，带着斗笠穿着蓑衣挑着两捆柴火，柴火的重量压弯了老翁的腰，饶是如此钟离还是认出老翁是熟人。
老翁是他在人界住处的邻居，名唤刘五生。
刘家夫妇孕有五子，只是前四个命薄，早早夭折去了，所以才会给老翁起这么个名字，盼着他能好好活下来。
人的一生过得真是快啊，稚嫩活泼的孩童转眼便成风烛残年的老翁。
“故人忌日，过来祭拜一下。”
刘五生脚程快，回答间便到了钟离面前，还带着打量了一番钟离。
“祭拜？哪有人祭拜是不带东西的？”
“家住得远，又逢雨季，提过来还是艰难了些，打算在村里买些纸烛元宝烧了便罢。”
“也是，看你这样子就不像是乡里住的，”刘五生收回打量的目光，“走吧走吧，我领你到村口。”
钟离浅笑着点头。
刘五生这反应和当年在村口看到自己的反应一模一样，时间能改变很多东西，但有些东西却是怎么都不会淹没在这长河里。
“诶，后生仔，你是来祭拜谁的？”
钟离跟在刘五生身后，时隔十六年再次说出那个自己曾经无数次喊过的名字。
“这鬼天气！”钟离回答之际天上恰好鸣雷，将他的声音掩盖过去，只是刘五生耳朵灵，还是听清钟离所说的名字，咒骂一句后继续问道，“你是他什么人？”
钟离沉默好一会后才轻声应道：“一位许久不见的故人罢了。”
“故人？”刘五生回头看向钟离，音调里带着困惑，“后生仔，他都死十六年了，我看你也不过十几二十，怎会和他是故人？”
钟离哑然，自己现在的样貌确实年轻，刚才有点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考虑到这点。
“你该不会是钟离先生的亲戚吧？”
被迫成为自己亲戚的钟离点头。
“我就说，刚才就看着你眼熟，”刘五生挑着柴继续往前走，“你也不用遮遮掩掩的，他和钟离先生对咱村子有恩，纵是断袖也没人敢议论，也别觉得钟离先生丢了你们家门的脸，他这一辈子活得光明正大，只是爱上的人是男子罢了。”
钟离听着刘五生的念叨，觉着有点好笑，这些都是曾经他和刘五生说过的。
“你看得倒是开。”
“是钟离先生看得开，我不过是拾了他几句话而已。”
刘五生很是善于聊天，和钟离一路聊到村口，给钟离指了香烛店的位置便挑着柴离去。
钟离带着一身湿气进入香烛店挑好东西，老板结算好价格时钟离摸到腰间的钱袋突然想起，自己没备有人界的银子。
本想用法术变出一点银两时发现钱袋里有几块银子，他自己是没备的，那就是甘雨预料到他会出现这种情况提前放的。
结算完提着东西走到店门口时，钟离叹了口气。
忘记带银子这事也不怨钟离，他生于地府，降生就是要继承阎王的位置，银钱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没什么用，虽然后来在人界活了三十几年，但出门付钱的也不是他，自始至终都没养成带钱的习惯。
“后生仔。”
钟离打开伞准备前往故人的埋骨之地时，刘五生的声音在钟离身后传来。
转身便看到刘五生拿着一束简单绑好的琉璃百合朝他快步走来。
“这个，你一并拿去。”
钟离接过那束琉璃百合，表情有些困惑。
“他是不喜花，但琉璃百合是例外的，他以前跟我说过琉璃百合的味道很像钟离先生身上的味道，因而不讨厌。”
钟离不语，这件事他还是第一次知道。
“这花你帮我一并捎去吧，放一支在他墓前，剩下的放到旁边的钟离先生墓前，钟离先生他喜花。”
“好。”
三
提着东西往村东面的山走去，那里不但是故人的埋骨之地，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之地。
山路泥泞，上山比下山困难些，加上手上的提着东西，钟离的脚程倒是慢了下来。
走了许久，直到身后再看不到村落的影子时两个隆起的土包映入钟离眼前。
墓于深山又无人照料，本应是杂草丛生连墓碑在哪里都找不到才对，但面前的墓却并非如此，两座并在一起的墓周围一圈都干干净净的没有杂草，想来应是刘五生在照料吧。
钟离撑着伞在左边的墓碑前蹲下，放下手上的东西，“我来看你了。”
纤长的手指抚上刻有墓主人名字的石碑，这是十六年前他自己刻的。
他们的相遇源于钟离的一时兴起。
那日他临时起意到人界游历，刚至人界便遇着恶鬼作祟，死了两个人，是途经此处赴考的书生与书童，循着鬼气找到那只恶鬼时发现它正在与一个男人缠斗。
对方明明只是一个人类恶鬼却被压着打，旁观了这场打斗的钟离不知为何生了一个想法，一个于他来说挺疯狂的想法。
恶鬼被祛除之后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引起了男人的注意，飞速窜到声源处时发现了躲在树后、神情有些惊恐的钟离。
男人将视线从钟离俊美的脸庞移开落到被血晕染成暗红色的青色衣摆上。
“我是人类。”
钟离不语，只是盯着男人。
男人将自己沾染血迹相对较少的左手用衣服蹭了蹭，然后伸到钟离面前，在他困惑的目光下笑道：“有体温，暖的，是人类。”
钟离犹豫着朝他伸出手，确实很暖，对钟离来说甚至可以说是暖到有点发烫的程度。
“你唤我达达利亚即可。”
钟离看着笑容明媚的达达利亚沉默许久，“姓钟，单名一个离字。”
握着钟离的手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后达达利亚终于可以肯定面前这个相貌俊美的男人确实是人类，不是恶鬼伪装的。
查看钟离腿上的伤后，达达利亚得出了钟离是没办法靠自己走出这片山林的结论。
将人直接丢在这里也不是他的作风，最后他将钟离背回了自己住所养伤。
四
一个村子就那么点地方，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不用多久就整个村的人都知道了。
就像现在，达达利亚这头刚将钟离带回屋子里，外头就传起达达利亚从山头里捡了个漂亮姑娘回来。
达达利亚到村头药铺买点消炎散淤的药材，老板捡药的空隙还问了一嘴达达利亚什么时候办婚宴。
听着老板这话达达利亚一头雾水，他这订婚对象都没有怎么就问办婚宴了？
药店老板笑眯眯地将包好的药包递过来时还调侃了达达利亚一句，“村里都知道你屋里收了个姑娘，你也老大不小，该结婚成家了。”
达达利亚拿着药包尴尬得说不出话，虽说那人生的漂亮，但毫无疑问是个男人啊。
“那个，你别瞎说，那是个男人。”
达达利亚拿着药包赶紧离开药店，留下愣住还没反应过来的药店老板。
隔日，到城里裁了两身衣裳回来的达达利亚听到村里的传言成了他喜欢男人，还是那种特别漂亮的才能看得上眼，之前媒婆介绍了那么多姑娘他一个没看上就是这么回事，再过一个月等屋里藏的那人伤养好两人就要成婚了。
达达利亚：“……”
怎么的都要传他要成婚是吧？
拿着衣裳回到家里时发现隔壁家的刘婶拿着一个篮子站院子里，被他捡回来的钟离扶着门框不知道在和刘婶说什么。
刘婶转身看到拿着布包的达达利亚笑了笑，“我弟今儿个送了些果子过来，尝着味道不错就送几个过来给你。”
达达利亚也不推脱刘婶的好意，“前些日子腊了几只兔子，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点。”
“不用，你留着，到时候办婚宴时用。”
达达利亚沉默，刘婶这声音虽然不算特别大，但让钟离听到是完全没问题的。
“婚宴？”
对上钟离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的疑惑时，达达利亚没来由地生了一份罪恶感。
没等他开口辟谣，刘婶就抢先他一步跟倒豆子一般将这两日村里流传的谣言全说了一遍。
虽然生于地府，但他也不至于对人间的事情一无所知，毕竟隔段时间就要到人间视察。
在钟离的认知里两男子成婚在人世应是不怎么会被容许的事情。
虽说也有些贫穷的地方因为给不起嫁妆所以找了个同性搭伙过日子的，但那终究是少数，而且看达达利亚这家境也不像是那些给不起女子嫁妆的人家，怎的刘婶会觉得他要和自己成婚呢？
刚想再问几句，隔壁就响起一声婴孩的啼哭声，刘婶拿着篮子急急忙忙地跑了回去，留下站在院子的达达利亚和站在门口的钟离对视。
“咳。”达达利亚咳嗽一声借以掩饰尴尬，“那什么，村里那些人嘴皮子碎乱传的，你不用放心上。”
钟离盯着视线乱飘的达达利亚不语，直至达达利亚红了脸不禁笑出声才将视线移开。
“你在笑什么？”虽然钟离的笑声很轻，但耳聪目明的达达利亚还是听到了，带着些许恼羞成怒的语气问道。
钟离转身，笑而不语。
五
再后来达达利亚只要出门遇人就肯定会被问什么时候办婚礼将新娘子介绍给村里人认识认识，达达利亚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疯狂解释到妥协摆烂，只要被问就说不知道看钟离的意思，他要同意今天成亲都行。
因此村里人更加确信达达利亚就钟离回来就是因为看上了他的脸捡回来当老婆的。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钟离双腿骨折要将伤完全养好显然短时间是不可能的。
达达利亚也想过让钟离的家里人来将人接回去，就钟离这身气质显然不会是什么普通家庭能养出来的孩子。
结果一问，钟离说自己本就是因为父母双亡要去京城投奔亲戚的，结果这路还没走一半就听闻，京城那位亲戚因为犯事遭流放了，想着回老家时又遇着恶鬼，腿伤了不止，盘缠也丢了。
钟离说的时候倒是轻松，几句话就说完了，但达达利亚却能感受到他那看似轻飘飘的几句话的沉重。
家里突遭巨变，身边又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现在腿还伤了，若是落了病根无法正常走路，以后科举这路子也走不通，讨媳妇也会遭人嫌弃是个瘸子不愿嫁。
正如俗话说的那样，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知道钟离身世后达达利亚也做不出将人赶出去的行为，村里那边见钟离一直在达达利亚屋里住着，谣言越传越离谱。
有天达达利亚提着打猎打到的山鸡和兔子经过村尾那棵大榕树下时，听到一群聚在一起做手工的妇女说他昨儿个把钟离给办了，还说钟离不但脸生得好声音喘起来也魅得很勾人得很，她一个女的听了都自愧不如。
传谣那个女人说的有板有眼，要不是故事主角之一是自己，达达利亚都要信了。
达达利亚现在确实是和钟离住一间房，因为他是个孤儿，吃村里百家饭长大的，后来跟村里的猎户学了一手混温饱，但他在打架这方面天赋极佳，成年不久就靠卖猎到的猎物攒够建房子的钱，在村里买了块地，建了现在这间房子。
因为是自己一个人住，床和卧室数量自然都为一，而且因为卧室不大，就算达达利亚想分床睡卧室也塞不下两张床。
打地铺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但这日子久了达达利亚也遭不住，钟离那边也做不出让房主人因为自己天天睡地板，所以提议两人一起睡一张床，反正都是男子，没那么多讲究，达达利亚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就同意了，而且床够大，睡两个人也不算拥挤。
当天晚上达达利亚就做了春梦，梦的内容就如那个妇人所说的那样，他把钟离给办了。
次日清晨起床的达达利亚一睁眼就感受到了双腿间的黏腻，瞥了一眼还在熟睡的钟离达达利亚轻轻掀开被子蹑手蹑脚离开房间去澡房冲了个澡。
一开始达达利亚还能用是自己太久没发泄才会如此，但当他发现自己自开了那次头后每晚都梦到钟离次日醒来双腿间都会有熟悉的黏腻感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对钟离的感情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他现在确实想娶钟离做媳妇。
但钟离那种如清风明月般的人物注定不会留在这种小山村，伤养好后他会启程回去，自己应该将这份扭曲的感情藏起。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七
钟离点好香插到坟头上，撑着伞护着那炷香不被雨水浇灭。
香燃烧产生的白烟缓缓升起，一股艾草的味道随之散开。
那家香烛店香是自制的，老板偏爱艾草的味道，卖的香点燃后会有艾草的味道。
“我一直在想，你有没有后悔过和我在一起。”钟离看着墓碑上“达达利亚”四个字喃喃道，“我抢了你一世人生，如果没我插足，你本应该是会和镇上一户富商的独女喜结良缘，诞有一双儿女，家庭和睦，一生顺畅。”
“都说在亲属坟前述说在泉下的亲属是能听到的，你当初还笑这说法是迷信，是生者给自己的安慰，但这话是真的，只要还没投胎，亲属祭拜述说的话在地府的亡灵是能听到的，所以假死后时隔十六年我才敢来此看望你。”
“我给你算过了，你这世投胎家境殷实和睦，有兄长弟妹，圆了你当初想要一个大家族的愿望。”
“你的姻缘我没办法算，因为我抢了你一世姻缘，姻缘石上有名。”
“我想过和你坦白，但又恐你疑我。”
“毕竟……我骗你的事情不少。”
“就好像你一直觉得我们的第一次是我撞破你自渎那天，然而我们第一次是在你梦里。你没有说梦话的习惯，只是那日我见你脸色不对劲便施术进你梦里一窥究竟，结果被你拽着做了好几次。后来我又进过你梦里几回，结果你回回都是春梦。”
“那时候我就在想，你这人平日看着挺正直的，结果梦里尽是想着怎么做我。”
“那日我会撞破你在自渎并不是偶然，那天我进你梦里了。”
“像我这种聚灵而生的审官初生不识人性，故而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到人世巡查学习，与凡人相识相爱也是我成为一个合格的审官必经之路。起初我是为你的勇猛吸引才装成受伤的凡人与你相识，你教会我许多人的情感，越是了解越是肯定当初那连自己都不是很理解的鲁莽决定是因为喜欢，也就是你们凡人所说的一见钟情。”
“今日来其实主要想和你道谢，谢谢你用尽自己一生教会我人的情感。”
“还有……”
钟离突然停下，撑得极低的伞让人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啪——”
一滴水珠滴落到燃烧到一半的香上将其浇灭。
“我想你了。”
五之后为什么是七，当然是因为六是懂的都懂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