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邵年】《深蓝调》
半现背,勿上升,角色死亡预警,但是he,题材敏感度高的勿入。 《缄默诗》姊妹篇,但是西方地狱死神替换成东方地府无常。 上篇——萧瑟曲 0. 你谱前生,我写后半,隔天地凝望,一首曲,无言中对唱。 1. 我的搭档最近变得喜欢抱着我,准确来说,是很喜欢。 靠在他胸膛上时,我如此想到,小屋里静悄悄,我背对着他听他呼吸,感受两片胸膛的起伏。他经常这样,用双手将他圈在怀中,肌肤相贴里,什么都不说。 “我们无常在地府的余兴节目就是这个?” “你觉得无聊了?” “也没有,在这儿本来就没什么好做的。” 初来时,死后世界的存在会让人觉得奇异,待久后就觉得无趣,再之后也就习惯了。照理来说鬼魂在这里不会待太久,喝完孟婆汤就过桥投胎了,逗留在这儿的,要么因罪孽而下地狱,要么成为这里的一员,现在相依的两人属于后者。也有点特殊,比如我没喝孟婆汤,没能去投胎,却还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从初来到现在,拥有的也只是自己的名字,以及正抱着自己的这个高大搭档,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但他却时而叫我。 “浩帆,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分明也没告诉过你,这平平无奇,又好像被你惦念的姓名。 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比如你如何得知我姓名,比如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再比如,我为什么从没抗拒过你的拥抱,刚见面时的突兀、这之后你的每次索取,又为什么,你向我伸出手,我就会没有怀疑地跟你走。 你是谁? 或者说,我们是谁? 2. “让我自己去吧,我想一个人去找他。” 邵浩帆接过拐杖,在分不清是鞋子还是拐杖的点地声里,走上去了。 “哲宇你还记得吗,多少年了?” “我也记不清,那就不聊这个了。” “我又买了把新吉他,黑色的,跟年轻时师父给我那把很像。” “价格就不告诉你了,年轻时我们总避讳去谈这些,但又总免不了算账,于是我们也老是被提醒那时活得有多窘迫。乐队玩到现在我也有了点积蓄,你就让我任性一回吧。” “过去了那么久,还是喜欢吉他,只不过现在很少弹了,这次这把要挂到第二面墙上去,真想让你也看看我的第一面墙。” “我们又得奖了哲宇,很大的奖,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奖,竟然拿了第二次。奖杯我之前就给你看过了,所以这次没带过来……我发现我最近拿不稳东西,怕摔坏了。” “我有预感,我就快能去找你了,不知道你会不会在等我。我希望你不要。” “林哲宇,听见了吗?” 你听不见的,我知道,自那之后你就什么都听不见了,过去了多少年还是得不到回应这个事实,我全都记得,一清二楚,刻骨铭心。 怎敢忘。 在当年却是近乎平静地接受了那个事实,至少我自认是平静。 “不回应一下吗?外面那些声音你也知道的。” “专辑还没搞完,不想理那些。” 邵浩帆拿着杯水跌进沙发里,冷水入喉,他找回些实感。刚出卧室时踩在地板上却感到很软,像棉花,比现在坐的沙发还要软,又更似没实体,一不留神就踏空。他不知道发软的是地板还是自己的双腿,也许是通宵过后带给大脑的副作用,让他的知觉偏离了现实,又也许,他只是打心底希望现在是场梦——只要闭上眼,再睁开眼,那个人就会再出现在他眼前。 后脑勺的隐隐阵痛让他不得不紧闭双眼,眉也拧在一块,分明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却还要全身绷紧,连同疲惫的神经也不例外。再睁开眼,只有仍令人晕眩的画面,就连身边人的声音都变得缥缈起来。 “你需要的,不然乐队会垮的。” “这里又还剩下什么?” 邵浩帆自己都没想到会脱口而出,那人被问得愣住了,屋子里陷入寂静,就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得努力寻找,邵浩帆真的没什么力气了。 “没什么,我去就是了。” 他到底没让谁都下不来台,也到底已不是能任性的年纪,都是三十多岁的男人了,过了今年生日就三十五,只可惜今年得一个人过。 挺可笑的,面对着各家媒体的摄像头时邵浩帆只这么觉得,只是不知道可笑的是面前这帮只想着挖看点的人,他们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目光的贪婪,即使面对的是一个人的逝世;还是乐队好不容易步入上坡路之后,第一次受到这么多关注竟是因为林哲宇的意外离世。 他扫视了这帮人一轮,只知道自己没有他们想听的故事。 “乐队,”邵浩帆顿了一下,麦发出磁声,像是在提醒在座的人要注意听,“会继续下去。” 邵浩帆简短地说,像是仅此而已,再没有他人期待的下文,就像他今天出席,脸上并没有他人期待的哭红了的双眼那样。 当然有人觉着太平淡了没看点,藏在人群里喊了句什么话,邵浩帆知道他在揭人伤疤,脸上却还是不起波澜,他的情绪在医院里时就已经耗尽了,这些天来只剩死灰。尖锐的问题里有那再不能呼唤的名字与情感一词,听见了,只是故意忽略。对于他,我敢说,你们敢写吗?如此想着,邵浩帆只是补上一句同样简短的话。 “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 然后他就那样起身离开,像个任性逃离的小孩,只不过是精疲力尽,他清楚自己再也不会被谁当成小孩了。 身后散落一地的快门声,闪烁的白光里他被淹没,由他而起,扑他而去的雪崩。一阵流动的微凉擦过脸颊,难不成一雪落就得有风起,飘转在邵浩帆身旁,做个帮凶加剧自己的苍凉。他太累了,就大踏步离去,只留对人群平淡的一瞥,这之中是疲惫还是不屑,脸上又到底是冷峻还是苍白。 自然是掀起了轩然大波,没挖到东西的狗得自己卖弄点什么来博取眼球,照片还是言辞表现,挑个能泼脏水的角度,把争议能写多大是多大。有人图钱,有人看热闹图个乐,谁人费心去辨别真伪呢,顺着舆论风向就去“伸张正义”,一到网上就学不会正常说话,只往着难听这方面去重建语言系统了。说来也怪,前一秒还在悼念英年早逝,下一秒就批判冷血无情,原来还真有东西比天命人运都善变。 不过脏名还是污蔑,邵浩帆都不理会,人有了一定经历,也该懂得这繁杂世界里什么声音该听,什么声音只能当做无所谓。况且,也有份执拗让他与世隔绝了。 他继续把自己闷在家里,或者去朋友那里交接工作,总归是在继续着未完成的专辑。或许那太像是个承诺了,搭上了一份生命的重量的承诺,于是邵浩帆也不得已拼了命地去完成。是他自己在逼自己。在忙碌里一路狂奔,背着谁的梦,想把什么甩在身后,想借着疲惫遗忘什么,不清楚,只知道若是停下来,给自己片刻空隙去思索都会被压垮。他只不过不得不逼自己。 他的睡眠开始失常,日夜几近颠倒,像在另一个半球,或是逃脱了物理准则,去到了另一个世界。但谁又他妈在乎呢,半球还是世界的,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邵浩帆只是在感到空空的,身旁还是胸膛。他只是在想,有没有个地方真的能够抛却这人世来场会面,一次就好。 闭上眼,深呼吸。 睁开眼,还是只有漆黑一片,窗帘缝外灯光的映衬下,或许更偏向灰色。城市总是不眠的,投进来的星点光,替月作清烛,替萤虫作引,助人的一双眼去找寻,灰蒙里的轮廓。邵浩帆侧过身,也不过换了个角度与空荡荡的夜色对望,一无所获。 原来能够朦胧地看见你是种幸运啊,邵浩帆闭上酸涩的双眼,以前怎么就没察觉呢?他忽然笑了,一种嘲弄。 因为以前都会直接被你揽进怀里啊。 邵浩帆又把灯亮起来了,或只是不愿独对夜色,酸涩的双眼,还是已经作痛的太阳穴,他拖着些许飘忽的身体走向卧室外。他用音乐来竭力填补心脏的洞穿,他只剩下这触不到的事物能够凭依,当他下意识依靠的已成为了无法触碰。他只不过不得不逼自己。 “浩帆,出来一下。” 录音室里听到呼唤,邵浩帆愣愣地转回头,放下手中的耳机时,又把头转回来低下去看了会儿才走出去,不知道在看什么,也许什么都没在看,只是无意识的呆愣。与其说他是那一瞬的发呆,不如说现在他整个人的动作都变得迟钝起来,像个生锈的发条。 “我们现在这样录不了,你知道的吧?” 走廊上制作人这么说,但他看眼前这人,嘴角都不动一下,跟没听到一样没什么反应。 邵浩帆其实听到了,虽然感到耳边的声音都像被层细微的雾裹着,他也下意识要开口回应些什么,却发现什么都调动不了了,本该有的表情或是回应,身体不听使唤,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大脑是这样浑噩。 “你现在的状态太疲惫了,不止嗓子,最近没睡好觉吧?现在风波也平息得差不多,我想你需要先好好休息一下。” 雾变得浓重了,所有字音都在变得模糊,不,不只是这样,连眼前人的模样都……视线里世界剧烈摇晃,一切随着身体无法控制的坠落而轰然倒塌,终点是无穷的黑暗,在晕倒的前一秒,邵浩帆被不得不听见的嘈杂包围。 很当然的一件事,邵浩帆累倒了,在几个月里都渡过了相似的,只能一遍遍亮起灯来的夜之后。 “你知道你是被抢救回来的吗?” 再睁眼,已经是在医院,朋友在病床边,语气间担忧和责怪混杂在一起,甚至还有点不敢置信。邵浩帆听来倒是平淡,即使他很清楚地听到了朋友言语中的抢救。这平淡可能是因为没什么实感,邵浩帆感觉不到虚弱,或是任何的无力,甚至觉得刚才听到的抢救一词对自己来说更像是睡了个好觉,感官不再像是蒙在雾中,世界比晕倒前更清晰了。 “医生怎么说?” “操劳过度加上作息不规律之类的,我也不清楚,医生说得并不多。你在救护车上心脏都停跳了一段时间,可把我们给吓坏了,好在送到医院后情况平稳下来,好像就是因为这样医院才检查不出来具体原因,只是让你要注意休息。” 邵浩帆没再说话,医院的确不知道要怎么对他才好,自己身上只有简单的输液。他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并不费力呢……邵浩帆开始有些怀疑朋友口中情况的真假成分了,边思索,他边将手伸向了床头旁放着的水杯。触到冰凉的杯壁时,他才意识到之前被递到手边的都是温热,人总是这样,失去时分才觉曾经真切地拥有过。刹那间,他不想说话了,低着头,眼前站着谁都成了碍眼,情绪膨胀着,他什么都不想做了,像没由来地闹着脾气。原来真的停下来片刻去思索都会被压垮。 “我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拼命,但身体才是本钱不是吗?给自己放个假吧,出院后去旅游散散心什么的。” “这段时间以来,”邵浩帆的声音忽然绷紧了,“我晚上睡不着,索性忙到清晨后再倒头就睡,有时候会在傍晚出门去搞歌。” 他攥紧了水杯,玻璃折射从窗户倾泻进来的光线,金黄色漫溢,当下正是烧得热烈的一个落日,这之中有邵浩帆泛白的指节。 “我那个时候连抬头看都不敢。” 邵浩帆抬起头,背对窗外,金黄里的一片阴影,打在他侧脸,灰蒙里低垂的泪光,眼眶下停悬,红了双眼,就那么一滴,也死撑着不掉落,隐忍里却已是地动山摇。 “你真的明白我在为什么拼命吗?” 面对着那样的邵浩帆,朋友一时语塞,也是真的被问住了,谁能回答那个问题呢?对疼痛,还会有谁比提出这问题的本人要更加深切。 “他也不想看到你这幅样子的,谁才是那个希望你对自己好的人,你最清楚了吧?” 朋友半天憋出那么一句,邵浩帆没回答,只是点点头,病房在沉默里凝固了一会儿,他转而开口聊起了被迫中断的录音进程。朋友自己还有几句关心没能出口呢,听邵浩帆一开口又是工作,皱了皱眉又一副不好多说什么的样子,只好先顺着邵浩帆的意。 “他们说等你出院后再安排,月底前搞定就行。” “今天几号了?” “八月八号,刚过立秋。” 又嘱咐了几句不要勉强之类的话后,朋友就匆匆离开了,奔向他自己的生活。 而邵浩帆再次躺着病床上,心里想着不该再沉溺下去了,自己的确要学着生活,一个人。但他有意侧躺着,背对窗户,仍是不敢看的。 出院后邵浩帆打算先从作息开始调整自己,他能睡着了,靠药物。床头多了瓶安眠药,生活里总要多出些什么,好去弥补缺失的那部分,无梦的睡眠才能抵过独自一人捱着呼吸的现实。他只是怕自己一闭眼就看见你,然后忍不住追随逐渐模糊的身影而去,甚至于一种最消极的想法,之前昏倒的那一瞬间,自己竟然在想是不是能去陪他了。 在能睡着后,邵浩帆的赖床更严重了,不仅因为现在没有人来叫他起床,也因为他不想起来面对空荡荡的房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不想起来的时候,邵浩帆想到这里的确是大了点,这本是个早就该发现的事实,就像他现在才发现这张床原来没那么拥挤,被子里的余地也其实很多。 邵浩帆依然把自己闷在家里,扑在写歌上,旅游什么的,没空余,也没那个心情,再者说,怎么去呢?已经没有那个能带他去海边的人了。他只能写歌,这一直以来坚持做的事,却也是最不该做的事。 当思绪在某段旋律上滞留,欲开口却已无人能回应,只能如个迷路的孩童停悬在原地;当灵感冲入大脑,终于寻得笔墨将灵魂烙印在词间,猛然回身却无处也无人可分享刹那的喜悦;当你吉他弹到哪处,当你歌唱到哪处,再没有另一道声音托着你,你就该懂得,每写一次歌,都是在回忆一遍那个他,都在直面已经回不去的过往,你该懂得,这样撑下去该是在面对多大的残忍。 我懂,比谁都懂,只是我必须去做。 即使不是那种会想太多的人,也有那么些时刻会去思索,我们坚持到现在,写了那么多歌的意义在哪,只是好听吗?只是把它们带去现场,大家一起蹦一起开心吗?直到拼了命去写的现在,才多少懂得一些之前从未触碰过的意义。 你到底在为什么拼命呢?浩帆。 “我得让人们记得你才行啊。” 多少作品罗列在邵浩帆眼前,他抬起手,指尖只触到薄薄一层的电脑屏幕,跨过这一层,也只是单薄的字词,组成了一个个歌名,已发行的、正在完整的。可能对那问题我还是想不出来具体答案,只是此刻看着这些歌名,我俩共同起的,竟会不自觉抬手触碰,好像那就是在触碰你脸颊,像是对你姓名的一遍遍呼唤,这种时刻我会无比庆幸它们的存在,那就是你曾同我一起用力活过的证明。 哲宇啊,我俩的前半生都在这里边了,我从没想过你会再不能继续谱写下去……没事,人们听不见你的话,我替你唱就好了,一直唱下去,唱到哑,直到你的名字跨过生死,烙印在这匆忙的人世间。 “路好长, 别慌张, 余晖中, 我一定就在你身旁。” 听完之前录的demo,邵浩帆试图回想起自己为何敢于打开它,熟悉的声音还萦绕在耳畔,却已无法再真切地触碰了。久久没动作,一声叹息之后,他在空白的文件名上敲下二字——“骗子”。 或许自己只是在学着接受,这样想着,邵浩帆又播放了一遍,他静静地听,听已经远去的声音,却似近在眼前,这时才惊觉音乐原来是那么具象的事物。 其实全世界都在提醒我,你已经走了,从躲避到接受,我用了几个月,但从接受到依恋,我只用了一首歌的时间,那甚至是不完整的一首歌。或只是用了一瞬,我有泪落的这一瞬。 温热从脸颊上滑过,被途径的风吹得微凉,邵浩帆抬手擦去,深吸一口气后起身去关窗。拨开拉上的窗帘,来不及疑惑窗的紧闭,就被窗外鎏金吸引视线。 这是邵浩帆第一次与落日对望,在他走之后。 屋里歌声没停,窗边人伫立,可能出神了,才能跨越躯壳这层束缚,去看到更多。 “余晖中, 我一定就在你身旁。” 邵浩帆推开窗,风奔涌而来将他裹挟,昏黄里一场轻柔的抱拥,凌乱了他的发丝,似麦浪。 “也许我是能找到你的。” 喃喃自语,在那天,邵浩帆完整地看了一场日落,也许是因为,在那一双朦胧的眼中,西沉的身影不只有夕阳。 日子一天天过去,邵浩帆的生活开始回归正轨,很平淡地。 有些事,熬一熬也就过去了,这说法显得人无情,其实无情的从不是总被提起以致被嚼烂的“人性”一词。无情的是时间,冲淡你念想,悄无声息夺取你珍贵之物的,是从未尝试过停歇的岁月啊,我的朋友。 只要往前走,就一定有坎等着你跨的,只要往前走,就一定会遇见下一个低谷的,哪怕曾身处多令人欢欣的高峰,你也永远不知道你会在“往后”失去些什么,时间有它最静默的残忍。于是邵浩帆总要往前走的,毕竟他是还活着的那个,留在这人世间,被时间推着不得已向前,面对生活,面对未完成的梦,面对永没有尽头的高低跌宕。既是要走的,那便走吧,在身后已掉队的人的凝望里,向前走,莫回头。 “想什么呢?” 邵浩帆从意识短暂的朦胧中回过神来,分辨出那是温凯崴的声音,转头看去,漆志豪在他一旁喝着水。他看见两张显着疲惫的脸,昨夜又排练到凌晨才觉勉强满意,两张有些许岁月洇痕的脸,沉淀至今才抵达人生最重要的里程碑之一,已不再少年。那些能看出来的事物,全都和自己一样,邵浩帆如此想到。而这之中,又有一种兴奋盖过了所有。 他们正身处鸟巢的后台。 邵浩帆摇摇头,算是回答了温凯崴的问题,转而问漆志豪能不能递给他杯水润润嗓。这样三个人相处的场景,很平常,却是邵浩帆熬过乐队最难的那几年后,用无数艰辛换来的。他曾以为回到北京再从零开始的那几年就是最困难的,这想法在林哲宇离开后改变了。 操劳过度而晕倒的第二年,邵浩帆又进了医院,原因是吞食过量安眠药。 谁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救回来后,朋友先后都来医院看望,带上慰问品和一两段担忧的劝慰,家人也从深圳飞到北京,含着泪说什么也要劝他回家。就在这个时候,温凯崴和漆志豪出现了,他们反而是一进来病房后话最少的那两个人,可能只是不知从何说起,被风吹得四散之后,已发生了太多。上次在葬礼上见面,彼此间也没有说多少话。 “为什么?” 这个问题,来看他的人都在想,邵浩帆知道,但这是第一次真正被说出口。可能有些问题,就是特殊到某些人才能问。 自去年发生变故,邵浩帆只能自己带着作品前进,在朋友的协助制作下,近似于一个独立音乐人进行活动,即便如此他也仍用着灼海豚乐队的名字。好在新专辑发行后,效果比以往都要好,无论是不是像死亡让艺术作品升值那样,新专的确拯救了大众眼中已经坠落的乐队,且让它仍走着上坡路。之后走到今年,乐队演出不断,采访也蜂拥而至,知名度正进一步打开,邵浩帆前不久还领了一个分量不大但也算小有成就的音乐奖项,一切都在变好,都在向上走的生活,让人们不明白邵浩帆是因为什么才要这么突然地放弃。 这个问题,到头来邵浩帆自己都没说清楚,他们二人也就不多问。有件事却成了心照不宣,就是凯崴和豪哥这次回来不会是短暂的,他们没讲原因,只是凯崴说着一句“我们想再疯一次,和你一起”,而豪哥在旁边点了点头,邵浩帆用虚弱的嘴角牵扯出一个笑容做了同意后,这件事就定下来了。 邵浩帆一直没问原因,或许这之中有怜悯或是担心的成分在,无所谓,以前一起玩乐队的兄弟回来了比什么都重要,而选择相信什么,他自己心中有数。凯崴与豪哥回来后,物是人非的感觉多少会被冲淡些,那比什么都重要。 乐队强大到能养得起三个人的梦,让自己敢于接纳他们的回归时,邵浩帆才真正地感到自己所获得的那些荣誉有了实感。然后,他们就一起走了下去,走到现在,鸟巢演唱会即将开始。 “我只是在想,”邵浩帆忽然开口,他本已不打算回答的问题,“人是不是要活到忘了之前的自己,才能得到些什么。” 走到化妆台前,邵浩帆望向镜中的自己,做好的发型里,乌黑掺杂几缕柳絮,他清楚那不是赶时髦的挑染。 “我已经快要忘记自己当初来到北京时的样子了。” “人活那么久,无法记得一切。” 漆志豪在身后说,同时递出刚倒好的水,邵浩帆接过来吹了下才入口。 “也是会选择一些事去记住的,比如我一直记着我们一定要到这里来开场演唱会。” 邵浩帆笑着说,他们都笑了,这是离梦想最近的时刻,到底要付出多少,才能换来这种一起轻笑的时刻,邵浩帆会不自主回想。 “我还记得那一年你们在立秋飞来北京,决定和我再疯一次。” “还有呢?你还选择记住了什么?” 不自主回想的不止一人,有心结的何止一人。 面对这提问,邵浩帆一时沉默了,或人岁数越大情绪表露就越少,这一刻只是嘴角不可察觉的一动,眼帘低垂,发丝轻晃,头上有吹不落的雪,他将那杯水一饮而尽,再开口独剩平淡。水下肚,他知道自己缺的从不只是一杯水的温热。 “你知道的。” 即使我付出多少,也有了个永远的空缺,我把你们都找回来了,倒把某个谁给弄丢了,每当想到这个,都会有一瞬的茫然,但是啊…… 化妆镜的门被推开,工作人员打断了对话,他问这房间里的三人:“要上台了,准备好了吗?” 没开口,只是点点头,但他们都知道,为了今天,熬过了多少个日夜,就在心里演练了多少遍,我早就准备好了。 他们起身,向舞台走去,一步接一步,往前着。 但是啊……就往前走吧,莫回头。 也许往前走确实能改变许多,带来或是夺取,哪怕心有迷惘,经人世那么繁忙的一遭,人总不能一成不变,碌碌无为。 “年度最佳乐团的获得者是——灼海豚乐队!” 鸟巢演唱会结束那一晚,邵浩帆会想这辈子值了,而乐队名在颁奖仪式上被大声念出的现在,他的心头也恍然一震地想到。 从站起来到走上台,都带有一种恍惚,如梦境般的恍惚,只是这一次邵浩帆不会希望是虚幻。身后两人默契地让邵浩帆走在前头,在台上接过奖杯,发言的位置也自然而然落到了他头上,捧着奖杯,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面对众人,竟会一时语塞。入行多少年,也该学会发言了,只剩自己之后,就更该了,也没错啊,自己早就学会了,可到底要说什么,才能概括这一路以来的经历与情感。 邵浩帆只记得自己脱口而出了某句话,掀起台下惊讶的声浪,身旁的两人即使有所克制也如此,但没有人阻止他,没有人开口再去找补什么,好像那句话就该说出来,理所当然地,情至深处地。那之后对颁奖典礼,邵浩帆没什么印象了,在第二天就急匆匆坐上飞机的人,自然不会对昨夜过多在意。 那是飞往台湾的航班。 获奖的那年,是乐队事业达到顶峰的一年,邵浩帆总从朋友口中听到祝福或艳羡,某天有了例外,并非突发,那是一直以来的隐隐担忧。 “我知道我这么说有点不合适,但人不能总停在原地的。” 邵浩帆低头刚要点烟,听到这话后停了下来,抬头看他,示意他有话直说。 “这么多年来你都是一个人……或许你该学着给自己寻找新的陪伴。” 不知怎的,邵浩帆又把烟给点上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后才憋出句话。 “别这样,我几个月前才去了一趟台湾。” “我只是想你过得好些,我想他也是的。” 邵浩帆没再说话,他想自己该回答的,但只是陷在云雾里,看不明白。 真的过去太多年了,一生多长,一生又多短,要遇见多少人,能记得多少人,厮守多少时日。邵浩帆不知道该如何走下去,他背着沉甸甸的梦想走到如今,连同那个人的那份一起,在什么都实现了的当下,是否该想想那所谓的“过得好些”呢?他不知道,他只是想起自己颁奖典礼过后,去到台湾,在林哲宇墓前,捧着奖杯向他骄傲地言语时,自己很开心。 也许到头来是想找个答案,走在街道上,而身旁是某个被介绍认识的人时,邵浩帆仍是隐隐思索。这个人很聊得来,聊作品或是些生活的幽默,很快就打破了两个人来往的那种壁垒。邵浩帆就和他边聊边走,很突然的一阵风吹过,吹乱两人的发,吹起两人的风衣,大片落叶飘舞,是夏末的碎片在坠落,而世界破碎的昏黄将两人包围。 一切氛围都浪漫得正好,可邵浩帆抬头看的时刻,他愣住了,又是那恍然的出神。 又是一个烧得热烈的黄昏。 他到底还是自己回家了,即使他知道那个人也有那方面的意思。 “你知道吗?” 邵浩帆的指尖落下,这次是摆在床头的照片,那是一张巡演的大合照,是他和林哲宇在成立灼海豚乐队后终于成功举办的一场演出,避开了疫情,避开了多少阻碍,终于去到了舞台,不大,但期盼了太久。我们该更幸运点,比如有更多机会再跟你多唱唱歌之类的。 被救回来之后,他用照片取代了那瓶安眠药,总得有什么,来填补缺失的那部分。这样做之后,不知为何也能睡得着了,出奇地没有药物依赖,可能只是因为刚出院的那晚,他忘记关窗,又想去拿放在床头的东西时,窗外一阵风就把药瓶给打翻在地,给他一种感觉——不该再去碰它。也可能是因为,把那张大合影摆在那儿,会时刻提醒他该为了什么再继续向前走。合影里,是爱人,是背负的梦。 “秋天了,全世界都是你喜欢的颜色。” 邵浩帆把照片拿起来,抚摸那张不曾衰老的面容,少年永远定格在了意气风发时。 “什么时候回来啊?或者我去找你?再和我一起写写歌吧,演出的时候听不见你的声音,好难习惯。” 坐在车上,邵浩帆擦拭着自己沾了雨的拐杖,细想了下,觉着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去他的墓前了,不知说那么几句就这样回家算不算草率,他最近总有预感,当下心脏一紧,鬼使神差地问了司机一句。 “今天几号?” “八月八,刚过立秋。” 3. “不收魂也能去人间啊?” “我以前工作结束后都会在人间逗留一会儿再回来。” 这是从地府去人间的一段路,邵浩帆来到这里后已经把这儿当成了上班路。他看着自己这位高大的搭档走在前头,调笑他一句上头知不知道他工作里偷闲,他听见了也笑,回句知道啊,所以总让我加班,还把你给派来帮我了。邵浩帆加快了脚步,走在他身旁,抬眸望他侧脸,嘴上没停。 “我来之前你在这里待多久了?” “不记得,只知道是很久很久。” “那你记得自己生前的事吗?我连自己怎么来到这里的都不知道。” “记得啊,很短暂普通的一生,没什么好说的。而你,有些事忘记了,说不定也算好事。” “总觉得你记得的事比我要多得多,和你一样待久了是不是就能想起来了?虽然你这么说,可我总要知道我是谁,又干过些什么吧,还有呢……” 邵浩帆一直望着他,说了许多许多话,莫名其妙的,对这个人,心里总觉着有好多话要说,觉着这张脸该多看几眼,像太久没见。莫名其妙的,有句话脱口而出。 “我来这里陪你,你开心吗?” 我是认为他莫名对我有所躲避,就像我对他的那样莫名,明明之前拥得那么紧,我与他并肩走着时却不敢看我,但我说出那句话时,刹那他便转过头来坠入与我的对望里了。我一下子就望见了他的泪光,大眼睛总是把情绪表露得那么彻底,是藏不住还是太直白,他对我的喜或悲都如此。我忽然对他这幅模样感到熟悉,这幅泪光闪着又隐忍到颤动的模样。随即他又逃开,直视前方,我从他侧脸上捕捉到一瞬牵扯的嘴角,大抵要笑,这一刻却是泪光里矛盾的思绪。 他没给我答案,下一秒就牵起我的手,带我一起向前倒去,已到了路的尽头,这一下坠,便是人间。 心中想着哪,就会去到哪,平日里都想着哪个将死之人,现在邵浩帆什么都没去想,只是握紧了那只手,没有任何防备地将自己交予他的搭档。 老想问问你,你叫什么呢?却没开口。老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你感到那么安心,还未没开口,发觉那根本无需问。对你,我只懂得如此做。 闭上眼,再一睁眼,只见交错的深蓝与金黄。 又是一个烧得热烈的落日啊,这次却是在海上与它对望,转回头,便是与他对望。 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还没问出口,就已直直坠入海中,才反应过来刚才是在海的上方凭空出现。这突如其来的跳海,邵浩帆下意识去憋气,努力到脸都要皱,忽然看见眼前人在笑。 “忘了吗?我们已经不需要氧气了。” 当我透过深蓝去望他,望他的笑,这瞬间我觉得海是静止的,流动的那抹蓝只有他,就那样,灌溉进我的每一缕气息中。 真正意义上的呼吸存不存在,都已是个神魂为之停滞的瞬间。我对你到底有过多少次这样的瞬间?千百个疑问,在此刻都有了答案,千言万语道不出,只是刹那间心中笃定——我确切深爱着那深蓝中的一切。 邵浩帆听见很渺远的声音,一声长鸣,久久不散,像是能跨越永恒的岁月。一时分不清来源,是海洋,还是这胸膛。而后他意识到这是鲸的鸣叫,还没回头,便有庞然巨物遮挡了视线。他想自己会被撞散才对,可猛地闭上眼,只感受到海浪的翻涌,短暂的黑暗后他的视线又坠入深蓝中。 邵浩帆如初生的婴孩,为新奇体验感到茫然而欣喜,像刚刚来到这世上,从母的温室坠落至海的襁褓,而再度睁开眼,林哲宇,就在他眼前,视线里的唯一。邵浩帆忽然笑了,笑得畅快,却带泪,对新世界的朦胧成了真切的泪光。以灵魂存在于这深海,没了肉体的界限,这刻的泪与深蓝相连,那你说说,我的爱人,是否这一滴,就已抱拥了整片海的苦涩。可几十载别离,欲落的泪又何止一片海。 “哲宇?” 眼前人的笑容凝固,林哲宇愣住了,他甚至不用开口问邵浩帆发生了什么。 望着他的双眼,我知道他什么都想起来了,面向爱人的眼神总不同寻常,何况带了泪。 下篇——凝望曲 4. “你心有执念,无法过桥。” 桥前,林哲宇连汤都没喝就被通知这么一句,说到底,他连如何来到这里的都觉着印象模模糊糊,只认识到自己不再身处人间,已在意外中身亡。令人惧怕的不是死,而是生仍有憾,何况是那么突然的意外,何况是心气盛的年轻人,林哲宇放不下,他没来得及完成的一切,他担心的人。 地府不能放着一个过不了桥的魂不管,就给他安排了差事,收魂,所谓无常。什么时候能卸任,不知道,或许等到他能够放下执念,喝得下孟婆汤的那天,他就能奔赴向他的来生了吧。 “前辈”说,跨过天地边界时,心中想去人间何处或是想着谁,就会去到哪了。自然是为了方便收魂,世界太大了,人群多拥挤,死亡是多平常的事,林哲宇成为了无常,无数中的一个。 下坠,再下坠,转瞬就已飘落,双脚踩在地上却没实感。这是林哲宇处理好一切事务后第一次凭自己意愿跨过天地边界,事务里包括不收完魂就难自由活动的工作,当下第二次回到人间,已临近傍晚。 他四下张望,发现这是一片墓园,不远处,有谁正朝这边走来。他顿时会意识到自己再度迈入人间时,沉甸甸的心中,装着谁。 就看着邵浩帆走近,目光不会再相接的这刻与以后。 转身,伫立,视线中,刻在心上的名字,多不敢去想象,最终也刻在了墓碑上。 “葬礼上人太多了,想着有些话还是得现在对你说。” 邵浩帆低头望着,斜阳里伫立,笃定着这话语能传递过去。那成为了现实。 “其实我还在生你的气,气你有时候背着我做决定,甚至要牺牲你自己的什么,你可能认为那叫照顾,就算那些的确是为我好的事,可我……我是个成年人了,而你又想过没有?我也是想照顾你的。” 他向墓迈出了一步,下意识的动作,是不是这样就能离你的爱人近一点呢?想起他就不自知地笑了,却又有泪坠落的你啊。 “我到现在都还在生气,该是那样的才对,可却满脑子都控制不住地去想,那天你出门之前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吵架。” 为什么连一句再见我都没有留给你,为什么在最后我们留给彼此的,只有一张气闷的脸? 当时只是想着,我们之间鲜少起争端,就算是,那之后也没什么认错之类的,对不起还是其他的什么,我们好像不曾需要。真是相伴多年下的任性。我真的以为,那只是一场久违的争吵,我真的以为,那天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场日落。 邵浩帆余光里有漫溢的昏黄,被泪光折射,映出落日的轮廓,闭上双眼时一滴泪随耀阳坠落,只不过是不愿再去回想那个傍晚。 “你那天出去之后在想什么?我一直好想问你,你出门的一瞬间就想问了,但攥着手机,盯着你的号码却一直没有拨出去,直到夜里接到医院的通知。” “我那时候在想,回到家之后要向你认错。” 可你听不见了,我当下说的话,以后的话,还是那声简单的对不起。 林哲宇凝视眼前的一切,无法触及。即使抬起手,拭去他眼角的泪,也只成为一道擦过脸颊的风,独增他悲凉。开口欲言,跨不过生死之隔,多少思绪道不出,吹散风中。这刻,往后无数个相似的时刻,林哲宇会有一瞬后悔回到人间、他身旁。 “怎么你们都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我了啊?” 他看上去委屈极了,林哲宇如此想到,他紧紧盯着邵浩帆,一如邵浩帆面向他的墓。对谁质问,对谁怪罪,人对天地最委屈最无奈,岁月向前,生离死别,挡不住,留不下,反复拥有反复失去,仍要向前,只得向前,少了谁,过得喜悲与否,都要被时间推搡着,捱下去。 他忽然俯身,头靠在碑上,是否这样能算是与逝去的爱人以额相贴,那时邵浩帆会发觉到人的额头是多温暖,可已成过去,成为墓碑上的冰冷。 “我会撑下去。” 深呼吸时身体有难克制的颤抖,太冰冷了,所感触到的一切,还因为这次的贴紧里只剩自己一人的呼吸,与轻风交织。即使如此,林哲宇却听得出来邵浩帆在努力坚定自己的声音。 “为了我们。” 我的情绪远没有你克制,我的爱人。 反应过来之前,林哲宇已经上前拥紧了他,倚靠在坟上身体微颤的他,身躯该是完整,却由破碎的一颗心去维系。欲言泪先落,没沾湿你,可两个灵魂早已几近溺亡。林哲宇从背后抱着邵浩帆,能听见他的心跳声,若是这刻开口,是否算作贴着你的脉搏轻语,贴着你灵魂流动的每缕纹路,尽管再不能真正地触碰你。 我抱着你,双臂的环绕里有敏锐的觉察——浩帆,你瘦了。在想不出如何止息的泪流里,我只懂得用颤抖的声音呢喃。 “对不起。” 而那些对邵浩帆来说,只是一场不曾察觉的风起。 或从今往后心中脆弱真的像风,飘荡无依靠,吹散在世间。 林哲宇试过为邵浩帆挡住那些恶意的镜头,在他发言结束后不顾一切离去时,试过在他夜里辗转反侧时拥着他,想如过往一般地安稳他梦乡,试过在他日夜不停地忙碌时催促他快去休息一会儿,试过传递哪怕一点点我还在陪着你的信息,所有努力,最终也只成为邵浩帆感官里的一道风。风啊风,随处可见,又那么无力,总擦肩而过。 他以为最大的不幸,也只是自己的无能为力,直到邵浩帆昏倒的那天。 听着救护车上心电监测的刺耳警报声,眼中是邵浩帆苍白的脸,他已无力睁开双眼,林哲宇在那瞬间思绪一片杂乱。 主啊,你夺走得还不够多么?是我们不够幸运么,是我们不够努力吗?那到底有谁能来告知,这充满变途的人生路上,该如何做才算是对呢。 林哲宇看着人们对他实施紧急的抢救,他心里即使明知却不敢去确信那判决,就呆愣在原地,直至感知到身后另一位无常的到来,这是属于那位的工作。 毫无疑问,林哲宇转过身,挡在了他与邵浩帆之间。 “他期限已至,你无权留他,哪怕一分一秒。” “借给他。” 要如何才能做到不假思索,声音铿锵地说出如此话语。 “我的命借给他。” “你既已是无常,这世算是了结,又哪来的命能借给他?” “那就下一世,把我的期限借给他” 林哲宇第一次在一个无常脸上见到大的情绪波动,眼前的人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他说出的话。那是生命对麻木才能有的撼动。 “即使你永远失去过桥的资格?” “他还有想追的事物。” “即使接下来几十载,你们都不能相见?” 这一刻,林哲宇才真正地显露犹豫,似乎只有这个问题,找不出解释,让他只做到了简短地回答。又有什么你能够去借助的,几十载,无数日夜,几多恨别离,再多理由都无法化解,到最后都成生生捱下。 “对。” 他开口,双眼漫溢悲苦,能望到今后的无数个日夜。 傍晚适合风起,我总在傍晚的时候溜去看你,毕竟我那时候才有空,上头的确总是让我加班,一个破坏规则的人。 其他无常老说林哲宇交易做得不值当,说是借,可这哪会有什么还呢?他们其实没懂,林哲宇想要的所谓回报,也不过是一个人平安顺遂的一辈子,即使他只能凝望那一切。 “多加一个立麦吗?好的,那放在哪儿呢?” 而邵浩帆在鸟巢与工作人员商讨舞台安排时,林哲宇自然在。看着他指了个位置,开口时语气那么平淡,却盯着那位置出了神。 “就那儿吧,在我身边,不会隔太远。” 灼海豚乐队正式登上这梦寐以求的舞台时,林哲宇也在,他望着那个空出来的立麦,即使明知不会被听见,却还是开口了,像他过往的无数次倾诉一样。 “你有感受到我,对吗?” 那样一个立麦该是突兀,在这个属于灼海豚的舞台上却不会如此,也许因为总有人记得那个位置,也许还因为邵浩帆在舞台上跑来跑去的,这段歌在这里唱了,下一段就要跑到那边接,不知是两个立麦成全了他,还是他想让所有位置都融入这个舞台,他们一起的梦想。恍惚间,林哲宇好像看见了当年在虹馆的他们,我们都不再少年了……可人总会选择一些事物去记住,或不得已,太难忘。 每一首歌,林哲宇都会跟唱。其实你的每次创作我都在,多微不可闻的一阵风都好,这颗想要托着你翱翔的心真切地存在着。 “接下来的这首歌……” 林哲宇站在邵浩帆身旁,真的不会隔太远,伸出手擦了擦他额角的汗,演唱会接近尾声了,林哲宇此时在他脸上看到了疲惫与郑重。 “这首歌其实本该收入在之前的一张专辑里,但当年因为一些原因,我并没有选择发行,今天将它带来鸟巢,也算是对他的一个交代。” 默契像不会泯灭的联结,林哲宇一瞬间就会知晓那首曲子,但邵浩帆说出了他意料之外的歌名。 “下一首歌,”他转身走到另一个麦前,“《誓言》,谢谢大家。” 他说过的,要让大家记得你。 林哲宇听见熟悉的旋律,觉察出被完善的部分,会心一笑的瞬间也视线模糊,而当自己不正式的声音穿过岁月,穿过一切响彻在这无比正式的场合,他听见了人群如巨浪般的尖叫。你看,总会有人记得的,无论过去多久,这声音仍是个老朋友,一响起便被认出。 “路好长 别慌张, 夕阳中, 我一定就在你身旁。” 邵浩帆抬起手,落在麦上紧握时,有种虔诚在,他闭上双眼,将当年未尽的誓言承接下去。 “可是啊, 我找不到你, 却记得, 你的全部话语。 我听过哲理, 也遥望宇宙, 这对于我, 要理解好难, 仍多么想, 找寻到你踪迹。” 一首初面世的歌,一场藏匿多少年的思念与脆弱,你在世人面前强撑着成为一座高山,只剩冷峻坚硬,直到落满山头雪也不曾变,有人说雪山无情,我却只看到你独自承受冰冷的孤寂。我心疼你,浩帆,我尝试过无数次去拥抱你的,现在也是,演唱会上,众人面前,盛大中最难察觉的一场相拥。 实则一切的一切,林哲宇都知晓,邵浩帆爱人时的倔强模样。 邵浩帆在镜头前装成无所谓的模样,就那样离去,却在他走后再难入睡,却每年都定有那么一天,在他坟前喃喃自语,斜阳下为他泪光低垂,却会把他留下来的demo听了一遍又一遍,却会在那年独自获奖后对他有歇斯底里的想念——你该和我一起上台领奖的,自己一个人写歌都没感受过的孤独,在被赞誉簇拥的这一刻汹涌,对,那一年一切都在向上走,越美好,越提醒我失去了什么。 十多年来,邵浩帆在媒体前都将他的名字当做闭口不谈的禁忌,却会站在顶峰之上,捧着奖杯的时候脱口而出。 “在今天我要感谢我的‘挚友’,林哲宇。” 他说得很快,像是怕自己在那三个字上停留多一秒都会克制不住泪水,落下的话音里藏了隐隐的颤抖。但他的面容在此刻多了份无畏,这随年月流逝愈发锐利的面容,在呼唤那姓名的时分,那种坚硬化作了英勇。 最开始那几年,邵浩帆去到坟前总是隐有愁容,说着说话便叹息了,后来便趋于平淡,淡如水,绵延不绝,他越来越像在与一位老友交谈,或者说,越来越感到,他的确仍存在。很奇异的直觉,默契确为不会泯灭的联结。但满面笑容地站在这儿,还是第一次。 “你看,我们得奖了,很大很大的奖。” 他的锐利忽然都融化了,林哲宇看着邵浩帆,如此想到的同时笑了出来,就和眼前人的笑容一样。捧着奖杯,怎么又像个小孩了,林哲宇眼里对他的笑意愈深。 “要是你在就好了……领奖的时候。” 他仍微笑着,只是声音低了下来,林哲宇的笑容便也会僵住,一方停跳,思绪是否就受了另一方仍跳动的心脏指引。 “我在,浩帆,每个时刻。” 我真的都在,无论你一路走来的每份艰辛,每场刻意藏起的脆弱崩溃,灵魂的每一处百转千回,你们所奋力到达的每个顶峰,你在北京自己凝望的每一次雪落……还是你最后到我坟前,那一句句喃喃自语。 我全都回应。 “我记得,自离开那天,我就一直记着。” “是吗?那真好啊,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一定很酷。” “没关系啦,你赚大钱了,想怎么花怎么花。” “我看过了,你挂上新吉他的每一个瞬间,我都看着。” “我看着你领奖的喔,第二次领奖的表现比第一次沉稳多了,那天的白礼服很衬你,我说过啦,你长白头发都是好看的。奖杯那么好看,就放在家里吧,你注意身体。” “我在等,我一直在等,只是我不希望你来找我。” “我听见了,一直都……我知道一切,浩帆。” 5. 我在深蓝中望向他,我的爱人,不必替换的称谓,他脸上多显而易见的情绪,用泛红的双眼瞪我,既责怪又委屈,仿若在说你怎么能这么对我?这情绪理应存在,恢复记忆的瞬间这几十年来所有缘由也涌进他脑海,抛却躯壳的束缚,联结被无限放大了。而我的情绪也如他那般理应存在,刹那我就移开视线,不敢直面他了。 “你怎么老是这样啊?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又有没有想过我会怎么想?” 然后两张属于青年的脸对望,灵界将灵魂定格,我听着你那样说,好像这并不是场跨越了几十载的重逢,而像是那天吵了架后,我没有推门离去,就像我这些年来无数次设想的那样,我只是再拉开家门,走到你面前,斜阳里触碰你脸颊,对你说: “对不起。” 是啊,我不会再逃避了。于是当下一切都成真了,我这日夜所求的幻梦。 邵浩帆顿时要扭开脸,真的心中有气,却发现自己的依恋让他无法那样做,他只是靠在林哲宇掌心,在这久未感受的温度中难自拔。他握住林哲宇的手,头耸动着蹭了蹭,肌肤摩擦茧子,林哲宇这瞬间望他眼里,那里边当下就只剩下委屈了。 你怎么就忍心把我丢下的啊? 林哲宇将邵浩帆拉向自己,自邵浩帆来到这里后他就一直在确认一个事实,双臂紧紧围绕,我真切地拥抱着你吧?浩帆。 “撮合我和别人,你也下得了手。” 听靠在胸膛上闷闷的声音,被问得愣住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那个邵浩帆与他人走在街上,而自己挥落一片秋景的傍晚。或许自己只是想看他发自内心地笑笑,林哲宇五指陷进邵浩帆的黑发中,有种失而复得的庆幸,他那之后再没做过类似的事,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才敢于真正放手。只是看见过邵浩帆对着合影神伤的模样后,林哲宇又回到了以往的怯懦,他们都是放不下的。 “我走之后都没人陪你了……” 林哲宇说话的声音很低,像个认错的孩子,却猛然给了邵浩帆心头一击。多年来堆积的山头雪在这一刻尽数崩塌,压得人喘不过气,情感在胸膛里翻涌,让他忽然想捶打几下面前这个“傻子”的肩,对他呼喊些什么,可再多再多,最后都只化作两行清泪与一句宛若呓语的哽咽。 “我拿你没办法了,混蛋。” 深蓝之中,鱼群穿过一对相拥的身躯,生命与生命的交错,就放空思绪,无论归处,只管一起漂流,随着海浪飘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