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屠龙之主·云龙》(6)
戈壁滩的天,孩子的脸,接连几日都是能把皮肤晒爆的骄阳,居然一变天就下起了暴雨来。
“老天爷,我没看错吧?这戈壁滩上也能下那么大的雨?再下下去戈壁滩都得涝了!”西越武在头顶兜着一块油布挡雨,对着漆黑的天空抱怨,瓢泼而下的雨流像沾水的银色鞭子抽在他脸上。
他回头看去,大车头接尾,尾接头,用铁链扣死,连成一条长蛇,拉车的马在两侧牵引,力量合在一处,崎岖起伏又潮湿的砂石路面都不在话下,商人们披起蓑衣戴上斗笠,拉着备用的驮马躲在背风的一侧走,大车挡去了八九成的风雨。要不是这些特制的大车,在这么糟糕的天气里连夜赶路简直不可想象,西越武不得不佩服龙搭桥,确实是经验老道。
他们已经进入了唐兀山的地界,唐兀山是座连山,高虽然不高,但是绵延上百里,是这片戈壁里的天然屏障。淳国在山间最大的峡谷处筑城,起名唐兀关,号称“东陆第一雄关”,这座关隘的雄奇,在于它于荒漠中摩云而立,远看仿佛一座高塔,于荒漠中跋涉了数百里的旅人看见这座关陡然出现在地平线上,无不觉得自己是看见了海市蜃楼。此外,这座关也是扼守帝都的要害,北拒蛮族,除了天拓海峡的天堑之外,靠的就是这座关。
它与号称“东陆第二雄关”的殇阳关并称,唐兀关又称“帝都北锁”,殇阳关则是“帝都南锁”。
“到雨季了,这里每年就是雨、旱两季,雨季一个月,旱季十一个月,每年春天天拓海峡的暖气南下,在唐兀山转弯,就会下几场大暴雨。可这里都是沙地,留不住水,过了这个月,地面又干得冒烟儿了。”龙搭桥在旁边解说。
他也是在头顶张着一张油布,牵着马走路,却丝毫不显得狼狈,还有心情把烟锅好好地藏在雨水淋不到的地方,滋滋地抽着。
“龙大掌柜,照这么走,我们可什么时候才能到月河湾啊?”西越武问。
“估摸着不远了,只是这雨下得太大,我有点辨不清方向。小兄弟你没去过月河湾吧?月河湾雨季的时候可是个好地方。”龙搭桥说。
“这戈壁滩里能有什么好地方?”西越武不信。
“有好看的女人!腰这么细!”燕老师双手一箍,“腿那么长!”燕老师又拉开双臂,有如怀中张开一张大弓。
“燕老师你逗我的吧?腰那么细……岂不是腰围只有一尺?腿那么长……比我们拉车的马腿还长了!这样的女人天下也会有?”西越武瞪大了眼睛,“要按你这么比,除非是一人高的蚊子!”
“年轻人没见过世面,不信就算了!”燕老师扭头对着赶车的商人们低声说,“传话下去,兄弟们加把劲儿!风大,过了这道峡谷再歇!”
“掌柜的,为什么非得过这片峡谷啊?”西越武抱怨,“出了峡谷就能找到遮风避雨的地儿?”
“小兄弟你是没有走路的经验,你看看两侧,这里的山是沙山,谷是沙谷,这些砂石在这里堆了也不知几千几万年了,按说根基很牢,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塌了。尤其是刮风天下雨天,砂石间容易滑动,一滑坡跟雪崩似的,我们这队人一个都活不下来。这种沙谷有个说法叫‘鬼咬舌’,说鬼过沙谷的时候都咬着舌头不敢出声,免得滑沙了。”龙搭桥叹了口气,“我的老大,那是个盖世英雄啊,骑一匹好马,那马叫‘追风骥’,说它跑得能追上风。可还是给滑沙埋了,滑沙下来的时候,我们远远看着老大骑马狂奔,可愣是没跑过流沙。唉!”
“那……那真滑沙了可怎么办?”西越武脸色“唰”地白了。
“就算是滑沙,等砂石滑下来把我们淹了,总片刻工夫。”燕老师凑过来说。
“这片刻工夫我们便当如何啊?燕老师您教我。”西越武满脸谄媚。要不是双手扯着油布挡雨,他非上去给燕老师捶两下背孝敬孝敬,这救命的本事,他是一定好好学的,行脚商西越家没有家训,要有也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十个字。
“给家里写封信,拿油纸裹了,揣在怀里。”燕老师认真地说。
“这……”
“滑沙淹了人,也就埋你几尺深,等到大风天风把砂石吹开了,你就露出来了,干瘪瘪硬挺挺的,用读书人的话说,面目还栩栩如生呐!要是遇到后来的好商客,把你怀里的家书带回去给你家里人,可不比被雪崩埋了开心?被雪崩埋了的都冻成冰坨子了,几千几万年都化不得冻嘞!”燕老师挤眉弄眼。
“呸呸呸呸!晦气!真看不出燕老师你这张木头开裂似的老脸上还能挤出那么多表情来!”西越武嘴里不软,脚下发软,踩着路面就觉得那砂石要往下陷。
龙搭桥扶了他一把,“叭叭”地抽着烟锅,“老伙计你逗孩子干什么?”又拍拍西越武的肩膀,“别听燕老师逗你玩,不是那样的。”
“掌柜的是好人,那掌柜的你教我?”西越武立刻转向龙搭桥,满脸表情仿佛跟亲爹撒娇。
“我们出来跑路的,早知道有风险不是?心安就好,真要死了也没办法。”龙搭桥慢悠悠地叹口气,“要是真的滑沙啦,就趁没被埋,抽口烟,跟老伙计们拍拍肩膀,说句要是真有来世再做兄弟,也就这样了。”
西越武脚下一软,不巧绊在一块石头上,平平地拍在砂石地上,摆出个“大”字形。
龙搭桥和燕老师相视而笑,这时旁边的车队慢了下来。
“怎么?”龙搭桥神色一变。
“听。”燕老师摆手。
风雨声里,有人奏琴,琴声在风雨声中若隐若现,像是有大群的野马正在雨中狂奔而来。
“果然该来的还是躲不过。”燕老师猫着腰,按住腰间刀柄,无声地奔行,越过几辆大车来到队伍的最前方。
“燕老师。”季骖的长枪从背手移到的手中,握枪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朝前面的黑暗努了努嘴。
前方十几丈外,当道一块巨大的砾岩,一个黑影坐在砾岩上,一脚架在另一条腿上,膝盖上一张叫不出名字的胡琴。
他在雨中拉琴,旁若无人。
那是首没人听过的曲子,完全不合章法,就像是一个放牧着羊群的乡下汉子在野地里兴之所至唱起的歌。但是那人拉得如痴如醉,琴声中野马奔驰,沙风嘶吼,长空裂电,暴雨如注。
让人忽然觉得再没有什么曲子比它更合适这个雨夜了,真正是首月黑风高杀人夜的曲子。
燕老师微微的打了个寒噤,紧紧地抿着嘴,什么都不说。
“怎……怎么回事?谁敢拦龙大掌柜的路?”西越武顶着满头的沙砾跟过来看热闹,扫了一眼燕老师和季骖的表情,不由地心惊胆战。
这一路上,还没见燕老师这猥琐的老家伙那么认真过。
“马贼。”龙搭桥低声说。
“马马马马马马……”西越武听到马贼两个人,上下牙关打战,只觉得两腿软得跟两条泡湿了的泥棍。
这片戈壁滩上最可怕的不是流沙和风暴,而是马贼,西越武听说马贼是群魔鬼似的人,有时候仅仅为了好玩,他们就会在抢劫之后用一根削尖的棍子把人从下而上穿透,立在戈壁上。他们的手法很讲究,受了这样重伤的人一时还不会死,慢慢被阳光烤干才会死,最后干瘪得只剩一张人皮裹在一根棍子上。
“人家已经把阵仗拉开了,奏琴是文抢,不给就要武抢了,此时叫妈妈也没用了。”燕老师低声说。
“我我我我我……”西越武又说。
“闭嘴!”燕老师低喝。
曲终,琴弓一拉到底,发出一声裂帛般的长音,拉琴的人起身,把琴和弓都放在了砾岩上,一步步向着车队走来。
他被火光照亮了。一身整齐的墨绿色绣金长衣,手工精湛,从上到下裹满全身,一双褐色的牛皮靴子,是戈壁上“沙民”常穿的衣服,可他根本不像这戈壁里的人,“清秀”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他简直说得上“英俊”。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一张线条清晰的脸,高挺的鼻梁深陷的双眼,两道黑浓的眉,一道淡淡的刀疤添了他的英武。他的长发黑白相间,用墨绿色的头巾裹起来,缀着金色流苏的末端垂下来挡住了半边脸,只有一只眼睛露出,微微眯起,眼角带着一缕让女人为之痴醉让男人为之胆寒的邪气。
他的背后,是一张乌沉沉的铁弓,雕刻出来的黑色长龙围绕着弓身,整张弓带着浓郁的肃杀之气。
那个年轻人距离西越武他们还有大概十丈,站住了,抽出弓插进沙砾中,一言不发。
“这这……这就是马贼?”西越武愣了一下,“开玩笑的吧?有这么俊的马贼?一个人来劫我们几十号人?”
没人说话,雨哗哗地下。
“我就是马则!马则在此!”年轻人忽然出声。
西越武呆住了,“你说什么?”
“马则在此!”年轻人断喝。
久久的沉默。
“我官话说得不好,可马则说话好听又有森么用?”年轻人勃然大怒,“我萧子陵立森天地间!僧就是个马则!”
一声再也憋不住的笑如同穿空飞去的鸟儿,划破了漫天的雨声。
西越武实在忍不住了,捂着肚子笑软了腰,双手撑在沙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那一曲长琴,那一张劲弓,那头黑白间杂的长发……好杀气好霸气好俊酷逼人的一个男人,一亮相就镇住了全场。可是这个名叫萧子陵的马贼一张口,什么杀气什么霸气立刻烟消云散。
“西越兄弟,要笑还早了点,这马则……可不好对付。”燕老师轻声说。
话音未落,弦声一震。燕老师飞起一脚把西越武踢翻。那一瞬间,一支箭贴着西越武的头皮擦过,几乎洞穿他的头颅。
燕老师同时拔刀,一刀把那支羽箭截作两段,俯身抄起崩飞的半截断箭,铜制的箭簇,两侧是蛇牙般的倒钩,箭簇泛着凄冷的铜绿色。
西越武愣了片刻,鬼叫起来。
“嚎什么?能活不错了!叫你不该笑的时候傻笑!”燕老师把他苍青色的刀横在胸前,一手捻着刀尖,仿佛平端着一碗水,褐黄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我见过你这种箭,你是不是昨天才射伤过一个人?”
“蜡人不兹道天高地厚,敢挑赞我们‘翎鹰’,我紫四教废他做人的道理。”萧子陵手捻弓弦,冷冷地一笑。他刚才瞬间发箭,只有燕老师一个人看清了他的动作。
“翎鹰。”燕老师低声说,“听过这个名字,看起来真是惹了惹不得的人呐。”
“兹道就好。”萧子陵说,“我也兹道燕老撕的大名。”
“都是朋友们给我面子,我不过是个糟老头子罢了。翎鹰的兄弟们是来发财的,不如把阵仗亮出来给我们看看,要是打得过,我们就打,要是打不过,我们好打商量,看看留下几成的货能买条路。”燕老师语气很淡,却带着一股寒气,像是只对着夕阳啼叫的老鸹似的,让人不敢轻视。
“好,痛快!”萧子陵击掌。
车队四周,那些被暴雨侵蚀的沙地忽然裂开一个个口子,漆黑的影子跳了出来,蹲伏在地上,倒持着寒光闪烁的弯刀,围绕车队缓缓地移动,眼睛里闪着狼一样的光。
行商们惊得战栗起来,背靠着大车不敢出声。没有人比马贼更熟悉戈壁,这个埋伏圈可以说精巧绝伦,一旦发动就是敌我混杂,连个正面迎敌的机会都没有。若是真地动起手,就算燕老师手下那些个路护本事再强,也免不了死伤。
“我有十个路护兄弟,四十个行商的兄弟不怎么能打,你有三十个马贼兄弟,你们胜算大。”燕老师点了点头。
“不愧四燕老撕,一眼就算粗了素字。”萧子陵竖起大拇指,“看来不用动武了?”
“动武不合算啊,这条谷叫滚沙峪,旁边沙山不稳,每年都滑个几次,我们大掌柜那么有钱的人,不必为了点钱埋在这里吧?”燕老师淡淡地说,“兄弟你要几成买路钱?”
“八层!货物的八层!”萧子陵把手里长弓插进土里,这样他可以凑出八个手指来比数字,他也清楚自己说话不利索,这侃价可容不得半点模糊,一定要比划清楚。
“八……八成?”西越武眼睛瞪得铜铃般大。虽然怀疑自己吓得胆都破了,胆汁儿正在肚里横流,不过出于一个行脚商的吝啬,还是不由地出声抗议,“你这是侃价还是抢钱啊?”
萧子陵一愣,“里以为我们四森么?我们就四抢钱,我们是马则!”
“可以还价么?”燕老师问。
“还一点可以。”萧子陵犹豫了一下。
“我还的价也是八成。”燕老师说。
萧子陵皱起眉,茫然不解地看着附近的同伴,同伴们面面相觑。
“我是说,我带十成走,”燕老师一字一顿,“留个屁给你!”
萧子陵这次听懂了,脸色一变,自沙中拔起自己的长弓,缓缓自背后取箭,右手指间一次夹了三支铜牙长箭,如同鹰翼在身侧张开。
“里有总!很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雄鹰欲飞的姿势里带着巨大的威压,此刻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好玩了。
“我还没有亮筹码,别急。”燕老师说着,也击掌。
掌声中,站在大车旁始终沉默的行商中,有些人摘下了头上的斗笠,拉开了蒙脸布,扯去了铁衣上的油布,从腰间拔刀。
整整齐齐二十柄利刃围护在车队两侧,而本该全神贯注的路护们忽然懒散下来,抱着双手冷眼旁观。
燕老师抖开了第一辆大车上的油布,下面一面苍蓝色旗帜,旗上是一条倒悬的龙。
马贼们不约而同地退后一步,可以想见他们见到龙旗时心里雷亟般的震动。
一个还戴着斗笠的行商缓步走到车队的最前方,嘴里叼着刚刚填好的烟杆,对龙搭桥笑笑说,“大掌柜,借个火儿。”
龙搭桥和那人微微低头接火,斗笠下,菸草闪亮的光照亮了那个中年男人笑意淡淡的脸。
龙旗军都护,车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