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星上的遛狗人

在牧民号的登陆舱着落后的半分钟内,他立刻察觉出了异常。登陆舱开始倾斜,然后猛地开始下沉。他没有多想,立刻穿好了宇航服,迅速地把背包大小的犬类专用宇航服给黑虎套上,掰开舱门,抱起狗,及时跳出了舱外。
登陆舱继续向着舱门那一面倾斜、下沉,直到它完全倾覆,斜插在泥土中,舱门被彻底压在下面。他无奈地看着人类最高端的宇航器此刻变成一块废铁,里面装满了来不及取出的设备和物资。黑虎则蹲坐在他的脚边,看看登陆舱,又看看他,喉咙里发出伤感的嘤嘤声。
他环顾四周,深蓝色的天空映透出陌生的星图,完全不同于地球上见到的银河景色。他尝试从星星读出方位,如果没弄错的话,最亮的那颗应该是尼兹二,它的方位指向正北。这让他心头一沉,他向尼兹二下面的北方望去,大片无尽的银灰色平原点缀着若干丘陵,而反方向的南面,地势逐渐拔起。登陆舱的降落点偏离了,他现在应该在阿尔法平原南部的山脚下,在铺路者基地的附近,而现在他却在平原的北沿,距离原定降落点至少两个多小时的脚程。
他无助地望向南面基地的方向。灰色的土壤延伸至天边,清澈而稀薄的空气遮挡不住遥远的景色,南部山脉横亘在原本是地平线的位置,像一把巨大的黑色梳子插在了杨12c的纹路中。他们现在位于下游的冲积平原,这里的土壤更软、更容易塌陷,不适合登陆舱着落。在他眼前,银色的水体如十几条巨蛇般,蜿蜒在灰色的平原上,如有鳞片一般反射着恒星投下的光,向着他们身后蠕动。一旦人类凝视过久,仿佛真的能看到巨型的异星爬虫在舒展身躯,无声地掠过星球表面,这景象足以让人疯狂。
他没有疯狂,科学家本能及时接管了他的大脑,阻止他的思维陷入停滞。意外发生得很突然,但他常年的训练与经验也为这一刻做了准备。他评估了现状,很快地放弃了拯救登陆舱的想法。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没有登陆舱的情况下,他和黑虎的氧气量只够一个小时,而基地的救援队赶到这里,最快也需要两个小时。除非他们也往基地的方向徒步前进,与救援队在半路回合。
“你怎么想?”他把徒步穿越阿尔法平原的方案告诉了黑虎。
田园犬抬起了头看着他,坚定地叫了一声,呼出的水蒸气凝结在了面罩上。
一秒钟后,他的面罩右侧显示屏上出现了两个字。这是人类宇航服内置的犬类语言翻译软件对黑虎叫声的翻译结果:
“走吧。”
三分钟后,基地回复了他的信息,告诉他救援队已经在路上,并标记了坐标。他把坐标也传输到了黑虎宇航服的导航系统里,想了想,然后对它说到:
“我认为,你应该走在前面带路。如果再遇到那种让登陆舱沉陷的流沙,你能够先发出警告。”
黑虎低吼了两声。他的显示屏上随后浮现出一行字:“为什么你不走在前面?”
“因为你的体重更轻,重心更低,如果陷进去了也能够更快地爬出来,而我...”
黑虎一声短促的“汪”打断了他:“开个玩笑。”
他至少知道了,黑虎的精神状态仍然稳定。田园犬略带调皮地伸出舌头看了看他,然后一声不吭地突然转头,向前走去。等他回过神来时,矮小身影的四只脚在灰色的泥土上已经留下一排长长的足印。他大步跟了上去。
向南的旅程是艰难的。他们从阿尔法平原北部的冲积平原出发,顺着河岸逆流而上。许多年后,杨a12c的定居者会用地球上的大河,给这里的河流起一些比如“长江”或“尼罗”这样的名字,如果他们没有在改造星球的历史进程中将它们填平的话。但现在,铺路者号和牧民号上的先驱者们还不能征服“长江”。从南部山脉落下的河流,分叉出的蛇型支流划开阿尔法平原,造出重重天堑,如果他们在徒步过程中稍不小心,就会被湍流区或深水区拦住,走入死路。而一旦他们绕远走回头路的话,剩余的氧气量将不能支撑他们与救援队汇合。
他不断地远眺,尽力提前绘制出前进路线,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绕了一些远路。黑虎好几次在踏入浅水区时又折回,用短促的吠声告诉他“有地陷”“走另一边”。二十分钟后,他们似乎终于绕开了大部分危险的下游区域,行走在一片没有明显水流障碍的平地上。
被稀薄大气散射的恒星光照将杨12c笼罩在深蓝色的天空下,这一人一犬一前一后徒步行走的景象,让他恍然想起了地球的傍晚,他带着黑虎出门遛弯的时光。那时,黑虎会饶有兴趣地嗅闻街道上的一切,然后告诉他,哪家邻居的狗刚刚也经过了这里,哪家餐厅刚刚进了一批龙虾,烧哪种油的汽车刚刚驶过。
而现在,他同样跟在黑虎的后面,只不过场景从地球的街道换成了杨12c的荒原,而黑虎原本的身影变成了一块套在宇航服里的白色轮廓。黑虎,他原来的散步伙伴,现在是第一只登上地外移民星球的狗。他的思维开始慢慢飘回更早以前。
那时,狗的进化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完成的,人类科学家始终没有明白,是什么变异在很短时间内改造了几乎所有犬类的大脑。它们刚开始只会取报纸,突然有一天开始读报纸。它们开始理解人类语言,并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语言”。不过,犬类的其他身体结构并没有发生改变,它们的声带只能允许它们发出“汪”这一个单词,它们的“语言”也是通过声调的细微变化来承载不同的含义。
慢慢地,动物学家和语言学家掌握了犬类的语言,程序员开发出了方便好用的翻译程序,人类与犬类在过去的十五年内逐渐达成了无障碍的沟通。另一个智慧物种将与人类共享地球,而这个物种曾经是人类“最好的朋友”。
就像小孩子梦寐以求地看到了家里的宠物狗跟他们说话了一样,人类一开始沉浸在新奇、惊喜与兴奋的感觉中。然后很快地,人类又开始感到焦虑、困惑与不安。拥有智慧是地球生命最大的特权,而这一原本独属于人类的特权正在受到挑战。
人类措手不及地看到他们的宠物犬咬断狗绳,义正辞严地要求不再被栓绳。流浪犬开始聚集在市区未开发的空地中,宣称这是它们的固定营地,人类不得再作他用。它们更不容许人类以任何理由屠杀犬类,在“犬历”的前几年,任何一次人类杀死犬只的事件几乎都会引发一次犬类的游行抗议。全球各地的市政措施开始集中收容流浪犬,而这更加激化了人犬的对立,大部分地方要么收容所条件太差,犬只集体逃离,要么犬类援助开支过大,让一些城市甚至经历了一轮财政危机。
直到在国际人犬和平组织的帮助下,一只叫卡西迪的边境牧羊犬在联合国大会做出那次载入史册的演讲,人类不得不开始认真考虑犬类的权利,签署了《犬类权利保障宣言》。犬类获得了同人类一样的生命权。
许多国家开始为犬类设立护照,安排工作。以往的宠物犬根据家庭决定,要么登记为“家庭其他成员”,要么脱离家庭独立生活,而生活费则需要它们自己工作挣取。工作范围从最常见的门卫犬、护理犬、导盲犬,到军警犬、救援犬,再到甚至人类都羡慕的,宇航犬,也就是黑虎的工作。黑虎的犬类祖先曾作为试验品登上飞船,而现在,黑虎是牧民号上的一名正式船员,与它的人类同伴一起,为地球生物的太空探索事业踏上先驱殉道的旅程。
他想起了他第一次遇到黑虎时的情景。那是六七年前的一个傍晚,他在城郊独自散步时,被一群不友善的流浪狗包围,在他快要遭受攻击时,另一只流浪的田园犬窜了出来,吓退了其他野狗,让他免遭被咬的厄运。
他一路走回了停车场,这只毛发打结发黑的田园犬也一路跟着走到了停车场。他在车门前与它四目对视了几秒,思索了一会儿,打开了后排车门,示意它跳上去。六年来,他不再独自散步,黑虎成了他固定的散步伙伴,直到它在他的带领下,在宇航局的研究所里完成了训练,跟他一起登上了牧民号。
不过,黑虎原本也不是他心目中的最优宇航犬选择,它的训练时间和考核结果在宇航犬候选者里排名靠后。法规规定,只有得到犬类明确同意,人类才能给犬类安排工作,包括宇航犬。但是,宇航局的在役宇航犬在听取这次有去无回的任务的汇报后,没有一只愿意当志愿者。第一只登上月球的狗,阿拉斯加犬英雄,表示它不愿意离开地球家乡,直接拒绝了任务;犬类太空行走时间纪录保持者,柴犬潘潘,表示它需要留在地球上照顾它刚产下的幼崽;三次执行太空站任务的雪纳瑞犬哈珀,已经临近退休的年龄,并且受到肌肉疾病的困扰,他干脆都没有问它。
狗都有这么强烈的领地本能吗,这么不愿意离开家乡?他实在不解。他记得当时,作为一名实用主义至上的科学家,他为了选用哪只宇航犬,跟牧民号任务委员会吵了一架。“五十年前,人类想把狗带上太空完全不用征求它们同意!”“我是把狗一起带上杨12c居住,又不是把它扔到真空里做试验!”“如果因为这种法规原因不能选用合适的犬只,导致牧民号的计划失败,那就太蠢了!”要不是最后黑虎站出来接受任务,牧民号的携犬计划差点告吹。
牧民号本来也不准备携带宇航犬。这艘小型宇航器的主要任务有两个,一是环绕杨12c作为测绘卫星,二是用小型登陆舱,为铺路者基地里带去两年量的补给和最新的设备。登陆舱本来只留了他和设备物资的空间,但任务委员会临时改变计划,让牧民号额外再携带一只宇航犬,甚至卸下了一些物资来腾出空间,确保牧民号不会超重。
任务委员会改变计划,也是有迫在眉睫的原因。地球的空间和资源已经不够了。人类本身已经将地球的馈赠消耗的所剩无几,现在又需要与犬类分享。人犬密度增长,气候变化影响下粮食产量又已接近极限,人犬矛盾的激化开始展现。任务委员会把原本三年后堡垒号第一次携犬移民的计划提前到了牧民号上。如果任务成功,至少能够让犬类知道,人类正在用积极的方案解决问题,而不是用消极的方案。
人类没有告诉犬类消极的方案是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消极的方案已经在过去的两千多年内,被人类在自己身上重复实践过。屠杀异族,抢夺资源,强者生存,弱者淘汰。地球给了犬类智慧,但却没有给犬类如人类般的力量。如果智慧不能平等,那么弱势的智慧将会承受煎熬,因为它们能够意识到它们的弱势。然而这一次,人类选择对犬类展现了怜悯,部分是因为人们对于生命的本能良知,部分是因为人类自信移民计划能够成功。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徒步旅程没有太大的波折,黑虎仍然在他的前方不远处,向着预定的汇合坐标一边探路,一边前进。他检查了一下系统,他们离汇合坐标只剩十分钟路程,而他和黑虎的氧气量都还剩余十五分钟。希望在前,但同时也没有停下或者绕远的余地了。突然,黑虎在前方发出急促的叫声,那声调让他感到非常地不安。
“该死。过不去了。”他的显示屏上显示出翻译。
他很快看到了黑虎指的是什么。他们逆流而上,到达了“长江”的分叉处,正好处于两个大型支流之间,两条支流再往上,是一条十多米宽的河流,从远出南部山脉上的某处源头湍流而下。黑虎反复在左右两边的水流边试探深浅急缓,最后无奈地告诉他,两边的支流他们都无法跨越。支流仿佛蟹钳一样把他们夹在了中间,进退不得,强行渡河可能会陷入河床或者被水流冲走,而剩余的氧气又不够他们选择绕行。他愤懑地想到,人类因为这些生命之水,选择了移民杨12c,而现在这些水,又成为他和生命之间的障碍。
他把现在的情况和坐标发送给了救援队,希望救援队能够改在这个点与他们汇合。救援队需要多走一小段路程,但他们剩余的氧气应该能够勉强撑到救援到达。
半分钟后,救援队回复的信息让他的呼吸一下子凝固了。
“坐标收到。救援车半路故障,比原计划落后二十分钟。预计到你们的坐标还需要三十分钟。救援车能够渡河,请待在原地。”
黑虎发出了委屈的叫声。他的面罩显示屏上,黑虎叫声的翻译紧接着显示在救援队的信息下面:
“来不及了,是吗?”
他的大脑飞快地思索着可能性。氧气量还有十五分钟不到,而救援队还有三十分钟才能到。氧气耗尽后,他们就只能屈服于杨12c无情的自然之手。杨12c表面并非没有氧气,但除非他是生活在喜马拉雅山顶上的雪怪,他无法在这么稀薄的氧气浓度中生存超过二十分钟时间。二十分钟后,他们要么在濒死边缘等来救援队的氧气瓶,要么成为殉道的先驱,名字被刻在铺路者基地的纪念碑上。
救援队的第二消息显示在了他的面罩上:
“以下消息只发送给了你。如果氧气不足,考虑使用随行犬只的氧气储备。抱歉,但请坚持住。”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另一个让他感到十分难受的可能性闯入他的脑中。如果使用黑虎的氧气,那么他应该能够等到救援队到达。但黑虎会在他的眼前窒息而亡,而这个选项,黑虎还不知道。
黑虎又吠了几声,叫声仿佛冲击着他的耳鼓。但叫声翻译出来的话,又说得那么地随意,似乎黑虎并没有太在意他们的困境:
“要不是穿着这玩意,我已经把这些地方都标记个遍了。就好像以前我们一起遛弯时。”
他哑然失笑:“黑虎,听着,我们现在...”
黑虎用一声听不出感情的叫声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
“不,不,我并没有想...”他有点结巴。他真的没有想过这么做吗?如果他的同伴是一个人类,他肯定不会这么想,但如果是一只狗呢?
黑虎再次打断了他,这次的叫声长了一点:
“你知道为什么英雄、潘潘它们不愿意来这里吗?”
“难道不是因为领地本能阻止它们离开地球家乡吗?”
黑虎连着吠叫了好几下作为回答,一连串的犬吠声在面罩下听起来格外沉闷。他的面罩显示屏上缓缓翻译出黑虎的话语:
“我跟宇航局所有的狗都聊过,它们并不是不愿离开家乡。它们只是排斥跟人类一起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它们说,尽管人类说要保护它们的生命,但到了最后,人们仍然会牺牲它们,把自己的生命置于它们的之上。它们只是受不了这个,它们不愿意再来了。”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接受这个答案。在登陆舱下陷的最后一刻,他第一个想抢救的,不是任何设备物质,而是黑虎,他认为他是尊重犬类生命的。但他又想到他与任务委员会的争执,希望由自己来替犬类决定,决定谁陪他登上牧民号,决定谁来成为可能的牺牲品。这么多年来,人类还是想掌握最终的话语权。
黑虎继续叫着。“你知道为什么我愿意来吗?”
“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这次的旅途对于犬类是必要的。因为我认为你需要一只犬类的帮助。”
它顿了顿,然后又叫到,“因为我愿意跟你散步。”
然后黑虎不再吠叫,坐在后腿上,安静地望着他,仿佛在等待他的任何处置。
氧气量只剩下十分钟。他需要很快做出决定了。他的念头在与黑虎的往日时光,人类的终极任务,和不同生命的价值之间跳跃,如掉入漩涡一般飞速旋转。然后,他做出了决定。他说出这句话时,又感到这个决定仿佛是很久之前就做出了:
“我不会用你的氧气。”
黑虎的头微微抬了一下。
“我遛狗时,还从来没有过把狗留在外面,自己回去。”他坦然地笑着说到。
黑虎站了起来,很有精神地叫了两声。
“很好。我也不想放弃自己的氧气。”
他透过面罩显示屏上的翻译文字,又释怀又哀愁地看着黑虎。“那么我们就等在这里吧,氧气耗尽后,我们还有二十分钟时间可以碰碰运气。”
但是黑虎似乎叫得更来劲了。
“我们游过去,去跟他们汇合。反正都这样,不如试一试。”
黑虎的叫声给他也注入了精神。他扫视眼前“长江“和两条支流的河面,右侧支流十五米外的水流似乎能够允许他们尝试渡河。他知道既然已经做出决定,便没有时间再多想。他示意黑虎渡河的地点,一起走到了水流边。
“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散步了。”
黑虎回答了两声。“和你散步总是很愉快。水的另一边见。”
然后黑虎跳进了水流,他紧跟其后。宇航服的重量立刻压在河床上,他艰难地抬起脚,避免陷入太深。他往河中心走去,水流更加湍急,河面淹没他的胸口,他用手臂笨重地击打水面,努力地维持平衡。他的前面,黑虎的四只脚拼命地打水,它的面罩勉强地浮在水面上。
河中心的水流似乎要冲垮一切。他继续对抗着水流,向对岸涉水前进,此刻没有其他任何的想法,除了生存。他知道,黑虎脑中的想法,也只有这一个。许多年后,杨12c的定居者会给阿尔法平原上最大的河流取一个地球的名字,或许是“长江”,或许是“尼罗”,或许是“莱茵”。但这两条曾经阻碍了地球生命,却终究没能让生命屈服的支流,一条会以他的名字命名,另一条,会叫“黑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