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之后
之前看到半截时写过一篇随记,本篇是接续和总结,简述个人对伯罗奔尼撒战争结果的部分认识和理解,以及对整个历史过程的感受。虽然在情感上偏向斯巴达,但全篇的分析都指向了雅典的一侧,多少有些讽刺。
一、伯罗奔尼撒战争回顾
伯罗奔尼撒战争是以斯巴达为首的伯罗奔尼撒同盟和以雅典为首的提洛同盟为争夺希腊霸权进行的角逐,从公元前431年开始,历经“阿基达马斯战争”、“西西里战争”和“爱奥尼亚战争”三大阶段,席卷整个希腊世界,从西西里半岛到小亚细亚都有战场,影响了甚至希腊世界之外的国家,断断续续进行到公元前404年4月雅典投降为止。
二、雅典失败的因素,偶然与必然孰大孰小?
“……公元前405年,斯巴达的舰队停泊在兰普萨库斯(Lampusacus),雅典的舰队在海峡对面的羊河(Aegospotami)河口集结,双方对峙。吕山德以逸待劳,一举发动突袭,致使雅典舰队几乎全军覆没,约3万俘虏中的3000名雅典居民被悉数处死。羊河之战惨败的消息传到雅典,雅典人自知难逃厄运,全城笼罩在一片悲观失望和极度恐慌的气氛中。塞拉麦涅斯率团两次出使拉栖代梦。最后,拉栖代梦人否决了底比斯等邦提出的彻底摧毁雅典的建议,迫使雅典人接受苛刻的战败合约。随后,吕山德大军开进庇里犹斯(Piraeus)港,拆毁长城,允许被放逐者回国,建立三十寡头政府,雅典实际上已沦为斯巴达人的附属国。至此,历时27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以雅典人的彻底失败而告终。”
以前觉得雅典失败属于偶然性远大于必然性,只是战争投机一着不慎:远征西西里之前,雅典在对拉栖代梦的作战中无论是海上还是陆上均占上风,以至于雅典人有了征服西西里的野心,跑到叙拉古一波梭哈,结果在大港被彻底击败,导致后面盟国的暴动叛离,全盘垮掉,属于浪翻车的类型。
但看到雅典的经济基础高度对外依赖性对比拉栖代梦的农耕经济自给,特别是陆军没有真正打进伯罗奔尼撒腹地并彻底瓦解斯巴达的黑劳士奴隶基础,以及雅典本城民主制民愚政治对比更高效的寡头制决策后,雅典失败未必是战术层面甚至战略层面的偶然因素可以解释的。
雅典最终失败,不一定要主因归咎于民主制本身,而是它政体的僵化腐败。伯利克里之后雅典终于逐渐暴民政治起来,朝令夕改、临阵换帅、处死功臣的操作层出不穷,阿吉努塞海战后投票判决胜利的10位将军中的8位死刑就是广为诟病的滥用民主案例。
它时时刻刻警示,重要的不是某种特定结构的社会形态,而是让其生机勃勃的精神。但是战后的希腊越来越没有精神,先前的正义和秩序被打得土崩瓦解,整个希腊世界普遍衰落,都就连拉栖代梦人也不得不借助波斯的力量维持霸权。人的道德、邦国认同都越发稀薄,战争前期有伯利克里这种政治巨星,中期就会投票屠一座城,后期更是出了三十寡头这种卖国自保的人间之屑,为了镇压雅典城内和庇里犹斯的反对势力不惜邀请拉栖代梦人来驻军。
所以,总之要保持务实精神,一味务虚没有好下场。
雅典因为地理因素,农耕规模始终受限,而工商业发达,经济具有高度对外依赖性。如斯巴达王阿基达马斯在战前所作的判断,“……雅典在阿提卡以外控制了许多土地,能够从海上输入它所需要的东西”。雅典的盟国虽然是强大的力量来源,为雅典提供资金、人员和装备,但它是以强力压迫束缚成的同盟,必然滋生不满。在为了筹措战争资金而宣布将贡金提高一倍后,雅典不得不出手镇压数个暴动的城邦。而在西西里战争雅典失败后,以爱奥尼亚最大城邦开俄斯(Chios)暴动为首,盟国纷纷叛离雅典,提洛同盟走向瓦解,导致雅典力量的严重削弱,海上优势荡然无存,最终被争得波斯支持的拉栖代梦人击败。由此看来,雅典的失败并非偶然。
三、历史感
很久以来我一直在想历史给人的质感是什么样的,为此设定了一个专有名词“历史感”。从修昔底德《战争志》到色诺芬《希腊史》,可以窥得历史感的一种,但它并不是给人以希望,振奋人精神的,而是对已经逝去的伟大的怀念和对不曾到来的前途的迷茫。
在这场以正义为名的旷世大战中,双方所做的准备都是前所未有。雅典和斯巴达都提出了自己为之战斗的正义。开战前夕,在斯巴达所作的辩论中,雅典代表陈述道:“我们所做的没有什么特殊,没有什么违背人情的地方,只是一个帝国被献给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接受。以后便再也不肯放弃了。三个很重要的动机使我们不能放弃:安全、荣誉和自己的利益。……弱者应当屈服于强者,这是一个普遍的法则……”在与弥罗斯人的谈判中,雅典人也主张“……正义的标准是以同等的强迫力量为基础……强者能够做他们有权力做的一切,弱者只能接受他们必须接受的一切。”斯巴达则一以贯之宣称要从雅典势力之下解放希腊的城邦。人们认为,胜者将统治一切,败者会沦为臣民。
然而,战争带来的结果与人们预料的恰恰相反。一个又一个霸主衰落,一个又一个强人离世,希腊世界一次次由“有序”变得“无序”。无数的理想和希望破灭,热血和野心冷却,战后的希腊却更加破败和混乱,再也无法恢复战前奴隶制城邦的繁荣局面。
随着战事的推进,那个古典时代黄金时期,自豪地宣称“雅典是全希腊的学校”的伯利克里已经不在人世。雅典放弃为人师表,和斯巴达先后开启屠杀希腊同胞的先例(列斯堡人民险些被雅典人灭城,以及普拉提亚被斯巴达毁灭)。为邦国奋斗的伯拉西达在安菲波利阵亡;反对远征西西里的尼西阿斯在叙拉古被敌人杀死;拉栖代梦人、雅典人、底比斯人…他们都很强大,但又不够强大,霸权仿佛被诅咒一般,辉煌耀眼而短暂,几十年弹指一挥间,便烟消云散,跟随其后的不过是更大的绝望和混乱。
所以现在这个散发着越来越浓的虚无主义的时代里,有一个国家宣扬并坚持一个互利共赢的宏大图景是难能可贵的。
修昔底德分析问题可谓深刻,能够洞察到经济政治层面,在那个时代是难得的。他行文笔调冷静灰暗,尤其对大场面的把握极佳,叙述雅典远征军在西西里战事的第七章是他最优秀的一段作品,对雅典人惨败撤退的描写文字张力极强,通过详略得当的场景选取,将当时侵略军的悲伤与绝望的感染力塑造到了极致:
“……这是海战后两天了。这是一个悲惨的场面,而使他们(指雅典远征军)狼狈不堪的不止一个因素。不仅他们是在丧失了所有舰船之后撤退的,并且他们没有实现他们的巨大希望,反而使自己和整个雅典国家处于危险的地位了;在他们实际上离开他们的军营的时候,每个人眼睛里所看见的都是悲惨的景象,每个人心里所想的都是悲惨的思想。死者没有埋葬;当任何人看见一个朋友在死尸中躺着的时候,他的心中充满了悲伤和恐怖。被遗弃在后面的病者或伤者比阵亡者更为可怜;他们对于留着的活人所引起的痛苦比死者还要厉害些。这些人请求把他们一起带走,对他们所看见的每个朋友或亲戚大声哭嚎;他们抱着那些行将离开他们的同营幕的伙伴的脖子,尽力跟着在这些人的后面跑,他们跑不动了而被丢下来的时候,他们再三地向天叫喊,大声哀嚎。”
“这时候,他们的恳求和悲伤使其余的人都觉得软弱无力,毫无办法了。全军都是以泪洗面,心中感觉无限的悲伤。他们所遭受的痛苦已经很大,不是眼泪所能表达的;他们担心,在不可预测的未来中,还会受到更大的痛苦……”
这样的历史给人的感受,正如塔西佗《编年史》中所说,“很少有人生来就能辨别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有害的,什么是有益的。大多数的人都是通过别人的经验才得到教训的。如果我写的东西有什么用处的话,它们却不能给人带来什么愉快……一连串残酷的命令、接连不断的控告、被出卖的友谊、被残害的无辜者、导致同样后果的各种不同的案件,到处都是惹人生厌的单调乏味的题材。”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历史本身更妙、更有感染力的悲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