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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沉醉的航程

2023-03-13 15:49 作者:见思阁  | 我要投稿


宾度转了一个弯。

它柔顺而稳定的飘行,让我心里有了一份丝滑的快感。

隔着2000公里的遥远距离,坐在3D模拟驾驶空间里的我,扫了一眼车窗下,银光闪闪的镀铬仪表盘。电机转速、电量耗损、电流值、电压值等各项指示非常平稳,更令我进入一种舒适的安闲。

安阳路宽敞的街道两旁,林立的高楼、错落的立交桥和拥挤的交叉路口,一切都那般熟悉,又如此陌生。

这是我从没来过的城市和接管过的车型,可没有关系,我在驾驶,又没在驾驶,汽车绝大多数情况都是AI操控着。严格意义上,我只是个旁观者,但不可或缺。

我的雇主,那位已然发福的中年人,在副驾驶座位上熟睡着,发出鸡叫似的鼾声。过了安阳桥,又开过三个街口,他的目的地到了,在安泰路旁一座十几层高的写字楼前。他应该下车,可还在睡着。事实上,在无人驾驶时代,很多人一旦摆脱驾车的困扰,或者说辛劳,常常陷入一种百无聊赖的放空状态,以致不时演变成无意识的休眠。

我必须叫醒他,否则,这一单的活停不下来。

我还是用老办法。我向全息磁感控制面板发出远程指令,打开他的音乐存储,里面只有几支老掉牙的出厂设置歌曲。我点选了一首,乐音轻柔,跟他的鼾声很合拍。我终于找到节奏欢快而强烈一些的,并把它逐渐放到大。他浑身微微一抖,面无表情地坐起来,打开车门走了。我轻舒一口气,车辆继续自动前行,进入停车场。

这一单完成了。

支付APP“叮”的一声,又进来一笔收入。虽然不多,但那声音令人踏实。

我摘下VR眼罩,关掉体感模拟及远程控制系统,舒展着久坐而略感麻木的筋骨,从狭小的书房兼工作室里出来。我在餐厅角落的冰箱里取了一瓶可乐,把它打开,走到临江的窗前。不得不承认,日子过得飞快,窗外又是一个绿意盎然的春天。

5年前的春天,同样绿意盎然,我却一直找不到工作。春寒料峭的日子里,我被困在那座北方的城市,身无分文,举目无亲。我蜷在付不起租金的公寓里,一天只吃一顿泡面。后来,我还是被房东赶了出去,露宿街头十几天。广平路上那栋老旧办公楼的台阶很冷,起码挡风。

我曾丢了所有的一切,却有了现在的舒适和安稳。回望那段时光,仿佛一场迷乱的梦境。好在我还年轻,一切总算熬过来了。

其实,有时候,失去是一种全新的开始,它让明天提前到来,成为无限清晰而又无比真实的今天——无论对于我个人,还是整个时代。我现在生活安逸,在家里盯盯视界,有时动动手指,就能安排好工作上的一切。

是的,我是一名远程驾驶者,从自己家里遥控着整个飞旋的车流世界——确切地说,是接受来自世界四面八方的无人驾驶的值守任务,近到同城,远至重洋。

曾几何时,虽然人工智能、传感通信、导航定位、模式识别、机器视觉、智能控制等等相关技术早已不成问题,可事故责任划分和保险义务设定,像两座无可撼动的大山,沉沉压在无人驾驶的身上,以致此项现代驾驶技术的应用,被认为是人类永远无法解决的难题之一。可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它在公元2025年,就被3支“神来之笔”轻松破解了,那就是5G技术普及、人工智能开发和应用场景转换。

简单说,5G主要解决的是信息延时性问题,让AI自动驾驶跨越传感时差,实现即时操作。场景转换就是我和我的同行们,每天忙碌的事情。严格意义上,完全无人驾驶依然没有实现,可有了我们对车辆的远程操控,就可以帮助成千上万的人,实现替代性的无人驾驶。

按照国际通行标准,无人驾驶技术是分级的,从L0 级的完全手动,到L5 级的完全自动。如今,L0级别的车辆几乎绝迹,连“驾驶者辅助”的L1级别都不多见。街道上随处可见的车辆,大多升级改造为“部分自动化”的L2级别。

我所见过的“条件自动化”的L3级别和“高度自动化”的L4级别车辆,基本都是豪车。前者可以在某些设定条件下自动驾驶汽车,比如固定园区、封闭及半封闭高速公路等环境。后者更加自由,绝大多数状况下,驾驶员都会成为无聊的摆设。

至于“完全自动化”的L5级别,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无人驾驶,可以应用在所有驾驶场景中。当然,那只是理想,或者说梦想,能不能实现,永远是个未知数。

我每天要做的,是接管服务车辆,通过远程遥控,看着限制级无人驾驶AI驾车,以备不测。这样,车主就可以在我们的帮助,也就是“有人”的条件下,实现L5级的完全无人驾驶,他们甚至不需要拥有驾照。

这样看来,5G、人工智能与人工替代,最终合力打开了无人驾驶的“魔盒”。我和我的同行们成了第一批受益者,3年时间里,我在江城武汉买了临江的单元楼,座驾也换成最新的国风款。相比从前穷困潦倒的日子,我不知道该感谢倒逼数字化全面升级的各种“意外”,还是该感谢磨砺中欣欣向荣的整个时代。

风来了,从荡漾着流波、飘行着航船的壮阔江面。我在落地窗前长久伫立,仿佛自己拥有整座城市,以及它姗姗来迟的春天。




一个妥帖的酣眠过后,我吃了简单的早餐,绿豆麦片粥,还有一只烤熟的鸡蛋。

我戴上VR眼罩,进入3D模拟驾驶空间。在我身体的两侧,门铃模样的红外探测器上的绿灯亮起,血压、血糖、酒精浓度、致幻药剂含量等等即时体检指标,正通过无线互联上传北京的代驾资格审核中心。

我静静坐着,调匀呼吸,猜测着今天会接到什么类型的任务,遇到如何形形色色的主顾。当然,我目前的客户大多是L3或L4级的上层人士,我对此有这个自信——不是我选择他们,而是他们选择我。

此前,我接受的任务从无差错,完成时间也拿捏得恰到好处,积累的评分是满满的“5A”评级。这绝对是令同行们羡慕的一个惹眼标记,更足以让我迈入远程代驾者的贵族阶层。

3分钟后,绿灯保持,我的VR视界切入体感模拟及远程控制系统。

第一个“活”来了,L4级,车型是最新款的“战火X3000”超跑。它有着凌厉的外观和霓虹闪烁的底盘,百公里加速1.5秒,最高时速轻松600迈,号称“行驶的飞机”。起速时,那阵轰鸣的马达声,不是来自汽柴油发动机的奔腾,而是只有超级发烧友,才会为纯电动机车造出的拉风音效。

车主却是个孩子。

他大概10岁的年纪,从香山1号别墅区的百平私家车库上车,闪着一双温存的眼睛,“叔叔,你好,去奥体中心游泳馆。”

由车载中控视屏的即时影像,我们能够看到彼此。我很少主动跟主顾说话,还是忍不住问他,“学游泳?”

“去比赛,”他的神色轻描淡写,不像在说大话,“全国少儿游泳锦标赛,我是记录保持者。”

“你爸妈不跟着?”

“不,他们让我自立,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他像个小大人似的,说话彬彬有礼。

这样的孩子,我见过几个。他们的身世和学习往往令人咋舌,还爱好广泛,在文体科等一个甚至多个领域小有成就,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也是社会分层的优异成果。

驶出别墅区,“战火”的混响共鸣器,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它像烈马般骤然提速,很快将暮春叠翠的山峦远远甩在后面。




大半天下来,我运气不错,接了十来个活,都是佣金不菲的豪车。雇主也都客客气气的,给我看了面目不同却表情近似的好脸色。

“叮”地一声,VR耳麦提示我,来了新活。

我瞥了一眼系统视界,知道自己“踩雷”了,还是颗“暴雷”。

每次,派车中控平台会在代驾者和L1-L4级车辆之间进行时空匹配,再由双方对向选择。代驾新手分配到的大都是L1和L2级,那样的主顾或是酒驾,或是新人,甚至根本没有驾照。驾驶过程中,我们动手频繁,精神紧张,佣金也低廉一些。我入行较早,表现较好,很快过了菜鸟期,但L1和L2两级的车辆还会接到。

要知道,平台提供的双向自主选择占比70%,系统还会有30%的随机安排,主要是L1和L2的任务,我对此是不能拒绝的,否则会下调评级。对于老手来说,这就叫“踩雷”。当然,即使L1级代驾,对我来说,也和玩3D体感游戏没什么区别,甚至更轻松,怕的是L0。

L0级需要你全神贯注,手脚一刻不能离开操作传感器,还要预判驾驶过程中的各种状况,雾霜和风雨气候,冰雪及过水路面,更要多加小心。如今,完全手动的L0级车辆很少了,绝大多数车辆都升级为自动驾驶,只是程度不同。可“暴雷”级的L0还是有的,且都是强制分配,否则很难有人愿意接活。

每个月,我也总会碰上一两个,这不就来了——“奔路MI”,那款名字土掉渣的两厢车,产自本世纪初,是老掉牙的代名词,岁数小点的同行估计都没听说过。我不知道它能不能上路,问题是,我要把它开上路。


事实的确如此,甚至超出想象。

车子前挡风玻璃和侧窗异常狭窄,连贴膜都没有,透光性倒是很好,总让路人像参观笼子里的物件,与我无声对视。驾驶座位空间十分压抑,方向盘上的皮套磨损严重,裂开道道细密的口子。副驾驶上没有人,空空的一张方格棉线垫子,怀疑是老式沙发淘汰下来的。

可既然接了单,我只能硬着头皮发动了车子。

“您在车上吗?”我的问话通过远程音频,在狭小的空间回旋着。

是的,车主应该坐在副驾驶上的,好让我从车载即时影像里,轻易看到他或她。不是我多想见车主,而是必须如此,否则我怎么确定他或她是不是在车上——把乘客拉下跑空车,可是个天大的笑话。

没人回答。

我慌了,远程调转车内摄像头方向,扫视后座。

我看到了她,不由怔了一下。

后排座位上,她一袭白色长裙,典雅的气息里透着一股淡淡的忧郁,像是女神的雕像。是的,她非常漂亮,皮肤细腻紧致,嘴角微微上翘,一头瀑布般的秀发,映衬着如雪的面庞。显然,她经过精心打扮的,那种美摄人心魄,虽然一副宽边墨镜遮住了半张面孔,我看不清她的眼睛。

“辛语小姐,是吗,我是您的远程代驾刘近明,工号A6181。”我流利地说着,“如果您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出发,请系好后排安全带。”

我今年28岁,校园、街头、车里见过各色美女,可对她还是多瞟了一眼。

“有劳了。”她微微扬头,像是刚回过神来,语气很轻。




车子开在弄堂区坑坑洼洼的主街上,两旁每条仅容两辆电动自行车通行的狭窄过道,都插着联合国旗帜般的换洗衣裳,有行人和土狗来来往往。

这里的破敝,我是知道的,寝室老五的外婆家就在这边。残败在时光里的老院落,能住个20平方的,都是大户人家。

青石板路上密布碎裂的纹络,我双手扶着游戏手柄似的传感控制方向盘,心里胡乱疑惑。她怎么会在这种车上,生在偏僻人家,不仅不般配,简直是种过错,那张脸全可凭借美貌寻到富贵生活,起码是过得去的日子。我猜测着她的身份和来历,以及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并对她现在去做什么产生好奇。我忽然起了嫉妒,她这身着意的打扮大概率是见男朋友,却随即打消了这无端而无聊的念头。

车不仅是L0级,还是手动款,变速需要在几个档位之间不断调换。这种低价位的“老爷车”,我做过岗前培训,可数月半年也开不上一次,操作起来难说熟练。踩油门,松油门,踩离合,二挡摘空挡,挂三档;踩刹车,松刹车,踩离合,三挡摘空挡,挂二档……进入路况复杂的城市主干道后,我不停切换档位,有点手忙脚乱。

这车的离合还不好,明显的凝滞感,更隐隐传来金属摩擦的刺啦声。很显然,离合器片磨损严重——可问题是,它从里到外,哪个部位磨损不严重。我只能绷紧神经,咬紧牙关,把这活对付完,好在离她要去的宁港海滨乐园不算太远。

车辆下了华夏高架路,辅路交通信号杆红灯亮起,等待时间1分27秒,有点长。我轻点刹车、踩离合、深踩刹车、挂一档、拉手刹,才稳稳停在斑马线前。

这是一段难得的喘息时间,无论对车,还是对我。

她很安静。午后微辣的阳光透过毫无遮拦的车窗,洒在她无声无息的凝视里,一缕思绪仿佛飘飞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车子抛锚了,就在白色的车道分界线上。绿灯明晃晃地亮着,我把档位换了又换,触动开关按了又按,可它和它的主人一样,就是无声无息。

辅路只有两条车道,“滴滴嗒嗒”的喇叭声,很快从后面响了起来。

我心急如焚,初步判断有三种可能:一是起动机长时间使用,发生故障,启动时没反应;二是发动机电控系统故障,那就麻烦了,需要拖到4S店去修;三是燃油质量差,积碳过多,导致燃烧不充分,熄火后启动不了。

可无论哪种可能,身处700多公里外的我,都没法翻看那些老旧到可以直接报废的零配件,把问题搞清楚。

我打开双闪指示灯,“辛语小姐,您知道,我们遇到麻烦了,车辆打不着火。请下车好吗,帮我看看出了什么故障。”

“怎么看?”她依然面无表情。

“你下车把前盖打开,我怀疑是火花塞或是点火线圈出了问题。”

在越来越急促的鸣笛声里,她终于露出一丝担忧和急切,可还是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我不会弄,而且赶时间。”

“我也一样,超时会掉星的……”我难以理解她的袖手旁观。

后面的车催得更猛了,喇叭按得震天响。

“那你先下车,好吧。”我也急了,“帮我把车盖打开,用车载摄像头照着发动机舱,我才能找到原因。”

她坐在那,手足无措的样子,可还是一动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焦躁和恼火在我心底一点点压抑成愤怒。眼见信号灯闪烁着,在绿灯和红灯之间反复变幻,我对她的无动于衷,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厌恨。我似乎明白,一定是性格上傲慢或是冷酷的巨大缺陷,才让那张美丽的面庞,落得今天如此境遇。

终于,我低声对她吼了起来,“知道吗,这不仅在耽误你我的时间,而且影响了很多人。我事后还要向交管部门说明情况,取消违章处罚。听见没有,现在下车!”

她满脸通红,转过身子,一言不发地推开车门。我从追随视窗里看见,她苗条的身影僵硬地弯着,双手摸索车体,一步步向前走去。到了车前,她努力低着头,探出白玉般的双手,在粗糙的机舱边缘摩挲着,却无论如何找不到舱盖微微翘起的那道缝隙。

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陷入震惊,她竟是个盲人。

此时,后面的“长龙”里下来一个粗脖子的平头男人,嘴里骂骂咧咧。当他看到眼前的情景,二话不说,上前帮她打开了机舱盖。

那男人用保险丝夹子拔下燃油泵保险丝,仰头向光线照着,它断了。他很快又翻出一根备用保险,插了进去。

我把车辆启动了,它发出一阵高低不齐的轰鸣。她弯腰向那男人致了谢,又摸着车门,坐回后座上,脸色凝重得让我不敢直视。

我不知道说什么,开着车驶过交叉路口,转上通往海滩的华夏东路。


三面环海的停车场上,海涛声起伏的节律,像是巨人酣睡的鼻息。

“我会给你好评的。”她的表情和身子一动不动,语气透着轻蔑和冷漠。

我知道伤了她的自尊,摆摆手,又想起她看不见。

“我超时了,15分钟,五星评级也会下降。”我尽量语气轻松,“但没关系,1个月内如果不出差错,它还会回来的。”

“你是五星?”她有些惊讶,表情变得茫然。

“嗯。”

她沉默片刻,“很抱歉。”

“没什么,但我建议你,要把车辆尽快检修一遍,或者说,就是今天。”

她迟疑着,声音很低,“我没法检修,最近还要用。”

“不好用的——”我故意把声音拉长,里面的意思她应该明白,“你几点回去?”

“晚上10点。”

“好的,听着,你去忙吧。10点钟,我交单过来接你,然后,把它直接送到修理厂。这几天,你可以先坐我的车,咱们其实不远,就在一个弄堂区。”




我说了谎,但很坦然。

我当然不是她的街坊,要说只能算“同江”,我住长江头,她住长江尾的那种。我把预定的假期提前了3天,第二天一早就锁紧房门,沿着G4221高速奔赴700多公里外,一个难以言明的约定。

近8个小时的行程上,我对自己的鲁莽有点儿后悔,她可以打出租车的。可对她的怒吼,更让我懊悔,这大概会让心里舒服一些。何况,本来也是要度假的,我这样安慰并鼓舞自己。

听说海边的那座城市,天很蓝。


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我在高楼林立的街市上找了一家快捷酒店,真的在她旁边的街区住下。

狭小而整洁的淋浴间里,我洗了把脸,擦干手出来,连通了她的光信电话。

“还是不麻烦了,”她从手机音频里传来的声音,有几分局促,“让你降了级,还要专程送我。”

“我今天开始休假,要不也去海边转转,顺路。”

“好吧,怎么结单呢?”

“最后算。”


“银翼”启动了,无声无息。它是国风纯电动车,全身碳钢骨架,装配“猎户座2.0”数据处理系统、“炫目X3”红外传感装置,以及最新型的纳米超导离子体电池。

辛语这次坐在玫红色的副驾驶座位上,没有初见时的冷若冰霜,也没有我想象里的忐忑不安。她白皙修长的胳膊搭在人体工程学流线扶手上,神色里有几分好奇,“你的车是什么颜色的?”

“外观是银色,内饰偏暖。”我闻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是从她飘逸秀发和如雪肌肤里散发出来的。

“它大概很漂亮,我能感觉到,从这只扶手,还有关车门的声音。”她清秀的面容上,浮现一抹专注而愉悦的神情。

“是银翼最新版,去年底出的超跑,像个身披斗篷、行走江湖的侠客。车身全长4米37,宽1米90,高1米51,最大功率180,最高时速310,最大扭矩243,百公里加速3.2秒……你前面的透明储物格上,有一只奥运会吉祥物的熊猫玩偶,对,是叫盼盼,黑白相间,手里举着一枚心形火炬。两侧的车门是弧形的,上翘开启方式,像蝴蝶的翅膀。座椅带加热和按摩功能,可以完全放平,和后排座位接成一张床铺。后备箱的空间有些紧张,不过跑车大都这样……”

我说得很细,描绘着车子的性能细节和内饰配置,好在她看起来,什么都愿意听的样子,象牙般光洁纤柔的脖颈随着我的讲述而微微转动。那大概是她“看见”世界的方式,并渴望如此。

“银翼”跑得飞快,无论穿行小巷,还是开上干道。它是L3级的,我除了不能离开主驾驶,大多数时间可以分心。对我来说,远程驾驶变成阵前指挥,去除传感外挂和时空距离,一切得心应手。

我把她送到海边,时间还早。

温润的海风迎面吹来,拂动她轻柔的长发。

“你来这做什么?”

“弹琴呀,”她迎着海风的方向,一根纤细的手指伸着,“乐园最近在举行沙滩派对和海鲜晚宴。”

我顺着她的指向看去,前方一片白色海滩,穿着各色泳衣的男男女女走来走去。棕榈树和玉兰花掩映下,地中海风情的休闲广场上,隐约有一部纯白色的三角钢琴。

“我能听听吗?”

“当然了。”

我第一次见她笑,阳光般的明媚,真的很美。

    

悠扬的琴声伴着入夜的星光,悄然洒落在海面上,荡起阵阵空灵的涟漪。我坐在广场角落的塑料圈椅里,静静聆听着,从她指尖下流出的或轻快或凝重的一首首曲子。不得不承认,我平常很少听钢琴曲,大抵国人很难体味西洋层次丰富的乐音世界,就像西方人难以理解国画的留白意境。可在衣袂飘飘的辛语身上,钢琴一串串灵动跳跃的音符,配合她肩臂、手指行云流水的动作,以及或怡然自得、或悠然忘我的神情,就有了一种特殊的韵律。

当然,我大概是她唯一的听众。

或许审美习惯的缘故,辛语只是世俗环境里的一个高雅点缀,人们大多埋头于铺着红色绒布餐台上的各式美食,只是偶尔向她望上几眼。辛语流畅的乐音常被孩子的嬉闹声,以及食客们餐碟和酒杯的清脆碰撞声所打破,她却几乎不受影响,仿佛沉浸在只有一个人的音乐海洋。


“你弹的什么曲子,最后的那首?”

银翼开上弄堂区石板主路,在坑坑洼洼中微微颠簸着。

“贝多芬的《月光》,是失聪的音乐家用心和灵魂谱写的。”她向我微微侧头,一抹笑容清澈而纯净,“从跌宕起伏的乐曲里,你能看到月光飘零的瑞士琉森湖面上,一只在幽静波影里轻轻摇荡的小舟……”

一个跛脚的矮胖男孩等在弄堂口,见到辛语,他两只手在身上擦了又擦,扶着她走进狭长阴暗的小巷。我猜不出他们如此亲密,会是什么关系,她的哥哥、弟弟还是恋人。不知为什么,心里竟羡慕起那跛脚来了,又为这念头感到好笑。




    这样过了3天,乐园要举办沙滩排球赛和网红真人秀,辛语的钢琴伴奏改到了上午。吃过午饭,我来接她,索性无事可做的我们去了“东海瀛洲”。

崇明岛东滩,有着一望无际的绿色湿地,云集翱翔的自由飞鸟。天外飘洒下来的灿烂阳光,将辽阔的“东海瀛洲”蒙上一层炫目而斑斓的色彩。

在长长栈桥的游客码头,我们租了一条无人驾驶快艇,穿越午后的海岸和嘈杂的人声,驶向波涛壮阔的东海。十几只银鸥掠过海面,又腾闪着,刺入杳杳蓝天;如盆景般叠嶂的群岛,从远方扑面而来,又渐行渐远,像一艘艘游弋的航船。

我没有游艇驾照,这艘无后舱式小型快船,是一位留着板寸的东北大哥从沈阳无人驾驶的。他大概以为我和辛语是初恋的情侣,很少说话,让我们独自享受海天的惬意。

游艇在湛蓝海面劈开一道洁白的波痕。清凉的海风铺满前路,水何澹澹,如梦如幻;山岛竦峙,如诗如画。

我为她讲解着,从倾碧天空飘洒下的每一缕光影,幽蓝如镜的大海上,每一片烟雪般的浪花,还有苍海茫茫间一座开满桃花的孤岛。岛上矗立在黑色礁岩和缥缈雾气里,一幢地中海风格的白墙蓝顶小楼,恍然出离尘世。

辛语伫立船头,双手扶着护栏,一直静静听着,又露出“看见”世界的渴望和欣喜。我很庆幸,她没有感觉麻烦到我,而是很享受的样子。返程时,她甚至摘下黑色宽边墨镜,张开白藕似的双臂,尽情迎接海风的吹拂。

我怕辛语滑倒,轻轻去扶她的腰身。她花枝乱颤,摆着小手闪躲开,清脆的笑声从海的方向传来,如同天籁。


从海上回来,我扶着辛语下了船。琉璃般透明的海浪,在我们脚下阵阵破碎,成为泛着细密白沫的喧嚣。

过了傍晚,月光从清雾般的云巅轻轻飘落,窸窸窣窣地洒满海面,四周静谧得如同油画的世界,缤纷着奇妙的晕彩和轻灵的天籁。岸边的合欢树和栀子花相遇在夜的浪漫波光里,一切越发慢了、静了,仿佛可以听到海风、林荫、小径、栖鸟甚至心跳的声音。

我为辛语讲述这些细致入微、神思飘摇的幻妙感觉。她的神色越发迷离,桃腮上染着陶醉的红晕,偶尔发出如细雨般的低声呢喃,“还有呢,我想听……”

是的,她那张细嫩妩媚的面庞太过完美,以致令我怀疑,上天是用失明来惩罚她。

海风微凉,辛语的肩头轻颤,我真想搂紧她窈窕的身子,可是忍住了。

“请原谅,辛语。你知道,我不是想故意骗你。我不住在上海,明天,要回武汉了……”

她的脸上现出一丝茫然,似乎在等待我的下文。

我鼓足勇气,提了一个像无聊电视剧里,那种很傻的问题,“辛语,我今天很开心,好久都没这么快乐了,你以后能天天陪我来看海吗?”

“天天?”她困惑地面向我,语气怯怯的。

我欲言又止,索性直截了当,“你有男朋友吗?”

“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她笑了笑,慢慢垂下头。

“我,行吗……”我不敢看她,艰难地说下去,“我虽然长得不是很帅,可也不难看,身高有1米85呢。”

她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脸色苍白,“我们还是说说工钱的事吧。”

我目送着她和那个跛脚的矮胖男孩,在昏暗巷子里远去的背影,感觉整座城市乃至整个世界都空荡荡的。海风正从遥远的空间吹来,抚平了这条古老弄堂里的悲欢离合,以及有关它们的一切记忆。




我们之间再没联系。时间倏然飘落在它亘古流逝的方向,让所有仿佛不可磨灭的印记,无声无息。

接下来的两年里,我幸福地活着,身体坐在江畔的家里,心灵奔赴世界各地。随着数字化的不断深入,无人驾驶在交通运输业的比重越来越高、范围越来越广,我甚至学会了开飞机。

午夜梦回里,我有时感谢甚至有些庆幸,辛语拒绝了我。或许她是对的,如果和她在一起,我今后的生活将负担太多,不能一时冲动。我要找个女朋友,也祝她和那个跛脚青年好好生活下去,愿所有人都能幸福。

期间,我有半年时间,每天专程接送那个蝉联游泳冠军的男孩,他去了瑞士读书,并转攻滑雪。阿尔卑斯山脚下的庄园学校,到马特洪峰的策尔马特滑雪场往返有4个小时的车程,我和孩子,还有他的家人都成了好朋友。




海风习习的乐园沙滩上,蒲扇般的棕榈树叶发出阵阵哗哗的声响。

广场角落中,我在从前坐过的那把塑料圈椅里,静静看着三角钢琴旁,那个白衣飘飘的女子,聆听她纤长指尖下轻柔流淌的乐音。一个一岁大的幼儿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晶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曲终人散,我慢慢走近辛语。

她侧着头,似乎听到有人来到面前,“你好。”

“你好。”我说。

她似乎听出了我,脸上掠过一丝阳光的灿烂,随即平息下来,“你又来度假了?”

“不是,我专程为你来的。”我轻声说。

这时,大眼睛的幼童身子前倾,趴在草地上,向她奶声奶气地喊着妈妈。

“你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我把他抱起来,在肉嘟嘟的小脸上亲了亲。

她笑笑,没说话。

“闹闹真淘气,老往辛阿姨这里爬。”一株开满黄花的玉兰树下,一个穿着连体背带裙的女人向我走来,她两手向前伸开,大声埋怨着。

我物归原主,转头向她一字一句地说:“辛语,跟我去北京。”


北京市人民医院的五楼眼科诊室里,洪子枫主任关掉3D诊疗影像,“患者的眼球和大脑皮层都是完好的,只是视神经先天损伤,没法修复。”

他是游泳冠军男孩的父亲,京城著名的分子神经外科医生,可以为辛语优先安排植入手术。

洪主任继续说着,“我们会在她的眼球里,植入生物电磁传感系统,简单说那是一种XR设备,直接将外界影像信号传入大脑的视觉皮层。之所以选择眼球植入,而非AR眼镜或人工眼睑等外设,主要是寻求感官的协调性,实现眼球运动和即时视觉的精密配合,转睛、眨眼、凝视等等,看上去都和平常人一样的。”

“费用呢……”辛语嗫嚅着。

我看向洪主任,眨眨眼睛。

老洪笑了起来,对她说:“下周一手术,按照护士的嘱咐,去准备吧。”


手术一周后的清晨,刚下过一场雨,和煦的阳光从云层缝隙间洒下来,飘进静悄悄的病房。

洪主任、主管医生和几名护士,围在轻轻闭着眼睛的辛语面前。她脸上蒙着的厚厚眼纱已经打开,洪主任指导年轻的医护们进行着最后的操作——电磁感应无线桥连和输入输出端信号整合。

“应该可以了,”洪主任对我挥了挥手,“来吧。”

我穿过人墙,在她眼前停下,“我是近明,能看见我吗?”

辛语正慢慢睁开清澈的眼眸,一道惊喜的神色,瞬间掠过她姣好的面庞,“那是阳光,还有房间和你们,都是你描述过的……近明,我想去看海。”



作者简介:张天航,男,黑龙江省科普作家协会会员、哈尔滨市科普作家协会会员、大庆市作家协会会员、大庆市儿童文学协会会员,曾获“未来战争科幻征文大赛”、“中国节日创意大赛”,“谜想征文大赛”、“科幻龙门赛”等多项奖励,并接受专访;2篇短篇科幻小说分别由咪咕文学网、谜想征文大赛签约;1部长篇科幻小说发布于起点中文网;1篇短篇科幻小说进入2022年度《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候选参考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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