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冲|林小庄】长夜未尽,共待黎明(四十二)【完结】
叶冲自昏迷中幽幽地醒来,他感受到阳光、微风,还有风里甜甜的栀子花香。
“我还……活着?”他问道,声音极轻,并不确定。他只记得,那天他咳到喘不上气,胸口一阵剧痛,之后就人事不知了。
“嗯,活着,我们都活着。”身边一个熟悉的声音笃定地告诉他。
这声音让他无比的安心,安心到心底一热,眼泪就涌了上来。小庄也不说话,就静静地陪着他,等他慢慢地平静下来。
“小庄,”叶冲缓缓扭过头,小庄坐在他床边,此刻也正低头注视着他,只是……他怎么脸色很差的样子呢?“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叶冲抬起手,想去摸一下他的脸,只是抬到一半,就被小庄握住了。
“被你气的,”小庄说道,“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告诉我,还想偷偷跑掉自己去等死,还想找人骗我……”小庄说着,眼睛里就浮起了一片雾气,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
“对不起。”叶冲乖乖道歉。
小庄抬手抹了抹眼睛,长叹一声,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叶冲的用心良苦,“算了,醒了就好,醒了,就没事了。”他把叶冲的手放回被子里,“你等着,我去找医生过来看看你。”
小庄说完,起身离开。叶冲实在太虚弱,只是说了几句话都让他感觉疲惫不堪,于是他闭上了眼睛,于是他没有看到,小庄离开时那步履蹒跚、摇摇欲坠的背影。
三天之后,叶冲好了很多,虽然还会胸闷气喘,但已经可以被人扶着下床走走,食欲也好了很多。
有人轻敲了两下门,然后池诚进来,给他送来了午饭。皮蛋瘦肉粥,——叶冲一看就知道不是小庄做的,因为里面有姜丝。
池诚听见叶冲叹了口气,看起来似乎不太满意,“怎么了?不喜欢?那我让厨房给你做点别的。”
“不是的,我没有不喜欢。”叶冲连忙说道,同时拿起汤匙喝了一口,他不喜欢姜的口感,但也是可以吃的,吃到一半,他还是忍不住问道:“池大哥,小庄呢?我都好几天没见到他了。”那天小庄走了之后,医生来了,可是他却没回来。
“呃……他最近有点忙。”池诚掩饰地解释道。
叶冲的神情却黯了黯,“他是不是还在生气?”
池诚:“没有,他怎么会生你的气。”
“那他为什么不来见我?”小庄生气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安安静静、不吵不闹,就是不看你、不理你、把你当空气。“我当时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不是故意想骗他的。”
看着委屈巴巴的叶冲,池诚也心有不忍,可是小庄又让自己瞒着叶冲……池诚左右为难了一会儿,突然想通了,他们哥俩儿相亲相爱、相互替对方着想,凭什么把他夹中间左右为难啊?自己又不欠他们的。
“其实小庄他是病了,他怕你会担心,所以不让我说。”想明白了,话也就好说了,“不过你也真的不用担心,他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也就没事了。”
虽然池诚这么说,但叶冲不可能不担心的,“怎么会?他怎么了?从小到大他从来也不生病的。”
“是……跟你一样的病。”池诚再次为难了起来,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说实话居然跟说谎话一样,说了一句实话,就得用一堆实话来解释。
叶冲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池诚赶紧安抚,“其实跟你一样也已经算是好了,就是他失血比较严重……”
“他受伤了?”叶冲问道。
“没有,”池诚急忙否定,然后他沉默了,他已经开始后悔实话实说了,可是看到叶冲急切的眼神,他心一横,索性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其实,救你命的药,是小庄的血……”
待池诚把一切都说完,叶冲已经是泪流满面,“小庄他怎么可以……他不要命了吗?他要是有什么事,我……我……”他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一边按着胸口喘息着。
池诚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同时着急地劝道:“别激动,你身体还没好,千万别激动,你要病情再有变化那我可就成了罪人了。”然后他轻叹一声,说道:“所幸,最后结果还不错,你们两个都没事了。”
回想起这十几天里的经历,池诚也不禁感慨良多。小庄的状况和叶冲并不一样,小庄从一开始就症状非常严重,持续的高烧和咳嗽,最严重的一天甚至烧到了40度,人都意识不清了;而叶冲在那些日子里也是每况愈下,把池诚愁得头发哗哗掉。差不多在第十天,小庄奇迹一般地开始好转,可没两天叶冲却坚持不下去了,他吐了一大口血之后陷入了昏迷,于是也来不及等小庄再恢复一些,野田就只能给他采了血去救叶冲。大病一场,前后被抽取了差不多500cc的血,又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叶冲整整两天,在看到叶冲平安醒来之后,他终于可以放心地晕过去了。
叶冲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对不起,池大哥,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池诚摆摆手,他倒是不怕麻烦,财力物力人力他都不在乎,可是他担心啊,这段时间他一颗心分成了15份,七上八下地一直吊在半空,直到最近才彻底放了下来再次合而为一。
“可是,池大哥,小庄他为什么会……”
“这我就不知道了,”池诚知道叶冲想问什么,于是不等他问完,就直接回答了,他苦笑着说道:“野田医生肯定知道,可是他不告诉我,小庄不许他说;两个人凑在一起就叽里咕噜地说日语,我一句都听不懂,真是一点都没拿我当朋友。”
“不是的,小庄他不说,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你别多想。”叶冲连忙安慰道。
池诚看着叶冲却笑了,“放心,我就随口一抱怨,没往心里去。这一定是小庄遇到你之前发生的事,他连你都没说过,我有什么可多想的。好了,咱们聊得够久了,你也该休息了,身体要紧,想知道小庄的事情,也得先把身体养好了。”
叶冲点点头,小庄是拼了自己的命才把他救回来的,自己如果再不珍惜,那真是要愧对小庄了。可他还是不太放心,“池大哥,小庄他真的不要紧吗?”他躺下闭眼之前,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没大事儿,就是气血两虚、头晕乏力,吃点补气补血的药、好好休息一阵子就没事了。我这里人和药都不缺,会照顾好他的,你尽管放心。”池诚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说道。
“我不是不放心你……”叶冲被他说得有些尴尬。
“我知道,你只是不放心小庄,”池诚笑着说道,“你够了,别再说话了,睡觉。”
叶冲乖乖闭上了眼,他听见池诚离开、关上了门,当室内一片沉静,两行清泪顺着他闭起的眼角落了下来,他一想到小庄为了救他而做的事,心里就难过。
几天之后,小庄没事了,叶冲也好了很多,甚至可以下楼走一走了。
此刻,两人坐在花园的绿荫下,眼前满目繁花,微风带着淡淡的花香轻轻吹拂。小庄脸上带着微笑,很是惬意放松;叶冲却眉头微皱、看起来情绪有些低落。
“冲,怎么了?”小庄注意到他的样子,开口问道,“要是不舒服,咱们就回去躺着去。”
叶冲摇摇头,“我没有不舒服,我就是……”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有些伤感地看着小庄,说道:“小庄,我全都知道了,我心里难过。”
小庄怔愣了一瞬,却故作轻松地拈起盘子里的一粒葡萄,问道:“你知道什么了啊?”
“所有,包括你幼年时的一些事。”
小庄的手一抖,指间的葡萄便滴溜溜地又落回了盘子里。他的目光黯淡了瞬间,然后微微扬起了一个调侃却又略带悲伤的笑容,“野田告诉你的?真是的,就没有一个人能守住秘密的。”
冲:“是我逼问他的,他其实并不想说。”
小庄倒是不怀疑,那些事,于野田来说,也是挺不堪回首的吧?不过叶冲套话的能力、问讯的手段可不会因为他生病就降低分毫,小庄几乎可以想象野田那痛哭流涕的凄惨模样,这让他不由得笑了笑。
“知道就知道吧,已经过去了。”小庄捡起刚才落下的葡萄放进了口中,然后笑着对叶冲说道:“葡萄挺甜的,要不要吃一些?多摄入维他命对身体好哦。”
然而他话音未落,就被叶冲一把揽入了怀中。
“你怎么会在那种地方?你怎么可以在那种地方呢?” 叶冲紧紧地环住他,颤抖地声音里略带着哭腔。
小庄依然笑着,说道:“我在哪儿啊?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在哪儿。”
他只知道那是个很大很大的院子,在森林里,有高高的围墙和一座令人恐惧的小白楼。那个地方应该在轻井泽或是北海道,因为每逢冬季,那里都会下很大很大的雪,而一片皑皑白雪之下,——是各种死状的尸体,和支离破碎的残肢断臂。
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儿,自他有记忆以来他就在那儿,他就是在那里出生的也说不定。他依稀记得那里还有一些孩子,他们一起频繁地被喂药、注射,然后出现各种病症,还有的被拉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那些孩子渐渐地越来越少。现在想想,能在那一次次的试验中存活下来,他大概是真的有些天赋异禀。与那些孩子不一样的是,他是有母亲在身边的,还有父亲,但他与他们不在一起,只是每天会隔着大大的操场,远远地望上几眼。直到后来的某一天,那个面色青黄、瘦骨嶙峋的男人,再也不出现了……他的母亲哭了好久。
小庄把自己的思绪送那遥远的过去拉了回来,他轻拍了拍叶冲的背,安抚地说道:“我没事的,都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吗?”叶冲瓮声瓮气地问道。
“嗯,过去了。”小庄十分肯定地答道。
叶冲缓缓起身,放开他,问道:“小庄,你……是被你母亲遗弃了吗?”
小庄讶异地一笑,“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曾听到你的梦呓……”
“你误会了,”小庄说道,“野田没告诉你吗?我的父母也都在那里,我和母亲被关在一起,父亲在别的牢房,每天只能隔着操场看看对方。”
沉默了半刻,小庄接着说道:“她是个好母亲,总是笑着安抚我,用她细瘦得像枯枝一样的手臂搂着我;我生病的时候她会唱歌给我听,很温柔的歌;还会把我护在身后……”只是她其实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叶冲看着他,笑了笑,“你都长得这么好看,你妈妈一定更美。”
小庄微微一愣,然后同样笑了笑,“嗯,她一定是很美的。”其实她的模样,在小庄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了,只记得她很瘦很瘦,在别人看来或许瘦得可怕,但是她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眼角弯弯的,一笑起来,长长的眼尾会弯出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宛若凤羽。还有她的右手虎口处,有一片淡青色的胎记,形如蝴蝶,那时他时常摆弄着她的手,看“蝴蝶”的翅膀一张一合。
“只是她最终,还是把我丢下了……”小庄幽幽地叹息,像是从天边传来的一般,“那年冬天特别冷,我5岁多不到6岁,——因为每次受试之前都会核对年龄,所以我对自己的年龄还比较清楚。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她病得特别厉害,那天晚上,她拼尽最后的力气卡住我的脖子,她说她不行了,要带我一起走,她不放心把我一个人留下。可是就在我感到窒息、以为可以跟她一起离开的时候,突然冲进来两个日本兵,他们用枪托击碎了她的脑袋,红白混合的浆体在我眼前迸裂而出,溅了我一头一脸。冲,你知道吗?原来人的颅骨,是可以像鸡蛋壳一样脆弱的。”
“他们把她拖了出去,我抓着她的手不放,却被他们一脚踹开,他们把她扔在外面的空旷的操场上,我那个时候傻乎乎的,甚至没意识到她会死,”小庄悲哀地笑了笑,眼泪像珍珠一样一串串地落下来,“我就趴在牢房的小窗户上看着,觉得她应该只是睡着了,过一会儿就会醒来,就会回来,回到我身边。可是我等了好久,等着等着,自己也睡着了。当我醒来,外面白茫茫一片,一场大雪覆盖了一切,她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找不到了……”
他当时害怕极了,隔着玻璃大声地呼喊,但窗外,鹅毛般的大雪依然无情地飘洒着,掩埋了他生命里唯一的一点温暖和依靠。
“我特别后悔,甚至到今天我都会想,如果当时我没有睡着,如果我一直看着她,会不会她能感觉到我在等她,会不会就会站起来,回到我身边,可是我那时候,睡着了……”
小庄任由自己的眼泪流了一会儿,许久,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其实我挺对不起她的,她美丽的样子我没有记住,却牢牢地记住了她最后那么悲惨的死状,每到下雪的时候,都会想起来。”
叶冲听着小庄静静的诉说,只觉得心里一阵阵抽痛,痛到他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对不起,小庄,我不该问。”
“都说了过去了,”小庄极温柔地说道,“是我自己想说出来,若我不想说,你再怎么问也没用不是?在一起16年了,你以前又不是没问过。”
“母亲去世之后,我一个人在那里过了一段时间,但是怎么过的,我不知道,我几乎没有那段时间里的记忆,直到有一天,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说要带我离开。——就是你见过的、我原来所谓的养父,木村平太郎,他是野田的老师,是那些恶魔中的一员。可当时我是真的感激他的,他带我走出了那个噩梦之地,我以为我以后不用再担惊受怕了,然而最后,我不过是从一个地狱换到了另一个地狱。他如何对我的,你也知道,他根本就没把我当人,他把我带走,只是因为我是他主持的试验中唯一存活下来的成果,唯一的成功品。他酗酒、赌博,一不如意就打我,还经常不给饭吃。你在街上遇到我的那天,我从他家逃了出来,他赌博欠了很多钱,于是他计划把我卖掉,不是整个人卖掉,是打算拆散了卖,他深信人体器官可以更换,还说服了他的病人们,于是他想把我的心脏、肝脏还有肾,卖给他的病人。”
“当我冲向你乘坐的汽车的时候,是想干脆被车撞死,这样就不用死得那么恐怖了。”小庄看着叶冲,扬起一个很美的微笑,“可是司机及时地停了车,然后我就遇见了你,从此,我的世界里,终于有了光。我救你,不光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我已经被我母亲留下了一次,我不想再一次失去了我的光明,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那么黑暗的世界上。”
“小庄……”叶冲心里堵得厉害,他一开口,话还没说,眼泪先掉了下来。他无法想象,小庄那段时间会是多么的绝望。
小庄抬手帮他拭去眼角的泪水,调侃道:“把眼泪收一收吧,两个大男人,泪眼相看的,成什么样子。”
可是叶冲看着他,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唉——”小庄叹了口气,“以前你问我,我不说,是因为我无法面对那些往事,一点都不愿意回忆;现在我可以面对了,愿意告诉你了,你却哭成这样,早知道我不说了。”
叶冲三两下把眼泪擦干,“早知道会是这样,我就不问了,知道了更难受。”
“也许真的是冥冥中自有注定吧,”小庄笑道,“或许我所经历的那一切,就是为了能遇到你,然后在今天能把你救回来。”
“那我宁愿你不要遇到我。”叶冲堵着气说道。
“不遇到你,我16年前就死了,还死得奇惨无比,你忍心啊?”小庄调笑着问道。
“林小庄,”叶冲气冲冲地一巴掌呼过去,“你不扎人心窝子会死是不是?”
小庄故作害怕地抬手抵挡,却让叶冲的巴掌都落在了身上,反正叶冲现在身虚体弱力气不大,打几下也不疼。
两个人正闹着,忽然外面一阵喧嚣,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还有一阵阵的欢呼声海浪一样一波波地传来。
“这是怎么了?”两人停了手,有些好奇地面面相觑。
池诚这时候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难掩满面的激动与喜悦,“日本人、日本人投降了!我们赢了!就刚刚,广播里宣布了,日本……无条件投降!”
尽管之前已经预判到日本离战败不远了,但两人依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震惊了,沉默许久,小庄喃喃说道:“真的结束了?我的噩梦,终于可以结束了?日本人,他们终于不会再欺负我们了?”
叶冲紧紧揽住了他的肩,另一只手伸向池诚,三个人相拥在一起,“是的,结束了,全国人民的噩梦都结束了,我们胜利了,那些凶残的日本鬼子,他们再也不能欺负我们了。”
小庄看着叶冲,眼泪突然就无法抑制地落了下来。
时光悠悠,盛夏悄然而逝,几阵秋雨西风之后,街边梧桐树的叶子就泛了黄,叶冲也终于完全康复,准备出发去往延安了。
一个月前他们一起送走了池诚,在码头上,池诚一手搂着一个,又悲又喜,感慨万千,悲的是自己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叶冲和小庄了,他是真心把这两个人当兄弟的;喜的是,这两个月经历了这么多,总算都平安无事。
商船离港,池诚站在船头看着那两个人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他转过身,身后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蔚蓝大海,那是他熟悉的天地、他擅长的战场,如今他终于可以再一次,无所顾忌地扬帆起航!
小庄坐在桌前,手里把玩着老徐送他的那块怀表,兀自出神。他将怀表吊在指间,轻轻晃动,看着那它在空中划出一条条绚丽多彩的轨迹。忽听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他手腕一抖,将那怀表收入掌中。
“小庄,”叶冲走进来,“明天就要出发了,你再检查一下,别落下东西。”
“冲,”小庄看着他,有些惋惜地说道,“我不能陪你一起去延安了。”他顿了一秒,继续说道,“国民政府的任命书下来了,组织给我的新任务也下来了,我得留在上海待命,——‘孤萤’这个代号要启动了。”
叶冲闻言沉默了片刻,略有怅然,然后他突然笑了,“‘孤萤’,一听就是徐叔的手笔,听起来跟‘秋蝉’很像一对儿啊。”徐叔似乎很喜欢把他和小庄凑在一起,不止一次地惋惜“你们俩为什么其中一个不是个女孩子”。
“这个代号是从哪首诗里来的?”叶冲问道,“是‘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还是‘的历流光小,飘颻弱翅轻;恐畏无人识,独自暗中明。’?”不过不管哪个,都挺适合小庄的。
小庄面露惊讶之色,“你居然能一下子背出两首关于萤火虫的诗?还没背错。老徐要是泉下有知,会欣慰到流泪的。”
叶冲故作凶恶地扬起了拳头,小庄赶紧求饶。
“徐叔没明说,但应该是后者,”他说:‘这幽幽长夜,即便是一点孤萤,也能照亮一小方天地;若人人都能化身那一点萤火,何愁长夜难明。’” 随后小庄叹息着说道,“徐叔说起来也是饱读诗书、学富满车的人,可是在起代号这件事上,我觉得他当真不太行。你看看咱俩,一个‘秋蝉’一个‘孤萤’,都凄凄惨惨戚戚,感觉就像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的样子。”
叶冲笑了笑,目光逐渐深远,“徐叔他曾经说过,——我们都是尘埃中的蝼蚁,于这落叶之下的深秋里苦苦挣扎,唯有以命相搏、向死而生,撑过那寒冬,才能有一丝希望,于春日里再焕生机。”
小庄静静地品味着老徐的这段话,良久,他笑笑说道:“徐叔他,骨子是个诗人。”
“是,他说过等战争结束,他要去教书,要把唐诗宋词之美镌刻进每个孩子的灵魂深处。当时我说,幸好我长大了,不用遇见他这样的老师了。”回忆起往事,叶冲不禁笑出了声,而后他却略带伤感地说:“但是现在,如果徐叔能活着,让我天天拿唐诗宋词就饭吃都行。”
“好不容易学会几首诗,却给就饭吃了?徐叔不得打你?”
小庄这一句玩笑话,把叶冲搞得哭笑不得,却也冲走了他那淡淡的忧伤,“林小庄,你能不能正经点儿?”他笑骂道。
“我正经得很,”小庄说道,“徐叔什么秉性你最清楚了,咱们就别愁眉苦脸的让他闹心了。徐叔让咱俩好好活着,替他看到黎明,这个任务可还没完成呢。”
“唉,任重而道远啊——”叶冲长叹。
经过了14年的浴血奋战,总算是赶走了日本侵略者,可外患已除内忧仍在,尽管国民政府一边与共产党签订《双十协定》,一边重新印发反共的《剿匪手本》,甚至派兵110万进攻华北解放区,两党关系的前景不容乐观。
——“所以,我才要留下啊。”小庄笑笑说道,接下来却故作幽怨,“唉,池大哥要跟靳会长成婚了,听说唐风和薛萍的婚礼也要一起办;你呢,明天也可以去跟何樱团聚了;就我,孤零零一个人。老天不公平。”
“这事儿能怪老天爷吗?”叶冲惊奇,“你身边缺女人吗?从上海到香港、从黄浦江到香江,多少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想得你林会长一亲芳泽啊,你自己看不上能怪老天爷吗?哥,这么多年我就奇了怪了,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啊?”
小庄无辜地眨巴了几下他那双多情桃花眼,“我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他身边的确有各种各样出色的女性,可是就总是差那么一点说不上来的感觉。
叶冲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虽说知道小庄说的是玩笑话,可是想到要把他这不靠谱的哥一个人留在上海,他还真是不太放心,“哥,要不我申请一下,留下来陪你?”他问道。
“你闹呢?”小庄弯起手指在他额头敲了一记,“你在国民党那边已经是挂了号的死人了,而且共产党的身份人尽皆知,你留下?嫌你哥暴露得不够快是不是啊?”
叶冲悻悻地揉了揉额头,是他欠考虑了。
小庄继续说道:“你就踏踏实实去延安吧,比起我,何樱更需要你;而且你的能力,在后方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做特工却是我的专长,你我各司其职,才能有最好的效果。”
“可是刚重逢不久,又要分开了。”叶冲的眼里满是浓浓的不舍。
“总会再相见的。”小庄朝他伸出手,叶冲与他双掌轻轻一击,握住他的手。小庄顺势一拉,把叶冲带进怀里,轻轻抱了一下,“火车站人多眼杂,又是盯控的重点,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保重。”
“嗯,你一个人在这边,一定要注意安全,”叶冲说道,“还有,抓紧时间给我找个漂亮又贤惠的嫂子。”
小庄不禁失笑,“这个任务有点难啊,我尽量。”
1946年6月,国民政府军22万人进攻中原解放区,在湖北、河南交界与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军发生大规模武装冲突,内战全面爆发,中华大地硝烟再起,干戈满目。国民政府军扬言要在三、五个月*****军,然而历时8个月的全面进攻并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
1947年6月,刘邓大军强渡黄河,千里挺进大别山,直接威胁国民党的统治中心南京和武汉;陈毅、粟裕领导下的华东野战军挺进豫皖苏;陈赓、谢富治兵团挺进豫西。三路大军,互相策应,从根本上扭转了战争局势,中国人民解放军自此反守为攻。
时间一晃就到了1947年8月,又是盛夏,一场大雨过后,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清凉,栀子花甜甜的香气在夜色中随风飘摇。已是凌晨时分,夜深人静,两道电波在夜空中相遇——
“孤萤同志:现已查明顺兴商社社长杜琼林为国防部保密局高级情报员,此人曾多次泄露我党情报,现命你将其诛杀。”
“孤萤收到,保证完成任务。”
应答完毕,小庄正打算结束这次通讯,耳机里却突然又传来一串电码:“注意安全。”
听着这熟悉的发报频率,小庄不由得会心一笑,手指轻快地回应道:“知道了。”
简短的通信结束,小庄收好电台,来到窗边,夜风轻拂,一片漆黑的空中,启明星已冉冉升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延安,叶冲也遥望着天边那一点星火。
——长夜未尽,虽相距千里,但我与你共待黎明。
撒花完结~~~~
别走开,有彩蛋。

【番外彩蛋】
安乐宫酒吧,一间豪华包间里,顾燕帧与他的一群朋友喝着酒划着拳,投着骰子赌着钱,荒唐无比又热闹非凡。突然一阵尿意袭来,顾燕帧退出来,在关上门的一瞬间,包间里的喧闹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突如其来的安静,让他微醺的脑子清醒了一些,他居然内心忽地一阵空虚。两年前,他那一生要强的爹嫌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一脚把他踹到了千里之外的云南进了军校,过了两年又苦又累又无趣的日子,如今他终于熬到毕业回到了这个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但怎么好像,不像以前那样觉得有趣了呢?甚至有些无聊,还不如在军校呢……
不不不不……他用力摇了摇头,自己一定是被虐傻了,这繁华大上海怎么可能不如那个乡下破地方。可是接着他就打了个哈欠,他自己都无了奈了,——这两年习惯了晚上9点半就熄灯睡觉,这会儿居然条件反射地觉得睏了。
人声稀少的大厅里突然一阵钢琴声悠扬而来,顾燕帧有意无意地听了几耳朵,听得直摇头,这琴弹得……咋好听得一阵一阵的?旋律一会儿流畅、一会儿晦涩,就这水平怎么混进安乐宫当琴师的?他不禁好奇地往楼下望了一眼,只看见一个背影。他“嚯”地惊叹了一声,那应该是个年轻男子,脖颈修长,窄肩细腰,身姿挺拔,姿态优雅,就连他身上那身随处可见的白衬衫和银灰色马甲的搭配,都显得比别人好看很多。
身姿仪态如此,长得恐怕也不差,莫非是靠美色混进来的?顾燕帧腹诽道,可是毛老板他也不好这口儿啊?恐怕是哪个主管自作主张吧,这琴弹成这样,要是哪天被毛老板听见,再赶上他心情不好,不得打个半死扔出去?
顾燕帧突然就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他摸了摸口袋,幸好钱还没输光。
小庄正专心致志地对着乐谱弹着琴,太久没弹,有些生疏了,所幸大厅也没什么人,不至于污了人家耳朵激起民愤。
突然他身边有人说话:“喂,你这水平就别出来混了,还混到安乐宫来了,知不知道这里大老板是谁啊?搞不好会要命的。喏,这些钱给你,回去好好练练再来吧。”然后钢琴一角那个硕大的玻璃杯里就被塞进了一大把钞票。
小庄停了手,有些惊异地转过身,看到一个个子很高的帅气大男孩,可是好像脑子不太好,看了自己一眼之后,就嘴巴逐渐长大、眼睛瞪成牛铃,一副傻愣愣的样子。
顾燕帧看着弹琴的人转过身,然后——,世界就静止了。他想过这人肯定长得不差,但他真的没想到一个男人能美成这样,尤其那双桃花眼,在这昏暗灯光之下,隐隐地泛着潋滟水光,让人挪不开眼。他先是惊奇,而后了然地浅笑一下,唇边荡起两个酒窝,明艳之中又多了两分可爱。
顾燕帧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噗通”一声,狠狠地跳了一下,然后就傻乎乎地喊了一句:“美人啊!”
小庄歪了下头,眨了两下眼,目光倏地冷了两分,显然是觉得这称呼冒犯了自己。然而顾燕帧并没有意识到,只看见那一对长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扇了扇,就在他心里掀起了一阵龙卷风,——粉红色的。
这时一个年轻男子跑了过来——看穿着他才是安乐宫正牌的钢琴师——颇为紧张地问道:“先生,请问有什么事情可以帮您?”
“没什么,”小庄笑笑答道,然后指了指那个大玻璃杯,“这些是这位先生打赏的,你收好。”
年轻琴师看到杯子里的钱,眼睛都亮了,感激涕零地对着顾燕帧一阵猛谢。小庄起身要走,顾燕帧伸手想拦,那琴师却没个眼力价儿地绕到他面前鞠躬,就这么一个错身,小庄已经从他身边施然走开了。
顾燕帧一抬眼,见小庄已经走到门口,他慌不择口喊了句“美人,别走啊!”,就追了上去,然而下一秒却被自家小厮拦住了。
“少爷,咱们得回去了,老爷交代了您十点之前得回去。”
顾家的小厮,那也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顾燕帧左躲右闪废了十几秒的工夫摆脱他,追了出去。殊不知,在他身后,那钢琴师一直关注着他的举动,见顾燕帧离开,他端坐钢琴前,翻看着曲谱,然后从中抽出一张字条,飞快地收进了自己的衣袋,然后若无其事地弹奏起来。
待顾燕帧追到门外,只见雾气重重的夜色中早已没有了美人的影子。
他一巴掌拍在小厮脑袋上,“都怪你,连个名字电话都没问到,你这是坏本少爷的姻缘!”
“姻缘?少爷,那是个男人。”小厮不解。
“废话,你家少爷还能不知道那是个男人?”
“那您还……”
“管他男女,长得好看就完了嘛。”顾燕帧理直气壮。
小厮一整个大无语,沉默半晌,他劝道:“少爷,咱还是赶紧回去吧,回去晚了老爷要骂的。”
小厮心里不禁替自家老爷发愁,老爷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生了这么个不着调的儿子?这顾家怕是要完……
“这才这么一会儿,怎么人就不见了呢?”顾燕帧嘴里念叨着,不甘心地又上下左右找了一圈,确定已经没有了小庄的踪迹,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随着小厮上了车。
小庄从广告灯箱后面缓缓现身,对着顾燕帧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中带着几分不以为意,然后转身离去,消失在雾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