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连载《呼吸》第十章
十
我从未想过自己手中会握有这样一张纸,我何以走到今日。我从不计较那些患得患失的人生计划,我只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一切便按部就班地发生了。而什么是该做的呢,也许是那些能做的或是别无选择的事吧。我只求偶尔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够回头找到自己来时的脚印,便已心满意足了。
但现在,我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答案?关于什么的答案,我曾想问自己为何如此阴郁,为何如此孤独,但现在这些问题已经变得不再那么纠缠不清。我想要知道的是,这种感觉何时能够结束。也许,当我拥有现在的这一切,其他的便可以不再去在意,只要我悉心守护着这种幸福,我也可以就这样随岁月慢慢奔向死亡。
但又是为什么,我仍然卷入了自己未曾想过的局面。什么是该做的事,当我可以不做某些事情的时候,我为什么便做了,有时又在别无选择的时候却有内心的煎熬。没有人告诉我答案,因为我们对太多的事情无能为力。
我试图去倾听不同的人,在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寻觅不同的解答。每个人都是一本书、一座宝藏,每个人拥有的人生里,时间都以同样的节奏地流逝着。在我知之甚少、甚至从未听闻的领域,也许是什么人无法割舍的一片天地;经历亲情、友情、爱情,经历家庭、为人父母,经历聚散离合、生老病死,那些光阴,汇聚成了怎样的矿脉。
当人类群星闪耀的时候,名留青史的伟大人物们大概也和每个人平凡的生活一样,在自己一步步走到某个路口的时候,做了一次顺理成章的决定罢了。命运是否在意过我们对它的呼喊,那些蹉跎过后的答案,究竟是逆来顺受,还是迎风翱翔。
擦肩而过的人啊,他们又有着怎样的故事,他们身后的一个个家庭日复一日过着怎样的日子。我又想起了我的童年,在斜阳的余晖中,父亲接我放学,路过菜市场,买些菜,回到家母亲也正好下班,他们做饭的工夫,我看看动画片。
如果这一切不曾发生,我想我会在某个角落离群索居,就像我屋里的那些灰尘,但这股期许终如尘埃一般随风消散。当我离黑暗如此之近,当我不再对一切无能为力,我已无处躲藏,我必须面对,面对利害权衡,更要面对自己的良知,面对此刻浩瀚的星空。我知道我可能会卷入某些事情,或许已经卷入其中,但也许这就是我的命运。
“去吗?”M君字正腔圆地问我。
当我还在本能地犹豫、踯躅中,敲门声又响了,沉重而急促。
拜这张纸所赐,屋里的我们三人顿时变得惊悚起来,直到这敲门声第二次更加凶猛地响起,我才尝试靠近门口。
是收银台小姑娘,眼里泛着泪花。
“哥哥姐姐救救我爹!”她声音颤抖地请求着。
我见她以青春柔美的纤细身材摇摇晃晃地艰难支撑着胖哥无力的身躯,胖哥满头是汗,脸色惨白,吃力地呼吸着。
我扶胖哥靠在椅子上,他手捂着肚子,汗珠顺额头滚落,在烛光的映衬下晶莹剔透。姑娘站在一旁,惊魂未定地重复着不成段落的话语,M君不停安慰着她。如鹭叼着手电,蹲在一侧翻找着应急工具,那动作简洁迅速,没有丝毫多余和犹豫,应该是多年的训练形成的。
“你这是怎么了?!”我问他。
“大概可能是时候到了吧……”疼痛令他攥紧了拳头,从嗓子眼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喊叫。
“先别说话。”如鹭蹲到他身前,检查处理着他的伤势。
胖哥强忍着痛苦摆摆手,倔强地发出虚弱而坚定的声音:“丫头啊,有件事我得告诉妳。”
姑娘啜泣着,屋里除了如鹭撕开纱布的声音,忽然安静下来。
“妳爸爸曾经是我的好兄弟,十几年前,他遇上了事,说他是坏分子,妳爷爷奶奶也跟着遭了殃,他求我帮帮忙接济一下生活,我不是个东西啊,我只想着和妳爸爸划清界限,那时你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妳妈妈就每天被人用吐沫星子……唉,妳妈妈后来精神失了常,留下妳,亲戚没人敢管。我直到也摔了跟头,那时候才回过味来,就把妳接了过来,当自己闺女,就当是赎自己的良心。我对不起他,对不起妳和妳妈妈。从那以后,我再没跟那些是是非非的事儿有瓜葛。这么多年了,女大十八变啊,妳长得像妳爸爸。”
随后,又是一阵痛苦的呻吟,他眼神转向我:
“我和你认识时间不长,但我信你,我见的人多了,你和他们不一样,我感觉的出来,你有良心。我不想给你添麻烦,唯独,我放心不下这丫头。”
“别跑了,快开门。不然撞门了!”门外忽然有人叫嚣着。
没有别的办法,我打开里屋门,隔着防盗门的栅栏,门外是个皮肤黝黑的矮个子男人,身后还跟着几个胖瘦不一的轮廓,他用手指指着我,意思是让我认怂。黑暗之中的这个人,显得更黑,但我立刻便认出了他,一股反胃的感觉从身体的深处翻涌而上。
他拉开拉锁,扒开自己外面裹着的羽绒服,露出里面衣服前胸位置的一串数字,用右手有力而短促地点水式地拍了一下,抬手的瞬间换了手势,用食指指着,朝那串数字点了又点,然后才轻描淡写地开了口:“看到了吧。配合工作啊,听清楚了吗?”
我没顾他在说什么,只想仔细观察这张脸,匪夷所思地探寻着是什么使一个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或许他也在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不,仇恨与折磨无论如何也不算是什么正确的事。
“配合工作,听到了吗!”他忽然吼起来,好像是军营里喊口号的班长,正在期待着士兵高亢的回答“Sir!Yes sir!”
他身后的那几个胖瘦高矮不一的影子,手里显露出皎洁的光泽,两个圆环明晃晃的,冰冷、刺眼。
“怎么回事啊大哥”如鹭轻佻地问那个矮个子。
“别废话啊”
“别着急啊大哥,我那个……哈哈,是维护局的,能说说怎么回事吗?”
矮个子嗖了嗖嗓子,似乎并没有预料到这个局面“我们依令办事,啊,咱们两个系统哈”
“巧了,我也是依令办事。”如鹭微笑着,但那种多年沉淀着的寒意,似乎可与那两个圆环环相提并论。
“妳可以去办事局申诉。那个人我必须带走!”
“我跟你们走”胖哥挪到门口,喘着粗气。
“哎!等……”
没等我说完,胖哥自己打开了门,回头撂下一句话:
“帮我照顾照顾她。”
等看着我们的人也走了,我和如鹭才追了出去。在一条陌生的巷子里,胖哥被押上车,那一瞬间,他应该是看见了我,他的脸在光怪陆离的警灯下显得扭曲,也许这是他和我的最后一面,他留给我的,是释然而坦荡的微笑,没有了痛苦。
我们不记得跑了多远,循着一条笔直的道路,我们往回走着,努力平复着剧烈运动带来的慌乱喘息,太阳能电池路灯从我们头顶一盏一盏掠过,影子在地上从前到后、从短变长地不断交替变幻。
路的尽头,那是我常去的便利店,玻璃窗已经破碎,散落一地,里面货架上的商品七零八落地洒在地上,里面还有一个人正在贪婪地往衣服里揣着什么。
另外有两个人,在墙根围着个什么人,见我来了,那其中一个人转头直勾勾地盯着我,两眼在月光下泛着杀气。那人定睛一看,松弛了下来,不无亲切的跟我喊话:
“哥!你也来了?”那蘑菇头我认得清楚。
“怎,怎么了这是?!”我努力表现得油头滑脑。
“嗐,没事!哥你放心。这儿老板是他妈的外国人!这孙子替外国人卖命,我们让他蹲着唱歌呢!”
尽管夜色昏暗,视线穿过他们的双腿留下的缝隙之间,我仍能分辨出那可爱的粉色围裙,警灯就在不远处无动于衷地闪烁着,映着那颜色变得古怪。还有三个人从我们眼前一路飞奔向另一个方向。
“哦!那你们忙吧。我这还有点事着急回去一趟。”
“得嘞!有事您找我,我们今晚上就在这片。”
我的脑海中仍然是胖哥的那张笑脸,那张本不属于他的淡然笑容,对于他这样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人来说,此刻的他,似乎更应该在人群之中,手持棍棒,一呼百应,但他没有。我不确定他是否早已于高天之外,但我确信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有他不可忘却的东西,也因而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之上。
我看着街上的人,在用最酣畅的手段宣泄仇恨,用最直白的方式挥洒权力,用最陶醉的姿态享受快感。大概这才是让人们趋之若鹜的最迷人的东西。我忽然明白,我需要的答案——该如何让这一切停止下来,我才能和我爱的人一起坚守那份高贵的桀骜不驯。机会似乎触手可及,我已无路可退,一步之后便是正在吞噬每个人的深渊,它正窥视着我所守护的渺小幸福,良知让我更加别无选择,我只能前进。
回到家,爬上楼梯,隔着防盗门的对门两户人家还在隔岸相望拉家常,听他们说,好像是什么个地方还有点,然后便义愤填膺地说些什么凭什么他们就有电之类的。他们听见我们上楼,两户人家又很默契地同时“砰”的一声把门关得严严的。
“人呢?”M君问。
如鹭摇摇头,我看着那小姑娘,她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把手缩进宽松厚实的带帽卫衣袖子里,垂在膝盖上,卷曲的丸子头已凌乱崩解,浓重的眼影早已晕开,而那眼里已了无泪水。
我走向她,我虽知这也算是种残酷,但我不得不和她开口:“我还有些事,可能要出去一下。”
如鹭换上一双平底皮靴,一条结实的迷彩裤,套上紧身的黑色毛衣和满是口袋的冲锋背心,绑起那头红发,收拾着可能需要的东西,手电、急救包……当然还有那封信和那把钥匙。
“姐姐,你也要走吗?”
“是啊”
“你们会回来吗?”
“也许吧”
电台里还在自顾自地重复着宵禁令,黑夜依旧漫长,豌豆也还剩那半盘,蜡烛换了一根,照旧燃烧着温暖的光。
“为什么被丢下的总是我”姑娘的声音静若止水。
“没关系,睡醒一觉,也许妳就不记得我了。”
她抬起头眨眨眼,好似明白了什么又不那么明白,却又红了眼眶。
“一定要去吗?”M君平静地问我。
“还有别的办法吗”
“把这个带上”M君回身拿了他的老式黑色公文包,里面装了一叠叠现金。
我另外顺手装了火腿肠想要和小狗道别,但它们并未出现,也许是因为嗅到了这黑夜的恐惧吧。我把火腿肠剥开扔在草丛里便走了。
我叫蘑菇头小伙砸了一辆进口汽车的车窗,给了他几张钞票。如鹭拆了电线,打着火,我俩就走了,奔向我童年的那个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