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也够了

感觉人生就像在摸奖,而我永远都在摸末等奖。
下班回家,路过楼下。
兜里两块,没处乱花。
买张彩票,机选一发。
“机选一注,钱给您放这儿了。”
我对这东西瘾头不算大。买彩票嘛,买的就是个乐儿,苦心钻研几组数字,开奖的那一刻在中与不中里徘徊,这份刺激的惊与喜正是很多人追求的。
可是乐子乐久了,也就不那么有趣,而成为一种忧虑与负担。
毕竟彩票是实现梦想最廉价的手段,小小的投入能换来无尽的回报,谁都想用这种方法得到世上最大的真理——钱。
但彩票站的那个老头半天不动弹。
“大爷,我买彩票,机选一注。”
他还是没动。
这是家新开的彩票站,原来的老板中了三注五百万的头奖,连夜搬走了,只留一座空楼。结果脚前脚后又开了这么家店。
“钱拿回去。”
老人头也不抬,摆弄着手里的半导体。
“大爷,我买彩票。”
“知道你买,钱拿回去。”
说罢,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张彩票递给我,也没打印也没机选,但那就是一张全新的彩票,开奖日期写着几天后的周六。
“不知道能中什么,但肯定能中,好好留着。”
“啥?”
我是个教书的,自认对文字和语言理解能力远超一般人,但这位老人说的话我是一句也没听懂。什么叫肯定能中的彩票?
而且最重要的是……
“保重吧。”
他说完还是没抬头,从始至终都在摆弄着那个破破烂烂的半导体,朝我挥挥手示意我赶快出去。
周六,我躺在家里的沙发上,准时刷新手机上的网页查找这次的中奖号码,并且和手里的那张彩票一一对照:
三等奖,3000块。
“真的……中了?”
“恭喜啊小伙子。”
当我来到彩票站的时候,老人依旧坐在摆弄那个半导体,明知我来却还是没有抬头。
他似乎知道我的来意:
“这里的彩票肯定会让你中奖,只不过中的是什么就不知道了。今天也想来一注玩玩吗?”
被他这么一说我确实也有点心动。也许人总是会在某个时候遇上属于自己的机缘,比如一些注定平平无奇庸俗一生的人,却能得到仙人点拨,得道顿悟。
能和这么神奇的老人相遇,应该就是我的机缘了。既然这样我就得好好展现自己的人性才行。
我掏出钱包把上次的彩票钱放到桌边。
“这个先不忙,上次彩票的钱您还没收。”
“我的彩票不需要用钱来买,它只会取走你的某样东西,比如……”
他指了指我的头。
说起来,自从出门开始我总觉得头皮凉凉的。于是我伸手往上一摸——
“我的头发……啊!头发不见了!”
“哈哈哈哈,这就是三千块的价格。你用你的头发换来了三等奖,你可满意吗?”
老人笑了,如同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样爽朗。
“这、这……这还能长出来吗?”
“应该可以吧,但三千块换一头黑发,你还是赚了,不是吗?”
他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彩票,按在桌子上示意我来拿。
“我……”
咽了一口唾沫,我并没有接过他递来的彩票。
“哦?想收手了?”
“小富即安,我没那么大的瘾头。”
中三等奖,头发掉光,如果一等奖也许会夺走我更重要的东西,也许是手脚,也许是脏器,也许是亲情爱情友情,也许是……生命。
我没多想,打算就这样离开,以后找个正常的彩票站继续这个不算太健全的乐子。但还没等走出去,又有几个人挤了进来。有光膀子的,有打绷带的,还有拄着拐坐轮椅的。
虽然外貌不同,但他们手里都攥着彩票,争先恐后向老人道谢:
“谢谢啊老人家,没想到只是小孩生了场重病就能拿到五百万,真值了!”
“可不是嘛,您看我这手,本来就是只会搓麻将的手,没想到断了一次就能赚一千万,这得我胡多少次牌啊!”
“我那苦命的爹娘诶~~~可怜你们因为我中了三个亿就没了~~~~”
“不就是个心脏病嘛!我算是看开了,有这么多钱什么乐子享受不着,该吃吃该喝喝!”
“一条腿换了三注头等奖,有这好事我还想再来一次。”
…………
……
我不知怎么的,腿竟然不听使唤地站在那里。耳朵里充斥着那些刺激人的字眼儿:
五百万
一千万
三个亿
这么多钱
头奖
真值了
“我,我还想买一注……不不不,十注。”
等那些人走后,我强压着心头的悸动,对着摆弄半导体收音机的大爷说道。
“呶,给你的。”
他又递给我十张彩票,号码都一样,开奖日期在下周的周六。
“不过啊”他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老花镜戴上,继续说道“不过我的彩票只能保证你中奖,中什么奖要看你自己过后失去了什么。”
临走前,我听见他这样说。不知是说给我听还是在自言自语。
可我最后还是拿走了。
之后的日子过得很慢很慢。
有时候明明日历上都已经到了开奖的那天,结果我一蹬腿……是他妈的做梦。
快点开奖吧,快点开奖吧……
反正得奖是已经注定了的,因为我有一定会中奖的彩票,剩下的就只有看我究竟能抓到什么奖项了。
三天过去,我的身体没有任何变化,家里也一切正常。我开始慌了,因为头奖的证明还没有出现……
快点开奖吧,快点开奖吧,是什么奖都好——
浑浑噩噩的期盼着开奖日期,我终于病倒了。
我还记得生病的那天下着雪,在单位晕倒被送上救护车的时候,天空还飘着雪花……或者是雪花一样的钞票。
那么多钞票砸在脸上,砸得我纸醉金迷,意乱情迷……反正就是很迷。
“医生,我这病什么时候能好,我过几天还得去领奖。我中奖了。”
扶着输液架,我挣扎到医生面前询问。
“你先冷静一下,首先你的病情很不乐观。因为饮食问题有糖尿病和重度脂肪肝,这些都对身体造成了很大的损伤,同时我们也在你的脑部发现了一颗肿瘤——”
“噗。”
“嗯?咳咳,这颗肿瘤虽然是良性——”
“唉……”
“不,您可能听错了是良性。不过从您的血液里检查出了HIV病毒。”
“哦!!!!!”
“但那是我们医院的误判,您的血液很健康。”
“唉……那你还说啥嘛!”
“不过您身体里似乎存在着某种世界范围内还没有发现的病毒,也许将会以您的名字命名这种病毒以及相关疾病。”
“yes!这下稳了!稳了!”
“呃……您这是怎么了?从刚才我就奇怪为什么说起的病的事您这么兴奋?”
“不,没,没什么……唉……”
然而我确实是在兴奋,因为这下我就十拿九稳能得到一等奖了。
那可是十个亿!十个亿啊!
不,现在还不能笑。
我用手捂着脸,强行把嘴角的仄歪扶正。但我知道,明天就是开奖的日子了,我的好运日就要来了!
而且这时我知道,彩票夺走的是我的“健康”。
那张肯定会中奖的彩票,夺走了健康这种可以慢慢恢复的,最没有价值的东西。
只要能中奖,能中大奖,别的都无所谓了!
“六等奖,5元……”
第二天,匆匆打开手机上的网页,却发现我只中了个末等奖。
看到开奖信息的那一刻,风从窗外吹过,将我手里的彩票带了出去。仿佛连这五块钱也不属于我一样。
彩票……怎么样都好了。我只是不解,为什么我都已经这样了还是个末等奖。
“哦?中奖了?恭喜恭喜,还想再来一注吗?”
偷偷溜出医院,我来到楼下的彩票站。老头还在那边摆弄半导体,见我来了依旧头也不抬。
“你这是怎么回事!我都已经这个样了,都快没人模样了!我的一等奖呢?我的奖呢!”
我指着柜台旁边的镜子里那个瘦的皮包骨的人,那个说他是人都有点过分的怪物。
毫无疑问,那就是我,被夺走了“健康”之后的我。
“莫要吵,莫要吵,小伙子你得了奖,应该高兴啊。要知道末等奖也是奖。”
“放屁!所谓的末等奖纯是拿来侮辱人的东西,因为还有三千块,还有五百万,还有那么多大奖摆在那儿,跟他们一比这六块钱算个屁!谁缺那五块钱,谁稀罕那六等奖的‘荣誉’?要得奖就得大的!要么就不中!比起没中奖,中了才是更丢人现眼!”
“奖就是奖,得了就高高兴兴的呗,还有那么多连六块都中不上的,他们说什么了?”
“但你给我的肯定是会中奖的!我的这些病,这些痛苦都是一等奖的代价!”
“可是我说过中一等奖就要付出这么多代价吗?”
“什么?!”
我又语塞了。
不是找不出辩驳的词句,只是他提醒了我一个让人无法接受的事实:
我身上的病只值区区五块钱,区区末等奖。
“‘一定会中奖的彩票’的确会从人身上拿走某些东西当做代价,但我说过代价和奖金额度成正比吗?”
话音刚落,门外又进来一个人,和一周前的我一样是个秃头。
他满面春风地走向老人,激动地说道:“谢谢啊老人家,没想到掉了头发竟然也能中头奖,整整十亿!太感谢您了!”
他又说了好些感激的话,但我却再也听不清了,不知是“健康”的剥夺又加深了,还是我已经绝望到不知觉地放弃了听和看的感官。
那人走后,我颓丧地站着,总觉得自己好像一条狗。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对!根本就不是这么个道理!我应该得奖!得那个大奖!我不该只值这六块钱!这奖要么就只有一个大的,要么就都他妈的一样!连奖也分一二三等,这世道也太他妈的不公平了吧!凭什么我就得落在别人后头?”
“那你想怎么着?”
老人面对我的咆哮,还是稳坐钓鱼台,那张被岁月雕刻的老脸就像一张人皮面具,没有一丝的情绪波动。
“我……”
“你觉得你付出了那么多不公平?这就是命,有人轻松写意,有人要死要活,但得到什么都是注定了的,你如今这个样子谁都别怪,这只怪你时运不好,没人家那么好命,看上了你不配得到的东西。”
老人终于放下半导体,抬头看向我,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在这微笑中世界变得扭曲,模糊,宛如一滩加热后的芝士,软烂到将我也包裹并融化在其中……
在这模糊的意识里,我唯一能感到的就是自己的生命正在消逝。
感觉人生就像摸奖,我永远都在摸末等奖。
只是当做乐子的时候摸了也就算了,但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让我不能就这么算了来着?
原来我用这条命也只能换来个末等奖。
这辈子,得了,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