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两端的故事(下)

幸福,可以说是人生的最终追求,当我们思考自己的人生意义或人生价值的时候,渴望的往往是它们背后所代表的幸福。我们总是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够永远幸福,可痛苦却好像无处不在,它就像一个盘旋在我们头顶的幽灵,把我们引向远离幸福的迷途。 “在痛苦与幸福在人生的占比图中,感到快乐和活着真好的时间,还不到人生的一成。”这是中原岬在绝望中对人生的悲叹,而我也曾和她一样,为自己的弱小无力感到痛苦。 数不清有多少次,我曾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当我看到别人的起点就已经是我穷极一生也抵达不了的终点时,当我看到一个个初心被社会撕得粉碎的事件时,当我看到不幸发生在我面前,我却没有任何办法逆转时,不甘、苦涩、哀痛便如虎钳般死死钳住了我思想的血管———被这种思想不断内耗着的我,窥不见幸福的一丝踪影。 幸福,究竟在哪里? 去年夏天,我看了一部名为《母亲》的日剧。在剧中,35岁的铃原奈绪“诱拐”了一位被生母及其情人虐待的女孩道木怜南,为了拯救怜南,奈绪几乎放弃了自己前半生所积累的一切,可即便如此,两人的逃亡旅途依旧异常坎坷……她们的人生,似乎从彼此间产生交集起就开始变得不幸,那么是什么让奈绪宁愿与法律为敌也不放弃,又是什么让怜南哭着喊出“妈妈,再诱拐我一次吧”。那一刻,眼泪伴随着我的心声一同落下脸颊———原来,给予彼此一个家,就是她们拼命守护的幸福。 重新回忆过去自己所抱怨所烦恼的那些事,才发现它们对我而言早已无关紧要,甚至本应令我痛苦焦虑的事,因为看待它的角度不同,最后也能变得积极起来。我似乎找到了自己原以为要经过漫长岁月才能找到的答案。 原来,痛苦是可以被改变的,幸福也是可以被创造的。 当我意识到互联网上的光怪陆离与我的生活毫无关联,不再受网络上流言蜚语的影响时;当我意识到过分在意别人所拥有的只会让自己深陷消极,不再因他人的优越生活而自卑时;当我意识到每个人的价值观都有其形成的合理性,不再因三观不合而和别人争执时,烦恼慢慢消散,生活渐渐亲切。 有时寒冷的现实会让我们的内心铸起坚冰,但我们温暖的态度却可以将其融化。 当我们遇到人生中各种摆脱不了的痛苦时,决定我们感受的不只是当时的环境,更是我们自己的主观意志。当我们无论如何都要面对真实而残酷的现实时,消极或是积极地对待现实,虽然未必能决定结果的好坏,但却能决定我们在其中的感悟和收获。 其实中原岬说的没错,对大多数人来说,一生中感到痛苦的时间要远远大于感到幸福的时间,人们为了未来能生活得更好,往往不得不牺牲自己当下的健康和生活。倘若我们无法正视人生中长期存在的痛苦,被过去的经历所束缚,看不到当下的生活,只寄希望于未来的美好的话,等待着我们的未来往往也不会是幸福的。只有正视痛苦,看清自己眼前生活的人,才能学会在长期不如意的人生中守护幸福———所谓幸福,大概就是先接受痛苦,再摆脱痛苦吧。 正视痛苦,让我开始懂得寻找幸福。 几天前,我看完了长篇漫画《风之谷》,这部波澜壮阔的黑暗史诗把人类与人性剖析得淋漓尽致。它引发了我对宇宙、人类和自我的更深层次的思考,让我能够以新的视角看清人类的出路所在。 在《风之谷》的世界观中,人类文明曾经高度发达,极高的科技水平让人类能够随心所欲地改造和重塑生命。但在科技繁荣的背后,却是日益枯竭的地球资源和濒临崩溃的生态环境。为了争夺仅有的资源,人类间的冲突和战争始终没有停过,最后为了调停对所有资源的争端,人类甚至创造出了能毁灭世界的巨型智慧兵器“巨神兵”。此时的世界已经走到了尽头:战争、疾病、饥饿、污染…世界上的每个角落都充斥着绝望和死亡,人类社会也在“巨神兵”发动的“火之七日”的末世审判中彻底沉寂了。 一千年后,世界上出现了名为腐海的菌类森林,这些菌类森林不仅会散发出有毒的瘴气,而且还在不断扩张,这让本就衰微的人类处境更加恶化。过去人类曾多次试图烧毁腐海,可每次的结果都是引发王虫群愤怒,王虫群犹如大海啸般席卷大地,不知有多少国家亡于其中。王虫会一直奔腾直至生命枯竭,它们死后的躯骸会成为腐海孢子生长的温床,最后反而进一步加速了腐海的扩张。 在这片充斥着毒素的大地上,主人公娜乌西卡发现了腐海本身并没有毒,有毒的是早已被严重污染的大地的真相。她意识到原来腐海和王虫一直在进行着净化大地的工作:腐海吸收大地的毒素,再消散成结晶;王虫和其他虫类们共同守护着腐海。在发现了腐海的真相后,娜乌西卡便一直试图为人类寻找出路,然而一直以来阻止人类寻找出路的不是别人,正是人类自己。 即使是在连生存都举步维艰的废土文明时代,人类依旧在为各种各样的目的而斗争:在土鬼诸侯国的圣都修瓦保存着一座旧人类留下的科技遗址———陵墓,土鬼诸侯国的神圣皇帝凭借着陵墓的技术活了上百岁,土鬼诸侯国也因陵墓而掌握了强大的生物科技武器。然而占有陵墓本身就是一种危险,多鲁美奇亚的国王为了独占陵墓里关于长生的知识,选择向土鬼诸侯国宣战。 就这样,末世之下的两个最强大国间的战争,把包括风之谷在内的所有部落全都卷了进来。在战场上,土鬼国用小王虫做诱饵引导王虫冲撞多鲁美奇亚的阵地,他们还研制了生化武器突变体黏菌。结果失控的黏菌迅速形成了吞噬一切的大海啸,若不是王虫群牺牲自己挡住了黏菌,人类仅存的家园都将被彻底毁灭。 事实上,千百年来导致人类生存愈加艰难的正是人类自己滥用科技所引发的大海啸,三百年前的艾弗达鲁、如今的土鬼诸侯国和多鲁美奇亚都是如此———人类始终在历史的魔圈里不断循环。王侯将相为了权力和欲望,肆意压迫人民发动战争,普通人在战争车轮的面前如蜉蝣撼树,生命和尊严都灰飞烟灭,人世间只留下哀怨和仇恨。 在娜乌西卡之前,这片土地上也曾出现过试图拯救人类的“救世主”,“救世主”推翻了当时已经彻底堕落的土鬼统治者并成为了土鬼国的初代神圣皇帝。初代皇帝终其一生都励精图治,使土鬼国日渐繁盛起来。初代皇帝去世后,皇位传给了他的孩子,新皇帝最初也同父亲一样爱国爱民,满腔热血,可没有经历过革命和挫折的新皇帝没过几年便失去了所谓的初心。他开始厌恶愚昧无知的子民,开始抱怨繁重不堪的政务,等到他的年纪比他父亲去世时的年纪还大时,他的脑中就只剩下对自己的歌功颂德和寻求长生不老两件事了。当初那个推翻腐朽王朝建立的新政权,再次变成了腐朽本身。 随着娜乌西卡的视角一路看下来的我,见识到了战争中的人类究竟有多么黑暗和残忍,而我又无法否认的是,人类的历史正是在这样的黑暗和残忍中一直延续至今的。我突然发现,在死亡和痛苦以外,还存在着另一个能从根本上摧毁人类寻找幸福出路的因素———那便是以欲望为代表的人性的黑暗面。 人性的黑暗面,是包括贪婪、嫉妒、傲慢在内的人的各种欲望面,是生物寻求生存所具备的原始本能。 拿欲望来说,人类终其一生都在为满足自己在各种方面的欲望而与他人斗争,而这种欲望恰恰是永远无法满足的。人们梦想得到的美好事物一旦真的得到了,很快就会失去兴趣,进而又会渴望新的东西,周而复始,永无止境。人们感到快乐和幸福的阈值会变得越来越高,到最后即便拥有得再多,人们依旧不会感到幸福。所以快乐是短暂的,痛苦却是长久的,那些所谓只要能实现就可以死而无憾的满足感,在梦想真的实现后却反而无影无踪了。 人性的黑暗面作为人类最原始的生存欲望,不断驱动着人类为了自己的利益去伤害他人,而这种为了利益互相伤害的行为,对应到民族和国家的层面上就会产生迫害、侵略和奴役。实际上,人类的历史就是人类被自身的黑暗面所支配的历史,每个国家都在不可避免地经历着从诞生到覆灭的历史轮回。虽然人类的历史中从不缺乏能人志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终究会出现统治者为一己之私而毁掉整个国家的结局。甚至不只是人类,世间万物都存在着名为生存欲望的黑暗面,只不过这种欲望在拥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类身上体现得最强最深,所以我们必须要正视的事实是,人类永远无法摆脱自身黑暗面的影响。 在《风之谷》漫画的结尾处,娜乌西卡于陵墓中见到了陵墓之主———那是为旧人类保管先进科技和人类胚胎的高级人工智能。祂向娜乌西卡提出了人类改造计划:利用基因技术彻底根除人性的黑暗面,消除人类的欲望,到时候人类世界将永远不会出现战争和痛苦,所有人都能温和善良地共同生活下去。娜乌西卡断然拒绝了陵墓之主的计划,她召唤巨神兵摧毁了陵墓,选择让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命自行寻找新的出路。 《风之谷》的结局深深启发了我,它对人性黑暗面的哲学思考彻底改变了我对人类的看法。我曾经也幻想过彻底抹除人类的黑暗面,让人类永远生活在只有温柔和爱的世界中。但看完《风之谷》后我意识到我错了,即便人类真的有能力抹除自身的黑暗面,那迎接人类的也不会是极乐世界,恰恰相反,缺少自私、欲望、嫉妒等黑暗面的人类已经不能算是真正活着了。就像一个先天失聪的人,因为听不到声音,无法理解声音是什么,所以哪怕发声器官完好无缺,他也无法发声。 同样的,我们之所以渴望没有黑暗的完美世界,恰恰是因为我们太过清楚人性的黑暗面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痛苦,只不过人性的黑暗面虽然会带来痛苦与斗争,但它也在支撑着我们活下去。人类以及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生命,都是依靠欲望等黑暗面才能学会生存,才能延续自己的种族。一旦失去了这些,人将与行尸走肉无异———不能理解痛苦的人,终究也不能理解幸福。 其实,人性的黑暗面也同死亡和痛苦有着相似之处,它们都是我们人生中避不开逃不掉的存在,对我们的成长有着两面性。所以面对人性的黑暗面,我们需要的不是回避,而是正视。 正视人性的黑暗面,就是正视人类自己,人性的黑暗面一方面可能会毁灭人类,另一方面也在推动着人类社会不断向前。当今社会的各种是非争论,各种利害关系,根源就在于———人性的黑暗面使大多数人心中衡量是非对错的标准有了名为立场的前提,每个人的心中都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立场,想要彻底摆脱立场去辨别对错往往是极为困难的。于是因为立场不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隔着一层名为“偏见”的心之壁,这层壁垒会随着一个人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而变得越来越厚。 而为了打破人心间的壁垒,我们更需要正视自己内心的弱点。我们是人类,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就会有自私的基因,我们可能会嫉妒,会贪婪,会怨恨,我们与他人相处时可能从一开始就抱有偏见,但有这些想法并不代表我们是邪恶的。事实上,人性中最光辉的部分就是人可以通过自身的善良面去克服自身的黑暗面。 我在正视人性黑暗面的过程中学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坦然接受别人带着立场和偏见的目光看待我,因为我明白人性的黑暗面是根植于每个人心中不可根除的,我自己也可能在潜移默化中对别人抱有某种偏见。所以另一方面我也在尝试克服自身的黑暗面,放下过去心中预设的种种立场,以更纯粹的眼光看待问题。在这样的尝试中,我比过去更加切实地感受到了人性的黑暗面是如何影响人类的言行举止和思考方式的,正视自身黑暗面的过程令我受益匪浅。 正视人性的黑暗面,让我开始眺望全人类的幸福。 几年前的许多个夜里,我一直在尝试找到宇宙、人类和自我之间的联系,因为我想找到一个答案,一个可以解释人类在宇宙里的最终命运;解释自我在人类社会里的存在意义的答案。 几年后的今天,同样的夜里,我却在漆黑中看到了闪烁的火花。在对死亡、痛苦及人性的黑暗面产生新的认知后,我的心被一束火花点亮了,那是沉寂的宇宙用难以计量的时间创造出来的奇迹,那束火花便是生命。 在宇宙的时间尺度上,漫天灿烂的群星时代也如电光石火般转瞬即逝,更别提生命的诞生是仅有群星时代才能出现的奇迹,所以宇宙、人类和自我之间的联系,实质上就是生命与死亡之间的联系。生命是短暂的,死亡却是永恒的,只要时间还在流逝,死亡这个事实就一定会在未来的某个终点等待着我们。但也正因如此,作为可以独立思考的人类的我才能为自己还在活着而幸福,为人类还在活着而幸福。自诞生起便依靠自身黑暗面顽强生存下去的人类,和如今能凭借人性的善面去克服自身黑暗面的人类,都是生命的巨大成功。因此,我不会为人类的前途和命运担忧,人类能在宇宙中留下生命存在过的历史,就已经是宇宙本身的奇迹了。 在互联网上流传着一句非常出名的宫崎骏语录:人类是否灭亡已无足轻重,只要地球上还有生物存在就足够了。我想为这段话再补充一段后续,那就是:在遥远的未来,宇宙中是否还存在着生命也已无足轻重,只要现在的我们还知道宇宙间曾出现过生命,这就已经足够了。 死亡、痛苦、人性的黑暗面,它们的存在让我得以认清生命、生活和爱的宝贵,进而意识到人生就是一场实现自我认同的旅程。正视死亡、痛苦及人性阴暗面存在的必然性,不再因它们而感到恐惧;同时,也要为生命的顽强、生活的温情及人性的光辉而感到自豪,我想这便是我所追求的幸福。 现在,故事即将走向尾声。 关于如何寻找幸福并过好自己的人生,每个人的心里都装着各自的答案,但是在我看来,寻找幸福的途径却始终是大同小异的。 其实,人生就是一段早已被时间连接好生死两端的空白故事,而我们撰写故事的最好方式,就是时常站在时间的两端眺望人生的旅途。人生中产生的所有关于幸福的疑问,其答案都藏在了住在时间两端的自己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