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夜谭随录(四十八)
136,阮龙光
新建人阮龙光,以举人身份进京会试。将到繁昌曹县时,碰到大风。于是连忙停船,躲进一个偏僻的港口,停泊在荒凉的河堤下。二更天后,风停了,月光满天。邻近的十几只船,全是湖南、四川来的客商,船歌渔火十分嘈杂。阮龙光受不了这种喧嚣,便独自上岸图个清静,同船的人都不知道。
他信步来到一块巨石前,石旁靠着一棵大树,他就盘腿坐在石头上。过了一顿饭工夫,阮龙光隐隐听到打梆子的声音,又有人在絮絮细浯。看去,有八九个人团团围坐在沙滩边,和阮龙光相距不过十几步。阮以为是防汛的士兵值夜,才在这里休息,开始并不在意。夜深人静,四周全无声息,所以那些人说的话能清晰辨别。只听一个老人带着山西口音说:“一眨眼又是一年了。黄六爷父子没来的时候,我和耿先生、薛三哥、金大嫂、宋姑娘,每夜一起坐在此地,也时时聚饮。那时薛三哥还在打鱼,必定在渡口的枫树下停船。金大嫂开玩笑偷看他的鱼篓,暗中拿掉几条小鱼。耿先生独自守着豆腐坊,始终不肯下筷子,我们就一起起哄。等到薛三哥和李七侄入了伙之后,耿先生被他们整夜吵闹,还讨要酒账,也真可笑。如今黄六爷……”后面话音就轻了,无法听清。不久一个操着吴地口音的人说:“不要污蔑人。”接着又听到一个年轻人在抽泣。又有一个人说:“一个人不高兴,弄得大家全不高兴。想当初停船在这里,被那些粗俗人逼迫,金家姑嫂也不能逃脱。当时耿先生孤苦伶仃,实在很可怜。”又有一个人嘲笑说:“他受赵抚台委托操办贡品,全拿赝品糊弄。李总兵托他写碑文,全是拼凑得来。写诗不懂蜂腰鹤膝的毛病,写字不懂虿尾蝇头的法度。天南地北,随笔凑合。每岁骗取润笔费一百两银子,每天能买两斤肉吃。还挑唆别人打官司,弄得贫寒之家窘迫得像囚犯。如今含冤到了阴间,幸亏保全了四肢,没听说再写楚地歌辞,只作一些凄凉的吴歌。薛三哥一生贫困,半世漂泊,出入险境,打鱼换酒喝。先生借酒消愁,本当如此,却还想出奇兵,又从何而来?读书人故作胡涂,已不值得称道了,却又嗷嗷哀鸣,忘了旧债却牢记旧仇,这说明先生心地还是浅窄,不注意小节的人,竟到如此地步吗?”不久年青人哭得更伤心,听上去极其悲苦。
过了片刻,有个陕西口音的老人劝慰说:“我们已经没有活着的趣味了,这才饮酒唱歌,希望解愁。为什么又要在野外痛哭,叫人不忍再听下去?纵然李兄的话太刻毒,但恰可破涕一笑,又何必心中存有疙瘩?像老朽年轻时,看取得一个科第功名,真像摘一根胡子一样容易。不懂祸福,一味骄傲自大,放纵自己,想和晋朝人分道扬镳。未遇到严师,不接近诤友。性情因环境而改变,以致乡亲不容,文章多误。不料自己只有小鸟的本领不能高飞,到老一领青衫,成了路旁的苦李。到如今骷髅入了土,想起淹死的事真令人心酸;魂魄思乡,实在悲苦。总算不幸之夫幸,与诸位相遇就不必再多说了,诸位先生。”过了不久,年轻人哭声渐止。接着有人唱起歌来,歌声像飘动的丝缕。歌未唱完,大家都连声叹息,阮龙光这才知道是遇到了鬼。
阮龙光正在害怕时,忽见一盏灯闪闪发光,从远到近,来到他坐的树根石头下,还发出“毕剥”的声响。转眼间像豆大的青色磷火,满地都是。阮龙光非常害怕,毛发直竖,慌忙回船,但步步难新。他只觉得月光不亮,两眼都看不见,奔走了半夜,筋疲力尽。到东方发白,才像梦醒,但自己依然在树下的石头边,半步都未移动.阮龙光神色发呆,一下子跌倒在地。船夫早晨起来,发觉阮龙光不在,便与众人一起沿着他的踪迹找到他,把他扶上了船。阮龙光便叙述自己一夜来见到的情况。有人说:“这是鬼打墙,不值得奇怪。值得奇怪的是,前个月凤翔的黄监生父子,到苏州贩卖字帖,在这里翻了船。鬼说的黄六爷以及后来听到陕西口音的老人,肯定是那人了。其他人既然分了先后,一定有新鬼旧鬼,大概是相继淹死在江里的。”阮龙光进京后,做了咸安宫教官。我曾听他自己讲述了这件事。
137,某太守
某高官位列宰相,家中高楼连云,富可敌国,门庭若市。求见的人常常十天一月见不上他一面,名帖积了一大堆。某太守不知姓甚名谁,一向和宰相家奴季某交好,每次进京都住在季某处。季某很富有,家资百万,喜欢与做官的交往,引以为荣,来往的朋友没有一个普通百姓。太守称季某的父亲为叔叔,季某父亲出门,太守常常替他执鞭牵马,以子侄辈的礼节侍奉,因此被众人羡慕,但也被有品行的人看不起,鄙视他,不愿与他交往。但太守自以为得计,处之安然。
正逢宰相寿辰,季某父子都进府去侍候,太守独自坐在书房里。半夜时,他听到有敲门声音,开门一看,是一个胖瘦适中、举止得体、皓齿明眸、雪肤花貌的十六七岁美貌女子。太守很惊异,问她从何处来。女子自称是人家的女儿,因为同情先生孤独,暂且过来说说话。太守不觉神魂飘荡,还没来得及说句定情的话,就一起上了床缠绵,从此没有一夜不是如此。女子每一来,美酒佳肴就在桌上排满,也不知她从何处弄来。女子什么都会,什么都精通,尤其擅长李虚中传下的卜卦神技。太守求问自己功名能达到什么地位,女子推算道:“你的八字都能入流品,自然是一个二品的贵人。只可惜的是官品高而人品低,人间的官爵提升了,天上的爵位后退了。”太守说:“请详细解说一下。”女子说:“人生的富贵或贫贱,都是命运决定,不是人力所能勉强改变的。世人不安于命运,不明白这道埋,认为人力可以求得富贵,甘心拍马奉承,依靠靠不住的权贵,千方百计钻营,来达到攀附权贵的目的。就像今天宰相门前奔走投靠的人那样。但是宰相的权势地位一天天高起来,那么门下奔走奉承的人也一天多似一天。这人用千两银子送礼,那人就一定加倍献上,那个用万两银子做贿赂,这个就一定加十倍百倍地比上一比。宰相即使想收实人心,就这两头,就已不得不褊袒某一方。何况趋炎附势的人像追逐臭肉的苍蝇和聚在臭肉上的蚂蚁一样多,屈指难数,何止这两头呢?先生想有不世的荣耀,却先遭受失去操守的耻辱,况且你又比别人低了一等,讨好上了宰相的家奴。这种事我们女子也觉得丢人,难道你一个堂堂男子汉反而不觉羞愧吗?日后不要说是二品官,即使做到最大的官,那功名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
太守听了,惭愧得汗下如雨,很郑重地感谢女子说:“我一定听你的教诲,应该立即离开这里。"女子说:“离开就大致不错了。白玉上的污点,还可以磨洗。还应该痛改前非,不要再走老路就对了。”太守说:“尽管如此,丢下你走了,怎么舍得呢?"女子说:“我也要和你永别了。”太守愕然说:“你为什么突然说出这话?”女子说:“我其实不是人,是日坛中一只老狐狸。和先生有一点旧缘,所以来了却。如今旧缘已了,即使想再有一夜的相聚也是不可能了。你前程远大,要谨慎,要自重!”说完就离去,再也不来了。太守不胜感叹,第二天,找个借口搬走了。
没到一年,宰相因犯法被罢官,季某也犯了法。太守深自诲过,改过自新,后来果真升任某省巡抚,又晋升兵部侍郎,全像狐女所说的那样。
䦵斋说:人们比喻借别人势力来作威作福的,叫狐假虎威,叫社鼠城狐,这是说天下最善于献媚取宠讨好人的,莫过于狐狸了。如今看这狐狸规劝太守的话,那真是人像狐狸,狐狸像人了。像这样的狐狸,确实只此一见。而世上像太守那样的人,为什么这样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