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水月】向大海眺望
1.
博士办公室的墙上总是挂着一个日历,日历上总是画满了一排排的红叉,在那一排排的红叉中,总有那么一个数字,用红色的圈圈起来。
“就是今天了。”我自言自语道。
于是我掂量了一下时间,随后敲了敲博士的办公室的门,也没等里面有什么反应,便径直走了进去。却见里面长得一点也不像博士的办公室:所有文件都整齐地叠好放在桌上,所有的零食包装袋、咖啡因饮品残留物和一些极细碎的至纯源石粉末都分门别类地放在垃圾桶里,所有的衣物——每件衣物都长得一模一样——都方方正正地摆在沙发上。而博士,正手拿一把雨伞,望着它出神。
“博士?”我说道。
他转向我,使我得以看到这把伞的全貌。这是一把塑料透明伞,大小看着与博士的身躯极不相称,阳光照过来不仅能闪着亮闪闪的光,还会散射出七彩的颜色,像镀了一层彩虹上去。我知道的,这把伞是属于祂的东西——去年是一个员工证,也正是在那时,我才得以知道祂的样貌。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博士对我说道。这个时候的博士,声音总是这么冷酷。
于是我们并排从博士办公室门口走到罗德岛舰船的大门——途中遇到过一次凯尔希医生,我们向她问了好,又跟她道了别——到了门口后,我先坐上陆行器的驾驶座,博士坐在旁边,将那把雨伞的尖端抵在他的大腿上,伞身倚在他的肩上,小心翼翼地抱着。然后,我就开启了陆行器,向着漫漫黄沙的遗尘中漫行。
2.
我不是伊比利亚人,在来罗德岛前,也从没了解过大海。但自第一次陪博士去了那个地方后,大海的景象便永远刻进了我的脑海之中,像是硬生生地而又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我脑中最难以忘却的记忆的一部分。大海,这个词本身就散发着静谧、恐怖和令人难以呼吸的威压的气息,使我在这一天以外的任何时间都不愿意回想起这个令人望而生畏的词语。
海风冷冰冰地拍打在我的脸上,海浪的声音一罐又一罐地倒进我的耳内,鳞兽的腥味刺激着我的鼻腔,天是灰蒙蒙的,水也是翻腾的灰色,乃至于原本金色的沙子、褐色的岩壁和绿色的树木也被染成了统一的灰色。我跟在博士后面,刻意避免直视大海,而是紧紧地盯着博士的后背。他正慢悠悠地走着,每一步都踩得无比踏实,以至于在沙滩上踩出比我的深得多的脚印。他好似并不急,只是一会儿低头盯着自己脚前的灰色的沙滩,一会儿又停住脚步,转过头向远方水与天的灰色的交汇线处眺望。他的手里仍紧紧地抓住那把伞,就像他去年紧紧地抓住那张员工证一样。
海浪一个接着一个地汹涌着,一层层怒涛宛如一排排虎狮一样奔袭而来,低语着它的狂乱的贪婪和无底的野心。可是每当这群吃人的猛兽横冲到海的边缘时,又像是被一条无形的僵绳狠地勒住,最后温顺地抚摸着大地的边缘。
于是,我和博士就这样慢慢的走在大地和海洋的边缘上。
突然,博士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停住了。我也赶忙站住脚步,以免撞到博士。接着,我从博士的身旁探出头去——只见一个绿色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中。那是一个全身穿着破旧的深绿色的长袍的老人,头被深深地埋住,只露出他显眼的白花花的胡子,他正眺望着远方的大海。显然,博士并没有预料到这位老者的出现。那个老人也转过头来,浮肿的眼睛瞪了一下,又缩回原来的状态,他的表情难以分辨,只能看出他的双眼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博士。
“你是……你也是来看祂的吗?”那个老人用嘶哑的声音说。
“是的,”博士说道,语调冰得像个机器人,“我也是来看他的。”
“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很高兴的。”
博士没有回答,而是默默地走上前去,和他并排。他们一起转过身子,肩靠肩地眺望着大海。我赶紧跟了上去,站在博士的旁边。
他们说的,一定是祂吧——大海,和它的不朽的心脏。
于是我们三个并排站着,眺望着远方的大海。
3.
下雨了。
雨水从天空径直地降落,拍打着这片大地,就跟那位老人的出现一样毫无征兆,又顺理成章。于是博士撑开那把透明的塑料伞,摆在我和他的头顶上。可或许是因为这把伞太小,它只为我和博士遮了半边的雨,另外一边的身子仍沐浴在天空的使者之下。
天变得阴沉了,乃至变得黑了起来。随之,大海也变成了黑色,然后沙滩、石壁、树木——大地上的一切也都变得黑了起来。我好像变成了盲人,迷惘在无尽的黑夜之中。
可实际上,当我回过头回忆这件事情的时候,我总是会记起博士在回去的路上告诉我的,他那个时候的视角:他看到,随着天空的赐福的降下,他的眼前逐渐明亮了起来,像是由一个幽深的隧道进入了一个水族馆,静谧的大海上流淌着清幽的蓝光,在黑色的背景下,随着波涛闪亮地浮动。然后,水面上渐渐泛起了五彩的光亮,像彩虹融化在大海中的一样,万象生灵都在深蓝色的背景下闪烁着自己的光彩。
博士讲述的是如此真切,以至于每当我回想起这一段,我第一想到的都不是我自己看到的黑,而是博士描述给我的如梦一般的景象。
回去之后,博士就找凯尔希医生开了一些治疗幻觉的药。
4.
雨停了,天亮了。
夕阳从厚厚的云层中逃了出来,洒下一缕缕鲜艳的阳光,把大海、沙滩、石壁、树木和大地上的一切都照地红彤彤的。一股温暖的感觉从我的身上渗入心里。
这时,我向博士那边看去,却发现那位老者已经不见了,但博士仍一动不动地眺望着远方,像一尊石像一样。
“博士?”我试探性地问道。
随即,博士便回过神来,晃了晃头,朝我这撇了一眼,并没有回应我。然后他收起雨伞,将其原模原样地包好,捧在手上。
这把透明的雨伞已经不再闪着彩虹般的光芒了,只是生硬地反射着太阳照过来的白光。博士捧着他,就像捧着一具尸体一样。
于是,博士将雨伞高举过头顶,先向后倾了倾,然后猛地将它向大海中投去。那雨伞在空中翱翔了一会儿,接着径直奔向大海的怀抱,“扑通”一声,溅起了一朵漂亮的水花,泛起了阵阵整齐的涟漪。
我看着那把雨伞被大海吞噬,博士也看着他。
“这也是祂的东西吗?”我问道。
“是的。”博士回答道,眼睛仍望着大海出神。
接着,他又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道:
“他回来了。
“不,他已经回不来了。
“不,他会回来的。”
说罢,他把脸转向我,眼里闪着太阳般红彤彤的光亮。
“走吧。”
5.
我,要回家了吗?
不对,那里不是「家」,我要回家。
可是,我不能回去。
那我为什么会觉得前面是家呢?
我听得到:我听到游鱼的赛跑,我听到海兽的翱翔,我听到我的母亲正在向我招手——即使我好像并不知道我的母亲是什么样的——我听到我的兄弟姐妹们、我的臣民们、我的孩子们在为我的归来而手舞足蹈。
可能,人总得有个家吧。不能回原来的那个家了,就得找个新家,把另外的地方当成自己的家。
对啊,这才是「人」啊。
可是,前面不是「人」的「家」啊。
我的「家」在哪儿呢?
我的「人」在哪儿呢?
我看得到:我看到海水亲吻着我的肌肤,我看到氧气与我的灵魂共振,我看到血液从我体内流散,我看到波涛在我的口中、手中、脚中、肺中、胃中、心中来回汹涌,我看到我的母亲、我的兄弟姐妹们、我的臣民们、我的孩子们拥抱我、亲吻我、抚摸我。
我……我找不到前进的路了。
我该往哪儿走呢?我的目光该投向何方呢?
我好想……好想有人能帮助我、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走?
西赛罗爷爷……凯尔希医生……博士……
我感受得到:我感受到黑色与白色的光芒互相交织,我感受到方与圆的图案一个接一个地交融和消失,我感受到赤、橙、黄、绿、青、蓝、紫躁乱地蠕动,我感受到我的母亲、我的兄弟姐妹们、我的臣民们、我的孩子们变成疯狂的面、线、点。
不行呀,不能停下来,不能不继续往前走了,不能违背与博士的约定。
我的耳在贪婪地注视着,我的眼在癫狂地触摸着,我的手、足、口在病态地聆听着。我的四肢与十指源源不断的生产狂喜,燥热地运送至我的心脏。
只要向前就可以了,向前,向大海。
我记得,也可能不记得了,我曾和博士一起在伊比利亚的沿海,向大海眺望去。
原来,博士早就已经为我指明方向了啊。
所以,我向大海眺望,以祈祷救赎和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