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晨宇水仙文】浮生记•第四十五卷

华先生低着头走在监狱的过道上,打量着两边被关押的人。这些人大部分是中国人,很多人看起来是普通的老百姓。这座监狱秘密建在郊区,也不知道日本人偷偷抓了这么多中国人进来是要干什么。他想起祖峰老师生前曾说过日本人在做的人体实验,或许是真的。
这样惨无人道的实验若是真的,那这些日本人……真真是禽兽不如!
华咬牙暗骂。早知道,就该多捅那审讯长几刀,竟只是一刀抹了他的脖子,让他死得这么痛快。
又向上走了几层,看管的士兵越来越多,也说明看管的嫌犯越来越重要。莫名的心慌起来,并不是怕被士兵发现身份,而是怕看到飒先生……
看到一个浑身是伤的飒先生……
华先生深吸一口气,神色自若地继续往前走,用余光打量着监狱。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
眼前的那个偏僻的审讯室里的,不是飒先生是谁?
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自己透过铁栏看到飒先生浑身是伤的样子,他的心恨得都快炸开了。
那样一个干净温和的人,从不与人争辩什么,从不向人索取什么,在乱世肮脏洪流中独守自己的心,他什么都没有做,却遭受了这样可怕的刑罚。
那样白皙干净的身体,如今竟全是触目惊心的鞭痕和污浊血迹。
飒先生被绑在刑架上,低着头,湿漉漉的头发沾染在他的额前,看不清面目,脸色比平常惨白上许多,嘴角还挂着青紫的血迹,整个人一动不动,已然是失去了意识,甚至脆弱地让人怀疑他是否还活着。
一股难以控制的怒气从脚底升起,烧得华先生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身体却又冰冷地刺骨,几乎感受不到心脏的温度。
华先生看着飒先生那一愣神的功夫,周先生却已从身后悄声走来,将枪口对准华先生的腰际。
“等你很久了,小华先生。”
那声音,华先生再熟悉不过。
是周一围。
那个他在军校里,曾经无比尊敬的老师。他在军校的时候,周先生还不像现在这样不苟言笑,人虽然严肃,但待人也真诚,下课了还会留下来教学生。他亲身教了小华许多,小华虽顽皮桀骜,但在周先生面前,总归安分些。时间久了,周先生成了家立了业,却逐渐变得不再爱笑,一双眼睛深沉地可怕,总是让人猜不透他的情绪。
搜查老鬼时,他怀疑老鬼是玲姐和周先生,却在心里偏袒周先生些,没想到……那个自己这么尊敬的人,如今成了一名谋杀恩师、背叛组织的人。
那一瞬间,华先生连复杂都感受不到,他只觉得心凉。
难道时间真的会完全改变一个人吗。
难道世道真的会完全扭曲一个人吗。
没有答案。
终是他年轻,不懂算计,不懂人心,若害死自己也罢了,竟还搭上了自己最珍重的爱人。
华先生自嘲一笑,眼里一闪而过的泪光消失在眼角。流眼泪,对他何尝不是一种奢侈。
后脑勺一酸,眼前陷入黑暗,华先生晕倒在血水浑浊的审讯室水泥地上。
周先生手里拿着枪,方才用枪口敲晕了他,此时枪没了作用,他随手丢到地上,擦干净自己的手。
没有用了的东西,自然没必要拿在手上。
“把这小子关到我那里,我亲自审问。”
周先生皱着眉头瞥了被捆绑于刑架上毫无生气的飒先生,一双眼睛透露着算计:“送到医院去,务必抢救回来。他是华唯一的软肋。”
肌体的痛苦撕裂着灵魂,意识于混沌之中模糊,不清不楚,隐隐约约,忽隐忽现,叫人捉摸不住。只是那痛苦却清晰地如同冰锥刺骨,扎得人从皮肉到骨髓都发疼。
飒先生紧紧皱着眉,突然猛地睁开眼,深深喘着气。眼前一片白色,好一会儿,医院里的陈设才一片一片映入眼帘。
包括那个坐在边上的中年男人。
飒先生的心跳非常快,他喘着气,消毒水的味道涌入气管,中年男人靠近了些,手放在他背部帮他顺着气。飒先生好一会才缓过来,额头上已是豆大的汗珠。喉咙疼得如烈火灼烧一样,叫人难忍。
他抬眼看向中年男人,才看清这个男人是舞厅的李维嘉先生,不知为何在这里。
李先生递了干净的手帕给他,飒先生脸色苍白,眼角病态地泛红,此时甚至都没有力气接过手帕,可见之前遭受了怎样的酷刑。
李先生叹了口气,起身扶飒先生坐好,又躬身帮他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刚想转身去倒了杯水来,忽然意识到飒先生口中惨不忍睹的伤,现在根本喝不了水,只能僵着身子作罢。
“你有很多问题想问吧。”
飒先生说不出话,只有一双泛红的眼睛看着他,眼里虽是平静,可看起来可怜得很,叫人心疼。
“你现在在日本人开的医院里,日本人放了你。”
飒先生这样聪明,自然不相信那帮畜牲会无缘无故地放人,李维嘉想起华先生的交代,尽可能让自己神色自然地编造这个谎言。
“日本人放了你,是因为在戏院杀人,闹得太大,惹了民愤,逼着上海当局出来处理,所以才把你放了平息民愤。”
飒先生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仍是倔强地看着李先生,似乎并不在意日本人为什么放了他。
想到飒先生想知道的或许不是这个,李维嘉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你放心,小华先生没事。他跑到国外去避难了,日本人抓他不到的。”
只是这话心虚得紧,飒先生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任是他李先生活了这么多年,习惯了虚以委蛇,习惯了人前做戏,可当被那双干净毫无算计的眼睛看着,竟是不由得闪躲了一下他的眼神。
好在飒先生似乎没有看穿。
飒先生想问的应该还有很多……自己的身体状况、何时能再见到华先生、两个人以后该怎么办……
李先生不知从何说起,想起华先生自投罗网前嘱咐他的那些话,他不由得心下难过着,仿佛被乌云笼罩着,压抑得透不过气来。那话定会如刀子一般割在飒先生心上,非要让他血淋淋断了念想才罢休。
“你想问,华先生临走前对你说了什么是吗?”
飒先生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轻轻地点了点头,只是这么轻微的动作,都让他喉头疼得不行,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
李先生沉默了一会,思绪飘回了昨日夜里。
“你真的想好要这么做了吗?”听完华先生的计划,李维嘉皱着眉,他上前紧握着华先生的手,心下颤抖着。
华先生的决定实在太为冒险,根本就是刀尖舔血,稍有不慎就会坠落深渊,丢了性命。
而他还这么年轻。
这样年轻的肩膀,如何去承受这样的重量。怕是生生要把他的灵魂压得佝偻得如同一个百岁老人吧。
相比李先生的激动,华先生却很平静。
“他们的目标是我。我不能让飒先生因为我受到伤害,特务名单我已经准备好。日本人放了飒先生后,为了安我的心,会允许别人在监管下探视的,只有大家都知道飒先生好好活着,我才会与他们做交易。你以舞厅共同工作的朋友的身份去探视,他们不会怀疑你。有些话,还请你帮我带给他。”
华先生顿了顿,那些话即使还没有说出口,就已经刺得他的心都在痛,更何况是飒先生。
他堆起一个笑容,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玩世不恭。
“他知道我是商人家的少爷,你就说……”他假装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一副纨袴少年的模样,“家里人安排我结婚了,我不想结,就跑到上海来玩几天,现在想通了要回去成家,爷和他只是玩玩而已,让他不要当真。”
微不可见地顿了一下,他又笑着补充:“谁会和一个不干不净的歌伶动真心啊。”
李先生一时语塞,这样的话,他都不忍心说出口。
李先生问:“你确定要这样说吗?”
华先生的眼眸暗了暗:“残忍一点,他才会没有留恋地离开我,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不是吗。”
“他会恨你。”
“恨我……”我倒希望他恨我。
明着希望他自由自在,没有苦难地过这一生。可私心却希望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自己。
无所谓了。
华先生没有再说话,时间差不多了,他要走了。
李先生也是沉默了很久。
有一个问题,他其实一直都很想问。他到了这个年纪还没有成婚,虽曾有过心上人,可直到心上人有了丈夫,他都未曾将心意说出口。他自诩理智,一向认为爱情可有可无,乱世之中,有牵绊不是好事情。
当初华先生和飒先生在一起,他虽不明面上反对,却从未认为他们能共度一生。
华先生一脚已经迈出了大门,李先生却叫住了他。
“小华,你觉得爱情是什么。”
华先生转过身,他对李先生的问题有些意外。李先生独自坐在木椅上,屋子里只点了一根蜡烛,并不亮堂,身上不沾几分烛光,他坐在那里,就已是一种孤寂。
这世道已是乱了,更乱的还有人的心。
人到底该何去何从呢。
华先生的心也因为他的问题猛得疼起来。
没遇到飒先生之前,他也觉得自己注定半生孤寂,也不曾陷入谁的温柔乡里。
左不过都是人,又怎么会被另一个人吸引到想共度一生呢,多无聊啊。
可遇到飒先生后,他才知道,原来喜欢上一个人,真的是想和他一辈子的,即便日子苦长,也没有关系。
“爱情啊,大概就是……能和爱的人结婚,一定要是两个相爱的人,两个人,养一条狗,安安静静的生活吧。”
可是,离他好遥远。
他勉强笑了笑,最后看了不言不语的李先生一眼,转身投入了门外深夜的黑暗中。
思绪回到现在,李先生看着脸色苍白的飒先生,咬了咬牙,终是狠下了心。
“小华先生临走前说……他已经结婚了,和你只是玩一玩,让你不要当真。毕竟,谁会和一个不干不净的歌伶动真心。”
残忍的话一个字一个字钻入飒先生耳朵里,字字如刀,割着愈发冰冷的心脏。
“混迹欢爱场的,能干净到哪里去。”
“一个卖唱的,有什么资格提条件?”
“他们多少钱可以买下你的一夜,我加倍就是了。”
“你们看他那清高样子,不知装给谁看。”
“私下里,不知和多少人往来呢。怕是半个上海滩的权贵都与他共度良宵过吧,嗬。”
......
“不干不净。”
......
他这些年,听到最多的就是这些话。他并非不懂得难过,只是若日日夜夜惦记着这些,他只会活得更辛苦,还不如当作一阵风,吹散就好。
他早已经习惯别人说他不干不净,可真当华先生借他人之口说出来这个词的时候,心仍是猛烈地抽搐一下,浑身也愈发地冰冷。不曾对任何人提起的少时记忆涌上心头,在他意志力薄弱的时候如重锤一般敲打着心脏,是强烈的钝痛。
飒先生眼角已然有了泪光,身体也开始颤抖起来。李先生低着头,也觉得心疼。他本是无情之人,竟也会为了别人的感情而心疼吗。
华先生请他交代的已经交代了。除了这些,飒先生自己的身体情况,李先生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他。
“你想知道你的……”李先生小心翼翼地开口。
话还没说出口,飒先生却摇了摇头。
他靠着病床的床头,微微低着头。阳光从窗户洒进来,落在飒先生的身上,卷密的睫毛在低垂的眼眸上留下阴影,皮肤在光下几近透明。如一场梦境,脆弱又圣洁。那一瞬间,李先生突然有一种虚幻感,好像飒先生,捉不住了。
心下一颤,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他摇了摇头,给自己安慰。
飒先生想知道的事情很多,可全然不是为了自己。
李先生叹了口气,离开了病房。
他转身看了飒先生一眼,那种强烈的心痛再次袭来。
世道艰难,荆棘生刺,哪里止这一场悲剧呢。不过是浮生万千,梦里清醒罢了。
有件事情,他认同华先生。
飒先生是这个污浊世间,最干净的人。
他愿为他身陷囹圄,他便为他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