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光明
宋光吃了葱油拌面,擦干净嘴,出门径直走向了对门的牛排店。
一小时前,他给孙子宋明买了一份牛排套餐。尽管发票上的198看得他肉疼,但一想到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他又觉得这198只能算一针预防针了——准确点说,是手术前的麻醉。
宋明一摇一晃出门的时候,那小肚子圆滚滚得像个西瓜。他问宋明吃了多少,他颇为自豪地拍了拍肚皮,说自己听他的话,把能吃的免费配菜都吃了两份,还把隔壁桌的两块剩肉吃了—一份牛排切八块,一份198,两块就是五十块!宋光一换算,大为惊喜,连连称赞这孩子打小就懂事。
可很快,这惊喜就和他的帆布鞋一起停在手机店门口了。宋光感觉宋明在推他,他的老身板一晃,一咬牙,一脚跨上台阶,一眼就望到了那贴在柜台后边6788的手机报价,一哆嗦,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明儿,这手机怎么那么贵啊?都赶上茅台了!”
而小孙子挠了挠头,笑着说:
“爷爷,你放心,你舍不得喝茅台,我也舍不得要那6788。”
他听了,心中再赞这孩子懂事。他攥紧了钱包,走到展示柜前。看了一会儿,小孙子说:
“爷爷!我要这个3688的!”
那指着手机的小手指差点没把宋光的心给戳碎了。小祖宗啊!换个便宜点的吧!他心里喊着,可又想到这手机是儿子要给孙子买的,他期中考考得好,生日会又邀了那么多同学,算了吧,算了吧!就算卖了肉里子换点面皮子……
于是他付钱了。付钱的时候他闻到牙缝里缭绕的葱油味,想起刚刚剩肉的账,又猛烈地摇起头。
宋光不敢换算了,他怕心里捞上来的几百碗葱油面把这老骨头压垮了。得不到清算,这葱油味就这样一直在他的口腔里萦绕,直到宋明的生日会那天,他看见孙子的同学们羡慕的眼神蚂蚁般在孙子身上爬时,那油味才淡下去,好像那些无形的蚂蚁把那几百碗葱油面也都吃掉了似的。
那天夜里,宋明用手机和远在他乡的爸爸视频。宋光看到装在小盒子里的儿子,连忙调出了CCTV1,吓!没上电视啊,那这小电视里怎么有他了?宋明一根手指摇了摇,和盒子里的爸爸一起说,这叫视频通话,就是能看到脸的电话。宋光抓了抓白头发,说:
“这3788,就换来个能看脸的电话?要死了,那我把电视拆开卖,有演员脸的放一边,没演员脸的放另一边,我不就成亿万富翁了嘛?”
儿子和孙子都笑了。他们说,这手机的好处可还多着呢,而这时宋光还惦记着他那3888—那手机在他心里头已涨价了—怎么想怎么肉疼,听儿子说,这叫幻痛。
后来,孙子带着他慢慢领略了这手机的好:能打电话,能拍照,能上网,还能玩游戏。起初他还倔强着,不愿意夸这3988的发光盒子一句,可是那个秋晨过后,他又不得不赞叹起手机的神力来了:
那是十一月,银杏落叶的时,市郊的南山像裹着条虎皮围裙的精壮汉子,向天空袒露着深色的胸膛。
宋光喜欢拍照,也很会拍照,他后来引以为豪的是当年只靠一部柯达就拍来了老婆,他还记得拍结婚照那天,他用二八杠载着新娘来山里,那时南山的银杏树正落着叶子,像亿万幸福的黄蝶。
但那毕竟是过去了。快门执拗地“咔嚓咔嚓”时,小孙子已经拍了一段视频了。宋明说视频是六十帧的,宋光从前只听说过二十四帧的电影,他一换算,一秒钟六十张?他把快门按起火来都拍不到这么多吧?而就在他惊讶时,风把那甜蜜的从前刮得和银杏叶子一起飘飞起来。宋光连忙举起相机,镜头却被叶子挡住了。他从宋明的视频里回忆往昔时,那秋叶似乎都落到自己身上,像一场迟来的沮丧的大雨。
第二天他吃葱油拌面时,和面店的吴老头说自己也想弄部手机来了。吴老头一愣,问他要那年轻人的玩意干嘛,他想了想,从鼻孔里出了一股浊气:
“小的有,老的不能没有。”
于是两个老头坐下来商讨应该买什么样的。吴老头说要弄个尺寸宽点的,多年的煮面经验告诉他,那机壳就像个碗,越宽越大,里面装的东西肯定也越多;宋光说要弄个长度长点的,多年的摄影经验告诉他,那镜头越长,拍出来的东西越细;最后,他们总结出来三点,大小要和碗一样大,长度要和长焦镜头一样长,壳要和玻璃一样脆——这最后一点是隔壁卖酒的李老头补充的,他说,壶越脆,里边的酒越好,拿泥巴做的最好。
可惜,这三位一体的设想对于手机公司来说还是太超前了。三个老头一无所获,正在他们苦恼时,五金店的小刘用胳膊肘戳了戳宋光的肚子。
小刘和他们诉苦,说自己要换手机了,家里又说不到用坏了不能换。说着他把手机拿出来,又大,又长,还脆,他咕哝着,从腰间摸出来把铁锤三位爷爷,你们要是想要手机,我把这送你们怎么样?不要我就砸了。
三个老人面面相觑,觉得它好像不是很合预期。他们去手机店逛了一圈,发现贵得咋舌的手机也和这二手的没啥区别,最后,宋光说,“老头子用老东西,年轻人用新东西。小刘,我就帮你’推陈出新啦!’”小刘拿着他硬塞的二百块,感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这之后,老头子开始捧着手机琢磨,他学会了视频,学会了上网,最重要的是学会了照相。他感慨,这手机可真方便,同时又暗暗夸孙子懂事,什么都不要,要个手机,这不是给老年生活注入新活力了嘛?
可他没想到,懂事的孙子也会有让他破口大骂的一天。那天他听戏听得正在兴头上,忽然嘟嘟嘟一个电话过来。他一听,火气就窜上来了:宋明上课时候偷拍老师被抓住了!
“这小瘪三……”
“宋明爷爷您说什么?”
“没有没有,赵老师您放心,我肯定好好管教他!”
过一会儿要挂断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诶,赵老师,这手机能先还给小明吗?他还是个小孩,不懂事,以后我帮他保管,您看能不能……”
老师答应了。宋光舒了口气,这4288要是落人家手里了,那可真是卵子里的弹子,要叫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的。
下午宋明回家了,等待他的是爷爷的质问:
“为什么上课拍老师?”
“因为…因为老师好看……”
“他妈的,你老师是男的!”
宋光一拍桌子,随即在孙子的颤抖中意识到自己有点过火了,语气缓和下来:
“你告诉我,我不打你也不骂你。”
“真的?”
宋光一咬牙:“是假的我给你再买一部手机。”
宋明眼睛一下子亮了。他把手机相册打开,恭恭敬敬地呈到爷爷面前,像等赏的忠臣般等待着他的耳光或是“瘪三”,但他等啊等,最终却听到老人“噗嗤”一声笑了,边笑,边拍着桌子说:“不愧是我孙子,真他妈不愧是我孙子!”
那相册里都是赵老师的照片,有猪头老师,鸭头老师,熊猫头老师,还有水果、骷髅、朱元璋,孔孟墨荀老师——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死的活的古的新的,全在老师的脸上出现了。宋明正疑惑呢,却听到爷爷说:
“你们玩得这套,我年轻时候早干过啦!不就是拼个照片吗?但是,以后不能再偷拍了,这是犯法的!”
宋明点了点头,心里失望极了。吃饭的时候,他听到爷爷感慨:“这手机可真是好啊,小孩子都能玩照片拼接了,想我们那个时候……”
过不多久,宋光不小心把手机摔了。他付修理费的时候又说,这手机也太脆了,老板告诉他可以加个壳子,他拒绝了,壳子要是把里边的好东西挤坏了就亏大了,这手机可是二百块买来的呢!

宋光喜欢上了网上聊天。他以前坐在藤椅上和家里人聊,现在则躺在床上和五湖四海的人聊。他加了几个聊天群,聊养生保健,议新政旧俗,家事国事一把抓。老吴说他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而他自称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每每逢人谈起这网上聊天,他总很自豪地拍起胸脯:“电视上说不忘初心,我这是不忘自己年轻的心啊。”
家里人对此都很赞成,儿子甚至夸他是开创了老年人互联网再教育的先河,“当年的知青要到广袤的农村天地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爸您这是到广袤的互联网世界学习时代潮流的新知,是新一代的’知老’啊!”
宋光对’知老’这个名字很喜欢,于是取了个谐音,把自己的网名改成“知了”。这只知了在它无穷无尽的夏日高歌着,它的幽林间没有螳螂也没有弹弓,但有一只黄雀,靓丽年轻的小雀。
那是个自称卖茶叶的小姑娘。她和宋光聊天,陪他说各种各样的东西,把推销放在每一次聊天的最后,轻描淡写地提上一句。宋光听说过这种茶叶贩子,一开始还很小心,可时间一长,觉得小姑娘和自己聊这么久,不买点也不好,就掏了几十块买了一罐。
茶叶味道出人意料地不错。他慢慢放松了警惕,等到那小姑娘说自己父亲病了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就打过去两千块钱。黄雀咬住了黄金,扑扑翅膀就飞走了。宋光再也寻不到小姑娘,而他也不敢换算这两千块到底值多少碗面条。他在心里咒骂自己,也咒骂手机,做这么方便干嘛?给了骗子这么大可乘之机!
从此以后他不怎么聊天了。别人见他坐在巷口不是捧着手机而是安安生生晒太阳,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改革开放啦,知青也要回城了,然后舒舒服服地往藤椅里挪了挪,又数落起手机的不是。
过了几年,宋明长大了,开始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里。宋光有几次开门进去,宋明都在拿手机对着自己拍,说这是能挣钱的。宋光奇怪了,自己孙子长得也没啥特别的,怎么拍拍视频就能挣钱了?难不成他把身子和脸分开上电视了?
后来宋明去了大学。他靠视频挣了很多钱,别说198一份的牛排,1988的都吃得起了。宋光看到他朋友圈里到处玩的照片,高兴的同时又很迷惑,这小子是拍什么的?他曾问过宋明 可宋明不告诉他,不光是他,家里人他都不告诉。直到有一天吴老头找他,给他看了一段视频,他才明白过来——原来宋明是在扮丑角!
吴老头的孙子也和宋明一起读大学,祖孙俩打电话的时候,无意间提到了宋明。小吴把宋明的视频罚了一段给老吴看,那屏幕里的宋明嘴巴里叽里呱啦说着不知道几国语言混搭起来的话,穿着各种各样奇怪的衣服,跳着“五禽戏”。弹幕里说着老吴半懂不懂的话,就拿过来给宋光一起看。宋光看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阴着脸说:
“他在发疯。”
回到房里,宋明哭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学习好,品德好,又懂事的宋明,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来。他想啊想,突然想到了几年前宋明听到只要被打就能有新手机时的眼神,心底一阵发凉。那一刻他抛掉了一切因果和逻辑,咬牙切齿地想,手机,真是个坏东西!
那晚他想劝劝小孙子。他想了好多话,有劝告的,有骂的,他把这些话都认认真真写在记事本上,可还没等他写完,快递员先敲响了他家的门。
他拆开快递,里面是瓶茅台。他正疑惑着是谁送来这好东西,手机就响了,是宋明:
“喂,爷爷!我给您买的茅台到了没?”
宋光愣了一下,随即眼泪又下来了。他指甲刮着酒瓶,记事本分明摊开在眼前,可上面的话他一句没有说,只是温和地说:
“到了,到了。”
“那就好!我小时候您老念叨那玩意,我想着挣了钱就来还您。今天您老生日,喝得开心啊!”
宋光又一愣,开动生锈的脑子碾开记忆的藩篱,好久才想起来,今天是他生日。几年前,他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吃着十元不到的葱油拌面,看着街对面的孙子大口大口咽下198的牛排,再带着他去买了手机……
他紧咬了嘴唇,隔着200块和4788的手机屏幕,问孙子:
“你啥时候回来?”
“快了,快了。”
挂断后,宋光愣愣地站在窗前,夕阳正在掉下地平线。他倒了酒,抿一口,抿两口,第三口他抿不下去了,泪和酒和一块,怪难喝的。
那天晚上,他到老吴店里去,要了碗葱油拌面。店里的顾客从来没见过有人边喝茅台边吃拌面,而那个人的破手机里居然还放着另一个人发疯的视频,被油沾亮的胡子一抖一抖的。人们看着他笑,老吴也看着他笑,他也笑,最后,他把酒杯一举,朦胧里好像碰到了天花板: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多年后,白春路上的手机店迎来了一对特殊的客户。白发苍苍的宋光被孙子宋明搀扶着,一步又一步跨上台阶,每挪一次就好像跨过了一个珠穆朗玛峰。
此时的宋明已不用在手机里装疯卖傻。他靠疯来的钱投资了手机厂,现在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
他们挪到手机柜台前,那时候的手机更像是某种膜,贴在手上,一划,电话就能打出去,五指张开,就能拍照。
宋光挑了一块3788的膜,宋明叫他弄个贵点的,他摇头,说这3788已经在他心里已经涨成37888了。
宋明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只管付钱,再扶着爷爷出了门。
门外,满街的银杏正在秋风里摇晃。宋光张开手心,细微的咔嚓声里,他心念道:
手机真是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