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旋转城市

于孟十本来是男的,但作者现在喜欢看美少女受苦,所以换成女生了。

一、
于孟十的第一张迷你专辑发布的第一天销量就突破了十二万。因为我和她有些关系,主编要我去采访她。那天晚上,于孟十不仅连喝了五斤白酒,也丝毫没有当我是个记者,仿佛我还是七年前那个小孩。
我望着晃荡的玻璃杯出神回忆。
于孟十几乎是被面包车上的人踹下来的。当时我正在院子里的凉亭做题,一抬眼,看见一个叮叮当当的人影,被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烂包压弯了腰,左手还提着吉他盒一类的东西。叮叮当当的声音来自她背包外挂着的几个不锈钢饭盒,似乎她带上了全部家当。被盛夏的太阳烫得发白的水泥地上,那人突兀的影迅速地前行,见了我,很高兴地挥手。我终于看清,她的头发一缕一缕无精打采地贴在额头上,全身上下只有眼神是精神的。
她在我们这儿租了最便宜的房子。
现在我眼前就是她租的小屋,一个阳台一个卧室,冬寒夏闷,于孟十住了七年。我说你终于能换个大房子了,真开心。她却摇头,说她这么开心,是因为自己的兴趣被人认同是很棒的事,还说这是人们“想慢下来的标志”。
她这些奇怪的想法让院子里所有的大人都讨厌她。这些想法一不能消费二不能赚钱,要它干嘛?但孩子们喜欢她,常围住她听她弹吉他,唱一些很温柔的民谣。但在她休息的间隔中,常说一些神神叨叨的话:
“我们的城市在旋转,而且越来越快。人为了不被甩出去,必须有更大的重量——钱。重量大才有足够的摩擦力留在城市中,没钱只能被甩出城市。所以每个人都在榨取别人的钱,又被别人榨钱中生活……”
孩子们不喜欢听这种故事。而且对于这个年龄的孩子,这种没头没尾用来吓唬小孩睡觉似的童话早就没人信了。
快有什么不好呢?大家希望她唱“牛仔很忙”,大家能一起跟着她“嘚儿嘚儿嘚儿”地在院子里乱窜,然后早早回家写作业。如果于孟十唱了“安河桥北”一类的歌曲,大家的作业就要晚写几分钟——大家不乐意这个。
“安河桥下清澈的水”——我们没见过带水的桥,或者说清澈的水。桥下是高速车流与火车铁轨。
不过,似乎是为了印证于孟十的“越来越快”,入学年龄提前,人在十六岁时大学就毕业了。我在十七岁当上了娱乐记者。但我至今还是从来没见过“城市在旋转”。
我又和于孟十干杯。
二、
于孟十出了专辑,写的还是都是舒缓的民谣。她以为民谣突然火起来是因为人们的生活观念终于“慢下来”了,我却为她着急。慢歌的市场越来越小,她必须不停写歌,她本人也必须不停曝光。我劝她这才是生财之道。
“你不喜欢钱?那没问题,但你总不想再回到那个出租屋里面吧?”
她却微笑着,安安静静地给自己的琴弦调音,嘴里哼着我熟悉的“你嘴角向下的时候很美……”
机会很快来了。于孟十的经纪公司要求她创作一首特定的歌,她告诉我,他们要求歌里要像之前的歌一样有一段故事,但必须把绿茶饮料当作重要道具——这是众多饮料企业的委托,说白了就是不动声色的软广告。
像《成都》吸引人去成都打卡,带着一点点塑料杯子的文艺自拍会让人去买一点点的奶茶咖啡;主持人的口红色号总是备受关注,好过所有广告。把人喜欢的好奇的事情和自家商品的意象相结合的手段是当下商业界流行的营销手段。为了提高新推出的某款绿茶的销量,饮料行业在文化圈发动全面攻势,“绿茶”的意象频频出现。
“这种行为在大垄断之前被称为‘买热搜’,但现在已经没有人晓得是怎么回事了。愚蠢的小伎俩能成功,八成是因为你们从出生就在传媒复合体的宣传之下吧。”她摸了摸我的头,我很不高兴:“您别拿我当小孩子了。”
“可是,十七岁本来就该是小孩子啊。”
我的脑袋突然一片空白,音节在喉咙里挤不出来。
“我不愿我的作品也成为这世界骗局的一部分,它侵犯了我的选择的权力,也侵犯了所有人按自己喜好选择的权力。并且,”于孟十皱起眉头,“我不喜欢绿茶。”
她和我说,在几十年前,商品要顺着人的习惯卖,而现在是商品塑造人们的习惯,让人不买不行。于孟十拍了一个视频,揭露企业联盟以铣脑的方式暗示消费的事。我帮助她拍摄。
但视频根本没发出去,前面也说过,社交媒体也玩的是同一套。
很快公司给她最后通牒,于孟十毅然解约,背上了大笔债务。她没法继续租住下去了。
她用了不到半小时就收拾好了行李,七年前她怎么来,七年后她就怎么走。除了某一次我们偷偷拿她的饭盒烤爆米花,崩出了两个大洞。也正因为此,小伙伴们觉得自己有义务来送送于孟十。
她见我们都来了,就坐到凉亭中,拿出吉他,弹唱了一首我们谁都没听过的歌。
“如果有时间你会来看一看我吧”
“看大雪如何衰老的,我的眼睛如何融化……”
然后我们再也没见过她。
三、
于孟十死了。
那天我十分烦闷,请假开车去了城郊。没有人会去城郊,城市所有的重工业都在完成全自动化后搬去了城市边缘。那里没有生活水电,没有网络,传言称那里聚集着一大群杀人越货的流民。
但我心情差极了,只想沿着公路一直开下去,却在城市边缘工业区外的水沟里发现了于孟十的尸体,枪杀。我报警,但后来却一个多月都没有任何消息。
我花了大量的钱打点关系,终于有一名宪兵答应偷偷带我进入城市边缘的工业区,他说我去看了就都明白了。我躲在货车车厢例从一个小孔往外看,用耳机和无线电与宪兵交流。
本应是全自动的工厂例全是一些奴隶样的人!他们瘦弱得像是幽灵,在厂房之间漂浮穿梭着。宪兵告诉我,那些都是破产者,拿极少量的食物,每天工作十四小时以上,在没有任何保护的情况下从事高危化工品、高辐射设备维护、高温铸造和粉尘超标的生产工作。
“他们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工作?这里根本没有看守,他们为什么不逃走?”
“他们破产了,在城市里活不下去。能在这里做工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宪兵把车开到了另一个地方,“那些连这里的工作也做不下去的破产者全部处决。”
我看见一堵高大的墙,从大地深处延伸到天空,我感觉它有无穷高,而再往上仿佛就是蓝黑色的宇宙。这里是城市最边缘。
很多人以怪异的姿势趴在这堵完全垂直的墙上,仿佛被黏在上面,或者钉在上面。我看不见任何固定的东西或者绳索,但他们就是趴在墙上。我们处于两种重力场。
“这些人都是被‘甩’来的。你不要出声音,我一会就回来。”宪兵这么说着,从副驾驶上拿起自己的枪。我想起于孟十,想起她神神叨叨的话。
我看见很多宪兵在这里集合,然后对着那些人射击。暗红的梅花开满了整面墙。十分钟不到,那些人都掉了下来。闪亮的黄色的工程车辆入场,一些幽灵把尸体抬上卡车,一些幽灵坐着单人飞行器飞到墙边修补弹痕,直升机带着高压水枪冲刷血迹。
又一个十分钟后,一切都消失。
宪兵抽着烟回到车里:“刺激吗?这些尸体也不会浪费,它们是铁、是钙、是碳。”他听不到我的回复,只好补充了一句:“反正出生的更多!”
城市是座冰冷的工厂,挑剔而冷酷地甩掉一切不利于它发展地东西,逼着剩下的人,透支精力,压抑感情,将几百万血与泪垒筑成某张统计图上一点一点上扬的曲线。我又想起城市里用尽一切手段的企业家和他们的员工们。消费与赚钱成了我们的第一要务。所有人都疯了。
但于孟十没有!既然城市是人的产物,那么它将以人的意志转变——如于孟十所说,让所有人慢下来!
四、
我没听宪兵的话,偷偷拍了照。飞驰回到公司,我只想立刻把真相,挽救的方法传播出去!我闯入一个演播室,那是一个发布会现场,有一位新的民谣歌手和他的新专辑。来不及悲戚,在全场诧异的目光下我把记忆棒插入舞台上的一个终端,大声宣布我有重大发布。保安团团围上来,几十个记者端枪冲锋一般举着话筒也围过来。我胡乱地挥舞一只话筒,不然保安靠近。
记者们突然开始保护我,他们把我围在中间,不让保安靠近。我苦笑。我是他们的业绩,所以他们才这样做。
我正要打开记忆棒里的那些照片广播在荧幕上,脚下却传来种异样的感觉。我低头看,发现自己正不自主地向侧面滑行,随后我明白,我在向城市外滑行!
主编冷冷地出现在演播室门口,宣布说我因为参与于孟十拍摄违约视频而被辞退。打点关系时我借了很多钱,现在我没有了向银行抵押的工作,我成为破产者了。
我听见隆隆声,像一块巨大的磨盘在碾碎山脉。我感到一阵奇妙的轻盈感——城市真的在旋转!紧接着我飞向空中,向外飞去,又狠狠撞在一根架设灯光的钢梁上。我紧紧抓住它,向那些记者嘶吼。
“我们的城市在旋转!而且越来越快!”记忆中纷乱模糊的画面疯狂涌动,那之中于孟十的身影却逐渐加重,越发清晰。
“可是,十七岁本来就该是小孩子啊。”
“我不愿我的作品也成为这世界骗局的一部分,它侵犯了我的选择的权力”
“并且,我不喜欢绿茶……”
“你们给我跳支舞,我就不让你们赔我的饭盒啦。”
“大家认同了我热爱的事物,这不是很棒的事情吗?”
最后所有意识定格在她首发专辑的的那一夜,她的话语与我的嘶吼重叠:
“拥有更多的钱才能站得住,破产者只能被甩到城市边缘!”
所有人只是静静地站着。现场刮着只有我能感受到的十四级台风。
“被甩出去的人!被直接就地处决!我们建立起城市与金钱秩序,却成了它的奴隶!”
我的左臂开始抽筋,声音嘶哑。
“但我们……能停下旋转……就像许多年前我们推动它一样!只要大多数人一同认可一种新的观念慢下来生活……不再崇拜物质,转而……在生命的乐趣中寻找意义……城市就能停下来!”
像于孟十一样。她只是纯粹地爱着音乐。
有记者围上来。
“假设大多数人不再重视物质生活,一旦某些人仍像现在这样,那么他们将迅速积累起大量财富,形成巨大贫富差距,请问该如何解决?”
“一个人的消费是另一个人的收入。目前的高消费让社会得以高速发展。请问如何处理消费萎缩后的经济问题?”
“能请您谈谈没有鞭策力后城市应该如何发展吗?”
……
专业而冷冰冰地提问。
我怔住,连钢筋被拉断也没注意。
我终究已被这城市同化了十七年啊,一样无法彻底逃离这怪圈。
是于孟十的话,她能解答吗?
我被急速向外甩去。

是一个偏赛博朋克的世界观了,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可是,十七岁本来就该是小孩子啊。”这句话写完我恍惚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