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阶试炼】关于动漫业界,你不知道的残酷事实

我,是一名中国动画工作者。
要说到今年的年初,还得从2019年下半年的一次亲身经历开始。
2019年对我来说,是一场大起大落,也是非常至关重要的一个点,这一年我终于实现自己长久以来心心念念的目标,从动画师变成原画师,这一年的经历直到现在都让我觉得充满了巧合与神奇,有时回想起来,仿佛一场电影。
(注:此处的原画师为动画原画,不是游戏原画,仍然是动画行业,不了解的读者可以去了解一下)

2018年,我还是一名画中割外包的动画师,老板突然问我“愿不愿意去出个差?”
我询问后,才知道我们开了一个分部,但没有人可以去培训新人,又不太可能招到熟手,老板本人又分身乏术,所以需要派一两个人过去。
所有的同事都不愿意,毕竟在老家还有父母,就不说可以在家侍奉父母吧,哪怕是啃老不用付房租和生活费这点就够了,要知道,动画师的薪资低得超乎想象。
原本我也是想拒绝的,但是在得到升职、加薪、包住的承诺后,就变成了“好男儿志在四方”,一口答应下来,坐着飞机就去了。
去了以后发现,我们的公司开在了一家大公司里面,占了大概十分之一的面积,原来我们不是来搞原创动画的,是帮甲方进行中后期流水线制作,而甲方的“原创动画”,其实也是甲方的甲方交下来的任务。
这并没有给我造成任何打击,毕竟从动画学院毕业以后,早就吃惯了纸上的饼。
于是我和同事开始工作,最初这个小分部只有我们两个,过了整整三个月才招到第一个新人,他是做过外包的,知道这行的苦,耐受力比一般的应届毕业生要强。
所以他坚持了整整一个月,走了。
现在想想,幸好我不是在创业,仅仅是负责一个分部,如果是自己集资创业开公司,没有这样强大的甲方支持,境况还要惨N倍。
直到2019年春节回了家,分部也还是只有我和同事两个人,期间除了那唯一一个新人,再也没来过人。
回到分部后,因为假期的结束,应聘的毕业生多了起来,我们终于招到了一批新人,虽然不超过十个,但大部分是有美术基础的。
然而,看着他们的眼神,我想起了当初毕业时入行的我,不是因为我们相似,而是……我们的差别太大了。
他们的眼里没有兴奋,没有憧憬,没有活力,与他们谈起梦想,都是欲言又止,想说又不敢说,谈话到了最后,只余一声长叹。
这是他们的错吗?我觉得不是。

我是在2014年的实习阶段进入动画行业的,那是一家日漫外包公司,和全国数百家的外包公司一样平凡。
刚进入公司的我就像没见过世面的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到处跑,到处看,见到的所有东西都让我想拍照发个朋友圈,哪怕是公司洗手间门把手上不起眼的小贴纸。
尤其是墙上贴满了动漫海报,都是他们画过的番剧,每个说出来都绝对有人知道。
如:《名侦探柯南》、《海贼王》、《银魂》、《火影忍者》、《机动战士高达00》、《高达UC》、《苍穹的法芙娜》、《叛逆的鲁鲁修》、《黑子的篮球》、《刀剑神域》、《加速世界》、《进击的巨人》……
通常人看到这些,第一反应肯定是:“纳尼?!这是画XXX的公司?”
事实是,年轻无知的我并不知道,参与画过这些动漫的公司千千万万,但其中99%都是不配拥有姓名的,大家理所当然的只会记住主创公司,而不是那些搬砖工。
这就是外包行业,日本动漫行业从90年代开始,就把他们压榨廉价劳动力的“传统文化”输入到了中国,而我们无法抗拒这充满诱惑的糖衣炮弹,最终文化阵地几乎沦陷,千千万万的工作者成了被羊毛鞭子抽打的羊。
但刚刚毕业的我却无从得知这些,当时的我对梦想的追求非常执着,比起整天上网看各种杂七杂八的论坛,还是更专注于学习动画,画自己的东西,再加上当时网络信息的确没有现在这么丰富,我都怀疑这些动画界的“负能量”是不是都是我们这一辈人近几年写的。
然后我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透光台,亲眼看到了真正的日本画师画的原画,看到了写着日文的卡袋(画稿文件夹),看到卡袋上明晃晃的番名,还有卡袋上的一个个金字招牌——东映、东宝、日升、京阿尼、骨头社、节操社、扳机社、飞碟社……每样都是令人激动的存在。
同行们看到这里,大概已经预料到接下来我的经历了,不过这篇文章的读者大概许多都是普通的动漫观众,所以我还是继续废话吧。
抑制住兴奋的心情,我投入到工作之中,一开始是接受培训,没有工资,还要交一个月200元,据主管说是“纸张费用”,所以我们会画掉很多纸,生怕画少了浪费钱,至于节约用纸就根本没人考虑了。
但是和预想的不一样,我们只是重复做着同样的机械性练习,反反复复地描一张图,描烦了也就是换张图,再反复描,而不需要练人体结构,不需要练高级的运动规律,只需要掌握眨眼和说话、走路跑步的中间画,以及画头发衣服飘动所需要掌握的基本波浪运动。
动检告诉我们,动画师的工作就是描原(描图)和中割(中间画),所谓的描原,就是照着原画描一遍,原画一般是较为“潦草”的,准确的说,是线条不足够顺滑,所以需要动画师再描一遍来修复,而中割就是找到两张原画对应的线条,然后找到两根线的中间位置,画一根中间线,许许多多的中间线组合起来,即为中间画。

这样的工作无疑是十分枯燥乏味的,动画师就像是流水线车床上的一个部件,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工作,这就是所谓的“机械性工作”,与创造性几乎毫无关联,动画师的“创造”,就像是数学家已经算出了圆周率是3.141592,然后你在后面写上一个6。
也许很多同行会觉得好笑,但事实是,绝大多数未入行的人是不知道“动画师”和“原画师”的区别的,动画这个词在大家的眼里就是指动画啊,在大家的想象中,动画师的定义不就是【创造动画的人】吗?
然而,“动画师”仅仅是【制造动画的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血与肉的机器,这一份工作与艺术创造无关,现在就已经出现了自动中割软件,虽然很鸡肋,效果很一般,无法大规模推广,但未来的人工智能就可以替代这个岗位了。(更不用说上色师了,就是按照人设色指定涂颜色)
虽然如此,但是能够参与到动漫的制作中,本身就是一件很令人激动的事,所以我一开始并没有觉得无聊,能够看到那些即将在日本的电视台播出的番剧的原画,并且为它们绘制中间画,就已经很满足了。
这份工作是没有底薪的,全国大部分的动画公司几乎都差不多,动画师的薪水是计件的,画一张算一张的钱,路人或许会把一张的钱想得很高,每次我让朋友猜,他们动辄给出50-100以上的答案,但实际上的单价要差10倍,一般最高的单价也就是一张动画5元,而我当时只有2.5的单价。
或许路人会因为这个价格而误以为我们画的内容很简单,很快,一天能画个几百张,然而,不论什么难度,单价都是一样的,一张机器猫和一张高达,价格也是一样的,而主管要你完成的工作都是用“抽卡”的方式随机抽取的,运气好的,你可能画的全是简单的机器猫,运气差的,两三张高达就够你画一天了。
很多老前辈都说,都是运气决定工资,自己运气不好就只能认命呗,谁让你自己要抽到一堆繁卡呢,所以这个工作难度和工作量是合理的。
然而,凭运气决定工资,本身就是不合理的。
更何况,这背后充满了暗箱操作,有时前辈都会帮着领导隐瞒,因为,如果繁卡都给了新手,剩下的简卡就都可以给老手了,新手的工作能力本来就差,还有可能随时辞职,这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自然是更有利用价值的老手得到更好的资源。

每次说到这些,总有些不知人间疾苦的幸运同行跑出来说“我们公司就不这样啊?”,其实我在想,这种行业潜规则也许是针对刚入行的新人的,因为新人不懂行情,以为这就是合情合理的,他们几乎不会想到抵抗,一个个用爱发电,苦中作乐,就像当时的我一样。
后来,公司的外国法人卷款潜逃,公司巨幅亏损,制片甚至跑到动画部给所有人下跪,痛哭流涕求所有人坚持下去,虽然工资会拖两个月,但还是会补发的。
大厦将倾,一木难支,制片的发誓赌咒没法阻拦大趋势,老手跳槽了不少,二十几个新人走得只剩五个,公司卖掉了一半的场地,而我心软留了下来,殊不知,这才是地狱的开始。
之后我和几个新人就直接进入了正式工作,第一个月的工资仅仅只有50元,第二个月,工资上涨了整整10倍,有了500元,因为全公司一共就只有那么多工作量,第一个月就只发给我20张动画,第二个月200张,还好当时住在家里,也不需要担心生活费,而且上司的饼画得很圆,光是吃纸上的饼就很饱了。
然而正式工作三个月后,我的工资也只有一个月一千多,这时领导似乎看透了我们在想什么,也没有问我们想不想,就安排我们去上夜班,理由是:你们收入太低了,照顾照顾你们。
夜班的工作时间是从晚上七点开始,一直到当天安排的工作量全部完成为止,有时工作量少,可能0点前就会下班,正常情况下是工作到第二天早上七点,有时工作量多,可以干到第三天的0点。
夜班的卡难度确实比白班的稍微低一些,倒不是说原画的质量差,主要是要求低,有时候乱画画崩了,动检都让你通过,本来我们对画崩是非常介意的,何况当时2015年,画的都是我们当时特别期待的新番啊,可是领导越催越急,后来就只好同流合污了。(实不相瞒,铁血高达崩的原因找到了)
也许许多人看到这里会嗤之以鼻,用鄙夷的眼光看待我们这些要钱不要职业道德的“奸商”,然后猜测我们借此牟利了多大数目的天文数字。
然而实际上,我最拼的一个月,也只赚了一个月三千多,比我早来一个月的同事则是五千。
这一个月,每天“晚起早睡”,经常连续通宵,几乎每一天都是醒了就吃晚饭,然后上班,吃夜宵,然后吃早饭,下班,睡觉,睡醒了又是第二天的晚饭时间,根本没有自己的生活,更不可能去画画提升自己。
后来的新老板是东北人,我和他的一次谈话中了解到,曾经他们那一辈的动画师更加凄惨,他们以前在吉林的某家外资动画公司,老板是韩国人,十几个员工挤在一个公司宿舍里,床前放着透光台,每天不眠不休的画卡,老板会给他们发一种提神的药物,吃了就不想睡觉,能连续工作两三天,困了就躺床上,睡一会就会有主管来催稿,然后又爬起来继续画,员工不许回家,只许住在公司,后来有不少人猝死,这个黑作坊关了,黑心老板不发工资,跑回韩国了,有的员工因为没拿到工资,绝望自杀,我们老板算是幸运的,他坚持了下来。
这事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希望不是真的,但我很难说服自己,而且在那个年代,恐怕这样被人遗忘的事还多得很,只是大家都不想揭开伤疤罢了。
说到“新老板”这里大家应该明白了,我后来辞职了,毕竟那种“776”的工作实在不是人过的。

再回到2019年初, 我刚开始培训分部新人的时候。
他们初入动画行业时就一直没消失过的那种冷漠、忧郁、悲观,和我初入动画行业时的那种激情、冲动、乐观,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觉得这真的不是他们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我,那时的我把这个行业想象得太美好了。
“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鲁迅。
“美不是什么,而是我们刚好可以承受的恐怖的开始。”——里尔克。
这两句话在我上学的时候就耳熟能详,可是我把它们套用到了整个社会的各行各业,却恰恰没有联想到我们心中的圣地——动画业界。
当我开始培训新人的时候,我已经是入行4年了,我自认已经看过了这一行许许多多的黑暗面,所以我那时的态度只比他们更加冷漠,之所以还会和他们谈起“梦想”,仅仅是自己心里的那一份悸动还没有彻底熄灭。
但是,为什么还没入行的人就会有那样的态度呢?
经过交流后,才发现他们都是从网络、认识的学长前辈那里听说了动画业界的情况,也是从我毕业后的那段时期开始,做网络自媒体的人越来越多,包括在b站也有专门做动画科普的UP主,所以他们经过长期的了解,逐渐对动画业界产生了一层疑虑。
我想,这正是为什么他们一入行就有我2倍的单价吧,因为他们不是那么好割的韭菜,而入行时的我连韭菜都不如。
还有一个关键要素,我当时画的是日本动漫外包,而他们画的是国产动漫外包,监管力度上有很大的区别(当时甚至可以画到日本成人里番),盈利也有很大的差距。

2016年,当我辞掉了第一份动画师工作以后,去做了一份Flash动画师的工作,内容是制作类似于“飞碟说”的小短片,一个月有6000的固定工资,朝十晚五双休,并且几乎不加班,同事还都是好看的小姐姐小哥哥,算是过了一段好日子。
但是这份工作并不能满足我,同事几乎全都是“现充”,而我却是个“二次元”,平时的话题往往会出现代沟,我聊动漫的时候,别人可能聊到韩国偶像剧去;聊电影的时候,我想的可能是《指环王》,别人想的却是《小时代》;聊歌曲的时候,我想的可能是,别人想的却是……
而且制作的flash动画的质量要求也很低,几乎可以说是毫无技术含量,任何一个学过一段时间flash软件的学生都可以做,唯一的难度来自于领导的审美挑刺,这种“作品”不但无法提供成就感,而且无法提升能力。
所以我摸鱼的时间越来越长,开始消极怠工,再也不容忍领导那低劣的审美观,拒绝修改我做的动画,两个月后被解雇了,但我一点也没觉得可惜。
之后我去了无锡一家动画工作室,老板就是我之前提到的那位东北老板,公司规模虽然不大,但是老板非常善良,而且年轻有活力,他有着不亚于国内任何一位知名作画大佬的技术,也有着理想抱负,开出的单价也比我之前那个公司高了两倍以上,画一张可以有5.5元。
最关键的是,从他这里,我进入了无纸动画阶段,并且接触到了国漫、美漫,也是在这里首次接触到了第一原画。(注:原画分为一原和二原,一原是主要动作的创作者,二原负责清理草稿)
初入行的公司是一家经营了十多年的大公司,据称有上百名员工,但他们只接日本的活,业务最高只到第二原画这一层,而我新进入的那家工作室刚刚起步,只经营了一年半,员工只有二十多人,并且接受任何工作,包含了中日韩欧美。
在这里我找到了不少知己,大家都有共同语言,都有共同的动画梦,即使工作辛苦也依然能苦中作乐,就像一群乐观的小鱼被困在浅滩相濡以沫,有着逆天改命的中二冲劲,即使无法相忘于江湖,也要靠自己杀出一片血海。
在这里,老板不是来监管我们的,而是我们最好的老大哥,很有匠人精神,我们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他,他会亲切地告诉我们,于是我在一个月内就学会了无纸动画软件Retas,再加上本来就有手绘板的使用经验,第二个月就上岗,并且月薪直接就有四千。
接着,我第一次接触到了国漫的制作,这令我重新燃起了民族自豪感,在这里参与的每一部国漫,它们的名字都足以令我感到骄傲。
我接触的第一部国漫正是《一人之下》第一季,而且卡袋里还能看到日本人画的“一原”,这个事实似乎很多同行都选择了自封自口,以至于“中日合拍”这四个字还能恬不知耻地留在百度百科《一人之下》词条上。
而我偏要说出来,日本人画的原画根本就不能用,崩到什么地步根本无法形容,如果不是当时上头要求绝对不可以泄露,否则早就被贴出来骂了。
我们接到的正式一原是中国公司重新绘制过的,也就是后来电视上播出的,因为被日本公司坑了这一把,不但工期紧张,而且资金亏损,最终成片的质量是远远低于预期的。
后来一人的导演也上过节目声明,具体的可以自行查找,b站就有。
虽然如此,我们还是做完了这部国漫的外包工作,此后还接触到了《狐妖小红娘》、《理想禁区》、《万古仙穹》、《灵域》、《银之守墓人》等国漫,还接触到了DC的《超人之死》(2018版)、《DC超级英雄美少女》还有某个不知道名字的的蜘蛛侠动画,同时也接触了日本的剧场版动画《午睡姬》。
于是终于有一天,老板提出要搞原创动画。
那时我们新成立的原画部仅仅只有五个人,而且技术非常菜,我是其中一个,但自觉得是菜的程度较中等的。
对于做什么动画,老板没有自己的主见,而是让我们讨论,对于开明的老板来说,这就是民主,尊重我们每个人的自由,他反对独裁统治,认为一部作品应该是大家的心血,每个参与其中的人都有权提出自己的主张。
大家都一致同意,都夸赞老板的决定是民主自由,只有我隐隐觉得不妥,因为当时我早已有过两次的合作经验,一次是在学校的动画工作室,一次是和网友,而我是工作室唯一有这方面经验的,就连老板也是第一次。
这一决定把工作室的氛围推向了高潮,我们就像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一样,各种思想百花齐放,讨论十分激烈。
有的人想做以日常生活为主的、主打演出作画的动画;有的人想做耽美古风动画;有的人想做日式的萌妹子番;还有人想做子贡番;更有人想做暗黑血腥恐怖动画;而我想做热血打斗类的。
虽然大家的意见各不相同,审美风格也都不同,但是大家都是有几年社会阅历的成人,不像在学校里的时候那样,大家都尊重彼此的看法,保留着一道底线。
经过讨论,最终还是选择了日常动画,因为本来就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所以那些被否决了的也没有觉得失望,而是积极地准备投入到制作中。
接下来是决定剧本,老板让我们每个人写一个剧本大纲,然后试着把每个人的剧本融合到一起。
大家都是很认真的写出了自己的剧本,但凡是有才华又有理想的人对自己写的剧本都是很执着的,除非是抱着纯属恰饭的敷衍态度,通常是不会轻易妥协的,何况每个人的思想都不同,让别人修改你创作的东西,就像给亲生的儿女整容一样。
分歧很快出现了,通常来说社会人早已学会了忍,但平时大家彼此之间都比较亲近,与其说是同事更像是好伙伴,不像一般同事那样保持着安全距离,说话就没什么禁忌,都是直来直往,并且这也是受老板影响的,他崇尚坦诚相见。
每个人都指出了别人剧本的缺陷和漏洞,起先还留有情面,但人毕竟不是圣人,都是要面子的,后来就发展成毫不留情地批评,再然后就是激怒彼此,情绪失控,恶语相向,人身攻击。
但老板及时终止了这个恶性趋势,大家陷入了互不理睬的沉默。
一段时间后,有的人先冷静了下来,为了共同的梦想,大家开始互相道歉,互相理解,最后和好。
但是,人与人之间真的可以只凭一句道歉,就和好如初,不留一丝裂痕吗?
大家开始了剧本分镜和人设的前期制作,同时为了维持收入,大家也在继续做着动画师、原画师的本职工作,毕竟,做这个原创动画目前是没有收益的,也没有额外工资,大家只是用爱发电。
然而,随着工作越来越繁忙,和日常开销带来的现实打击,大家的热情一天不如一天,最终,这件事几乎所有人都搁下了。
大家各有各的困难,有人已经奔三了还是单身,家里催着回老家结婚生子;还有人家境贫寒,身负病痛,必须考虑赚钱,否则别说治病,房租都付不起,最可悲的是,那病还是以前做动画熬出来的;还有人沉迷氪金游戏无法自拔,明知这样对追求动画梦想有很大影响,但就是无法戒掉,甚至开始为自己的堕落寻找合理的理由,最后自己都把自己骗了;还有的人在迷茫,自己想做的真的是动画吗,也许去画漫画更好,一群人一个月可能才把漫画一章的故事做成动画,而漫画一周就能画一章。
到了最后,那个没有经济困难也没有父母催婚的我终于也放弃了,毕竟我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剧本,用爱发电的基础就是要有爱,连爱都没有了……拿什么发电呢……
这个原创动画的计划,就像掉进沙漠的一粒细沙,被大家渐渐的淡忘了,没有任何激烈的冲突,也没有什么情绪的崩溃,它就这样卑微地死去。
老板脸上开朗的笑容一天天变得僵硬,人也变得寡言少语。
后来有一天,某件事让老板的情绪失控了,从他激愤的话语里我们得知,工作室从一开始就没有盈利过,只能勉强不亏损,全靠他过去的积蓄支撑,他给我们的薪资本就高于一般的动画公司,而不少画师的水平并不如外面那些单价低的画师,自从开始那个原创动画的计划以后更是持续亏损,如果不改变规划,工作室迟早会倒闭。
老板痛定思痛后,取消了原画部,因为人数少、技术水平不均衡,常有互相拖后腿的现象,所以原画部能接到的一原外包越来越少,后来几乎是没有了,还不如让原画师去当动画师。
然后,双休变成了单休,老板接的活也是越来越多,而且对进度的要求越来越严格,经常需要加班,还开除了几个经常摸鱼的同事。
辞职的人开始变多,工作室的氛围也越来越差,利益冲突逐渐变得越来越尖锐,拉帮结派、背后说闲话都出现了,尤其是进入工作室的新人很快被立场不同的老手拉进各自的小圈子,对立变得越来越明显。
甚至,我看到了有人为了一张5.5元动画分不均匀的小事争吵,拍桌子打架,这种事我并不是第一次见,以前在那个数百人的大公司就能看到,我曾跟工作室的老板说起过,他说:“我最烦这种,太TM俗气。”
终于,他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
我的工作热情逐渐熄灭,消极怠工又开始了,已经变得冷酷的老板找我约谈后,面无表情地劝我去看看外面的大世界,我同样面无表情地答应了。
即便这里变了味,可我曾经投入过热情,把青春和汗水播撒在这里,如果不是老板主动提出,我真的不想就这样离开,即便在这里实现不了梦想,也赚不到钱。
虽然我和老板最后的交流毫无情绪波动,可是当我拎着电脑箱子,走出工作室的大门,忍不住浑身颤抖,我没有哭,也没有言语,甚至于我可以意识到,我连面部表情也没有变化,可我踏在楼梯上的每一步,都像是在坠入深渊。
那段时间的我陷入了真正的颓废,可能我的颓废说出来会让大家发笑吧,我既不酗酒,也不纵欲,甚至游戏也丝毫提不起兴趣,我只是在大街小巷到处闲逛,夜不归宿地睡在外面,甚至有一次睡在了百货商场的试衣间里,天亮后被保安当做小偷盘问了一上午。
不过我真的很奇怪,为什么我那一次颓废虽然症状最严重,持续的时间却是最短的一次,只是失业了一个星期,我就开始到处投简历,大概因为经历的多了,已经习惯了一边在心里颓废,一边装作积极乐观吧。
之后我找到的工作仍是一家动画公司,也就是我一开始说的那家,老板让我去负责分部的那家,后面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

(因不可抗力,此处省略几千字)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我悠闲度日,原本以为我的动画生涯就到此为止了,直到有一天……
那天我在某求职网上突然收到了一条消息,是一家动画公司在招原画师,他们看到了我在网上公开的简历,所以Hr找到了我。
在那个求职网上我并没有给这家公司投简历,第一是根本没找到有他们的招聘信息,第二是从没想过自己的水平可以进得去这家公司,即便是他们主动找到我,我都觉得他们是不是弄错了,我丝毫没有自信。
但我最后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接受了,Hr发来了一份测试题,是一段动作演出,不但要画爆炸、烟雾等自然现象,还要画空翻、跑步、跳跃等肢体动作,对于我来说难度还是相当大的,毕竟我真正画一原的工作经验,也只有在以前那个工作室做了短短的几个月,之后原画部取消,我就再没有做过正式的原画工作了,仅仅是自已业余时间在练习。


我只有一周的时间画完测试题,然后经过检查,判断我有没有入职的资格,然而拿到测试题后的最初两天,我都是瘫卧在床上,茶饭不思,目光呆滞地看着天花板,满脑子都是负面情绪,偶尔突然大喊大叫,偶尔狂乱挣扎,偶尔往床上锤两拳,偶尔扇自己两巴掌,就这样持续整整两天。
不知道真实情况的读者可能很难理解我的表现,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为什么不好好把握呢,也许运气不错真的能进去这家公司呢?
但是对我来说,这家公司的门槛高得就像南天门,我以前甚至能幻想自己进入那部电影的甲方公司,却从没想过自己有可能进入眼前的这家公司,倒不是说双方的技术有多大差距,只是名望、规模的高低。
自从离开了以前那家动画工作室后,我已经整整2年没碰过正式的一原工作了,而且对方是完全陌生的上司,业界对于一原好坏对错的评价其实是充满主观看法的,也就是俗称的“夹带私货”,可以说你画得究竟能不能行,全看合不合上司的口味,对于素未谋面的上司,我只能猜测,从他们已经播出的番剧去揣摩他们的风格,这与赌博无异。
迷茫颓废了整整两天,我最终还是决定赌一把。
我打开电脑,拿起数位笔,开始在我的手绘屏上作画,这一次我没有什么压力,因为根本就不相信自己可以通过测试,只是想着尽力而为,也就不负初心了。
最终我在一周内完成了那段演出作画,然后甩下画笔,跑出去大吃大喝,到处玩耍,准备继续这样一边过着闲散的生活,直到找到新工作,或者花光积蓄。
然而,仅仅过去了一天,我就收到了Hr发来的通知。
“来面试吧,你通过了。”
我:?-?(一脸懵逼)

2019年对我来说,是一场大起大落,也是非常至关重要的一个点,这一年我终于实现自己长久以来心心念念的目标,从动画师变成原画师,这一年的经历直到现在都让我觉得充满了巧合与神奇,有时回想起来,仿佛一场电影。
原来,电影里那些梦想实现的剧情,不全是瞎编啊……
直到在现在的公司工作到了2020年,我才慢慢回过味来,原来在这些大公司当一原的基本要求并没有我过去想象的那么高,入职一原仅仅是个开始,很多动画院校的毕业生一毕业就能进入这个岗位,通过长期的学习和锻炼一步步变成大佬,当时发给我的测试题已经是正式员工测试了,如果是毕业生应聘,测试题仅仅只是一段走路的作画而已。
而我过去把这个职业看得过分高了,以为要入职原画师哪怕没有中村丰、吉成曜等大佬那样的实力,至少也要有中国传媒大学毕设作画的水平,毕竟就连一个小小的工作室,做一原都这么艰难,更何况是大企业呢?
在这家公司,我实现了我的许多个第一次,第一次以非外包的身份参与到番剧的制作中,第一次以非外包的身份绘制第一原画,第一次以公司本部成员的身份在番剧的片尾得到演职员表署名,第一次得到业界超一流大佬的指导,第一次正式签约,第一次有五险一金,第一次有国家法定节假日……
同时,公司对作画方面的严格要求、精益求精,也令我个人的技术快速提升,仅仅半年的时间,我就觉得我以前画的东西实在是垃圾得不堪入目。

成为原画师(一原),是我入行后一直以来的梦想,当这个梦想完成后,我开始回想起自己入行之前的梦想。
当我还是个动画学院学生的时候,我的梦想是制作一部自己的原创动画,不论是短片或是电影,也可以是TV动画,那时我什么都很喜欢,小说、电影、动漫、电视剧、音乐、历史、生物学、天文、物理都很感兴趣,都会去了解一下,平常自己也写了不少小说,期望着有朝一日把自己写的剧本拍成动画,自编自导自绘自编曲,而且必须是史诗级作品,要像《魔戒》、《星战》那样拥有宏大的世界观,许许多多有创意的生物、建筑,大气磅礴的史诗剧情,震撼的画面,动人心魄的配乐,还要有优良的作画……
随着入行成为动画师,这个梦想就不断的打折扣,从一开始的导演,到最后的二原……就连成为二原,都经历了整整两年,当时觉得,人生就止步于此了。
然而,经过四年在动画业界的磨炼,我在2019年下半年终于做到了正式原画师(一原),而且还是国内顶尖动画企业的一原。
一切,仿佛已经走到了顶点。

2020年初,我在新公司度过了第一个元旦,来到这里已经半年,公司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年会,在这里我们可以穿汉服、洛丽塔、JK、OL以及Cos服,气氛相当自由。
人啊,就是一种贪婪的生物,永远都不知满足,每当实现了一个目标,又会有下一个更高的目标,当我逐渐习惯了原画师的工作后,我开始渴望着创造我自己的原创动画,这个目标当然不容易实现,或许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但只要不放弃,充分利用自己的业余时间,尽力而为,总有一天是能够完成的,等到做出了概念片、实验动画,也许可以考虑去拉赞助之类的……
这些都是年初时的胡思乱想,然而当我想要去付诸实施的时候,一个新困难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准确的说,是出现在了全国人民面前。
病毒,来了。
那天年会,恰好在这个坏消息公开的前一周,公司上下没有一个人戴口罩,大家是典型的室内聚餐,散会之后就各回各家,我也买了机票准备回老家过年,然而就在上飞机前几天,病毒爆发的消息在网上传开了,大家都跑到药店去抢购口罩,我去得比较晚,只买到了一副。
那时没料到后来的疫情会变得越来越严重,所以并没有做长期待在老家的准备,没有带上我的电脑设备,只带了一个轻便的拉杆箱就坐着飞机回到了老家,而这也是令我非常后悔的一件事。
回到故乡后的一切都是那么幸福,过年,吃年夜饭,甚至是久违的和父母一起看完了春晚,上一次完整的看完春晚大概是在小学了……
随着疫情的不断扩散,看着网上铺天盖地的消息,一切都开始变得越来越糟糕,各个小区开始封锁了,出入要严格检查,电影院被关闭了,我盼了好几年的《姜子牙》撤档了,股市开始疯狂下跌,我父亲就职的公司也堪堪面临倒闭,而我这段时间却什么也做不了。
直到有一天,我妈妈所在的医院需要两名护士去重症监护室照顾病人,我妈报名去了。
没错,我母亲是一名医护工作者。
学医的和搞动画、搞文学的似乎一直以来就有某种冥冥中的联系,日本动漫的“祖师爷”手冢治虫是学医出身的,最后去搞动画了,还画了个医学漫画《怪医黑杰克》,鲁迅是学医出身的,最后去写书了,还写了篇《藤野先生》来怀念他的医学老师。
当我妈妈去医院复工的时候,她对我说的话十分可怕,具体的话我因为心如乱麻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那是生死诀别的话语。
在重症监护室,她需要穿上防护服,进去的时候全身消毒一遍,出来的时候又全身消毒一遍,在那里要连续工作一周才能回家一次,虽然不是个大城市,但哪怕只有一个患者,她也不得不完成使命。
过去,当我还是个初中生的时候,我的学习成绩很差,再加上青春期的狂躁和叛逆,我经常和父母闹矛盾,偶尔也会离家出走、试图自杀,那时我唯一的优点就是美术稍微好一点、课余时间写了些乱七八糟的小说罢了,那时候我的母亲对我很失望,每天都要把我说得一无是处,虽然她说的也都是事实,但她时不时地会说出一些很伤人的话,要么是断绝关系,要么是叫我去死,而我父亲是负责唱白脸的那个,他通常不会骂我,还很支持我写文章,还给我报了素描班。
其实父母都很清楚为什么我的成绩那么差,我小学一年级就换上了鼻炎,这个病可能要跟我一辈子,到现在也没有治好,除此之外还有皮肤过敏、哮喘、抽动症……像我这样毛病多的孩子,如果碰到个负责的班主任,或许还有救,然而事与愿违,我的班主任非常讨厌我,就因为我最开始得鼻炎的时候常用手擦拭鼻子,弄得鼻子黑黑的,她就觉得我不讲卫生、没教养,叫我“脏小猫”,让同学们远离我,不要传染,其实……鼻炎根本就不会传染。
这些太过久远的事情就不去深究了,总之,从小学到初中,我的妈妈都一直在用最严格的方法鞭策着我,也许是在医院工作早已见惯了人间的残酷,从记事起开始她就会和我说一些“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故事,甚至骗我说要生个亲弟弟来和我“抢母爱”,那时我不过是个2岁的幼儿,自私是刻在生物基因里的,我那时甚至想到了如何去把我那个未来的弟弟淹死在马桶里。
可是这些都没能让我成为一个心灵强悍的人,我最终还是在小学班主任多年来的教导下,变成一个自卑内向的初中生,过了很长时间才走出那段阴影,逐渐恢复开朗的性格。
直到初中毕业前,我看了韩寒的《通稿2003》,受到了激励,决定了我的梦想,就是我最喜欢的动画,于是我考进了一家动画学院,并且向我父母承诺,绝对要在这条路上坚持下去,他们终于开始支持我。
后来,动画学院院长组织了一个动画工作室,一共只有五名学生,我阴差阳错的因为在墙上涂鸦,被风纪委员抓进院长办公室,然后就莫名其妙地被选上了。。
再后来,工作室参与了一场规模很大的比赛,我们拿了特等奖,颁奖人还是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一位老艺术家,从他手里激动地接过奖状时,并没有想到,这第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两年后这位老先生便离开了人世,令人遗憾,中国又逝去了一位大师。
这段时间里,我和父母的关系逐渐从对立走向和解,甚至给我妈妈安利宫崎骏成功,她开始迷上了老爷子做的所有动画,后来还给她安利了手冢的《怪医黑杰克》,她直接就成了黑杰克医生的迷妹,从那以后,她就很少骂我了,也许这就是度过青春期和更年期后最好的结果吧。
可想而知,这样的母亲要去面临危险,我的心里有多么难受。
那时的我又一次陷入了迷茫,并且开始思考一个终极问题——我为了什么而活着?
我就是为了动画而生的。
那么,动画的意义,是什么?
我们做动画,一不能治病救人,二不能保家卫国,三不能发明科技,四不能抵抗天灾,我们做的东西,仅仅是娱乐、是能看不能吃的、是满足人们视听享受的吗?
这是个无解的问题,存在即合理。
也许我们动画师能做的最基本的,就是坚守自己的岗位,不让中国动画市场全面崩溃,使我们的文化阵地被日韩欧美攻陷,让经济不至于那么快瘫痪。
再高大上一些,动画人做的是文化,是传承中华民族的思想,人如果只是吃饱肚子,却没有思想,那仅仅是活着,如果人有思想地活着,那才是生活。
在家闲置了半个月之后,我们公司开始在线上“复工”了,我用着老旧的、接触不良的手绘板和家里的XP系统台式机,开始工作,后来,那些新番也都没有拖档,反而是日本动画界在疫情扩散后,许多番剧开始停更。
到了今年的2月9日,复工,2月底,我们公司发布了复工通知,我又一次告别了父母和故乡,回归岗位。

假如,可以回到今年初?
我是个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者,唯有今年,我希望相对论可以被推翻。
如果我回到年初,肯定会把我的手绘屏和电脑带回家,说得高大上一点是为了更好地工作,其实只是单纯的喜欢画动画,哪怕摸摸鱼也好啊。
但是,历史是不可假设的,时间也不能逆流,不论我怎么幻想,都难以说服自己。
回到过去,我们可以解决有很多问题,但最大的问题就是,我们回不到过去。
从一开始,我考虑的就是眼前和未来。
假如,回不到今年初,回不到过去的任何时候,我也毫不后悔,这一生的决定。

愿每位中国动画人都可以不忘初心,坚定向前,与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