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梦凝录 040 山河染血（三）
蓐收当时说了什么？华策闻言陷入回忆。
当日袁绪用计将蓐收引进了虎啸谷中，两边山崖上埋伏了妖族的弓箭手，蓐收见状便知自己今日要命丧此地，脸上却毫无惧色，反而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对着站在山崖上的华策闲聊起来，“华策，我在虎牢关打了这么久，这关内城池也多次易手，但是看来今日，你是要给我一个痛快了，既然如此，可否下来一叙啊？”
当年华坚战死，华策临危受命驻守虎牢关，与蓐收大小战役已数不清多少次，他心知今日蓐收绝对逃脱不了，想起这两百多年的无数次交手，心下也不禁有些感慨，便要听蓐收的话下谷一叙，却被一根棒子拦住了去路，蓐收看向棒子的主人，只见是一俊美男子，穿着麻布衣服躺在树枝上，手里拿着个桃子啃，口齿不清地说道：“你下去和他一起陪葬吗？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引到这里来，你这一下去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怎么和陛下交代？”虎族可是妖族中战力最强的一族，华策更是陛下最为倚仗的武将，若是让他下去，结果被蓐收劫持了、或是被杀害，那他袁绪的罪过可就大了。
华策闻言便也不想着下去了，仍旧站在山崖上，对着蓐收道：“蓐收将军，若是有话，便在这里说吧。”
蓐收不屑嗤笑一声，“到了这个地步，仍旧这么谨慎周全，袁先生当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啊。”话中带着些鄙夷不屑的意味在，弦外之音便是在说袁绪胆小贪生，袁绪明白他意思，也不恼，“蓐收将军当年用了一个女子便让虎牢关守将丧命，如今身陷绝境仍旧泰然自若，还能想到用激将法，袁绪武艺太差，又怎能不小心谨慎呢？这天下你争我抢，说到底要活着的人才能执掌，不是么？”若是当年的华坚仍在，有华氏兄弟一同镇守虎牢关，虎牢关又怎么会多次易手？杀蓐收又怎么会变得如此艰难？
蓐收沉默半晌，最终叹了一口，“虽然不屑阁下做法，但是阁下所言，却是不假。”随后看向手握长弓的华策，“时至今日，我已无退路，袁先生神机妙算，我等陷于山谷，你们居高临下，只是巫族死战，明知绝境也断不会放弃，只希望华将军手中长弓，能给我一个痛快！”蓐收说着转过身看着身后的巫族战士们，振臂一呼，“千秋霸业，巫族死战！”
那些战士们身上都是伤痕血迹，但是听到蓐收的话，都纷纷举起手上兵器，大声呼喊，“千秋霸业，巫族死战！千秋霸业，巫族死战！”呼喊声震耳欲聋，袁绪见到这模样不禁皱眉，把手中没啃完的桃子随手一丢，翻身跳下树枝，走到华策身边，“华将军，动手吧，再等下去，恐怕有变。”他早对巫族的战斗意志有所耳闻，但是看到他们在绝境之中仍旧有如此士气，敬佩之余，不得不担心，或许真的有可能被他们杀出一条血路来，那可真就功亏一篑了。
华策点点头，随后扬起手，“放箭！”
疾驰的箭矢如同雨点般呼啸而下，华策在前线与巫族交战许久，命人研制出了可以重伤巫族的兵器，哪怕蓐收身为祖巫，面对被淬了蛛毒的箭矢，也只有受伤的份。谷底的巫族战士奋力抵挡，但是最终不是占尽优势的妖族的对手，何况虎族士兵多是跟随华坚华策征战沙场的，如今能为华坚报仇，自然不会手软。华策张弓搭箭，箭头瞄准了奋力厮杀的蓐收，随后眼眸一紧，拉满的弓弦猛地松开，箭矢便如流星一般疾驰而去，蓐收似是有所察觉，微微侧开了身子，那箭矢便偏离了心脏，射中了肩胛处，蓐收咬牙将箭身砍断，之后便继续厮杀。
只是受了伤的蓐收动作并不如之前灵活，加上多日来的征战，身体已经极其疲乏，于是身体上的伤痕便越来越多，而跟随他的巫人也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终于，只剩下蓐收一人。
蓐收转身回望血路，遍地箭矢尸体，谷风刮来浓重的血腥味，蓐收终于支持不住，跪倒在了地上。确认巫人已经再不能做什么，华策才带着人下谷，袁绪看了看，便也跟着下去。
感受到眼前昏暗的光线，蓐收勉强抬起头，看着手执长弓的华策，凌乱发丝下的嘴微微勾起，“这场景，好熟悉啊……只不过，当年我是站着的，你哥哥是在地上的。”
“还有遗言么？我尽量帮你转达。”
蓐收沉默半晌，“你手里那把长弓不错，虽然如今你我不过一步之遥，但是杀我的时候，就用它吧，就当是完成我一个愿望。”
华策神情复杂地看着蓐收，虽然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却还是点点头，袁绪则是一直在旁边看着，紧盯着蓐收，以防他在这种时候再耍什么花招，但是蓐收却明显没有那个心情，忍着身上的疼痛，深吸一口气，“转告我小弟……当初给他的那张弓，可以烧了。”随后华策便闭上眼睛，微微勾起嘴角，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华策点头承诺，“如果我能活到那时候，有机会我一定转告。”
弓弦拉满，箭矢飞出，穿过蓐收的喉咙，血液飞溅，随后倒下，再不曾醒来。
奢比尸听着蓐收的话，站在一旁，沉默良久，握紧拳头，半晌才道，“多谢你。”
华策仰躺着，看着湛蓝的天空，感受着夹杂着药草味道的微风，淡淡开口，“带句话而已，没什么好谢的，况且蓐收和翕兹都死在我手里，来日在战场上，或许你，也会死在我手里。”
“我谢你，是因为你保全我四哥最后的尊严，当年令兄死后，尸身如何被我四哥凌辱，我略有耳闻。”
华策这才正眼看他，良久才开口，“如果你们祖巫能有人活下来，我希望是你。”
“多谢，如果妖族有人死了，我也希望是你。”奢比尸说罢便转身离开，华策看着奢比尸离开的背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便闭上眼睛休息。
奢比尸回到自己的住处，却见到帝江身边的人站在自己帐篷外面，不由得一愣，随后神情凝重起来，“大哥叫你来的？”那名使者对着奢比尸一行礼，“十二爷，六爷已经从酆都归营了，二爷吩咐，请您带着医庐里的所有族人去西边汇合，参加战斗，不论伤重与否，都要在三天后按时归营，这三天中不会再有伤兵送来这里了。”
兵力已经低下到不得不让伤兵上战场了吗？奢比尸皱着眉头思索，“好，只是这里毕竟是凝姑娘主事，我还需知会她一声。”
“十二爷万万不可！”那名使者听到奢比尸的话，连忙阻拦，“二爷特别交代了，这事只能让咱们族人知道，神魔或是妖族，均不能知晓此事。”
奢比尸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在战场上，兵力部署本就是极机密的事，若是此事泄露，那么就等于昭告天下巫族已经没有兵力了，不仅会打击本部士气，还会让敌人有机可乘，或许提前发起总攻，使巫族面临灭顶之灾也说不定。想通这点，奢比尸便打消了告诉凝水的念头，随后借着查看巫人伤情的名义将此事告知了所有在独丘医庐的巫人。
料理完事务，奢比尸看着西边阴沉的天空，心情也变得十分阴沉，他隐约能感觉到，这场大战绵延二百余年，是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了，而夺得胜利的并不是巫族，此去归营，大约就是决一死战了，不论战果如何死伤如何，可以预见的是，在从此以后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巫族将会十分衰弱，整个北陆都将笼罩在战败的阴影之下，重整旗鼓之日并不可期。
自己或许也会和四哥还有十一哥一样，为了巫族的霸业战死。
若真是为了霸业战死，倒也没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大哥和巫族能够雄霸天下，奢比尸自信有那个觉悟为之牺牲，可是现实并不是这样的。酆都被屠，族人凋零，他们从最初南下变为北退，明知再怎么战斗也不过是徒添伤亡罢了，却怎么也无法收手，巫族像是被人下了诅咒一般，战与不战都是死，但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重情义的四哥会把自己的未婚妻送去敌营，只为了使美人计？为什么一向温柔的二哥也会眼看恩人遇险，却作壁上观，只为了渔利？
好像自从战事起来，奢比尸的世界便发生了变化，有小的，有大的，他不知道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但是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现在巫族和他的哥哥们，已经和他从前印象中的，大相径庭。
奢比尸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天空，想起那个在天上的女子，眼里流露出了脉脉温情。青姬坚强，倔强，法力高强，十分美丽，在东海时，她用尽全力将奢比尸推开，奢比尸看着在旋涡中眼神坚定的女子，先是诧异，待到之后反应过来之时，整颗心都已经系在她身上了。
奢比尸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想着自己此去征战，大约是没有活命的可能，思索一会儿，自嘲一笑，随后朝着凝水所在的地方走去。
虚空之境的魔族，一定是有什么惑人心神的法术，你说是吧，姐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