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神樱矢特别篇： 鱼、半神与象征幸福的春告日
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一位来自东国的半神。 所谓“半神”，顾名思义便知这并不是真正的神了。这类相当少数的群体无法融入人间和普通民众，又长期被高傲的神明瞧不起。大多半神都只能在天境和人界交汇的地带游走，有的还会与妖怪和其他不得志的半神为伍—— 御神樱矢，便是半神这类极其尴尬的存在。 她的灵力算不上强大，在有信仰才能掌控地位和力量的天界也并非多有名的人物。由于一些未知的原因，她距离成为真正的神明始终欠缺了一步，但跨过那一步之遥却成了最难的事情。 虽然在力量上有所欠缺，但她对自己的外表倒是相当有自信，甚至敢认定自己不会落于西国美神的下风。“如果能单靠漂亮就成为神的话，那我一定是天上人间最为强大的存在吧……”这类遗憾的想法，也曾在她脑子里存在过很长一段时间。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的樱矢倒是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成为神啊……如果真的成为神了，想必我就不得不跟那群眼高于顶的家伙打交道了吧。 那种事情，说到底也没什么实际的意义……” 虽然长着一张如同真正的神明一般的、漂亮得有些不可思议的的脸蛋，但她总是一脸不好接近的厌世神情，最高的理想就是能成天睡大觉。而她的性格又相当孤僻，最喜欢的就是人少又清净的地方。如果可以，她只希望自己能够什么都不想、也没有人打扰，就这样一直沉眠到世界毁灭的那一天就好了……
——至少在过去的几千年里，御神樱矢都一直是这么想的
。
——御神樱矢特别篇——
「鱼、半神与象征幸福的春告日」
@木希子
1
“都准备走了，快点！动作都快点！”
“赶快，赶快！我们要快些迁徙到暖和的地方过冬，不然粮食就不够了，撑不过这个冬天的！”
“岳叔，我们真的能顺利南迁吗？这个村子本来就偏僻，离最近的城镇也差了好远好远的路……据说生在这片贫瘠的土地还是丰收女神降下的惩罚，要是我们逃走、惹怒了女神大人……”
“你小子，少给我乌鸦嘴！我们已经为女神留下祭品了，女神大人不会怪罪的！”
…… 等到这位与世无争、只知道成天睡觉的半神大人注意到外界的时候，还是她最喜欢待的清净的村子出了岔子。 她向来喜欢懒懒散散地横躺在神社外的樱花树上，甚至在几秒前都还沉浸在梦乡之中——但今天的村子似乎和往常不一样了起来，向来安静的人们也变得极其聒噪。呼喊和交谈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声、物品搬动的声音和锅碗瓢盆的叮当声响使得她久久无法入眠。终于，赖了将近六十年床的御神大人终于悠悠转醒，人也像是有起床气一般变得有些厌烦。 在颇为没精神地打了个哈欠以后，她终于是往树下的方向望了过去，浅粉色的睫毛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耀眼。
——啧，麻烦。
她慢慢悠悠地伸过腿来，随即轻盈地从高高的樱花树上一跃而下，平稳着陆。不远处的村民们正搬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来回奔走呼号，但她并不想多搭理这些人。找一个安静的、适合睡觉的地方，便成了她当下最要紧的事。
——亏她还花了不少灵力，让那棵神社外的樱花树一直保持开花的状态……现在倒好，那棵树也睡不成了……
御神樱矢如是腹诽着，随后相当自然地穿过了黑压压的人群，像是没看到他们似的。赶着南迁的村民们已经穿上过冬的外套，一身短打和服的御神樱矢便显得分外违和。奇怪的是，这些人都像是没有看到她似的，谁都没有抬头望她一眼——哪怕她的面孔美丽得就不像正常的人类、哪怕她穿着一身跟小雪季节极不适配的衣服，但人们都还是一样，搬东西的搬东西、收行李的收行李，又或是招呼自家小孩儿赶路，忙得热火朝天。 然而，这种对彼此熟视无睹的局面并非偶然——寻常人类的确是看不到她的，天境的神和半身与人间也总是互不干扰的。弱小的群众们，甚至连发觉对方、触碰对方都无法做到……
——半神、半神……这样身处在夹缝之间的存在，还真是可悲得太好笑了一点。
2 这座破败的小村落里头，到底还有哪里能提供给她休息的地方呢…… 如此想着，御神樱矢的脚步便不知不觉远离了人群，来到了那座已经破败的神社之外。这座土地贫瘠的村庄最渴望神赐予他们充足的粮食，但这座供奉着丰收女神的小神社却始终给她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她移开视线，却在刚打算抬脚离开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跪在神像面前的、背对着自己的人类女孩。她的一身衣服已经破烂得有了明显的补丁，在如此寒冷的天气之下显得衣衫格外单薄，瘦小的身影似乎一直都在瑟瑟发抖…… ……身为弱小的人类还穿得这么单薄，难道不怕自己被活活冻死吗？在这个最要紧的时间，她怎么还不赶去收拾东西，反而还跪在神社里祈愿……她是哪家的孩子，怎么没有家长管管——
——“祭品”。
当这个词汇闪现在脑海的时候，樱矢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动了一下，不安的情绪忽然在心中涌动了起来。她想到了许多关于活祭品的习俗和传闻，以及一些祭品死在她眼前的碎片画面……
——岳叔，我们真的能顺利南迁吗？据说生在这片贫瘠的土地还是丰收女神降下的惩罚，要是我们逃走、惹怒了女神大人……
——你小子，少给我乌鸦嘴！我们已经为女神留下「祭品」了，女神大人不会怪罪的！
…… 将年轻的姑娘牺牲并献祭给神明，已经是很久以前被淘汰掉的陋习了。正经的神是绝对不会接受这种祭品的，这个小村庄到底是有多落后…… 那道跪在神社中央的身影在她眼中摇曳着，而御神樱矢也对这个无辜的少女生出了一些罕见的同情心来——可怜归可怜，但人间的事情并非她一个小小的半神可以干涉的。她没打算多管，却还是心中隐隐感到有些奇怪…… ——这个女孩，似乎并没有被锁链栓住，或者铐在小房间里。按照以往的习惯，村民都是要做好加固防止祭品逃跑的……
这个家伙、不会蠢到自愿成为祭品吧？就为了这个一钱不值、又穷乡僻壤的村子？……
她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但在神社外也只能看到一个并不清楚的、一头普通褐发的背影，于是心下的疑虑和好奇心愈发旺盛了起来。这座神社的氛围本能地叫她觉得有些不舒服，但樱矢在犹豫了片刻过后，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没关系的，只不过是看看而已……难得出现了能让她有些在意的事，就当给自己这么多年来日复一日的生活找点乐子吧。
这样想着，御神樱矢终于迈进了神社，缓缓地朝着女孩的身影靠近了。她的鞋是没有声音的，就如同最敏捷的猫一般轻盈——但她才刚走到女孩的身后，这位背对着自己的少女便缓缓起身，随即猝不及防地朝她回过了头来。 ——四目相对之下，她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以及这个女孩极为特殊的瞳孔的颜色。令她难以置信的是，
那居然是如同曼珠沙华一般鲜艳如血的、摄人心魄的红……
这一回头的动作几乎让樱矢呆住了，罕见的赤红瞳色更是使得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红瞳的少女对她张了张嘴，原本黯淡的神情瞬间就亮了起来——在御神樱矢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对方便已经朝她扑通一声跪下，随即重重地磕了个两个响头。 ——这是在做什么？这个村子里的人难道习惯看到外乡人就要下跪吗、这到底是…… 就在御神樱矢被这套行如流水的动作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对方就已经抢在她作出反应之前凑近，亮得不可思议的眼神也朝她看了过来。她的目光是相当炽热的，甚至还带着一股显而易见的强烈情绪：那样明亮、那样不可思议，又是那样地惊艳……
“请问、您是来救我的吗……尊敬的、「丰收女神大人」……?”
3 御神樱矢的大脑像是电线短路般地宕机了一下，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但对方就已经反应极快地爬到她跟前，随即便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一大堆话来：她先是讲自己家住何处、母亲是谁，接着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今年罕见的严冬、诸位乡亲父老的不易和南迁计划的先苦卓绝，最后求求她大显神通，救救这些身处在不幸之中的人们…… “女神大人，您能够答应我、至少让大家熬过这个冬天吗？只要您降下恩赐，我可以心甘情愿地为您献出生命，我的一切都是您的东西，大家也都会对您感激涕零的……求求您了、女神大人！” 御神樱矢表情复杂地看着她，一时间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能看到我……但是，旁人可都是发觉不了我的存在吧。你不觉得我是妖怪，而且还不怕我？” “我为什么要怕您呢，女神大人！您肯在我们这个小小的村子现身，就已经是天大的荣幸和恩典……” “……真是好笑。你怎么一下就能认定，我是你们要找的女神呢？” “那、那是因为……您的外貌和气质都不是普通人，您一定就是神明大人，不会有错！” 对方的态度诚恳得叫她有些语塞，而御神樱矢也只得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随后不断地抛出反问，试图将她先入为主的的错误认知纠正过来。但对方坚信她就是自己和众人一直侍奉的丰收女神，甚至还给所有不合理的地方想好了借口…… “如果要说，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您的话……啊、是不是因为，我是被女神大人选中的？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说我是特殊的那个……” “……特殊的那个，是指什么？恕我直言了，小姑娘……在这个节骨眼还不赶着离开，你到底是不是被他们推出来的祭品？” “——当然不是！我怎么会是祭品，我只是在为大家未来的幸福祈愿……” 面对如此答复，御神樱矢终于是松了口气，心下也变得更安定了一些：或许，她还真是一个信仰女神的好孩子，只是恰巧有些灵力，所以能看到自己呢？或许来这边祈愿是因为信仰和好心，而她的母亲现在估计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然而，女孩接下来说的话却狠狠地打了樱矢的脸。她喜笑颜开地表示，自己是在大家犯愁叫谁留下来侍奉女神的时候，自己主动站出来的。他们夸赞她是勇敢的人，告诉她
“这是你的使命和职责”“你的出生是为了侍奉伟大的神，你是最幸运的，你是被神所选中的神女”
一类赞美词，她真的很高兴能帮上大家云云…… ——樱矢没想到，世界上真有这么傻的人。自己穿得破破烂烂的，还一脸亮晶晶地说她想要拯救大家，认定这是自己的职责……等到冬季最寒冷的时刻来临，她马上就要在极端的低温下活活冻死…… 这种洗脑言论实在太过拙劣，到底是她真相信了这样荒诞的话术、还是她自己另有想法，一切都是不得而知的。说得这么好听，但神女不也还是祭品吗？在神社中为大家祈愿着逝去，不就是那群活祭品少女最后的宿命吗…… “女神大人，您知道我吗？我叫红叶，是从绿叶湾那边的小河里飘来的孩子！娘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刚巧看到了我，于是就好心把我抱起来了……娘一直都没有孩子，我的脖子后面又有一尾鱼的胎记，于是她才认定这是丰收女神赐予自己的孩子，然后把我收养起来了…… 既然我是您赐给娘的孩子，那女神大人也算是我的母亲了！您的恩情是还不完的，红叶必定要肝脑涂地地报答……” ——“母亲”这个词汇，让樱矢没忍住抽了抽嘴角。 “真是谢谢你了，小姑娘……好吧，或许我该叫你红叶才是。我对你的这些话表示感谢，但是我还不想做母亲，麻烦你别这么叫我……” “那、我要怎么称呼您合适呢，女神大人？” “……姓氏御神，本名樱矢。叫哪个都可以。” 樱矢耸着肩如实回答，而红叶则咂了咂嘴，露出了一副苦恼的思索神情。 “那个、大人……您的名字、是不是跟书上记载的女神姓名不太一样啊……”
——别搞错了，我可从没有说过自己是丰收女神。如此认定只是你一厢情愿罢了，怎么像说我在骗你一样……
御神樱矢有些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却在刚想承认下来的时候感受到了一股满怀期待的视线——她的眼光太过炽热，甚至叫御神樱矢心下感到了一阵难以言说的恶寒。 “难道说……神的真实姓名，是不能被普通人知晓的？您之前给我们说的都是假名，这才是御神大人真正的名字吗？” …… 这孩子，还真是傻得没救了。 御神樱矢心情复杂地看着红叶，忽然觉得她的确是个可怜人，至少在自我脑补的方面挺厉害的。明明是个倒霉的祭品，但她却像是对自身的苦难一无所知似的，眼神明亮得就像最清澈的湖水一般——这家伙，到底是怎样做到被卖了还能摆出这种乐观态度来的…… 如是想着，樱矢对她的同情便又多了几分。但红叶的这张嘴却逐渐破损了她罕见的同情心，几乎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冲她输出长篇大论，又反复求着她救救大家，丝毫不懂消停——无论她再怎么可怜可悲，人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于是乎，御神樱矢毫不留情地打断了红叶的话，随后将她最后的希望直接抹杀。 “别想着我会帮你了，小姑娘。我只是区区半神之流，根本不是真正的神。我没有能力让所有人活下来，也做不到让冻死的幼苗起死回生，更是无法给予你们熬过这个冬天的食物。想办法尽快南迁，就已经是你们最好的选择了。” “怎、怎么会……！御神大人、您怎么会只是半神呢、你看着都不像……” “不信的话，你就试着碰碰我吧……普通人类能看到我已经是奇迹，想要触碰到半神是绝对不可能的，红叶。” 御神樱矢朝着她伸出手来，于是红叶怔怔地将手指搭了上去。在仅仅一瞬的时间里，她真切地感受到了那只白皙掌心的柔软触感，甚至连樱矢都极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但是很遗憾，这个奇迹很快就转瞬即逝了。红叶的手指随即便穿透了她的掌心，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泡影。 红叶失望地瘫坐在地，而樱矢则默然地将手收了回来。她原本还试图安慰红叶些什么，但说出口的话却有些变了味。 “人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应该想办法自救，而不是仰仗所谓的女神来庇佑你，红叶。你真该想想，为什么他们不在南迁时候把你带上，而不是在活命的紧要关头把你撇在这里？如果我没有发现你，就凭你穿的这身破烂衣服，估计今晚就要被冻死了。” “不、不是这样的，御神大人……！他们都是我的家人，是我自己要留下来的！” “哦……原来欺骗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就是你这些的家人会做的事？” 樱矢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表情，本意也是想在自己陷入下一轮休眠之前点醒她、让她有个出路可找，却因为语气的原因显得相当刻薄和阴阳怪气。见到红叶神情动摇后，她还一脸嘲讽地表示：就算她不是半神、而且有能力拯救村民们，也一定不会为了这群人出手的。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红叶？我没有义务非得帮助别人活下来，而这群自私的家伙也不值得我去救……” 湛蓝的双眸死死盯着红叶有些惊慌失措的脸庞，而御神樱矢如同傲慢的波斯猫一般眯起了眼睛，随后一字一句地说出了她最想说的那句话——
“当然，也不值得你拯救。”
整个神社陷入寂静，一时间连两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红叶没再说话，那对红眸也像被灰尘蒙蔽住光辉的红宝石一般，肉眼可见地暗淡了下来。她的眼角开始泛起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于是樱矢于心不忍地给她披了件衣服，随即有些别扭地将目光别开了来。 “出于好心，我最后提醒你一句吧，要不要考虑跟着他们南迁？我没办法帮上什么大忙，但是做点小把戏让他们以为是神罚降世，然后把你当成圣女保护起来还是没问题的……” “……非常感谢您，御神大人。但是，红叶是不可能离开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的。就算它贫瘠、又或者说有不公平的地方存在，但它也还是我的故乡，红叶永远会爱着这片土地……
而您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信仰，御神大人。就算您不是真正的神，红叶也一样信仰您、深爱您。
” 御神樱矢没再说话，而红叶则是神情庄重地再度朝着她跪下，又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大人，我其实从小就有心愿，是想要留在您的身边、哪怕是侍者也可以！从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神社外那棵永远都盛开着樱花的、高大得不可思议的樱花树上，一直都能看到一个影子在树杈上睡着…… 但是，别人都说树上没有人、还说我不正常，似乎就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您了。我懂事以后还爬过树干想去看看您，却因为某些限制没办法靠得太近……我是在今天，才第一次看清楚您长什么样子。” 她的表情相当诚恳，吐露出的心声也令樱矢有了些许动摇的意思：她的确是很难想象，自己在浑浑噩噩地休眠的这些年里，居然会有人一直都在注视着她，甚至还试图突破结界来找她…… “御神大人，红叶今年就要满十五岁了！虽然我年纪不大，但是做很多事都还算拿手，或许可以帮上您的忙！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会很高兴用后半辈子的时间侍奉您……” 樱矢半晌没有说话，只是默然着伸手想将跪在地上的红叶给扶起来，当然也是什么都没碰到。对方的表情仿佛一只被抛弃后朝着路人摇尾乞怜的小狗，卑微得令人有些不忍。 ……是啊，红叶已经被那群自私的村民抛弃，现在就只剩下一个人了。她把自己误当成了丰收女神，又阴差阳错地膜拜错了信仰——如果拒绝的话，想必她会连最后的信仰和精神支柱都彻底失去，就连熬过这个冬天都成问题吧…… 樱矢忽然有些不敢看她的脸，心下更是生出逃跑的念头：理性告诉她，寿命无限的半神不可以对人类产生感情、更不能产生多的纠葛和怜悯；但感性却朝她大声呼喊着，红叶已经被抛弃一次了，她的精神不足以支撑到她再被抛弃第二次。两种不同的念头开始在脑海里打架，而她的双脚就像在地上生根一般，怎么都挪动不了……
——啊啊、人类，弱小的、自私的人类……
——你们犯下错误、你们贪得无厌、你们忽视人间冷暖，丑陋得令人恶心。但这样愚不可及的人类但却又是那样不可思议，复杂的人性又是那样极端、极端得那样美丽……
“神早已看腻了你们无休止的争斗，红叶。祂们厌倦了重复的错误在历史上一次又一次地上演，神是不会想要拯救你们的……” 她慢悠悠地说着，却在撇了一眼满脸失望的红叶过后转过身来，随即有些别扭地开口。
“……但是，你的运气还算不错。因为我并不是神，这种自认为超脱于世的想法是那群眼高于顶的家伙们奉行的，和御神樱矢无关。”
——身后似乎传来了抽泣的声音，而御神樱矢只得颇为无奈地叹息了一声，终于在面向神社外的灰蓝色天空之时久违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4 “御神大人，这是我做的枫叶糖！您看看，是刚刚才做好的，来尝尝？” “……知道了，放在那里吧。” “御神大人，可以问您一些问题吗？普通人类碰不到您，那您是怎么能碰到寻常物品的呀？” “按理说是碰不到的，因为我不是真正的神……真正的神可以自由触碰人间的一切，但是半神不行。半神需要先给这个世界的物品注入灵力才能正常触碰和使用，而这个范畴是不包括生命体的，所以还挺麻烦……” 她拿过桌上的枫叶糖尝了一口，在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以后又很快地放了回去。 “那、如果您今后成为了真正的神，红叶就可以碰到您了？” “理论上倒是如此，但我对成为神没什么兴趣。” “是、是这样啊……那我还想问问，那棵神社外面的樱花树一年四季都在开花哦，这也是因为您的原因吗？” “……是。我需要一个给我休息的地方，你们村子比较清净，而且还有我喜欢的樱花树。” “您睡了那么久，从我记事起就一直睡在那里！神也是需要睡觉的吗？” “其实不需要睡觉也不需要吃东西，我喜欢睡觉是因为个人爱好的缘故……好了，你也该问完了吧？比起枫叶糖，我其实更需要你给我找个适合休息的地方……” “诶，御神大人不想跟我聊聊天吗，我还有好多想问的……啊，神社的偏殿其实就可以休息的！只是那里很久没有打扫了，可能要花几天时间……” ……有这个时间，那群村民都能全部迁走了，她完全可以回到樱花树上睡觉。 “算了，清扫偏殿就不需要了，你还是好好休息休息吧。我已经给你化形了几套比较厚的衣服，别再穿着你那破破烂烂的薄外套了…… 等到那群家伙全都迁走，我会继续去樱花树上休眠的。出于好心，我会给你刻好护身符和结界，到时候不要来打扰我休息就可以了。明白了吗？” 红叶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看起来不像是完全听明白的样子。而御神樱矢也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 说实在的，她真的从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今天她对红叶所说的话语，几乎都能抵得上过去百年的总和。 “只要在您休息的时候不打扰就行了……是吗？那就是说，我这几天还是可以找您讲话的……” “……是，随便你。” “真的吗、我还有很多话想跟您说……！枫叶糖、樱花玄信饼和其他的食物，我都可以做给您尝尝！” “好、好，知道了……” 她只把红叶当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却不想这正是噩梦的开始：她习惯了安静，但红叶却是极其话多和喜欢热闹的人。她总是在自己走神的时候吓人一跳，又喜欢缠着她天天讲这讲那，长久下来便实在是叫人厌烦透了。 然而，最令樱矢不能接受的是——她总是会说自己是尊贵的“丰收女神”，而樱矢则对这号未曾谋面的女神实在提不起好感来。她先前对红叶的那番苦口婆心似乎也并没有被听进去，因为她还是会试探自己能否去帮帮那些村民，坚韧得叫人难以忍受。 她数次想对红叶发火，却还是在看到对方如同太阳花般灿烂的笑颜时生生咽了回去。这孩子做的枫叶糖其实并不好吃，是有些发苦的；她也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伶俐，时常会自告奋勇地要帮她编头发，最后却笨手笨脚地把她的头发梳得四处打结；她会给自己添乱，会打翻东西，还会为了给她从河里抓泥鳅弄得浑身是泥，最后还要自己来帮忙善后…… 御神樱矢其实并不擅长和人沟通，愿意收容她、包容她的错误已经竭尽了她最大的努力。但麻烦制造得多了，耐性和怜悯便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消磨得一点不剩——在红叶鸡飞狗跳地折腾了她一整天以后，樱矢终于有机会可以独处，于是便想着倚靠在椅子上歇息一小会。她浑浑噩噩地阖上眼渐入混沌，却在听到一些细微的布料摩擦声时猝然惊醒—— 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红叶的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几乎清晰得可以看见毛孔，而对方正用一副好奇的眼光注视着她，仿佛要把她给看穿似的。 ——霎时间，一股无名的怒火从心头窜了上来，但御神樱矢还是生生把火气强压了下去。她不动声色地离对方远了些许，神情却比先前更冷了几分。但红叶并没有察觉到对方的不快，反倒大剌剌地冲她扬起脸笑了起来——樱矢这才注意到，她的衣服早就被水浸透了，头发也湿答答地滴着水，完全一副脏兮兮的落汤鸡模样。 “您醒啦，御神大人？您有交代过不能打扰到您休息，所以红叶有乖乖地不出声哦……” 红叶的手里提着几尾刚刚捞上的小河鲜，活蹦乱跳甩着尾巴上的水珠的模样更是叫爱干净的樱矢无法接受，脸也随之黑了几分。 “……你怎么成这样了？浑身都在滴水，这像什么样子？” “我、我刚刚想着，您看起来不大喜欢枫叶糖，我可以去河塘捉海鲜用粗盐烤烤……” “——我早就跟你说过，红叶！现在天很冷，结冰的河面踩着也不安全，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还是说你在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 “不、不是的！我只是想着、您或许会需要……”
“我是半神，半神不需要摄入食物！你只要管好你自己就可以了，不需要强求自己当侍者照顾我！”
当那句“不需要”脱口而出的瞬间，红叶的眼神似乎在刹那间闪烁了一下——可惜当时的御神已经被情绪冲昏了头，于是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此时的红叶终于意识到樱矢正在生气，却在手足无措一阵以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低头道歉。但那副把自己的姿态摆得极度低下的、唯唯诺诺到卑微的模样却只更叫她更加恼火，压抑了许久的情绪更是愈发不受控制——而红叶的脸上也再没有任何笑容了。此时的她仿佛一团原本热烈，却被大雪压得再无声息的、在狂风中摇曳的火焰……
“——够了、够了，别再说了！！我不需要你自作聪明地来照顾我，也不需要你给我添那么多乱，更不需要你成天女神女神地叫！！”
“但、但是……您的确就是丰收女神大人，半神也只是暂时的！如果您觉得我添了太多麻烦是可以告诉我的，我以后一定会好好改正——”
“……你这家伙，到底听懂了我的意思没有？再也没有机会给你改了，没有了！！！”
她显然把红叶吓了一跳，那张写满了震撼和仓皇失措的小脸忽然叫樱矢有种莫名的快感——
在长期忍耐所导致的压力彻底爆发以后，心中的不满和怨气只会以更丑陋的形式被展现出来，直到一切都被情绪的漩涡彻底撕裂。
“您想表达什么，御神大人……？我、我没有明白您的意思，您这是……”
“哈，果然是听不懂人话的小鬼啊……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嗯？丰收女神这个名号本身就是你们村子的人强行拟定的，与我何干？我只是一个半神流的无名之辈，对于被供奉、被当成信仰这种事压根不感兴趣，我只是想睡个好觉而已！”
“您、您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丰收女神，您会被这样称呼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我们一直以来勤恳供奉的这些年、难道都只是在浪费时间……”
“这我可就不清楚了——真正的丰收女神究竟存不存在，是你们人类该自己讨论的事！”
她的确不是所谓的“丰收女神”，但是有信仰就会有力量，神明也是会顺应人们的愿望诞生于世的。她早就觉察到了，所谓的丰收女神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女神——她这只是这座小村子里的人们杜撰的一个神的概念，又在微薄的信仰积累长久以后形成的一个半灵体而已。 这个半灵体的力量弱得可怜，甚至没法让她感受到丝毫神性的气息。破落的神社名为神社，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没有神明的空壳。她愿意默认自己就是丰收女神，也不过是想要给红叶一个心理寄托，勉强维持住她的信仰不倒而已…… ——但这份好心，却导致自己摊上了这么大的麻烦…… “那、御神大人……您其实不需要我，是吗？我一直都在给您添麻烦，也没法带给您任何价值……是这样吗？”
“是啊，你终于意识到了？既然有这份自知之明，以后就请你别再赖在我旁边了！碍眼！！”
这番话几乎是被她吼出来的，但骇人的狂怒和呼喊在倾泻完全过后便是良久的沉默，直至死寂。红叶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是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那对红色的瞳孔中显现出巨大的悲恸和难以置信的神色，眼泪也不受控制地顺着面庞滑到下颌，最后滴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她手里提着的几尾小河鲜在双手无力地松开以后砸向地面，就连眼中最后的光亮也彻底熄灭了——在悲哀和痛苦挣扎过后，就只剩下了茫然和无比空洞的神情。 这片沉寂实在太过诡异，但是当樱矢终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重的时候，红叶已经在她面前当场哭了出来，随即转身就跑出了神社。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的的冰天雪地，而地上散落的小河鲜还出于最后的求生欲不断扑腾着，满地的狼藉。 强烈的自尊心使得樱矢在快步冲到神社门口时便停下了脚步，并没有再追过去。她不想再独自回到那个空荡荡的神社，于是便回到了那棵自己最喜欢、也最长歇息的樱花树，像往常一样横躺在树杈上，强迫自己快些睡去。但红叶的哭脸、满地的水和河鲜，似乎让她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蹲在河边，将手往那冷得刺骨的河水里伸的样子……
——您醒啦，御神大人？您有交代过不能打扰到您休息，所以红叶有乖乖地不出声哦！
——我、我刚刚想着，您看起来不大喜欢枫叶糖，我可以去河塘捉海鲜用粗盐烤烤……
——您其实不需要我，是吗？我一直都在给您添麻烦，也没法带给您任何价值……是这样吗？
她的笑容、眼泪和悲喜，似乎和那些发苦的枫叶糖一般交织在一起，挥之不去、却又令人愈发心烦意乱起来。意识逐渐朦胧，而她似乎又看到了那道被遗落在神社内的、瑟瑟发抖的瘦削身影，以及她那摄人心魄的赤红瞳色——如此明丽、清澈，而又热烈的红。 5 “御神大人、我是真的很喜欢您，也很想和您一直待在一起……！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在百年以后，您都还能一直记得我叫什么，记得我们经历了什么……” 看不清脸的少女如此说着，似乎在隐隐约约之间对她露出了恳求的表情。御神樱矢沉默了片刻，随即将手掌一把拍在对方的头顶上，像是摸小狗一般用力地胡乱揉了起来。 “这个愿望我怕是实现不了，索洛尼亚。你考不考虑换一个别的什么心愿？” “这个不行的话，那、今后如果有机会，御神大人能再带我看一次天界的琉璃灯会吗？我保证不会被它们发现的，我保证！” 见她鼓足勇气才将小拇指伸过来，御神樱矢也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指和对方勾在了一起。少女顿时喜笑颜开起来，原先的犹疑和阴霾也都一扫而空了。 “那我们就说好了哦，御神大人？下次再来琉璃灯会的时候，我还想吃苹果糖和烤土豆、还想在鱼摊上捞那种亮闪闪的小金鱼……” “好，我答应你。等冬天过去，我就再带你来一次琉璃灯会……到时候，你再想玩什么都行。” 看不清面容的少女露出了满足的笑靥，而御神樱矢似乎隐约看到了她瞳孔的颜色——
那是如同曼珠沙华一般鲜艳如血的、摄人心魄的红。
——那我们就说好了哦，御神大人！
——下次再来琉璃灯会的时候，我还想吃苹果糖和烤土豆、还想在鱼摊上捞那种亮闪闪的小金鱼！
——好，我答应你。到时候，你再想玩什么都行。
少女似乎还笑着对自己说了些什么，但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模糊，身影也变得飘摇不定起来——于是御神樱矢猛地睁开眼来，但她看到却是一派静谧无比的、层层叠叠的的樱花树枝，再往上就是一片有些发暗的天空了。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终于在片刻的沉默过后恢复了认知。
……是梦啊。她刚刚看到的一切，原来都只是梦……
头痛变得愈发强烈起来，而御神樱矢只得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试图逃避如此尴尬的现实：现在的村民们已经全部搬走，整个镇子都没有人了。只要她想，就完全可以在樱花树边画一道结界继续休眠，没有人可以随意靠近和打扰…… 然而，只要她回想起自己对红叶说过的刻薄话语，心下便不免生出懊悔的情绪，焦躁的心情就如同野草一般越长越高。而红叶朝她落下眼泪的模样更是叫人耿耿于怀，几乎每次她闭上眼的时候就能看到…… 这个冬天实在太冷、太漫长了。那个会为了她跑去河里捉虾的家伙又大剌剌的，一点都不懂得要怎么保护自己…… 小雪下得逐渐凶狠，灰蓝色的天空也慢慢暗沉起来。那个会粘着她问这问那、又总是闹得她鸡飞狗跳的家伙明明如愿以偿地消失了，但习惯了独身一人的樱矢却感到了强烈的不安，又或者说“不习惯”——她忽然很怕红叶会失足跌进河里，又忍不住想她会不会在外面被冻伤、又或者真的因为赌气躲了起来，结果就死在荒郊野外了…… “这家伙，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她如此咬着后槽牙念叨着，随即飞快地跳下了树来，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在小镇内四处穿梭。她飞快地掠过无人的神社内部、落灰的偏殿和长了蜘蛛网的柜台，又奔去河边、溪流和空荡的芦苇湾，甚至连那些被搬空的茅草房都一间间找过了，却仍然没看到红叶的影子。 巨大的不安开始在胸口涌动，樱矢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已经离开了这座镇子，却也只能怀着最后的希望再去搜寻一遍又一遍，祈祷自己找到的红叶不会是一具被冻死的尸骨——但她把整个村子翻了个底朝天，最后也只能无功而返，只能默然地回到神社发愣。 ——懊悔、不安、焦躁、心悸、自责、愤怒，无数情绪在她原本空荡荡的胸口处反复冲撞着，仿佛要化作一柄利刃将她击穿。就在她几乎要陷入自暴自弃的时候，神社的最偏殿却传来了极其微小的抽泣，哭得令人心惊……
“——红叶，是你吗？我听到了，你是不是在里面！”
抽泣声随之戛然而止，而樱矢则毫不犹豫地冲去偏殿外破门而入，却没在房间里看到任何人影。落灰的檀木桌上放着一缸和环境极不适配的红尾金鱼，而那尾鱼一直相当奇怪地撞击着完全封死的鱼缸壁，甚至隐隐约约地发出了抽泣的声音…… “救、救救我，救救我！呜呜、御神大人，救救我……！” 御神樱矢望着那缸金鱼，原先被负面情绪盘踞的大脑忽地再度宕机了起来。
——是的，她没有猜错。
——求救的声音并非幻听，金鱼做出的离奇行为也并不是偶然。不知为何，红叶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居然真的在情绪剧烈波动以后，把自己哭成了鱼……
6 对于自己变成了金鱼这件事，红叶本人也很震惊。 那时，她被御神的所作所言触及到了内心最敏感的地方，却在哭着跑出神社以后茫然四顾，除了掉眼泪以外就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她边踢石子边回想着御神樱矢说过的话，却越想越觉得对方是正确的，自己的确是不应该那样不稳重；她盼着自己能想办法挽回自己和御神的关系，但丰收女神、半神和信仰这几个词又搅得她心神不宁，于是便来到了那条她给樱矢捉过小虾的溪边，一边朝河里扔石子一边心里生闷气。 “要不要回去找御神大人呢，但是她现在肯定不想看到我……啊啊、拿不准就往河里扔小石头好了！在我身边的石子都被扔完的时候，如果是单数就不回去，是双数就回去道歉……” 于是乎，她丢了一颗、两颗、三颗，最后在扔到十七颗的时候鼓起了脸来，爬起身便捡起远处灌木丛旁的石子，狠狠地朝着河的中央扔了过去——然而，倒映出她身影的小河却在波纹激荡一阵过后，变成了一位成熟女性的美丽面庞。 “你好，我的孩子……很高兴我能在这里看到你，是命运使我们在此相遇了。” “你、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你就究竟是妖怪、还是别的什么——” “不要害怕，我的小红叶……如果要说我是谁，你应该是最清楚这一点的吧？” 她的回话使得红叶冷静了下来，随即仔细打量起对方的外表来。 “这身打扮，还有头上披的纱和手里的麦穗……您、您难道是！！——” 她的笑容流露出超于常人的神性，却在红叶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便立刻就消失了。而红叶只得稀里糊涂地盯着泛起波纹的湖面，忽然感觉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都令人摸不着头脑…… “你可以回神社休息休息了，小红叶……你害怕的那个人现在不在神社里，大可安心回去。我的力量有限，做不到跟你对话太久……”
——但是，如果我们有缘的话，今后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飘荡于虚空的声音逐渐消散于冰天雪地，而红叶则半信半疑地回到了神社，樱矢果然不在这里。她捉的那些小河鲜已经被收集起来放在了大殿中央，而红叶看到那些小虾和泥鳅，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先前种种，心下也更加心虚起来。 思前想后一阵以后，她终于偷偷躲进了还没有打扫过的神社最偏殿，却在自身沦陷于负面情绪的时候忽然身体变轻，整个人都显得飘飘的——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变成了一条红眼睛的金鱼，还被一个透明的屏障笼罩着，根本就出不去…… “就、就是这样了，御神大人，幸好您发现我了！这个屏障到底是什么呀，我为什么出不来，咕……” “……这是一个灵力打造的小型结界，我来帮你解开。” 御神樱矢弹了弹手指，这个如同封闭鱼缸一般脆弱的壁垒便被瞬间击碎，化作一个个光点消失不见了。变成鱼的红叶极其不稳地在空中胡乱飘动着，于是樱矢毫不留情地抓了过来——嗯，虽然自己摸不到这个世界的生命体，但是她可以通过灵力感觉到滑溜溜的触感，的确是如假包换的真金鱼。 “真是够好笑的，变成鱼这种事都能发生在你身上……怎么样，你需不需要水和新的鱼缸？” “不、不用！我好像没有水也可以正常说话和呼吸，就是讲得有点不利索、而且用鳃呼吸真的很奇怪……咕噜……” “……你是人的时候也讲话不怎么利索，我觉得没差多少。” 樱矢毫不留情地如此说着，而她居然在一条鱼的眼睛里看到了不服气的意思，心下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起来——如果这家伙还是人的话，估计会鼓着脸否认自己吧…… “以及、红叶，我觉得我有必要跟你道歉……白天是我过分了、我不应该——” 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的半神大人忽然开始犯起了别扭，声音也小了起来。而红叶相当不可思议地朝她看了过来，随即在她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便火急火燎地开口打断了。 “——御神大人，您真的不用跟我道歉的！我其实也有错，我应该学聪明一些才是……如果真的要道歉的话，我也应该向您道歉……咕噜噜……” 鱼形的身体在樱矢手中漂浮起来，漂亮的红尾在摇曳起来的时候煞是好看。而樱矢被她的回话狠狠噎住，一时间连想好的腹稿都说不出来了。 ——这个笨蛋，为什么能这么容易就原谅伤害自己的人啊……她对其他人也都是这样的吗，还是说变成鱼以后人都傻了，真正不利索的其实是脑子…… “比起这个，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御神大人，现在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才能变回去，我不想一直是一条鱼啊……咕噜……” 红叶试图流出一滴眼泪来表达悲悯的心情，但是鱼是没有泪腺的，这个想法在她尝试过几次以后便宣告失败了。樱矢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却在下意识地想伸手安抚的时候想起了自己无法触碰对方的事实，最终只得悻悻地收回了手。 “我不是真正的神，对这方面的确是不大了解……而且，就算是作为鱼，也总有比作为人要好得多的地方吧？” “诶、这能有什么好的！说话说不利索，行动也不方便……我还惦记着那些小河鲜呢，洒洒粗盐再架在火上烤烤，可好吃了！变成了鱼还怎么吃呀，咕噜……” ——在红叶如此询问的时候，樱矢的心中突然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叫嚣了起来，像是一股骨子里的冲动在驱使她这样去做似的。她又想起了那个奇怪的梦境，那个说好了“要一起去看一次琉璃灯会”的、看不清面庞的少女……
“鱼有什么好？就比如说，摆脱人类的身份以后，做某些事情就会特别方便……红叶，你有听说过，只在月圆之夜才会出现的、由妖怪举办的「琉璃灯会」吗？”
7 琉璃灯会，其实是一种只有神怪和妖灵才能参加的祭典活动。 这场盛大的祭典位于人间和天境的交界地带，通常在月圆时的午夜十二点整开始。虽说参与的成员大多是妖怪，但诸多不同种族的、又或者是能够掌控灵力的人们，都会在此汇集。灯会上有模仿人类祭典布置的棉花糖小摊、烤土豆小摊等不同的摊位，还有各种投圈游戏和书籍杂货贩卖，热闹非凡。小摊的摊主和他们的客人大都是妖怪，但也会有少量像御神樱矢这样的半神、甚至是神喜欢光顾——但这个祭典，唯独是不欢迎“人类”前来参与的。 “御、御神大人，真的没问题吗？我可是人类啊，要是被他们发现了……咕……” “这些妖怪不会无缘无故伤害人类的，最多也就是没那么客气地把你赶出去而已。况且，你现在的模样根本就不算人类吧……你说是不是啊，小金鱼？” 红叶没忍住在空中翻了个跟斗表达不满，却也只能鼓着一肚子的气老实跟在樱矢旁边。周围有各种戴着面具的、又或是身穿和服的人经过，而红叶对于这个“有很多妖怪会来参加”的祭典也终于放下了戒备，好奇地打量起周遭来：飘飘扬扬的彩旗、被照耀得灯火通明的古朴街道，以及各种高大的诗韵建筑，各色小摊和长着耳朵尾巴的半人形妖怪们，似乎都在这次盛大的月度典礼上显现出了喜悦和热闹的神气。 名为灯会，自然是要有许多不同的花灯来相称的。橘粉色的荷花灯、鲜红的鲤鱼灯和各式异形的灯盏都高高地挂上了房梁，小摊上也随处可见正在叫卖的灯，漂亮得各式各样。被洗刷得透亮的夜幕似乎还放飞了几盏橘色的孔明灯，而周遭环境中正攀谈着、嬉笑着的喧哗声响，更是为这场灯会描摹出了几分特别的烟火气。 “外面明明在下雪，灯会里居然还是跟夏天一样，一点积雪都没有……咕噜……” “冬天的雪可太冷清了。人类不喜欢影响气氛的严寒天气，妖怪和神明也一样不喜欢。灯会的各位参与者都会贡献少量灵力作为门票进场，这些灵力会用来维持会场的温度……” “居然还能控制气温，好厉害哦……咕噜……” “没什么稀罕的，我看这些熟悉的把戏都看了不知道多少年了……喏，灯会的尽头还有四季展厅，你应该会对这个感兴趣吧？展厅里可以感受到一年四季的特色光景，比如春天的樱花、夏季的植物和秋天的枫叶……” 虽然鱼的形态造成了进食和玩耍的困难，但红叶还是坚定地尝过了各种食物，抑或是被怪味豆辣到反复后空翻滚——在填饱肚子以后，她又盯上了投圈小摊里最大的人偶娃娃，却又因为鱼形原因无法参与，于是只得死皮赖脸地求着御神帮忙。 “……真是败给你了！我先说好，这种投圈游戏是不允许参与者使用灵力作弊的，我没什么把握一定能帮你把东西拿到手……” “没关系、没关系啦！！反正重在参与嘛，愿意帮我就很好啦，就算拿不到也——” ——话音未落，一个条纹投圈便飞过半空，随后极其精准地扣在了那只人偶娃娃头上。红叶试图安慰对方的话语也卡在了喉咙里，而樱矢则漫不经心地拿过那个一只手抱不下的人偶娃娃，又带着点揶揄意味地朝她望了过来。 这个粉色头发的家伙看起来实在不像普通的妖怪，于是亏下血本的小摊老板也只得赔着笑脸恭喜她拿到奖励，敢怒不敢言的神色反倒显得有些好笑起来。 “这位大人，敢问您是何方神圣呀？一把就能套中东西的客人可真是不多，您这是……” “……无名之辈罢了，倒也没什么值得说的。” “哎哟，这位客人，您就别谦虚了！上一个来我们摊上能一把套中娃娃的客人，还是百年之前才光临过的一位半神，现在的半神可真是太少见了！那时还是我父亲在看店，一回家就说有一位粉色头发和半神带着她的朋友来我们小店，然后套空了所有的奖品……” 说着说着，小摊老板便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随即兴奋地绕着御神樱矢左看右看了起来。樱矢有些不自然地往后退了一步，而红叶还太意识到现状，只是傻兮兮瞪着突然情绪激动的小摊老板，然后吐了一圈傻傻的气泡…… “哎呀，大人！——我想起来了，您是不是姓御神来着，我还记得您呢！您的发色真是又漂亮又罕见，这么多年了都还一点没变……诶，以前跟着您来灯会的那个孩子呢？这次怎么没来？” 面对小摊老板热情得有些过分的问候，樱矢只得略显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回答。 “……实在抱歉，老板。我的记性其实不太好，其实对您说的这些都没有印象……” “——怎么会呢，御神大人！你可是那年的琉璃灯会上最有名的人物啊，不会有错的！我那时年纪还小，但也听我父亲说过你不少事情了，说各种投圈游戏和幸运挑战游戏的摊主都特别怕你，总是会一脸恐怖地把他们摊上的东西全给卷走……” 对方的言辞和口吻都是笑着打趣的，而御神樱矢却只对此感到极茫然和无所适从，心下更是生出一股诡异的的难堪和焦躁起来——与其说她对这些事情毫无印象，倒不如说，她的脑内对于自己六十年前所经历过的事、遇到过的人和太过久远的记忆，全都是空白的。
——这件事，本身就是她最不愿提及的、身为半神的痛处所在。
“好了、好了！老板，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这会还有点事要忙，可能就先告辞了……” 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她便迅速拉上还在茫然地吐着泡泡的红叶，随即逃也似地往长街的尽头去了。周遭投来的好奇眼光令她难堪，而金鱼脑的红叶还没捋清楚情况，也不理解她怎么突然成这样了……
“——跟我去个地方，红叶！有些话、我可能想单独对你说说……”
8 灯火通明而又人迹罕至的游廊之上，就只剩下了匆匆感到的樱矢和一头雾水的红叶。 “御神大人、这里是哪儿？你怎么突然看起来不太好的样子、到底是……” “……没事，我现在已经好多了。这里是金鱼游廊，普通的妖怪通常进不了这里……总之，是一个很适合看烟花的地方。” 红叶顺着御神樱矢的视线望去，随即便看到了游廊之下所倒映出的不可思议的幻影，以及波光粼粼的、如同潮汐一般漂亮的湖面。各式模样的荷花灯正缓缓飘向看不见尽头的对岸，而天空中则是放飞了许多如同星星般密集地排布起来的孔明灯，如梦如幻。 “哇、这些是……孔明灯和远山湖都可以看到，漂亮得不可思议……” “这还不算最漂亮的，估计过会儿就会开始放烟火了。如果长山的樱花当属最美，那琉璃灯会的烟花必定要排在第二……” 言谈之间，御神樱矢一伸手便将红叶捞了过来，随即恶作剧一般捧在了手心里。而红叶则惊慌失措地撞击了两下，像是没反应过来御神为什么突然能碰到自己一般。 “……珍惜今晚吧，红叶。琉璃灯会的金鱼游廊可以暂时连接鱼类一族的羁绊，能触碰到你也只是暂时的……” “鱼、鱼类一族是什么意思？我现在是金鱼、那御神大人您……” “……是樱花鱼哦。很少见的一种通体粉色的鱼类，只在灵力最丰沛的东国长山地带才有……当地的人们将樱花鱼奉为圣物和一种代表神的信仰，所以催生了由樱花鱼一族化形的半神。” “真、真是稀奇啊，御神大人居然是樱花鱼一类的……不过、既然他们把您当作神明侍奉，为什么您现在却是半神呢……”
“——因为这是身为鱼的宿命，红叶。”
樱矢的神色忽然变得相当认真起来，甚至叫红叶都没忍住怔了怔——虽然御神的脸上一直都没什么表情，但更多的还是慵懒和一种谁都不在乎的淡漠，几乎从不会露出如此肃穆的眼神……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红叶？寻常鱼类的记忆力相当低下，由鱼化成的神明也好不了多少……我的寿命几乎是无限的，但我最长的记忆极限只能留存住百年。
在百年轮回之日到来的那天，我的记忆就会被完全重置，然后回到上一个节点。
” …… 这些有关自己的情况，其实她是并不怎么乐意告诉红叶的。倒不如说，先前的御神樱矢所遭遇的情况，其实是相当差的——她原先的记忆节点是“刚刚成为新生的半神之日”，但每当她睁开眼的时候，便总有陌生的面孔无比熟络地朝她打招呼，称呼她为“御神大人”；在她茫然地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名字之时，对方往往会露出比她更加困惑的表情，随后急不可耐地朝着她说着一大堆让人听不懂的话……
——你不记得我了吗，御神？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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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们之前天天都在一起的！
——你还能记得这个地方吗，你之前很喜欢来这里逛的，还说能让身心放松下来……！
——你不会真的全都忘了吧，甚至都不知道御神樱矢是你的名字吗？不会吧、这是骗人的吧……
比起从前的完全空白和没有任何印象，偶尔能留存下过往痕迹的、一张张在记忆中模糊成一团的面容和背影，便已经是她最大的好转了。她能记住的时间节点逐渐从自己新生的那日往后推移，也慢慢地能对自己在上一个轮回中所做的事情有印象。然而，她却还是想不起任何与自己有关联的人，记不起他们的名字、记不起自己和谁做过什么。但是，一张张看不清的面容、一双双满是失望的眼睛却像烙铁一般篆刻在了她的脑子里，以及声线各异的一句句“你果然把我给忘了啊”…… …… 长生种族最怕的就是离别，而她则只能跟那些寿命百年左右的小妖结交，或是对最在意的朋友坦白记忆重置的秘密。她似乎告别过许多故人、埋葬了许多不记得内容的情感，却始终是乐意与他人结交的——直到她在某一次重新醒来的时候，身边居然放着一页写满了愤懑、不甘和恶意咒骂的信封，还把她说成了“没救的金鱼脑”、“忘恩负义的贱人”等等不堪入目的词汇…… ——御神樱矢终于开始正视自己与他人的不同，想回忆而不能的无力感更是令她感到极度的挫败和难堪。她开始整日整夜地失眠，就算好不容易睡着了，也总是会梦到许多看不清脸的人朝她伸手，用颤抖的声音哭着、喊着，求她不要忘了自己，说着“我真希望你不是鱼”一类的话——即便过往的记忆基本是空白的，但她也还是逐渐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淡泊，最终彻底成为了他人口中那位孤傲得不可一世、心中只想着自己的半神大人。
——明明不是真正的神，却还总是摆出一副神明的架子，真不知道是给谁看的……
——空有一张脸罢了，那个粉色头发的家伙！灵力算不上最强，性格倒是最烂！……
渐渐地，她能记住自己独身一人时所做过的事情，但她和朋友们所经历过的一切都像橡皮擦一样，被擦拭得干干净净了。她能清楚地记起许多恶意的辱骂，却怎么努力也追寻不上那些模糊不清的面容和嬉笑怒骂，藕断丝连的感觉也比完全的意外令人更感无力和挠心。最终，她逃离了这片孕育自己的长山湖畔地带，来到了东国的另一个彼端开始全新的生活，并决心再也不要和任何人发生联系——她开始成天地在树上睡觉，平淡的安逸生活几乎都叫她忘了“记忆重置”这个残酷的现实。她开始幻想着，说不定禁锢自己的桎梏早就消失了，她还可以再次拥有朋友…… ——但那位套圈游戏的老板告诉她，她曾经和一位少女来到这里。 ——原来她在这片土地也曾经有过朋友，却再一次地把对方给遗忘了…… 她忽然很害怕自己会再忘记红叶，害怕身为鱼的轮回会又一次重演。这个轮回早已被她睡去了五六十年，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一直陪伴红叶走完余生——她害怕自己下一次睁眼的时候，已经变成老太太的红叶在自己眼中又变成了陌生人，甚至还失望地对她叹息着“你果然把我忘了啊”…… ——这是御神樱矢一直都不愿意面对的，最残酷、也最无奈的现实。 ——她并不孤高、也并不冷漠，却总是在一次次不知是对是错的交岔路口犹豫踌躇，害怕自己又做出伤害他人的事。 ——她患得患失、她自我麻痹，她总是欺骗自己，也总是感到悲哀和寂寞…… …… 她总说红叶是个没救的笨蛋，但是她自己才是最傻的那个笨蛋…… 不知为何，她忽然颇为没出息地掉下来眼泪来，却很快在惊慌失措一阵过后迅速将它抹去了。笔尖上传来细微的触感，而那尾红色的小金鱼则贴上了她的鼻尖，像是在亲吻她似的。
“……御神大人，您怎么哭啦？如果可以的话，现在的红叶真想抱抱你呀……可惜我也只是一条鱼，我抱不到你……神也有那么多做不到的事，更别说半神和人类了。但是如果要选的话，红叶肯定一样会选择和您相遇的！我知道了这些也并不会觉得后悔，这只会让我更加珍惜和您在一起的时间，我对您的感情不会发生任何改变……真的！”
红叶的神情变得柔和起来，摇曳的鱼尾呈现出如同仙雾一般美丽而又飘渺的姿态。那对赤红的双瞳忽然叫御神樱矢有些恍惚，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格外不真实起来…… “我真怀疑我听到的这些话是梦啊，红叶。这是我做过的一个最美好的梦……我伤害过你，但是你不但原谅我、还接受了这么差劲的……你不该这么温柔吧，红叶？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您知道吗，御神大人？红叶啊，其实是村子里不太受欢迎的孩子…… 我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村里的大人很多都因为我天生的瞳色而疏远我，小孩子们也总说红叶可能是个妖怪……但是、您看，世上的种种不可能完全顺风顺水，但也不总是是坏事的。我的穿的那件薄外套就是村里的孙婆婆送的，隔壁的姑姑也会愿意给我送河鲜，还是会有小孩子愿意来跟我玩，最大的困难可能就是吃饱饭会比较困难，再加上现在的变成鱼……
但是、我遇到了御神大人，我遇到了您！没有您的话，现在的红叶早就死了，也不可能有机会看到这么美的琉璃灯会……人不能因为过往的不幸而彻底隔绝掉得到美好的机会呀，御神大人！哪怕您今后真的把我忘了，红叶也会一直赖在您身边的……只要您不嫌我烦、不赶我走，我就真的很乐意一直陪着您的……一直、一直！
” 在樱矢抬起泪眼的时候，那条熟悉的小鱼居然又恢复了人类的模样，甚至还温柔地朝自己张开了手来。夜空忽然被一道焰火上升的声音划破，无数朵大大小小的烟花霎时铺满了整片夜空。但这个孩子的笑容实在太过温暖，耀眼得叫她身后那片美极的焰火全都黯然失色了——于是她在伸手抱住她的时候不自觉地落下眼泪，静谧的金鱼游廊将命运截然不同的两人联系了起来，形成了一种名为“
羁绊
”的宝贵之物。
——御神大人，您怎么哭啦？如果可以的话，现在的红叶真想抱抱你呀…
——如果要选的话，红叶也一样会选择和您相遇的！我并不会觉得后悔，这只会让我更加珍惜和您在一起的时间，我对您的感情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没有您的话，现在的红叶早就死了，也不可能有机会看到这么美的琉璃灯会。人可不能因为过往的不幸而彻底隔绝得到美好的机会呀，御神大人……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片刻之间获得的美好会不会消逝，自己会不会又将红叶对自己说过的全都忘记了——但可以肯定的是，现在的御神樱矢已经有些地方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至少和红叶在一起的时候，她不会再感到寂寞、也不再是孤身一人…… ——是啊，人不能因为过往的不幸而把自己封闭起来。比起患得患失，她更应该珍惜和当下人在一起的日子，更应该珍惜和小金鱼相处的日子…… “谢谢你，红叶……谢谢你原谅我的过错，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甚至愿意接纳身为区区半神的我……” “您在说什么呀，御神大人！我们不是朋友吗，看到朋友开心起来、红叶当然也会高兴的！” 如同太阳一般明媚的少女又对她笑了起来，而御神樱矢又再度沉浸于她瞳孔的颜色——
那是如同曼珠沙华一般鲜艳如血的、摄人心魄的红。
8 ——御神大人，我突然不想去小摊上捞小金鱼了…… ——怎么了，索洛尼亚？之前还吵着要去呢，现在又突然改变主意了？ ——您听说过“金鱼夏死日”吗，御神大人？夏天是各种不起眼的小生命最繁盛的日子，也是鱼类的产卵繁殖时期……但是、很多小金鱼也都是死在了夏季的鱼摊上的，夏天也是离死亡最近的季节。我这样一直去鱼摊上捞金鱼、会不会是在害它们？ ——你说得有道理，但是我不认为这是你的错，索洛尼亚。万物都有各自的生长规律，金鱼即便不被渔人打捞上来也可能会因为其他的原因死去……每个生命都有各自的宿命，就像我逃不开记忆重置的漩涡一样，都只是在茫茫苦海中寻求生存罢了。 ——御神大人，即便是半神也活得很辛苦啊……这么想想，生命正是因为有限才更加美丽，我们的相处也是因此才会更加宝贵起来的。我已经想通了，哪怕御神大人在今后真的把我忘了，变成老婆婆的索洛尼亚也会陪在您身边，不需要金鱼游廊也能延续上我们的羁绊……！ ——我很高兴你能这么想，索洛尼亚。是啊，我也觉得我们的羁绊是牢不可破的……我们要一直在一起，一直、一直……
——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一直、一直……
…… 御神樱矢睁开眼来，而她的面前正是熟悉的神社大殿，一旁的红叶正捣鼓着能操控水的魔法——她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刚刚听见的对话又是梦境的内容。 真是可恶，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自从红叶有了上次变成鱼的经历以后，就发现自己的身体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她的身体里开始有灵力运转，而樱矢也罕见地对此表示了夸奖：拥有灵力天赋的人类在东国的确是极少数，只有遥远的西方大陆才稍微多见一些，还被王室贵族给基本垄断了…… “御神大人，您看！我现在已经可以操控水的流向了，生火做饭都方便了好多——” “……把我教给你的法术用在做饭上，真是浪费！你自己做的饭就自己吃，我是不会帮你吃的，听到没有！” 事实上，樱矢也还是没有想清楚红叶会突然变成鱼的理由，也想不通她究竟是纯粹的人类、还是由金鱼化形而来的妖怪，或是其他的灵体……但是妖怪在化为人形的时候，最小也是五六岁孩童的姿态啊。而且，掌控了化形的妖都是有自我意识的，怎么会变成小婴儿飘到河里、然后还给人类捡到？她在先前也的确是从未感受到红叶身上有任何灵力的波动，妖气也是完全没有…… 未知的谜团使得樱矢心下有些不安，而红叶慢慢有了灵力以后，的确是变得和从前不大一样了。现在的她能听到很多以前听不到的声音，能在村子的角落发现常人看不到的食梦兽，还经常能听到一些灵体和她对话的声音…… “红叶，你听好了！妖怪和灵体、以及其他的任何种族，都跟人类一样是有好有坏的！如果有奇怪的人找上你，或者是叫你帮他们，你不要作出任何回应、不要让他们伤害到你！要是有人威胁你就告诉我，我去替你谈判，听到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御神大人，您还是那么爱操心……” 尽管现在的生活已经趋于平稳，但红叶还是会忍不住想起原先的村民们，想到他们和自己这十几年来共同生活的种种。神社里有樱矢用灵力维持气温，但神社外却一直冷得不行，这个冬天也漫长到仿佛永远都不会结束一般。每当她离开神社外出散步的时候，一个个被搬得空空荡荡的小草屋总是会让她想起过去，想到自己是为了丰收女神大人才留下的神女…… 御神大人说，丰收女神的名号是大家强行冠给她的，和她本人的意愿无关。她活了有十五年，信仰了有十五年的女神大人其实是一位半神，她其实都可以接受——但是、她那天在河边看到的又是谁？还是说、那才是真正的丰收女神，错误地找上御神根本就是她弄错了…… 不知不觉，红叶便在晚饭后的散步时间又走到了河边。她被这些捋不清的心绪搅得心烦意乱，又恰巧想到了自己和丰收女神的第一次相遇，于是怀着些许期盼的心情蹲到了河边——水波纹荡漾了两圈，随后果真浮现出了她曾见过的那张和蔼的笑脸。 “我们又见面了，小红叶……我一直都在注视着你，我的孩子。” “您、您真的是丰收女神大人吗？我没有弄错吧，还是说您……” “是的，你没有认错，我的孩子。我就是你认识的那个丰收女神，没有错的。” 她的笑容依然柔和，但红叶却有些狐疑地眯起了眼睛来。她想到了御神樱矢对她的嘱托，于是颇有些警惕地向这位女神大人询问起了有关自己村子的事情。而对方也对她的一切问题都对答如流，完全看不出任何问题…… “您真的、真的就是丰收女神大人？如果真是如此，那您知道大家现在南迁以后的情况吗？” “是的，但是非常遗憾，他们的情况并不算太好……这个冬天比往常更冷、更漫长，能不能熬过去其实是一个未知数。” “那、那您可以帮帮他们吗？您是丰收女神呀，一定有办法救救大家的……” “我的确可以拯救他们，但是这离不开你的帮助，红叶。你是被选中的神女，只要你愿意帮助我积累更多力量，我就可以帮助他们平安地活下来。” 平静的水面荡漾起涟漪和一些奇怪的法术文字，女神的笑容也变得有些迷离起来。 “神是靠信仰积累力量的，但是村庄败落了，现在的我的力量也跟着衰减……你曾经在祈祷的时候说过，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我，对吗？我不需要你做那么多，但我需要你将你的一部分灵力奉献给我。待到我精神恢复，让大家平安便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将你的灵力，奉献给我。
换做是从前的红叶，即便是丰收女神叫她去死都是不会有任何犹豫的。在她觉得活着是一种煎熬、而面对现实远不如一脖子吊死来得轻松的时候，是信仰的力量支撑她前行，支撑她看到了一个又一个没有那么光辉的明天。她觉得自己是为女神所庇护的，未来的运气总是不会更差…… 若是没有丰收女神，现在的红叶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只要献上灵力就可以了吗，女神大人？我才刚踏入这片领域不久，灵力还相当稀薄……” “只是这样就可以了，我的小红叶。你是我最虔诚的信徒，你一个人的灵力可以抵得上整个村子的灵力浓度。如果有犹豫的话，当然也可以先回去考虑考虑……” “但是、您才说过大家的情况都不是很好！天太冷是会冻死人的，如果他们——” “哎呀，你能理解这点就太好了，小红叶……时间实在紧迫，你需要快些考虑清楚才好——瞧你的神情，是想到了御神吗？御神是不会管他们的，她只在意自己和你过得好不好，与自己没有牵扯的人都同她无关。拯救大家，得靠你我两人的力量……”
——拯救大家，得靠你我两人的力量……
“……好，我明白了。还请您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9 她向自己所诚挚信仰的丰收女神献上的，是自己全部的灵力、以及她毕生的信仰。 她偶尔也会想，如果自己拒绝了对方，那正在南迁中的大家会变成何种模样。拯救大家是不是真的如此简单，只要自己献上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就可以了——虽然有担忧和疑虑，但她的确从未后悔过自己的决定。 毕竟，在她毕生最为憧憬、最为崇拜，如同高塔一般遥不可及的神明忽然出现，甚至还邀请她与自己一同携手的时候，命运的齿轮便已经将她们牵扯到了一起，无论如何也是避不开的。 这样一个机会，就实打实地摆在了她的面前。她可以拒绝任何人，却唯独是做不到拒绝丰收女神的…… 比起丰收女神对于拯救大家的热心，御神樱矢的态度则是恰恰相反。她对此闭口不谈，也一直都不喜欢她提起这个话题。但沉默不予回应无法是她忘却这些，就只是加重了红叶心下的不安。而她也不敢将自己与丰收女神的事情说给樱矢听——御神大人，要是知道这些了会很生气的吧？如果丰收女神需要帮助的话，让她一个人来承担这些就可以了…… “女神大人，您的力量看起来、似乎比先前要强了许多……” “是啊，只是说委屈你了，红叶。这么频繁地为我献上灵力，最近似乎还又开始变成鱼了……” 在红叶下定决心要倾尽全力帮助女神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做好了献身的准备，也开始不间断地将自己的灵力悉数奉献出去了。兴许是抽离强度太高的原因，她最近已经好几次地又变成鱼，头也总是晕晕乎乎的——先前在灯会变成鱼的经历只持续了几个小时，而现在的她却可以维持鱼的状态一连好几天，甚至连御神樱矢都对此见怪不怪了。 实际上，真正让她开始感到不对劲的，其实是红叶化鱼以后的行为举止：从前的鱼态红叶还能正常说话，顶多也就是说得没那么利索。但现在的她却变得呆头呆脑的，行动也比之前迟缓了许多。她变成鱼的时间也跟着开始越来越长，就连大脑机制也有所退化，甚至在化成鱼以后只会吐出一些不连贯的语气词，正常说话都变得格外困难了起来…… ——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征兆。按理说，灵力天赋的拥有者是不该有智力退化和形态不稳定的情况，而是应该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发控制自如的。但无论她如何询问，红叶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甚至分不清这家伙是有事瞒着她，还是真的在智力退化以后人变傻了…… “你的身体已经越来越虚弱了，红叶。如果你哪天想通了，就把你遇到的困难告诉我……喂、你到底听到没有？” “御神大人、爱瞎操心……咕噜……比起这个，我其实更在意大家，南迁得怎么样了……冬天、好冷好冷，我怕……” “……自己都成什么样了，还想着别人！你给我在这里好好躺着，哪儿也不许去！” ——其实，红叶自己也知道，自己若是持续下去，或许会在灵力完全被抽干以后性命不保。但是现在的她已然无法回头，连规劝自己都做不到…… ——要是停下来的话，可就要彻底前功尽弃了呀。这是暂时的牺牲，女神大人或许还会在她灵力散尽的时候帮她活下来呢……虽然到时候，肯定是免不了御神大人的一顿臭骂吧。 “现在的你已经非常虚弱了哦，小红叶……你已经连维持人形都做不到了，却还是坚持要继续吗？你真的确定吗？” “嗯、我很确定……女神大人说过了，距离您力量恢复就只差一点点了！如果献上红叶一个就能拯救所有人的话，红叶很乐意充当牺牲的那个……咕噜……” “……好孩子，我该怎样才能感谢你的好心……”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身体内逐渐流逝，就像是灵魂被抽走的某种奇异感。但是，这次灵力运输的持续时间却格外漫长，长得她的眼皮变得越来越重，什么东西都看不清了……
“真是谢谢你了，红叶……可怜的傻孩子，真是帮了我不小的忙。”
泛起雪花的模糊视野忽然开始旋转，被抽干了灵力的小金鱼像是被丢弃的废品一般，咻地一下被掷在了雪地里。她似乎隐约看到丰收女神从河中现身、随即站在了她面前……她的身影高大得如同高山和灯塔，几乎令她这只微不足道的小金鱼感到自卑了。
——我拯救大家了吗，女神大人？您已经恢复了吗，可以帮助正在南迁的大家吗？
——这个冬天真的好冷好冷，冷得她几乎要受不了了……红叶好歹还有食物和篝火，但大家的食物都是有限的、他们……
“真是可惜了，亲爱的小金鱼……我似乎忘了告诉你，在你同意为我献上灵力的不久，那群妄图依靠南迁改变命运的人就已经死了。他们死于极端的严寒，冻成冰块的食物几乎无法下咽、甚至在死前都还在求我救救他们…… 但是没有用呀，红叶。我只是顺应了你们的期待和愿望降生于世的一个灵体和虚影，甚至连御神那样的半神都不是……多亏你的帮助，现在的丰收女神已经是一个半神体的状态了。我早就想好了，待到我成为半神的那一天，就要永远离开这块贫瘠的土地……不只有一个地方信奉丰收女神，只是你们太过贫穷、想要依靠神的力量改变自身的心愿又太过强烈而已……” 对方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但红叶的视线已经变得越来越模糊，就连理解对方话语中的意思、分辨出每个音节的读音都越来越困难了。
“反正你也活不了太久了，不如就将你的灵魂也一道献给我吧，红叶？你不是早就答应过我吗，这一切也都是你自愿的……啊啊、你的灵魂似乎远比普通的人类有价值，简直就像是被神力净化过一样，纯粹得就像圣物一般……有了它，我从半神升渡到真正的神都不是没有可能的！”
——巨大的痛苦和悲哀在她的心底如巨浪翻腾般地涌动，似乎还有什么更加重要的东西被逐渐抽走了。她很想哭泣，但是现在的红叶只是一条鱼而已，鱼是不能流泪的——她似乎在濒死的时候看到了走马灯一般的景象，但那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也没有她和御神在琉璃灯会上的坦白那样轻巧：红瞳的幼子被善良的母亲当作神的恩赐，但村民们却将她称怪物，愚昧地怀疑她会害死所有人。每逢饥荒、旱灾和严寒，抑或是其他的天灾人祸，所有人都会第一个想到那个红眼睛的孩子，觉得灾祸全都是由她带来的；孩子们孤立她、大人们唾弃她，甚至说母亲生病都是她造成的，是她克死的……
——娘、娘！红叶会想办法赚钱，会想办法去外面的镇上请大夫的，娘要坚持住！……如果不是为了赚红叶吃饭念书的钱，您根本犯不上在那么冷的天还去河里洗衣服，也不会染上风寒和咳疾……都怪我、都怪我！
——咳、咳咳……红叶、这本身就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觉得这是你欠娘的……念书呀，是为了你能认几个字，将来不要走娘的老路，以后只能靠给人做饭和洗衣服挣钱。你明白娘的苦心吗？
——但是、但是红叶不能没有娘，不能没有！您要是走了，红叶要怎么办呢……如果这就是读书的代价，那红叶还不如不读书了、就当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换到娘的健康也好啊……
——别闹性子了，傻丫头……娘老了，帮不到你什么了。就算重来一次，娘也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不会对自己的付出感到后悔。红叶是好孩子，女神大人也一定会庇佑你的……还有镇上的大家，虽然没那么好说话，但是你答应娘，千万不要恨他们，好不好？ ——在摇曳的烛火微芒之中，她守了娘整整一夜，而大雨也滂沱了整整一夜，仿佛是上天落下眼泪在垂怜她似的。最终，还没能等到红叶请来大夫，娘就已经走了，柔和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似的。而红叶只能跪在娘的床边，像是幼猫守候着年迈的母猫一般不肯离去，只是双手攥紧了娘的那只布满伤口和老茧的、已经再无任何温度的手指，哭得像个泪人。 在眼泪流干以后，她还不知不觉睡着了，甚至还做了梦，梦到自己真的请到了医术高超的郎中，而娘逐渐衰老的身体也再度变得年轻起来，就连皱纹也少了许多。和蔼的邻居大娘邀请自己上她家吃饭，做点心的阿姨给她和娘捎来了自己刚研究出来的新品，小孩子们来找她一起玩幼稚的跳房子游戏——大家和她一起欢笑，笑声就像飞鸟一般冲上了云端，笑得那样自由。 ——但是，美好的事物总是虚妄而又短暂的，最洁净坚强的花往往是最先被采摘下来的那朵，就像她早逝的母亲一般。许是祸不单行，又或许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在她刚给娘下葬的那天晚上，她的家忽然被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彻底摧毁了，课本和娘留给她的遗物全都被烧成了灰。没有人愿意帮她，大家都只是害怕火势蔓延到自己家来而已——等到抢救过来的时候，她的家就已经被火舌吞噬殆尽了，最终只剩下了一副焦枯的骨架。
——她怎么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做错了什么才会落到这番局面。
这场火灾的始作俑者，其实是一个年仅八岁的孩童。他认定红叶就是克死母亲的怪物，猜测着她迟早要把村里的大家都给害死——在同样年幼无知的其他伙伴的怂恿下，他在红叶家附近点着了火，如同恶魔一般和他的伙伴们笑着、跳着，说着“大灾星终于可以永远消失喽”一类天真得残酷的话。但那时的红叶一直跪在娘的坟前哭泣，她当晚根本就没在家里。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视为最终归宿的家在一夜之间消失，却悲哀得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红叶、这本身就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觉得这是你欠娘的……
——红叶是好孩子，女神大人也一定会庇佑你的……还有镇上的大家，虽然没那么好说话，但是你答应娘，千万不要恨他们，好不好？
……
——娘，这就是好孩子的下场吗？
——我不明白，我到底是犯了什么不可原谅的错误，才要遭到这样残酷的对待……是因为红色的眼睛还是因为周遭的不幸，还是红叶真的不够听话……为什么别的孩子没了妈妈，大家都会安慰他、关怀他，但红叶却要背上克死母亲的名头，甚至会有人对我说着说“应该去死”这样的话呢……
……
——或许，红叶本就不应该活下来。
——如果娘没有捡到我、而是由着我飘在河里饿死……那她也就不会为了我们的生计拼命想要赚钱，也不会这么早就积劳成疾地死去。
她愈发地找不到自己存活下来的理由，却又在真正面对打好的上吊绳索之时犹豫了：红叶其实并不怕死，但是她的命是娘给的，她不能让娘的努力全都白费——在如同黑洞一般深不见底的绝望之中，她终于彻底把自己藏了起来，不愿意再面对任何人和任何残忍的事。她把自己仅剩的东西搬去了神社，试图依靠信仰和神的力量找寻精神寄托，而丰收女神在她心中更是成了不可撼动的存在。
她寻求着虚妄的东西作为存活的动力、寻找着活下去的理由，却无论怎么找寻都如同一只作茧自缚的蜘蛛一般。她也像扑火的飞蛾那般渺小而又无畏，却怎么做都是自寻死路罢了。
——女神大人，是多么和蔼、多么温柔的人啊……
——她仁慈地赐予我们食物，还把众生都视为了同等的存在。大家都是她所深爱的子民，哪怕是这样不受待见的、克死了母亲的红叶……
数年过去，红叶也对往事逐渐释怀，却始终无法忘却娘在濒死之前说过的话、露出的表情——村民们过得相安无事，大家甚至还会在一旁窃窃私语着，议论着她常年居住在神社内，或许身上的晦气都已经被女神大人洗刷干净了。个别好心的邻居甚至还愿意和常年洒扫神社的她打声招呼，又或是在天实在太冷的时候看不过眼，然后给她捎件穿旧的衣服过来…… 她对这一点点的幸福视作珍宝，但大家却在今年格外寒冷的严冬之中，又把灾星的罪名悄无声息地扣她的头上。 事实上，在众人的印象之中，红叶总是像小太阳一般天真地笑着，似乎还比寻常人家的小孩子更加外向开朗。她也不懂得憎恨和厌恶，甚至从来没有找过那个纵火犯的麻烦——但这样的红叶其实是最敏感、也最知人间冷暖的。她习惯了把自己的所有负面情绪隐藏起来，也早就习惯了自己永远是付出的那一方，习惯了被她付出的对象如同冷冰冰的石头一般不知回应、甚至会反咬一口。她的认知和观念早已被畸形的环境在不自觉中扭曲，甚至觉得这些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因为她是灾星，是红眼的怪物。
——娘是她害死的，灾厄都是她带来的。她本就不该存在于世，也根本不配得到幸福……
她不是感觉不到痛，而是早已习惯了疼痛，并傻傻地认定这是自己本就应得的。正因如此，她才会一次次地原谅那些伤害自己的人，甚至对于外界的恶意和嘲弄都能灿烂地笑着，如同将尖刺扎进胸膛的荆棘鸟一般，对所有的苦难报之以歌。她其实知道自己是所谓的“祭品”，但她还是愿意自我欺骗着留在这片没有希望的土地，为了大家、为了丰收女神而奉献自己的一切，只为了让大家获得幸福……
——她这一生，都在追寻“幸福”这样虚无缥缈的无形之物。
——大家觉得幸福的话，红叶当然也是会幸福的！
——如果只是奉献灵力就能拯救大家的话、如果真的这么简单的话……如果献上红叶一个、就真的能拯救所有人的话……
丰收女神是她唯一的信仰，在她无数次想要寻死的时候都支撑她活了下来。即便女神大人只是想利用她、即便女神大人是个十恶不赦的骗子，红叶也还是对她憎恨不起来——信仰已经成为了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成为了她心中的某种神圣的象征。这位在人们的想象之中无比仁爱的女神大人，就如同前进的灯塔一般，指引着她在这个污浊不堪的世界上负重前行。无论她再怎么不堪，至少她的存在的确是拯救了一个活不下去的、无助的孩子…… ……
“我啊，还是没能拯救大家……这可真是、太抱歉了。
”
如同羽毛一般轻盈的声音融化在了半空，而地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巨大的震动，几乎要将这片大地全部都给击碎——什么东西被刺穿的声音混杂着惊呼声钻进脑内，但她却朦朦胧胧地泛着迷糊，什么都听不清楚了。一双熟悉的手掌覆盖了上来，源源不断的灵力渡进了她那已经形同空壳的身体，却无论如何都是回天乏术。红叶努力地试图将满是雪花的视线聚焦起来，却只看到倒在一边的丰收女神、以及御神樱矢挂满眼泪的哭脸，还有她已经听不到的哭喊…… 她从来没有见过御神大人哭成这副不像样的时候，但虚弱的身体不足以支撑她再多吐出一个字了。弥留之际，她无比眷恋地看着御神樱矢的面庞，感慨她就连哭泣得面容扭曲的时候，居然都能美得如此惊心动魄……
——别哭啦，御神大人。
——我知道的，我马上就要消失了、再也看不到您了……明明红叶答应过您，即便您的百年轮回来临、最后把我给完全忘记的时候，我也还是要赖在您旁边不走，哪怕那时候的红叶已经是年迈的老太太了……
——我明明答应过您，要一直、一直陪伴在您身边的……现在却要您先送我离开，真是有些太不像话了。说真的，我其实很怕被您忘记，但您最好是能把我忘了、不要记挂我、也永远不要再为我的事感到难过……
——如果有来世的话，我希望您可以替代丰收女神，成为红叶唯一的信仰。如果真能如此，那红叶一定是这个糟糕的世界上、最最
幸福
的人了……
……
——是啊，御神大人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个笨蛋，笨得无药可救了……
意识逐渐被剥离开来，而红叶的意识终于彻底堕入了黑暗，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了。她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似乎还被一双温暖的手给捧了起来，还有一些温热的咸涩液体滴落在了她逐渐僵硬的身体上。在一片破碎的黑暗之中，她似乎看到了远处的微渺光芒，于是竭尽全力地朝着光的方向冲了过去——
直至彻底粉身碎骨。
10 御神樱矢的记忆重置，导致她每隔百年就会把自己上个轮回的事忘记。 ——这是身为鱼的宿命，更是不可绕开的劫难、也是她一直没办法成为神的原因。 她对许多事情的记忆都是空白的，而什么都不记得也就意味着她无法承载他人的期待，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百年过后重复着悲剧的轮回。她或许上一秒还想着，自己要拯救某个人、回应某个人的寄托，却在下一个轮回以后连对方长什么样都忘了。她畏惧着那些追寻不上的往事、厌恶着记忆被悉数剥离的陌生感和无力感，甚至对这样无能的自己充满了憎恨…… 正因如此，她才会想要将自己封闭起来，或是成天浑浑噩噩地躺在樱花树上睡觉。不当这个神也没什么，只要这样一直睡到世界毁灭就可以了，而她跟着毁灭也是一种解脱。她不需要朋友、不需要过往、甚至连自我都可以抛弃…… 是啊、是这样吧，本来就应该如此吧？只要不对他人和自己怀有期待，就一定不会受伤，最多只是隔绝了得到幸福的机会……
——御神大人，您真的不用跟我道歉的！我其实也有错，如果真要道歉的话、我也应该向您道歉才是！
——神也有那么多做不到的事，更别说半神和人类了……但是如果要选的话，红叶肯定一样会选择和您相遇的！
——人不能因为过往的不幸而彻底隔绝得到美好的机会呀，御神大人……没有您的话，现在的红叶早就死了，也不可能有机会参加琉璃灯会……
——如果有来世的话，我希望您可以替代丰收女神，成为红叶唯一的信仰。如果真能如此，那红叶一定是这个糟糕的世界上、最最
幸福
的人了……
啊、啊啊…… ——过往的回忆片段如同电影倒带一般在脑海里飞速旋转着，炸得她几乎头痛欲裂。在告诉旋转的回忆风暴之中，她似乎看到了一位和红叶长得一模一样的、被她称呼为“索洛尼亚”的少女，以及自己同她一道攀谈、一道嬉笑、以及她们在琉璃灯会上互相敞开心扉的回忆——强烈的飓风刮得她睁不开眼，但无数熟悉的遥远声音却已经极快地钻进她的耳朵，似乎要将鼓膜彻底撕裂。
——御神大人，您看！这是今年刚开的樱花，开得可好看了……诶，您就不要来扫兴了嘛！被灵力养得一年四季都在开花的树可没意思，还是不如花期有限的花来得珍贵！
——御神大人、我是真的很喜欢您，也很想和您一直待在一起……！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在百年以后，您都还能一直记得我叫什么，记得我们经历了什么……
——御神大人、如果今后有机会的话，能再带我看一次天界的琉璃灯会吗？我保证不会被它们发现的，我保证！
——御神大人，即便是半神也活得很辛苦啊……这么想想，生命正是因为有限才更加美丽，我们的相处也是因此才会更加宝贵起来的。我已经想通了，哪怕御神大人在今后真的把我忘了，变成老婆婆的索洛尼亚也会陪在您身边，不需要金鱼游廊也能延续上我们的
羁绊
……！
…… 普通人是很少能进入轮回的，一辈子过完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索洛尼亚已经对她的记忆重置彻底释怀，反倒是御神樱矢一直过不去这道坎，选择了净化她的灵魂、帮助她继续转世。她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再找到她，继续这份羁绊——
待到自己有办法破除记忆的束缚，便一定要守着她生生世世，因她喜而喜、因她悲而悲……
但是，没等她百年大限到来，过度善良的索洛尼亚便为了苦于旱灾的村民和丰收女神选择了献祭自己。她为仅仅是半灵体的丰收女神献祭了自己所有的灵力，最后反被女神驱逐出神社——她没有死在大雪纷飞之日，反而消逝在了生命最为繁盛的炎炎之时。 ——御神樱矢怎么也想不到，索洛尼亚曾对自己提到过的「金鱼夏死日」的说法，居然如此残酷地在她自己身上应验了。在一场充斥着愤怒和憎恨之火的战斗之中，所谓的丰收女神被她打得节节败退，最后居然夹起尾巴，随即仓皇失措地逃走了。 始作俑者身在何方已经无关紧要，但她最在意的人却永远地死去了，融化在了最为明艳热烈的夏天。御神樱矢大为悲痛，但她只是区区半神，根本就没有能力去救索洛尼亚的命——在最后别离的时候，她只能将一个鱼形的胎记作为记号，含泪目送着她投入了转世。 “只要我能，我就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的，索洛尼亚……若是我们真能再度相会的话，你不如就跟着我一起，取个东国的名字吧？” “我喜欢你的眼睛，所以你就叫‘
红叶
’，怎么样？这个名字的意思是红得漫山遍野、红得漂亮，以及不再为人所托……” …… 御神樱矢的手心变得越来越热，巨大的灵力风暴随着狂风席卷而来，几乎要将枯死的树木一棵棵地连根拔起。她最珍视的小金鱼已经逝去，就连灵魂都被抽得仅仅存半，剩下的一半还在慢慢消逝——世间万物都在冬季走向消亡，但她却只能眼看着她死在大雪纷飞的时日，却对此束手无策。她是半神，但半神这个虚妄身份却无法守护任何人，甚至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如果我能成为“真正的神”就好了。
——作为神明，至少可以保全她，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高傲的半神大人忍不住埋头抽泣起来，而这片覆盖着白茫茫冰雪的大地居然开始融化，刺骨凛冽的狂风也逐渐平息了下来。一颗颗不起眼的绿芽奇迹般地从雪中探头，最后成片成片地冒芽、长高，最后如同燎原的星星一般迅速在这片土地上蔓延开来——身体内的能量变得越来越丰沛，而这个世界的绿意也愈发迅速地陈开冰雪，春色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盎然。一直看不到头的阴云也终于散去，和熙的阳光如同母亲的双手一般冲破阻碍，照耀了在她的身体之上。 半神与人类的界限被彻底击碎，而她则小心翼翼地将那只已经死去的小金鱼捧在了手里，如同对待什么最最珍贵的宝物一般。漫长的严冬落下帷幕，沉湎于过往的、始终沉睡着的神明也终于带来了春日，于过往和轮回的漩涡之中彻底苏醒了过来。她缓缓地抬眼望去，而原先冰天雪地的景色早已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派生机盎然、鸟语花香的景象。
——她成为了带来春日的神明，而这个“春日”的概念，并不仅仅是指鲜花和繁盛的春景。
——她所带来的春日，其实更多的是是一种希望，以及她始终都在找寻的、“
幸福
”的含义。
——尾声：春告日与夏死日——
红叶其实已经死了，但成为了神的樱矢还是凭借着神力保留了她的魂魄，并为她留存了一个鱼的形态。 身为春神的她总是漫不经心地路过人间的各个角落，而她的到来便象征着春日的降临，所到之处便会绽放鲜花、张开绿叶，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苦于寒冬的人们期盼着她的降临，而那位不苟言笑的春神大人也并非她的神情那般冷漠，甚至可以说是乐意为人们费些力气的。 她的小金鱼保留住了魂魄，却已然彻底成了一条普通的金鱼。没有大脑、不会思考，就连可留存的记忆也变得相当短暂了。她时常看着它在鱼缸里发呆，抑或是回想起那些曾经被自己遗忘的往事，心下却始终有种说不出的怅然。直到有一天，她再也找不到那只陪伴了自己无数年头的小金鱼身在何处，却在自己身后意外发现了一位幼童模样的女孩——她的脸上呈现出好奇的神色，那对瞳孔正是她为之念念不忘的、鲜艳如血的红…… “这位姐姐，你长得可真漂亮呀……难道说，你真的就是从天上来的仙女，只是来到人间随便走走的吗？” 她一时间怔住了，而对方已经朝她张开手臂笑了起来，甚至让她没忍住联想起了那个金鱼游廊上对她微笑的孩子——她喜爱着琉璃灯会上的烟花，但那人的笑容却使得最美的烟花都失了颜色。 “小妹妹，你是刚刚才意识到自己在这里的吗？嗯？” “对呀、对呀！我刚一醒来就看到你了，姐姐是我看到的第一个人哦！” 她的笑容实在太过纯粹和天真，而御神樱矢只得强压下哽咽的冲动，微笑着朝她伸出了手来。 “那、小妹妹以后愿意跟着姐姐一起吗？我可以一直一直陪着你，还可以带你去看最最漂亮的琉璃灯会……” “哇……仙女姐姐也太好了吧，这是真的吗？我叫红叶，刚有意识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老觉得自己就该叫这个名字！那姐姐叫什么呀，您看着真是像仙女一样好看……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姐姐可以像保护神一样陪着我、或者说是’信仰‘之类的……！” 她的笑容和记忆中的面孔重叠，而御神樱矢则是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随即相当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她的手是很小很软的，温暖得不像话。而她们所到之处都盛放出了极美的鲜花，浪漫得叫人挪不开眼……
——如果有来世的话，我希望您可以替代丰收女神，成为红叶唯一的信仰。如果真能如此，那红叶一定是这个糟糕的世界上、最最
幸福
的人了……
“……小红叶，你喜欢听故事吗？在琉璃灯会上，我可以把一个跟你同名的姑娘和我之间发生过的，全都当成故事讲给你听……” “红叶要听，红叶要听！是谁还和我一个名字呀，姐姐讲讲看啦！——” ——或许有一天，红叶会再度回想起来她们所经历过的往事，会想起她们一道去观赏灯会、想起自己还是半神的时候，又或者是被困在宿命之中苦苦挣扎的种种……但是，那些曾经令她耿耿于怀的回忆，似乎在自己再度看到她的笑容之时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至少，她最珍视的小金鱼已经回到了她的身边，可以再牵起她的手、触碰到她……
带来春日的神明，其实带来的不仅仅是绽放的鲜花和繁盛的春景。它更多的是一种
希望
，以及她始终都在找寻的、所谓“
幸福
”的含义……
“从前呀，有一只傻兮兮的小金鱼，一出生就被抛到了河里……好心的大娘把她从河里捞了起来，当做亲生孩子抚养……”
“姐姐，你这是在说什么呀！金鱼不是本来就活在河里的吗，哈哈哈——”
——御神樱矢特别篇：鱼、半神和象征幸福的春告日—— END *春樱绽放之时，夏花绚烂之日 ▼自家世界观「魔女狂想曲」★OC故事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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