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翻译）屏息凝神

在这座已被摧毁的卫城宫殿中，那具尸体倒在这座地板的另一侧，注视着他。尸体仅剩的黄色独目一动不动，谢尔盖 阿斯迪克列兵则认为，自己仍能看见被蚀刻在死者表情中的震惊，后者的口型也定格为了扭曲的怒吼。

死者还能做出评判吗？或许是吧。谢尔盖不禁觉得，那位躺在自己面前的牺牲战友，就正在以某种方式评价他，看着他死去。虽然谢尔盖仍在，好吧，是勉强仍在呼吸着，但他也在思考自己将如何死去。也许认为死者还能继续存在下去这种想法，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搞清楚了。

谢尔盖正瘫在一堆倒塌的砖石结构上，目前已经无用的双腿张开在他面前。他开始感到头晕目眩，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有些不真实。他咳嗽起来，吐出了鲜红色的血沫。这一举动令谢尔盖的腹部痛到痉挛，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发炎化脓的伤口。他呻吟着试图自我移动，以便更好地支撑起躯体，尽量减少失血，但这只是杯水车薪。他知道，此刻就算是有人伸出援手，自己也已经没救了。

逝者们倒在卫城宫殿各处，谢尔盖也将很快成为其中之一，他只是匿名统计表中的另一具无名尸体。他几乎希望瘟疫战士之前能像对付其他人那样，将自己也干净利落地杀掉。这样的话，他至少不必枯坐于此地，在恐惧与痛苦的折磨中，等待着那不可避免的终局。

谢尔盖审视着战友们的遗骸，那是一堆摊在破碎的岩质地板上的残肢。一具庞大且遍身溃烂的尸体倒在死去的卫军们当中，它曾是一名瘟疫战士，其伸出的拳头中仍旧握着那把利刃——就是这柄武器在不久前刺穿了谢尔盖的内脏。它的动力甲锈迹斑斑且破烂不堪，坏死肿胀的皮肉就像可延展的溃烂油灰那样，从甲胄的裂缝和接缝处被挤出。由于它酸性的呼吸侵蚀了通风格栅的大部分区域，所以头盔也被腐蚀严重。它的脑袋耷拉在一侧——谢尔盖那记绝望且不顾一切的激光枪射击，近乎让瘟疫战士头肩分离。它肩甲上有着用青绿色涂料绘出的诡异圆形符号，裸露发黑的内脏中有蛆虫进进出出，那股恶臭令人作呕。谢尔盖移开了目光。

在血淋淋的尸堆之外，锯齿状的断壁残垣之上，天空呈现出铅灰色，空气仿佛都被蔓延在下方地面上的战火以某种方式烧焦了。

炮弹的呼啸声与塑钢破裂折断的尖锐声响从远处传来，这表明在气氛如同墓穴般的诡异卫城宫殿之外，激战还在进行中。谢尔盖看不到这场战争的结局了，但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职责；仅仅几个小时之前，空投舱从天而降，其带来的不仅是增援，还有救赎的希望。帝皇麾下最卓越的战士们已经来了，他们从虚空之外赶赴此地，乘着雷霆降落；星际战士们会将混沌污秽从Andricor世界和整个Sargassion边境区驱逐殆尽。Andricor没有被抛弃，这令他至少感到欣慰。

谢尔盖察觉到了动静，便扭头看去，这番动作又让内脏泛起一阵疼痛，令他皱眉蹙额。

但那里全无人迹。谢尔盖在身边摸索着，手指触碰到了激光步枪的枪管，他将武器一把抓起，摆在了膝盖上。

“谁在哪儿？”他问到。“出来！”

倘若对方是敌人，谢尔盖会在战死前努力用一发精准的射击放到他们——当然，除非对方先解决掉他。就他当前的状况来看，这是很有可能的。

他目不转睛地看向院子入口，眨眨眼睛，扫去那股快要压倒自己的困意。尽管激烈战斗声仍在从四面八方传来，但在谢尔盖自己耳中，他那精疲力竭的喘息声仍如同汽笛般响亮。

动静再次传来。谢尔盖举起手中武器，咬紧牙关忍受着伤口处的钻心疼痛。他瞥见了一席黑色的身影——某种巨大的黑色事物，正潜伏在树立宫殿入口某侧的破碎立柱后。谢尔盖手指扣住扳机，他听见了沉重的脚步声，便用眼睛盯住了准星，做好了射击准备。

“别开火。”

对方的话音清脆果断，还带着命令性的语气。谢尔盖迟疑起来。

“报上你的姓名和军衔，”谢尔盖说到。“出来。”

尽管他现在连端稳枪口都困难，但谢尔盖决心要将职责坚守到底。

破碎的砖石上响起另一阵脚步，而当那个身影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谢尔盖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来人是一位身披华美黑色动力甲的星际战士，即便身处几米之外，他也比谢尔盖高大得多，卫军士兵不得不伸长脖子才能看清对方头盔正面——后者的面孔藏在不寻常的喇叭状呼面罩之后。他两只手铠的末端佩戴着巨大的弧形利爪，爪刃上的力场电荷嘶嘶作响；肩甲上装饰着白色的标志，腰带上用细铁链挂着一捆捆的饰品——看起来像是漂白过的鸟类骨骼。星际战士大步走向谢尔盖，卫军士兵努力想要转身跑开，但他的双腿不听使唤，而且后背也已经靠在了墙壁上。他努力缩起身体，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以某种方式免受巨人的伤害。

随着对方不断接近，谢尔盖能看到星际战士的甲面上被精心铭刻了数百个奇怪的符文；他认定那些符文是名称，但不知道这样做有何目的。这些名称似乎覆盖了每一寸被磨损的坑凹甲面；这是一份记录，也是一份名单。

谢尔盖在附近区域搜寻着其他星际战士的踪迹，但面前的阿斯塔特是孤身一人前来的，他非常令人畏惧。谢尔盖感觉自己正在对方面前瑟瑟发抖。

星际战士最终停下脚步，俯视着谢尔盖。

“我是考林，暗鸦守卫第四连连长，”他说到。“放下你的武器。”

谢尔盖发现自己照做了。他将激光枪放回到大腿上，不过仍将手指蜷在扳机周围，以防出现需要快速自卫的情况。

巨人将头偏向一侧，注视着谢尔盖。他头盔的面甲上全无表情，谢尔盖猜不出他在思索什么。

“你就要死了，列兵。”

暗鸦守卫纯粹是在陈述事实，他的话音低沉而平静，大声回荡在建筑物破碎的断壁残垣间。

谢尔盖气喘吁吁地笑了出来，气息嘶嘶地从紧咬着的齿间穿过。他低下头瞥了一眼蔓延在身下石质地板上的血泊。

“我注意到了，”他说到。

“你的名字是？”

谢尔盖皱了皱眉。除了那些降临到他的故乡世界，撕裂了那颗星球的叛徒怪物之外，他之前从未见过（其他）星际战士——但他也听说过相关的故事，其内容是关于那些行走于人类当中的巨人，他们和凡人并肩作战，保护帝国疆域，令其免受混沌的致命侵袭或异形的永恒威胁。但谢尔盖从未听说过有星际战士会以这种方式与卫军士兵交谈，他猜测着自己的哪些行为引起了这位极其令人畏惧的阿斯塔特的兴趣。

“列兵谢尔盖 阿斯迪克，”他说到。“已阵亡。”

对于自己这个残酷的玩笑，谢尔盖会心一笑。

星际战士审视着自己脚下这片尸海。他弯下腰仔细检查那名瘟疫战士的残骸，似乎急于确认对方是否真的死去了。

“这里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要问？”谢尔盖还没来得及斟酌词句，这句话便脱口而出

星际战士又直起身来，谢尔盖畏缩了一下，认为对方会对自己的问题进行严厉驳斥，但克林只是做了个双肩微微起伏的动作，可能只是耸了耸肩。

“我们永生在自己的传奇中，我们的故事定义了我们。对于那些做出了丰功伟绩的人们，他们的故事应该被传颂。”

谢尔盖笑了笑，但这个动作所造成的突然疼痛也令他畏缩。他瞥了眼瘟疫战士的尸体。

“丰功伟绩吗？我们死了二十个人，才干掉他们中的一个。你做出同样的事情，或许只要片刻。”

考林似乎在思考这番话。

“但你们赢了，你们是以帝皇之名自我牺牲。在压倒性的困境面前，你们这样做了。的确，对我这样的阿斯塔特而言，干掉一名敌人仅需瞬间；但对你和你的兄弟们而言，这需要勇气，外加二十条凡人的性命。我从中看出了伟大，也看出了牺牲和荣誉。讲讲你的故事吧，列兵。在你死前，让我听闻你的丰功伟绩。”

谢尔盖点点头。

“好吧。”

他闭上双眼，唤起了自己的回忆。对现在的他而言，这些回忆宛如梦境。那感觉就像数年时间已经过去，仿佛除了战场、敌人武器的呼啸、垂死者的悲惨哀嚎与他腹部深处那悸动着的疼痛之外，什么都不复存在了。那些仅仅发生于数个小时之前的事件也恍若隔世。就这样，谢尔盖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一切开始于黑暗中。随着潮水般的瘟疫，敌人从Andricor的泥地中钻出，推着自己腐烂的躯体，在夜间袭来。”

“率领他们的，是那些诞生自至高天凋零恶疾的可怖巨人——很久之前，那些笨重迟缓的古老战士，便邀请瘟疫之神玷污了自己曾经荣耀的躯体。他们似乎一心只想着一件事：彻底的毁灭。星球陨落在他们身后，被征服了的凡人们壮大了行尸的队伍——那种恶烂的瘟疫不仅围攻他们的肉体，还腐蚀他们的灵魂。”

“我知道他们正在袭来。当来自我们邻近的世界——Auros的通讯突然停止后，我和战友们就被部署到了沿堡垒城墙分布的防御阵地中。”

“海军将这颗星球围了个严严实实，战舰们组成了一道深度封锁线。这两个世界间的星路——由于散落的小行星和岩石碎片而难以导航——被一支庞大的舰队截断了。我曾经很自信，觉得自己没理由要举起手中武器，也无需测试自己的训练效果。入侵者们永远不会真的踏足这颗世界。敌人们竟然能找到一条，穿越如此密集且不可逾越的封锁线，这曾是不可想象的。”

“但在那个夜晚，我眼见海军舰队在空中被焚灭，敌军的巨舰从中撕开一条通路，海军战舰们被迅速毁灭。帝国飞船宛如烟花，炸开在群星遍布的夜幕中，它们在燃烧并化为碎片时闪闪发光，残骸翻滚落地，好像繁星陨落。倘若我不知道其所代表的意义，以及有多少人死于这次火力与暴行的展示，那副场景几乎堪称美丽。”

“那时，我便感受到了敌人们的凶残，他们杀将过来的那股气势，令我心惊胆寒。他们很快就会找上我们，无论是谁，对此都无能为力。”

“在恐怖的等待中，几个小时过去了。我们蜷缩在黑暗中，等待命运降临。”

“最终到来的，是一支数以千计的大军，巨大的登陆艇释放出成群恶心怪异的邪教徒，以及他们那高大且步履蹒跚的主子。他们并未停下来建立桥头堡，只是简单地跋涉过了面前土地，走向帝国工事发起围攻，无视了炮塔喷射出的弹雨，以及我们用激光枪从上方倾泻而下的密集齐射。数十名敌人倒下了，但其他人接替了其位置。他们翻动着死者，用自己人的尸体搭成台阶，以便更快地攻上帝国要塞的城墙。”

“无论我们用什么射击他们，那些瘟疫战士们貌似都几乎没受到伤害。他们会因武器火力的冲击而颤抖，偶尔甚至还会在我们进攻的势头下仰面倒地；之后，这些受了伤却毫无畏惧的玩意儿就会爬起来，继续进攻。他们冷酷无情也不可阻挡，就是死亡的拟人化身。”

“要塞的城墙很快便失守了，这是不可避免的。恐怖的战争机器飞驰在战场各处，用爆破弹射击建筑物的地基，在城墙上炸出巨大孔洞。我们被迫后撤，为即将到来的大军猛攻做好准备。”

“此刻我们明白，要塞沦陷了，生还的全部希望也随之破灭。混沌的力量在吞噬一切，但我们无力阻挡。我们所希望的唯有速死，已经拉上尽可能多的敌人垫背。”

“他们炸穿了一米厚的城墙，轻松得就像撞穿腐烂的木材。一股腐蚀性的恶臭随之而来，击溃了我的感官，恶心得我头晕目眩。我所在的排无法守住战线，撤入了山坡上这座古老废弃的卫城宫殿。我们把守着宫墙后方的阵地，干掉了尽可能多的敌人。”

“这是个很棒的防御阵地，我们撑了一段时间。但我也不知道是因为运气好，还是因为敌人有更紧迫的目标，总之数个小时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但我们还仍然活着。”

“战斗持续了一整夜。我已经失去了对于时间的一切感知。生存收缩成了战斗，除此之外几乎无它。我只是某场伟大棋局中的一个小卒，一件工具——某个负责扣动武器扳机的器物，而战场上的便是整个宇宙。我唯一的目标就是阻止敌人们更加逼近，阻止他们的无情进攻。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我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但我的责任感与使命感，以及我保卫故乡母星的意愿，迫使我继续战斗。”

卫城宫殿某处突然传来一声撞击，谢尔盖吃了一惊，中断了故事的讲述。他惊恐地左顾右盼，试图弄清发生了什么。

“怎么回事？”

考林转过身，回头看了看。谢尔盖瞅见某个东西正在他身后的远方移动，是某个巨大且步履蹒跚的形体，身影朦胧模糊：是一台敌军战争机器正在向他们冲来。谢尔盖都能听见它持续不断的脚步声。它必定是看到了站在此处的考林——暗鸦守卫的后背正对着宫殿的狭窄入口，或者是听到二人的声响，决定过来一探究竟。

“别管它，”星际战士说到。“继续讲你的故事。”

谢尔盖摇摇头，然后就希望自己没这样做过——世界似乎在他眼前不停旋转了一会儿。他感到头晕目眩，就把头靠在砖石上，休息了几秒钟。

“不，我不能。那东西…它正朝这边来。”

谢尔盖挣扎着抬起激光步枪。

“别管它，”考林坚持到。“你剩的时间不多了，别浪费。”

考林转身面对着谢尔盖，列兵耸耸肩，强压住笑声。他待在这里，即将死在朋友们的尸体中间，同时竟然还在和一名身披甲胄的巨人交谈，这似乎也太荒谬了。或许他正处在幻觉中；或许这一切都是他溃烂的伤口所引起的狂热幻梦。这很难分辨。他决定继续讲述自己的故事。

“白昼突然降临，微弱的阳光漂白了地平线处。”

“我继续朝敌人兵线不加区分地开火，激光步枪因过热而放出的废气，都烫伤我的手腕手掌。但我对此几乎不加理会。我的皮肤上起了水疱，双腿也因劳累而几乎撑不起我的躯体。但我仍在扣动扳机，击毙那些冲上去来的叛徒恶棍。”

“那些满身脓液的小矮子们也曾是帝国的列兵——就像我和我的战友们一样，但他们自暴自弃，投靠了那些行走于他们中间的溃烂巨人，屈服于令人作呕的腐烂。我不知道是什么能让人们是因何而委身于黑暗诸神。那些瘟疫战士——他们是不同的事物，是某种完全未知的东西——但我憎恨那些游荡在他们身后的叛徒们，那些家伙背叛了我所珍视的一切。他们抛弃了人性，而仅凭这一点，他们就该死。”

“火炮在晨光中发出雷霆般的咆哮，我周围的地面也随之颤抖。混沌部队带来了巨大的战争引擎，它们在泥泞的土地上缓慢前行，在地面和要塞废墟中搜捕着小群的幸存者。”

“随着阳光照亮了整片战场，我才意识到这场毁灭的真实规模。我在朦胧夜色中视之为小丘和地面起伏处的事物，实际上是无数的死者尸堆——尸体在这片死亡废土上码出的可怕沙丘。那时我就知道，一切都完了。我们只能再撑个把小时，我们人手不足，而且是在孤军奋战。”

“但就在此刻，我听到了其他人的呼喊；我抬头望向天空，看见白色的烟带纵横天际。在琥珀色的晨光中，空降舱从天而降，不加区分地砸向战场，在其撞击之下，甚至连地面都因恐惧和期待而颤抖。”

“空降舱那花瓣状的舱壁轰然落下，释放出内部的乘客们。起初，我也不知道来者是敌是友，担心敌人们是在为最终攻势扩充部队，但之后出现了某些转机。”

“我无法看清那些从阴影中出击的人们，但敌人行为的转变明显表明了他们的身份：瘟疫战士们不再关注密集排列着的男女凡人，而是专注于那些从他们当中掠过的鲜活暗影——后者将他们砍倒在原地。敌人们陷入困惑，他们也在困惑中倒地身亡。从他们身上，我觉察到了某种之前未流露出的情绪：畏惧。”

“意识到这一点，我便感到勇气倍增，精神焕发。我感受到了希望。援军来到Andricor了，那些杀戮敌人的阴影是星际战士。”

“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尖叫。我很及时地转过头，看见一名身形笨重的瘟疫战士就站在几步开外，他正在扯下一名列兵的胳膊。它是在我们分心时移动到了这里——那时，我们满脑子想的都是救赎，忽略了死亡。”

“那玩意儿的长相很恶心：腐烂的内脏无力地挂在破开的腹腔中，淌着粘液和烂肉。它身上被锈蚀了的动力甲破烂不堪，前额中央生出的一支巨角顶裂了头盔。他用力挥舞着一柄滴着粘液的有毒利刃，当我的战友们冲上去与之缠斗时，那柄武器将他们成片砍倒。”

“我端起激光步枪，开火数次，正中那只畜生的面门，但它正忙着向更多的士兵展开猛攻，折断他们的脖子，或抬脚踩碎他们，貌似几乎都没有察觉到那炽热的光束灼烧。我看见多勒努力想要接近它以投掷手雷，但那东西只是伸出巨大的拳头，掐住多勒并捏碎了他的肋骨，然后就把我的战友像一个破碎的洋娃娃那样丢了出去。”

“我陷入了恐慌，我不知道如何杀掉它。对我而言，它仿佛是已死之物，是长出了肉身的梦魇。”

“我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我冲上前去，抬起激光步枪并不停扣动扳机，想着自己或许能以某种方式射断它的脖子，让他的脑袋从肩膀上滚落。我或许能阻止它。”

“我一边怒吼，一边在死者的尸体间飞奔，反复地开火射击。令我惊讶的是，这竟然奏效了。瘟疫战士蹒跚后退几步，与我拉开距离，而我则继续无情地冲锋前进。它的喉咙——上面的皮肉已经被它自己的酸性胆汁腐蚀了——爆出一股黄色的脓浆，脑袋后仰，捻合在其受损脊柱的顶端。我站在原地，敬畏地看向那生物，它摇晃着站了一会儿，然后向前倒在了砖石堆上。

“它脖颈的残段嘶嘶作响，泄露出一股恶臭的气体。”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那畜生的肮脏短剑刺穿了我的腹部，我拔出那东西，因疼痛而哀嚎，瘫倒在了地上。我灰心丧气。”

“等到你发现我时，我就变成了这副样子。这就是经过。”

“你已经为自己争得了荣誉，你的同袍们也是为帝皇献出了生命，”考林说到，“当你死去时，你知道自己已经鞠躬尽瘁了。这是最伟大的荣誉。”

现在，考林身后那股笨重的喘息声更加靠近了，谢尔盖握紧了自己的激光步枪。但暗鸦守卫似乎完全不受那只接近中的怪物影响，自顾自地继续背对着战场。他必定是个明显的目标，直接位于了地狱兽的视线范围内。考林在冒着极大的风险，但原因为何呢？谢尔盖也不确定，对他而言，阿斯塔特修会的处世之道是个谜，他完全理解不了。

谢尔盖发现自己拼命想看一眼那东西，却没有力气爬起来看得更清楚些，而且考林几乎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而暗鸦守卫似乎也并不打算马上离开。

“你之前和它们交战过？”谢尔盖问到。

他的牙齿开始因为寒冷而打战，他不知道这是由于天气，而是因为失血过多。他怀疑是后者。

考林点点头。

“在很多场战斗中，我都杀死过他们那邪恶的同类。”考林的声音很平淡，不露任何情绪

紧张的气氛现在令人痛苦不堪，谢尔盖想对着星际战士尖叫，让他转过身去。他很确信，那东西随时会向他们袭来；它会用自己的武器释放出某种可怕的齐射，考林会在原地化为灰烬。他还没意识到吗？他不知道地狱兽就在那里吗？

谢尔盖紧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为即将到来的攻击做好准备。除了端起激光步枪，在地狱兽扑向自己前尽可能多地开火射击之外，他已无能为力了。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考林还打算与其交战。

他睁开双眼，看到星际战士已经消失了。他甚至没听见考林移动的声响。有那么一会儿，他感觉惊慌失措，认为暗鸦守卫抛弃了他，让他独自面对那只怪物。但之后他就意识到，星际战士只是走到了一旁，为他让出了更好的观察视角。

现在，那台敌军战争机器已经接近了台阶的顶端。谢尔盖看到，那东西正笨拙地向前走去，地面随着其脚步在颤抖。它很高大——甚至比考林都更高，毫无疑问，这是谢尔盖曾见过的最恐怖事物。谢尔盖的心脏在胸膛里狂跳，砰砰地撞击着胸腔，他能感到温暖的血液从腹部的伤口渗出来。它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殊途同归。

那生物或许也曾是考林这样的星际战士，也曾被包裹在无畏机甲的厚重装甲板内，但它现在就是某种噩梦般的怪物，而且是从亚空间深处被拖拽出来的。它绿色的塑钢外壳已经扭曲开裂了，并与下方的腐烂肉体融合在了一起，内部的驾驶员和曾经容纳其的机械已经融为一体了。谢尔盖看到，地狱兽裸露出的皮肤起伏颤抖着，好像有拳头大小的生物在其表面之下移动着，拼命想要挣脱而出。

这堆颤抖着的血肉装甲混合物上，有一个坑洞，地狱兽的脸孔就位于其中，周围是一团腐烂的气体嗡嗡作响的飞蝇。颅骨上的皮肉几乎完全剥落了，眼窝中空空如也，无情凝视着前方——但不知何故，它仍能看见事物。骷髅的下巴还在不停地上下张合；这东西似乎一边走着，还一边试图念出某些恶毒的连祷，或者它只是想起自己可能对猎物造成的伤害，便在疯狂地无声大笑。

地狱兽的一条手臂被改造成了巨大的双管喷火器，并在喷射出黄色的烈焰；另一条手臂则分岔形变，分化为三条不同的触手——它们滴落着机油，并如机械长蛇那样盘转扭动。那条触手肢体的末端曾安装着一具笨重的动力拳，但现在，每根触手都占有了那件破碎武器的一块碎片，其末端也都有一块畸形的绿色塑钢碎块。谢尔盖知道，其中任何一条触手只需一击，就足以压碎凡人的躯体。

但这只生物最令人不安的地方，还是长满在它庞大臃肿躯体各处的嘴巴。在它的双臂、双腿和躯干上，都隆起了那些各种形状尺寸的长满尖牙的孔穴。滴着口水的舌头从里面贪婪地耷拉出来，品尝着空气中的味道。很多嘴巴在期待中撕咬起来，数量肯定有数十只。

地狱兽猛冲上来，它伸出触手，摧毁了多根石柱中的某一根——它们卫城宫殿狭窄入口的标志。碎石哗啦啦地落在地上，溅起尘土和碎屑，那只怪物继续前进，撞穿了那个太过狭小的出入口。地狱兽继续撞穿一堵又一堵墙壁，它再次吼叫起来，虽然声音似乎不是从来自那张骷髅口腔，而是从身上无数怪诞的嘴巴里发出的。

火焰从武器末端喷涌而出，照亮了地狱兽那折磨人的脸孔。谢尔盖端起激光步枪，想要击穿地狱兽的脑袋，但他现在颤抖得过于剧烈，以至于他都不确定自己能否击中目标。他慢慢地扣动扳机，但就在最后一刻，他感到枪管被压偏了，光束只是无害地击中了墙壁。他甚至没能引起地狱兽的注意，那东西只是一心要接近考林。

谢尔盖抬头瞥了一眼，发现考林正俯身看着自己。星际战士摇了摇头。

“看着吧。”

当谢尔盖正要抗议，正要询问自己有什么可看时，考林突然松开列兵的武器，大步走开，迎向了那头冲来的地狱兽。那头怪物正站在这座废墟的死亡中心，机械巨足踩碎了谢尔盖战友们的遗体 它迫不及待地想要战斗。它本可以瞬间将面前的两人烧成灰烬，但某种情绪——谢尔盖怀疑是虚荣，或者是纯粹的傲慢——令它犹豫了。它似乎在示意考林走上前去，催促暗鸦守卫前进；它仿佛是要缩短双方的距离，以完成进攻。它想要和敌人徒手决斗，意图在这位暗鸦守卫连长身上测试自己的勇气毅力。

考林抬起自己的闪电爪，噼啪作响的蓝色电光覆盖到了上面。他蹲下来蜷起身体，仿佛是要跳跃出击…

“别！”谢尔盖喊到，身上痛得要命。他知道，哪怕是考林，独自对抗那种东西也毫无胜算；而他也视线模糊且仅有一把激光枪，帮不上什么忙。他只能眼看着暗鸦守卫去送死。

但几乎就在话刚一出口的同时，谢尔盖察觉到眼角余光之外有东西在移动。他微微偏过脑袋，看见了那些正在移动的阴影。身披黑甲的人影正在在从卫城宫殿四周的墙壁上落下。谢尔盖从左环顾到右，看见星际战士们从四面八方冲来。他数出了暗鸦守卫们的数量——至少九个，或许还会更多，那只生物现在完全被包围在了他们中间。一道黑色死亡之环形成了。

谢尔盖因惊讶而喘息着，暗鸦守卫们必定是一直藏在了此地，自从考林最初到达卫城时便是如此。他们在废墟内部呈扇形分散开，占据着各自的位置，为这次进攻做好了准备，所以谢尔盖才没注意到他们。这是一整支暗鸦守卫小队，他们带着喙状呼吸器的黑色头盔在微弱阳光下闪闪发亮，腰带上也都挂着用铁链捆扎好的漂白鸟骨图腾物。

这是一场伏击。考林将地狱兽引诱进废墟中，他显露自己的存在以吸引对方接近，近到足以让他的兄弟们确认猎物落入了陷阱。这也是他同谢尔盖交谈的原因，也是他用这种方式自我暴露的原因。他是在利用那只生物的傲慢，预料到地狱兽想和自己进行肉搏战。

二人交谈的声音让敌人们知晓了他们的存在，谢尔盖也只是个诱饵。

谢尔盖看见星际战士们围成一圈逼近自己的猎物，他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含混笑声。

地狱兽尖叫着，他扭动旋转着躯体，在绝望的疯狂中挥动着触手；身穿黑甲的星际战士们则在他身边灵活跳跃躲闪，手中武器枪声大作。这是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场景，暗鸦守卫们的动作几乎是舒展优美的——他们在系统性地向地狱兽倾泻爆矢弹，而它们的连长则是伸出自己闪着电光的弧形利爪，将猎物固定在原地。他看见一条触手被斩断后，又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扭动了一会儿，然后就一动不动了；他看见当地狱兽被爆矢弹击穿，肮脏的半有机内脏散落在石质地面上时，这只生物身体各处的微小嘴部在齐声尖叫；他看见考林大步上前，手腕只是一挥，便拧下了那东西的脑袋，那颗头颅旋转着飞到废墟的角落处，砰的一声落在地上。

地狱兽用喷火器喷射出了最后一团燃烧的钷素，之后它半转过身，仿佛是要踏出一步，最终前倾摔倒在地。它剩余的两根触手又抽动了两次，左脚爪扣紧了地面，然后随着一阵嘶嘶的叹息声，这只地狱兽死去了。

那一刻万籁俱寂。星际战士们并未发出胜利的欢呼；他们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的一名暗鸦守卫大步上前，用喷火器点燃了这只倒下的怪物。饥饿的烈火几乎瞬间爆燃，几秒钟之内，倒下的地狱兽就变成了冒着烟且噼啪作响的柴堆。

虽然相隔大约十米，但谢尔盖也能感受到火堆的热量，皮肉燃烧的臭气刺痛了他的喉咙后端。他咳嗽着，更多鲜血从他嘴角流下。

他低头瞥了瞥腹部的伤口，而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前身披黑甲的战士就仅剩了一位。只有考林留在了这里，摇曳不定的烈火映出他的身形。

“丰功伟绩，”谢尔盖说到，他的声音轻到几乎无法被听见。他已经太过劳累了，激光步枪也从他手中滑落了。“丰功伟绩啊。”

谢尔盖感觉那位高大的星际战士在俯视自己，他费了很大的劲，抬头看向了对方的面甲。

“安心去吧，士兵，”考林说到，他的声音中似乎是第一次充满了悲伤。“我将铭记你的事迹。”

之后他也消失了，冲入了风暴般的激烈战斗中。此地只剩下了卫城宫殿废墟中的诡异静谧和火焰的噼啪声，还有爆弹枪那雷霆般的开火声从远处传来。

谢尔盖闭上双眼，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