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4.仙童指路

 

“啊！！！要下来了！要下来了！”

 

李笑阳口口声声让我往上走，可他自己却往下跑过来了，而且跑的比我快多了。我还没走几步，他就到了我面前，然后又自相矛盾地把我拉着往湖边走。没过多久，李笑阳突然两只手一抓我的肩膀，把我整个人扭向他刚才来的方向，对我说，你看，云又滚下来了。

 

真的。

 

风呼呼地吹得我都快扶不稳我的眼镜了。十月份的三明，按理说应该很热才对的，在象山上却冷得像是大冬天，也难怪妈妈出发之前说什么都要载着我们回去拿秋天穿的厚衣服。

 

我就瑟瑟发抖地迎风站着，努力地睁大了眼睛。那些原本盘踞在附近小山头上的云，被风这么一吹，就像是棉花糖一样绵绵软软的，竟然真的像是滚落下来一般。一边滚，它们就一边像是雾气一样地弥漫开来，就好像是你把毛笔浸到水桶里的时候，那些墨汁在干净的水里散开的样子似的。

 

“我说了吧，这里的云是可以被从天上吹下来的！”

 

李笑阳很兴奋地在我身边尖叫。

 

“你们两个小朋友啊，赶紧把衣服穿上。”

 

妈妈追了过来，把之前让我们带的衣服一人一件披在我们身上。我把衣服给穿好了，李笑阳却没有非常当回事。他把衣服一直披在身上，风大的时候就用手揪一揪，有好几次，我都觉得风快把他的衣服给卷走了，甚至有一次，风已经把他的衣服给吹到了天上，李笑阳追了几步出去又用手拽住，只差一点才没跌进湖里，吓得我半死。

 

但之后他还是把衣服披在身上，就是不肯穿好。

 

“叫我李大帅！”

 

走到一座山顶上一座庙前面的时候，李笑阳突然把我的眼镜给一把夺了去。然后，他就一只手抓着庙前的旗杆，另一只手伏在眼镜腿边上，就那么摆出一个很耍酷的姿势站着，然后对我这么说道。

 

“白痴！”我骂他。“臭屁！”

 

“不帅吗？”李笑阳撇嘴笑了笑：“那是你没眼光。”

 

说着他摘下眼镜，长一伸手递回给我，昂首挺胸的样子，好像是在把他的东西送给我一样。明明是还东西却一副好像特别大方的感觉。

 

等我接过眼镜戴上，他就转身往庙里的方向跑去了。

 

“为什么这个山顶上会有庙啊？”

 

我跟着李笑阳也往里面走，还没进门，就闻到了庙里烧香的味道。很香，是一种很熟悉但也确实好像很久没闻到的味道。说起来，一开始闻到它的时候，我似乎还莫名其妙的有那么一点儿不高兴。

 

我后来想起来，是每年过年回老家的时候，才能在老家闻到这样的一股味道。不过因为在老家会发生的那些事，当时都很少会去注意这些。

 

好闻的味道果然还是不一样的。

 

和李笑阳一起走进庙里，我很快就有点儿喜欢起这样的味道来，加上庙里也许放的是佛经或者什么的那一类的歌声，就感觉好像进了一个特别安全的地方。

 

“呼……”

 

李笑阳也在闻这个味道，我看出来了。

 

看不出来才奇怪呢，因为他在庙里兜兜转转，有一会儿靠在墙上直接停下来了，闭上眼然后深吸了一大口气，接着又呼出来，脸上的表情明显很开心。

 

“你有没有觉得啊，庙里烧的那种香，好像闻了之后就不冷了？”

 

李笑阳睁开眼睛之后把我拉过去小声说：“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玄机”

 

“什么玄机？”我奇怪地歪头看着李笑阳，眨了眨眼睛。

 

“我怎么知道，我如果知道还怎么能叫玄机呢。”李笑阳挑了挑眉毛：“不过你不觉得吗，就算是冬天非常冷的时候也是这样啊，好像只要进了庙里，闻到那股子香的味道，本来被冷得发抖的身子就好像也感觉没那么冷，也没那么想发抖了。我都在想呢，其实应该买一个香炉啥的，要么就随便找个杯子，装点沙子，然后买一把香，每天晚上在家里点上，说不定睡觉都更香！”

 

“我……好像没怎么去过庙里。”我对李笑阳摇了摇头。

 

“哈？”李笑阳听我这么说，似乎非常惊讶，回过神就使劲儿一拍我的背。“那你可亏大了！”

 

“亏什么啊，老师都说了那是封建迷信。”我反驳他。

 

“迷信不迷信的我不知道，老师说的能全信吗？那你那就不叫迷信吗？”

 

李笑阳哈地笑了一声：“不过，那些什么玄乎的我确实也无所谓，但我觉得，庙里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我小时候，我妈妈就经常带着我去庙里，到处拜一拜啥的。虽然我好像也记不清楚了，不过大致上我还可以教教你”

 

然后李笑阳就拉着我，找庙里的人拿了那么几支香，带着我点了，接着就带着我往东南西北每个方向都拜了一遍。他在给我介绍的时候，就直说朝那个方向拜是拜谁拜谁，什么什么天公或者啥的，不过我感觉他好像自己说的时候都是特别不确定的样子。

 

“那个方向是……嗯……应该是吧……”

 

全都拜完了以后，他就让我说往每个方向都插一根或者两根。虽然有的方向上根本没有可以让他插香的那种筒子，不过发现没有的时候，他就会强行辩解说，反正他老家那边是有的。

 

当时在庙里还有其他几个来玩的大人，似乎看着我们这样子很有趣，和我们还开了几个玩笑。

 

“那天公是谁啊，小朋友？”

 

李笑阳回答不上来，然后他就冲着那些大人喊，让他们一边去。

 

李笑阳还教了我三叩九拜来着。到他教我这个的时候，我才算真的看出来了，他对这些应该还是真的挺上心的，就算之前的有些事情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有一会儿，我好像真的还挺好奇的，到底这些全都是他妈妈教给他的，还是说他的老家这里确实到了过年都会经常弄这些——我每年过年回老家的时候，这些倒是几乎不怎么搞。一般当天晚上回家吃了饭，第二天早上也就出来了，烧香倒是有，但肯定没有李笑阳说的这么麻烦。

 

“李笑阳，你信佛吗？”

 

我们之后坐在庙里的长凳子上聊天，然后我就问他。

 

“信吧？”李笑阳耸了耸肩。“佛祖，妈祖，天公，土地神……那些啥的，哎呀，反正有一个信一个”

 

“你信土地神干嘛？”我听到李笑阳说土地神的时候愣了一下。“你现在有房子吗？”

 

“现在是没有啊。”李笑阳挠了挠头：“不过你总不可能等你要找人帮忙的时候，才去拜吧，那多没诚意。我这叫提早投资，你不懂”

 

“好吧”我点了点头。

 

然后我们两个就都没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

 

“说起来，我大姨妈给我说过，她和我妈妈小时候一起上山砍柴，真的遇到过仙童呢。”

 

过了一会儿，李笑阳好像又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给我说起来：“她说，其实她们那会儿，像是象山这样的山多的很，她们上山砍柴的时候，经常就是要从云里穿过去，才能爬到山顶上的。有时候，山下下着雨，可是到了山顶上呢，就阳光灿烂了，有时候还能看到彩虹从云里面冒出来。”

 

他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云雾又被从山顶上吹下来了，周围变得一片白茫茫的。

 

“不过那天她们俩一起出门的时候，好像就比较奇怪你知道吗，就好像那天是个大阴天，跟今天差不多就是，所以不管是山脚下还是山顶，都好像被白茫茫的云给罩起来了。然后她们就看不清路。那时候的路，按我大姨妈说，其实都不叫路，就是可能盯着几颗认识的树，经常走的地方，走出来一点点的那种像路一样的秃秃的，不过断断续续的，所以几步没看清，可能就真走丢了。她和我妈妈那天就很担心会在山上走丢，结果没想到后面就真的走丢了。然后你知道吗，我大姨妈她就疯狂地找啊找啊，一边喊我妈妈的名字。有一会儿，她听到了动静，好像有人在答应她，她就赶紧跑过去看呢，结果，不是我妈妈，是一个男孩子。”

 

“嗯？”我被李笑阳说得有点儿好奇起来。

 

“我大姨妈就给那个男孩子说了嘛，说在找她妹妹，就是我妈妈。”李笑阳脸上露出神秘兮兮的样子来：“然后你猜那个男孩子怎么说，那个男孩子说，这一整片山，他都熟，他可以带她找。然后他就真的带着她去找了。只不过，后来，在靠近半山腰的地方，那个男孩子突然越走越快，我大姨妈背着一堆柴，根本追不上。最后直接又跟丢了。”

 

“啊？”我愣了一下。“那——”

 

“可你说巧不巧呢，她才跑得累死了，停下来正要喘口气呢，又听到边上的树林里有动静了。”不等我说完，李笑阳就打断了我的话，非常像是有那么回事的表情对我说：“然后她就往边上去看了看，结果你猜怎么着，是我妈妈！而且她和我大姨妈一样，也是遇见了一个男孩子，也是这样一路追过来的——虽然说，我大姨妈遇见的那个男孩子和她差不多高，但我妈妈遇见的那个，好像要比我大姨妈遇见的那个小一点。”

 

“你不会要说他们两个是仙童吧？”我有点猜到李笑阳想说啥了。

 

“很有可能啊，因为她们后来回去找，根本没有哪个别人家里有这样的两个兄弟。”李笑阳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而且怎么会那么巧呢，她们俩都刚好找不到人的时候就碰见了，然后追着追着追丢了的时候，就刚好撞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不是你大姨妈瞎说的？”我撇了撇嘴。

 

因为想起了一些事情，我好像并不相信，也并不高兴。

 

“就算是瞎说的也没关系啊”李笑阳耸了耸肩：“这种事情，有总比没有好嘛，没有的话也不会怎么样，如果是真的当然更好呀”

 

255.遗世不独立

 

等我做好了准备……我是一定会告诉他的。

 

那天晚上我虽然跟灰哥这么说了，可到底要做什么准备呢，我自己心里也不清楚。

 

在想要去帮帮李笑阳的这件事上，我其实已经先被李笑阳帮了一把。如果不是更早之前李笑阳对我说的那些话，我想我根本不会这么快下定这个决心。有一件事也是在听李笑阳那么说了以后，我才非常确定的。李笑阳一定不会像我或者哥哥或者灰哥或者其他人担心和想象中的那么脆弱。

 

也许是最近李笑阳发狠的次数越来越少，我都有点忘了他最开始的样子。

 

直到提起自杀这种事的时候，被他用那种不屑的眼神扫了一眼，我好像才想起来他原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也许李笑阳确实有在逞强，但他本来也确实有真的很厉害的地方。

 

现在如果回过头去想想，当初我对李笑阳有过的那个想法——

 

如果可以的话，倒是让你在乎的人死掉一个试试！看看你能不能说得这么开心、这么随便？！

 

说不准呢。

 

如果是李笑阳的话，如果我是抱着这样的想法问他的，他说不定会干脆逞强到底，摆出一副无所谓和开心的样子来。

 

说到底，那天在车窗子里看到自己的时候

 

我好像从来没有在其他时候有过那么强烈的感觉，就好像我只在那一瞬间真的有些知道了李笑阳在想些什么似的。而我只不过心里藏了那么一件事，只不过藏了那么一个晚上而已，我就已经露出了那种表情，用着像是那样的眼神在看着窗玻璃——那个眼神有多像是李笑阳平时看着我的感觉呢，我自己都说不上来，只知道在和自己对上目光的那一瞬间，我马上就害怕地想要躲开自己的眼睛

 

李笑阳能有什么事情一直藏着我和其他人？

 

他从来不说什么大的谎。至少自从方垚的事情以后，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会需要让他那样了吧——除非，除非是一些他知道说出来也没有用，说了也只会让别人担心他却帮不上一点点忙的那些心事。

 

我为什么在此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

 

就算是那天，我和莫禹航一起翻墙出去找他的时候，他被找到的时候也是一副不需要关心的样子，说着一些对小哥哥来说特别恶毒的话

 

“出来找算什么，那家伙也不可能真的把我放心上。我之前对他算好了吧，他也不是一直都没什么反应，给我几张吃饭的票就算把我打发了是吧，我是那么好打发的是吧。我之前还当他真是块木头呢，结果还真像样，原来是另有心上人，还他妈是个死人，那就让他和他喜欢的鬼过一辈子去吧，谁他妈需要他来照顾，搞得我一个人活不下去一样？真他妈是笑话”

 

仔细想想，李笑阳怎么可能会说得出来那样的话。

 

——如果他真的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对我说他想妈妈了

 

——如果像是看着我和龙猫还有小哥哥从游泳馆出来走在一起的时候，他把他当时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告诉我说他看到我和龙猫关系那么好，他难受了，所以他才会在那个时候想到卢老师的评语，想到是不是应该对小哥哥稍微好一点

 

——如果他当时跟我说，他其实也很希望有一个那样子对他的人，或者如果他告诉我，他希望我就是一个能那样对他的人

 

如果……

 

哪有什么如果，李笑阳根本不可能真的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真的是个哥宝诶。”

 

那天他也只是安安静静地跟在我们后面走，手叉在衣服口袋里，一步一步很漫不经心地踢着，踢那些其实根本不存在的小石头——只不过，在我去问他怎么了的时候，李笑阳其实谢谢我了吧，虽然还是带着故意笑话我似的口气：“不过，也还不错，至少还记得来关心我一下，没那么糟糕”

 

也许我当时其实应该再多和他说几句话的。

 

就算他的很多表现让人以为他真的一个人跑到了天涯海角以外的什么地方，我本来也应该注意到的，他的味道其实还没有消失。

 

如果莫禹航明年就要去上初中，在初中宿舍里生活；

如果小哥哥中考完以后也要去外地上更好的高中，没有办法留在三明；

如果家教园真的就这么解散了，再也没有办法变回来；

如果我也去了厦门，跟着哥哥离开了这个地方；

如果就连最后一直在找的妈妈，也被证明是一个早就不可能被找回来的梦

 

那李笑阳到底还剩下什么呢？只有他的大姨妈吗？

 

我好像终于才猜到，那些可能一直藏在李笑阳的心里，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出口的那些话，那些他一直装作不在乎但其实也许特别在乎的东西、人还有事情。我们也许有一天都会离开他，李笑阳一定早就已经碰到过很多次差不多的事情了。他应该比谁都更经常想到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虽然他可能也比谁都更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可能，他对小哥哥总是那么糟糕，也是因为小哥哥是对他最好的人？

 

虽然我还是相信李笑阳一定没有那么脆弱，我也相信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把这件事主动告诉我——但是，在告诉他之前，我知道我还是得做一点准备

 

至少，得给他一点点什么可以抓住的东西。

 

如果我不去厦门了，我真的留下来继续在三明上学呢？

 

但说不上来的，在冒出这个想法的一瞬间，我脑袋里好像就冒出了李笑阳生气的样子。没来由地，我知道如果我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做了决定然后告诉他的话，他肯定会骂死我。而且那样的话，他绝对不会承认所有那些我仅仅只是猜测到的想法。

 

或许还有另外一件让我觉得特别羞的事，就是我好像真的还是有些不愿意放弃这个能去找哥哥的机会。

 

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地做决定。

 

而且就算不想这些，我也还有一些其他事要去做。

 

哥哥说过，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生命里面，不仅仅有属于自己的部分，还会有很多很多属于其他人的部分在里面——那其实反过来说的话，应该也是成立的才对吧？有那么一些部分，即使我们自己死去了，那些部分也还会继续活在其他人的身上。

 

李笑阳和李笑阳的妈妈也是一样的才对。

 

如果真的没有办法把妈妈还给李笑阳，在告诉他之前，至少……

 

至少等我真的收集起来了那些散落的部分，我也许也会更知道我到底该做什么样的选择，也说不定——如果那样的话，至少如果我真的打算留下来，面对李笑阳的时候，我也会更有底气告诉他，说我真的想好了。

 

就像李笑阳说的，有总比没有好。

 

“妈祖保佑。”

 

虽然我还是并不那么相信，虽然拜的其实也不是妈祖，但被李笑阳带着拜的时候，我在心里还是那么跟着他默念了一句，然后说了一个自己的愿望。“希望，希望一切都能顺顺利利的。希望李笑阳能好好的，大家都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