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垢乡外篇—无何有记

这手轻轻拍了下翟小南的背，让他浑身一个激灵，心里骤然一紧。 就好像是心脏被握住。 他突然颤抖了一下。 不过接着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你不会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夜吧？” 睁开眼，上午，寝室，一切都是那么普通，又是千篇一律的往日生活。 翟小南腾的一声从椅子上转身站了起来，揉了揉脸，呆愣愣地盯着眼前的阿高半响。 阿高嘴里叼着个牙刷，吊儿郎当的，手里端着水杯，乱糟糟的头发像鸡窝似的，而空气里还有昨夜炒面的余香，早晨的阳光已经照了进来，像金色的地毯一样舒展，铺开。 【是梦？】 翟小南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口，从那天起，仍旧会不时地传出灼烧般的疼痛。 疼痛让他更加烦躁，敏感地觉察着任何一个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动作和语言，脑子里似乎随时都有电路坏掉发出的“呲啦”声。可是他没有去医院或者校医室，就如饮鸠止渴般，无休止的疼痛让他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感受，就像是无时无刻的存在感提醒着他，让他享受了活着的愉悦。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感觉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没有意思，看不到生活的意义，找不到上进的希望，也没有人关注过你，也没有人像电影里那样热血地给你当头一棒把你打醒；或许有人会说“加油，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也有人会说“我请客今天出去吃顿好的喝点酒”，可是你知道，尽管你那个时候很高兴，但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随着暂时的兴奋褪去，当你孤独一人，你依然会觉得自己是个小丑、木偶或者寄生虫。 在幼儿园时期，翟小南就有种独立在人群之外的游离感。他默然的看着其他小孩子高兴地跑来跑去，觉得世界上的人类不过如此，无聊和愚蠢就是他们的代名词……于是就没小孩子和他一起玩了。大人们觉得这是一个文静的乖孩子，却不知道他已经是自诩特殊的存在了。 他那时候的想法是：我是世界上最特别的人，特别在哪点呢？特别就特别在他知道自己认为自己是特别的，所以认为自己是很特别的。 后来这种“特别”被现实一步步摧毁，他开始发现自己也不过是茫茫人海中的微不足道的一个，被人威胁会胆怯，饿了肚子会叫，半夜醒来会怕黑，死了——也会变成一具难看的尸体，直到化为一抔黄土，和以前几千年来死过的无数普通人一样不会被记住，最后彻底消失，再也留不下任何痕迹。 毫无价值的生命每天都是在死亡的路上前行；即使是善于生活的人们，每天创作着自己存在痕迹的同时，也会有时光悄悄地把你存在的痕迹抹掉。 今天又是毫无价值的生命创造痕迹又抹除痕迹的时间。 “哗啦” 随着一阵水流声，翟小南拿着手机从厕所里走了出来，跺了跺发麻的脚，闷闷地不发一声。 ”怎么了，这么久？“阿黑就在厕所门外面站着。 阿黑对厕所情有独钟，每天早上都会准时上厕所，不过今天遇到了比他更早一步的翟小南。 ”是不是漫画又没过？“ 是的，尽管已经说过翟小南是个空怀梦想但是手残的蠢蛋，但是这个蠢蛋仍旧忍不住在漫画网站注册了个账号画漫画。  他画的就是《东游记》，曾经胎死腹中又心有不甘，可是那简单猎奇的画风说是涂鸦都不为过，人家怎么可能让他这种开玩笑一样的漫画通过审核？ 一次次下来，大家就都知道了。 大家理所当然地把这当成了笑柄，尽管翟小南心里会不舒服。 翟小南当然希望自己能够把自己所想像的所有东西都画出来——亲手编织一个世界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啊。 可是被打击的翟小南也渐渐有了自知之明，可能获得某些成就真的需要天赋，奇迹当然是没有的。在普通人的世界里，所谓突然励志起来，通过努力然后就可以获得成功的事情完全就是那些电视剧和小说编造的童话。 所以，虽然有些不甘心，可是再沸腾的血也有冷却的一天，翟小南已经不再把画画当做多么神圣的理想了，他现在最喜欢的是唱歌。 有的人喜欢借酒消愁，但是翟小南既没有钱，也不喜欢酒的辛辣；有的人发愁的时候喜欢抽烟，直到地上落满了一根又一根的烟蒂，但是翟小南没有钱，也不喜欢烟的闷呛；所以，只有唱歌，是一种廉价的消愁方式，尽管翟小南每天看起来过得无忧无虑，实际上愁都藏在了他随心所唱的歌里。 翟小南打开了电脑，上线，其实也本没有什么事情。这或许可以说是习惯，他每天都在无聊中希冀着生活会有一点意外的波澜和色彩。 翟小南虽然一般很少说话，却因为喜欢唱歌，闲的没事的时候就在一个音乐网站上建了一个账号，发一些自己唱的歌。这些歌大多是随性唱的，而且都是有着悲伤旋律的歌曲。谁让悲伤是人类最容易表现出来的情绪呢，翟小南对此情有独钟。  只是翟小南每次唱歌的时候，心里反而会很平静，就好像悲伤是条长河，尽管泪水汹涌，却能隐藏在孤独之下不被发现，如静水深流，微澜潮生。也有了两三年，翟小南的账号 “明月叹” 多了一些粉丝——几百人，他很知足。       登录这个账号最大的乐趣只是看看有没有人评论自己的歌，即使翟小南觉得和网上的人或许一生也没有什么瓜葛牵连，可是看他们说话讨论的样子也好有趣。因为有了网络的遮掩，一切真假的界限都模糊了许多，即使知道电子屏幕的对面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翟小南也总有“他们是生活在网络里的虚拟人”的错觉，好像在面对游戏里的NPC。 有人在自己发的文字动态下评论，而且是几乎所有的动态—下面—这让翟小南眼前一亮，心里有些高兴。那些动态都是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发的，平常也只有零星一两个人点赞和评论，现在这种突然的情况让他这种很渴望存在感的小透明很在意。 【 …… “有时候好想回到小时候啊可是又不想再回去受一遍欺负。” “想到小时候希望早点长大能变得自由可是现在的自由全变成迷茫了……” “夜里真的好害怕啊那么黑可是有风吹着窗户的声音就会感觉很安心。” “每次睡觉前发呆就会以为时间会持续很久，以为自己多了很多很多的时间就算永恒也差不多了吧……可是又那么快快到就像一场梦一样时间忽然就没了……” “想哭也哭不出来，可是真的想哭又可以哭出来，明明知道哭起来没有人看见，可是还是觉得哭出来心里会很舒服，就像肆无忌惮把自己毁灭了那样高兴。” ……】 这些平常说不出来的话，偏偏在网上可以自然地说出来，反正也没有人知道自己是谁，所以把自己扒个一干二净，让自己看起来伤痕累累其实是个很畅快的事情。 那个小粉丝在他的动态下面都留言了。 【…… “明月摸摸头。” “长大了就会有很多事情啊，有时候很无奈却又没办法，加油！” “对，尤其是晚上有月亮，光轻轻透进来的时候，很喜欢。” “我有时候也喜欢发呆，什么都不想，傻傻地坐在那里看着空气，觉得时间好慢好慢。” “现在我看见了，所以不要哭了，但是，如果觉得压抑的话，还是尽情发泄出来吧。” ……】 小粉丝的名字叫“爷爷说名字太长躲在树后面会被发现的”，有趣。 他很高兴，立即就把小粉丝的每条留言都回复了一遍。 什么“摸头，举高高”、“嗯我会加油的”之类没营养又无聊的废话，真的让人很怀疑他是不是连聊天都不会，或者应该说果然是没有女朋友的人。 不过这次倒是真的有些意外，小粉丝很快也回复了他。 【明月回复我了真的好高兴阿阿阿！】 【这些歌都是值得慢慢听的，我会一直听的！】 【生活有很多很美好的事情啊，多去看看嘛】 翟小南回复她一个微笑的表情，说会一直唱的，并且要唱到发不出声音，唱到连自己再也不知道唱什么的时候。 这一天和小粉丝的交谈让他的心情变得有些不错——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小粉丝在主动聊天，而他则是被动地回答和发表情。不过翟小南还是知道了她的一些信息：云宁宁，甘州，现在是高二学生；当然，作为交换，他也说了自己的信息。 翟小南珍惜每一次和有好感的女孩子交流的机会，他总是试图在两人之间找到心灵的共性，但是很可惜，为数不多的几次都失败了。这一次，其实也没有例外。 有一首歌，或者说是旋律，那是对他意义最深的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之所以是这首歌倒也没有很特别的故事，翟小南对它记忆深刻只是源于很久很久之前看的一部电影，电影里的男主角很憨直，最喜欢的是这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他一直记着在最后男主角唱着这歌，和女主角隔街对望的场景。 那真美啊……唱着歌和心爱的人在一起。 如果过着这样的生活，翟小南恐怕就会像是浸在抹了蜜的梦里一样，怎么也不愿醒来了。如今小粉丝对他的热情让他有了一种错觉，而小粉丝也在几天的时间里迅速占据了他心中的重要地位——两人似乎是网恋了。 小粉丝在学校很厉害的，曾经还帮学校老师画过壁画，美术功底不低，拍照发过来的几张画都让翟小南自愧弗如。她学习也不错，每个周末还会去她妈妈为她报的英语班，不过晚上要一个人回来，翟小南很担心。但是她却说没有关系，因为辅导班离家不是很远，而且她家就在市政府附近的小区里。 互相推荐好歌是翟小南最喜欢的事情，他把自己所有喜欢的歌都介绍给了小粉丝，小粉丝也给他分享了一些很不错的歌。翟小南还喜欢看动漫，为此专门开了视频会员，小粉丝说有一部动漫好想看但是看不了的时候，翟小南立刻献宝似地说出自己的会员账号，心里骄傲得不行。小粉丝也拉着他玩手游，在江湖上做一对休闲的侠侣，每天都要在游戏里不做任务打副本，只是玩小游戏、合影拍照。 这段时间让翟小南感觉很开心，他和小粉丝约定，要用她的名字为她写一首诗歌，要他们两个一起唱出来，要作为手机铃声和闹钟，还要让许多许多人看到并且赞美。 而歌词也写了一些： 南风拭珏音，朵云挽秋鬓。 披素起飞雪，玉臂拂银铃。 眉目含初月，抿唇掩多情。 …… 当时小粉丝看完之后就问，这是诗，不是歌词吧？ 翟小南当然不好意思说自己写着写着就写歪了，只是理直气壮地说古代的歌都是这种歌词，所以自己写的也不算错。 后面的歌词还没有想完，翟小南有事就耽误了，再之后两个人就不再联系了，歌词也就没了。 是的，很突兀地结束了。 和小粉丝之间的关系是为什么断掉的，翟小南并不清楚，只是突然有一天小粉丝不再和他联系了，只有他发消息给她，但是一天两天三天，直到某天小粉丝突然把他的好友删掉。  翟小南想要问她为什么，可是好友申请几次都没通过，于是他想：我和她有什么必须要联系的关系呢，谁也没说过，也没有什么意义。在之后他机缘巧合下加了小粉丝一个同学的好友，这个同学发了小粉丝在同学群里活泼可爱地聊天和发表情包的截图。于是，翟小南感觉自己这些天的闷闷不乐很没有意义。 有些时候，现实真的是苦闷而酸涩，很多事情可以无疾而终，不会像小说一样必须有头有尾，遇到的人物或许很重要，但是交错背行之后就不会再在你的人生中出场。 之后翟小南很少去关心自己发布的歌曲下面的评论了，但是还会继续唱，就像他曾经说过的：唱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时间瑟瑟地落去几个月，秋风乍起，学校里几乎大部分枝头都秃了。翟小南新买的衣服已经寄到了，但是去取的时候快递处却已经下班了，他打了个冷颤，寝室外面的夜风让只穿了一件衬衫的他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他本来想着回去，可是不觉抬头一看，只见一轮明月如洗、清光银辉漫天。 那便走走罢。 翟小南改了念头，穿着薄衫，静静地独自走在校园里。湖边有几对情侣在嘻笑拥抱着说悄悄话，也有晚上在路灯下跑步的学生，还有人夹着书从教学楼出来，行色匆匆。 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翟小南没有目的得散着步，也只是因为兴之所至而已。 校园内有一座小山，翟小南登了上去，树木丛生的半山腰处有一座小亭子，正坐落在小山的边缘，可以俯瞰山脚。 亭子有些旧了，长石凳上积着灰尘，柱子上的漆粉斑驳剥落，唯有明月光照进来的时候，从外面可以看出一丝怀古风韵。 翟小南半倚石柱，斜坐在石凳上，看明月高悬，清华垂落，微垂眼睑，轻声哼唱。 【春庭秋木奈何去，清光照影似相识】 【一别无人知……】 天幕的明月在微微地沉落着，似乎在变得更大而圆，要垂下自己全部的玉影，从而给予这人一丝光芒和幻想。 那影影绰绰之中，显出隐约的轮廓，大概是一道女像，又看不真切，镜中花一般迷蒙难明。 她似乎发出了声音： “若……” 那一声如同天籁，恰似未曾闻之玄妙音，幽幽远远，如梦如欢。又像是轻轻一个吻，落在了翟小南的身上，那天边的明月恍惚间近在咫尺，万丈冷辉和融在他身边，衬托得他皎洁无两，超尘脱俗，一番月天子样。 正晕晕乎乎间，忽然一阵冷风吹来，让他猛地一惊，差点从石凳上摔下。 他愣了一下，抬头一看，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而远处的湖边，仍旧有人在说笑、跑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