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范《史家与史学》读书笔记
《史家与史学》/王家范著.—增订版.—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9 柳诒徵《国史要义》探津125页 先生认为,史学之大用,从普世的角度说,乃在帮助人类认识自身。①在《与青年论读史》里,针对当时思想界的混乱,读史无用论的流行,他深情地告诫学人: 震民国之维新,则谓正史为廿四朝帝王家谱,《资治通鉴》为帝王教科书,俱可不读。不知正史之中包括一切社会演进事迹,岂惟记载帝王支系。又凡帝王所宜鉴戒者,今之人证不须知。徒谓其书胪列宗室、外戚、权臣、藩镇、佞幸、阉寺、方士、伶人、义儿、党锢诸事,似都缘帝制而来;苟非帝王世及,则种种秕政恶因皆不复作。斯实皮相之谈。苟一细按,则知名异而实同者不可枚举。有古有是事而今人袭之而不自觉者,亦有古已垂为大戒,今人明知而故蹈之,且讳其失而饰之者。盖物质演进而人情大抵相同。读史者能察其同异而通其邮,始为真善读书。 135页《风骨意境遗后世》 以上所检10则,据我理解大致有三个要点:(1)变与不变,是构成历史生命的阴阳两极,负阴而抱阳才是历史的真谛。从“变”的意义上,老师说“历史是古老的,又永远是新陈代谢的”(1984/204)③。因此,说中国封建社会停滞不变,近乎数典忘祖,是不明乎中国既有变易的高明哲理,其社会变之微、之渐每每深藏着数千年中国人的政治智慧,故能数千年屹立而不亡。(2)说中国早有变易思想,无须乎进化论的引进;或说进化论古已有之,并非西人专利,是不明乎变易观与进化论之差异。两者的区别,正是古代社会与近代社会质的区别的思想投影,更是中国由中世纪走向近代的观念转换点。“变易”的图式是“循环的(同心)圆圈”,呈封闭型,六道轮回,以不变应万变,万变不离其宗,故靠自身走不出中世纪,“进化”是“基因变异”,“新旧不断起承转合”,其图式是不断上升的螺旋,呈开放型。“古典哲学的终结,近代哲学的开始”,正是一个新时代到来之前的第一声“潮音”。(3)“变易”观的特点是使人容易趋向于乐天知命,返古保守,是发达的中国农业社会和统治周密的封建帝国自足心理的真实写照;只有中国失去了世界先进态势,备尝落后挨打之苦,方有接受进化论的心理基础(所以先生说始于鸦片战争),这就是为什么外因在推动中国社会转型中起着特别重要的作用。“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虽使国人不得不含着眼泪被动地接受进化论,但也容易只停留在八个字的字面理解上,伏下了日后进化论误读和歪用的祸根。(4)正是鉴于前面所说的国人长期对进化论的误读和歪用,先生特别说到“变”与“常”的关系,故第十则所言,意味更深长——这就关涉到了先生对进化论特有的批判性思考,需参阅下文。 137页 12.“近代中国就是别人无情地在改变我们,我们怎样对待改变,是有情地接受改变还是无情地抗拒改变?这就是中国的近代史,是一部变革与反变革的历史。”(1986/402)③ 13.洋务派和早期改良派看到了三千年一大变局,要‘应变’,否定了历代的静止不变观点;以康有为为代表的维新派主张“全变’,否定了早期改良派和洋务派的‘器可变道不可变’的观点;以孙中山为代表的资产阶级革命派主张革命突变,否定了康有为等人的“渐变’观点,构成了近代社会的‘变’的哲学。”(1983/159)④ 14.“开辟一个历史时代的伟大历史人物,即使功罪互见,毁誉不一,总是抹煞不了的。等而下之,如在一个领域或某一点上能独辟蹊径,也比那些抱残守缺的人高明许多。”(1978/19)⑤ 15.“近代中国人物新陈代谢快,事物的新陈代谢却很慢,譬如铁路就争论了20年;小脚从上世纪80年代就喊要禁止,可是20世纪20年代的乡下还在给童女缠足。”(1979/63,另“1979/48”说:“……可见历史的惰性和习惯势力的影响,许多事物的除旧比布新更麻烦。”“1983/161”又说:“布新难,除旧更难。” 141页 (2)走近历史,贴近历史,老师看出了中国近代的“新陈代谢”,其变也光怪陆离,新旧、中西绝不是简单地“东风压倒西风”,你吃掉我或者我吃掉你的斗争。其情状复杂交叠:新必须先是寄托、依附于旧的躯体,才能破土而出;旧的尚未失去其生命力时,也还不可能遽然为新的取代;新也有真假、实虚之别,假冒伪劣的“新”不会有生命力,超越时空的“新”则往往酿成灾祸。新陈代谢是一种过程,从内涵说,是新旧反复较量比试,而达体用交叠互化;从进程说,必由局部而逐渐推进,最后才可能有全局性的变革,其中既有“反复”,又有“犀杂”,还有先生称为“倒行”的特殊情景,一波三折,绝对不可能直线行进,即使是新因素的发育成长,也不是人们所幻想的一哄而起,“一步到位”,往往观念先行,先进人物唱喊在前,“富于幻想”,真正落实到生活习俗、制度层面则需要时间和耐力,历史惯性不会戛然而止。在这个意义上,近代历史上先后更迭出现的各种“变革观“(洋务派和早期改良派的“应变”,康有为的“全变”,孙中山的“革命突变”),正是在不同的时空条件下,对变革过程的选择和回应,为变革的过程性所规定的、难以逾越的历史自然轨迹,故先生说:“迂回的革命来自迁回的社会。”(1986/442) 144页 14.“人体解剖是猿体解剖的钥匙。从猿到人的突变,距今已有几十万年以至百万年了,人的身上还有猴气,再过几十万年,只要仍然是人,猴气也许还是要存留于人体的。刚刚从资本主义社会蜕变过来的社会主义社会,就想要消灭资本主义的痕迹,或者硬要把社会主义说成纯之又纯,不容许它有资本主义的残余,那是否定人身上还有猴气的玄学。”(1978/21)③ 15.“过去说中国革命的道路是曲折的,是在民主革命实践中的认识,是对破坏一个旧世界的认识,却没有意识到革命胜利后的曲折,以及建设一个新世界的曲折。把革命的前景说得太满太美,前景到来了,迎来的是疑团和不满。”(1986/358)④ 16.“对于传统文化的变革,是在批判中吸收与在继承中扬弃交叉进行的长过程。”(1986/354)⑤ 17.“事物是不断地演变、不断地更新的,但阳光下并没有对全新的东西。”(1983/173)⑥ 144-145页 对于中国近代社会转型的启动,进化论的传播功不可没。然而,重大的历史失误,不无偏见地说,机械地、绝对地误信进化论,也不可逃其罪责。所谓变就是绝对的好,小变不如大变,脱胎换骨、横扫一切则更好,正如先生所痛除的“新”得出奇,“左”得出奇,排斥渐变、量变的合理性,幻想“超越”“飞跃”,结果在灾难、噩梦过后,对新陈代谢不是促进,而是起了“彼坏和阻滞的作用”,“仍要回到地上来”,重走一遍。 172页《科学实证与人文诠释》 苏格拉底的“认识我自己”,就转换成“认识我中国”。由此,关心的重点必转向认识论,亦即治史的方法——如何寻求真史?他们不再满足于演绎,而相信归纳法的运用或许更为可靠。 傅斯年曾经是五四运动的一位学生领袖,参与了“火烧赵家楼”著名事件。但在留学归来办史语所时,他的心态已大变。许多生前友朋的追忆都说到他是因不满政治而转入学问一途的。在他的文集里,能找到的最有力证据,便是1942年写给胡适的回信。此时病中的傅斯年,大约躺在病床上曾经多次为自己“放过电影”。信中对老师诉说道:“病中想来,我之性格,虽有长有短,而实在是一个爱国之人,虽也不免好名,然总比别人好名少多矣……我本心不满于政治社会,又看不出好路线之故,而思进入学问,偏又不能忘此生民,于是在此门里门外跑去跑来,至于咆哮,出也出不远,进也住不久,此其所以一事无成也。”①信中“看不出好路线之故”与“不能忘此生民”两语最堪回味。 前文说的“国亡不亡”的情结,先是化为一阵狂风暴雨,急欲用行动找出一条路来。等到“五四”烈火的热情褪尽,一大批人转向学问,就像傅斯年那样,很有点像现在说的“边缘化”。这大概就是许多学科、包括史学到20世纪30年代都有相当建树的一个重要内因。 174页 我个人觉得严耕望先生在评论吕思勉时说的一番话,很可以拿来作为对上述科学实证风格的一种总结。他说近代(指20世纪前半期)史学风尚,一是偏向尖端发展。一方面扩大新领域,一方面追求新境界。这种时尚,重视仄而专的深入研究与提出新问题,发挥新意见,对于博通周赡但不够深密的学人就不免忽视。二是近代史学研究,特别重视新史料——包括不常被人引用的旧史料。史学工作者向这方面追求,务欲以新材料取胜,看的人也以是否用新材料作为衡量史学著作之一重要尺度。而主要取材于正史,运用其他史料甚少,更少新史料,虽博通周赡能成系统者也不免被低估。我想,正因为严先生治学出入于两者之间,对科学实证一派的长短俱有体验,故方能出此公允之论。 176页 176|史家与史学(增订版) 史书所载只是“史事”而不能说是“史实”。史学是史家与史料的互动的结果。历史所研究的过去不是死了的过去,而是在某种意义上,仍然活到现在的过去。 其次则是从史学外缘的意义和作用,亦即与时代的关系上说。沈先生认为史学必须跟着环境的转变而不断变化,“世变愈急,则史学变得愈快;世变愈大,则史学变得愈新”。历史著作之所以不断求新求变,因为“我们大都抱着鉴往知来的目的去读历史,一逢世变,便想从历史中探寻世变之由;求之不得,自然就不满意于现有的史书,而要求重新写过。于是乎每一个新时代必有好些根据其时代精神所改修过的新史书”。他不赞成所谓纯史学,史家成为象牙塔内的玄思冥想者。他认为傅先生关于历史研究的定位和写作的形式已经过时,那是兰克时代的产物。他担心:与时代隔离的纯之又纯的史学,如何维持不断的创新力以免于枯竭?又如何得以接受外界不断的刺激而产生新观念,写作新史书,以完成新史学呢?所以沈先生主张史学还是要回归于社会,回应时代,尤其是史家对时代和社会的看法。 大约是因为和我前几年的思路比较吻合,沈先生关于治史的观念让我感到特别亲切。但我在因为要做这项回顾性质的工作,前贤的书读得稍多之后,觉得问题比较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这里实际包括了两个需要讨论的问题:一是史家与时代的关系;一是史家治史的史观和史学方法,也包括“通”与“专”等不同的学术风格。从学术史回顾角度,第一个问题比较重大,关系到百年史学的评估;后一问题,见仁见智,只能共存共容,我看不必求同。 《小人物命运背后的大历史——史景迁《王氏之死》》221页 该书主要写了山东郊城县,在明末清初穷乡僻壤的村落里,发生过的几件平常却又心酸的故事。史氏从当时的县志和司法档案材料出发,巧妙扩展和广泛嫁接一切可利用的其他史料,事境由远及近,挥洒泼墨与细微勾勒交融,使人物和情景凸显出很强的历史空间感和时代色彩感。书中较少“理论”的说教,若习惯于看历史诠译的人,会失望于未能如一泓溪水那样清澈见底。然而史家特有的“画笔”,托出的是今天城里人非常陌生隔膜的,330年前的乡土中国,各人从中可以读出不尽相同的滋味,真有几分看毕加索印象画的味道。读历史书,能激发读者想象力的驰骋,使其有自我思维张扬的空间,这样的感觉已经丧失很久了。历史书既然能这样写,能写成这等的模样,对向以拘谨自得的现代中国历史书写方式(包括编写中学历史课本),是极有鞭策意义的善意警示。 近年来,中国史学界已经有了把目光转向下层、书写平民生活的社会史意识,但真做起来是何等的艰难!帝王将相、文人雅士的故事唾手可得,今天帝王将相影视(特别是民间俗称的“辫子戏”)炒作得如此发腻,就是太容易随便抓“料”了,所以急功近利起来。社会史学者愁苦的则是芸芸众生从来都是被各种场合冷落的弱者,有关的史料如大海捞针,渺渺不可寻。凭着不惧“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耐心,史景还才可能收获“得来全不费功夫”的乐趣。试问,史景迁要不是寻觅到前此少有人阅读,曾任郊城县令黄六鸿写的《福惠全书》,再设法找来三种版本的《郑城县志》熟悉乡土,又苦心借同时代同区域蒲松龄写的《聊斋》故事增添心理的烘托,怎么能写出这等字字有据的故事,使人可悲可泣可恨可憎之情,不能不油然而动、勃然而生呢? 300多年前郊城的农民,一如中国绝大部分贫困乡村,世代在生存线上靠耕织勉强度日,生活内容再平淡不过。他们之间有什么“戏剧性”的故事,真说不上。死人无算的旱涝天灾与兵匪之祸,如书中详尽描述的康熙四年旱蝗奇荒,七年8.5级的特大地震,崇祯末年绵延到清初的白莲教动乱,以及清军的南下血洗郊城(康熙县志还保存了这段实录,到乾隆修志时就已经被蓄意抹去),给人以恐怖的感觉,…… 中国社会经济史面临的挑战——回应《大分流》的“问题意识” 《大分流》的研究风格,很不同于我们“政治经济学”色彩浓厚的“社会经济史”,呈现出的是经济史的“经济学化”,数据的处理更是占了相当篇幅;虽没有明言,但主张去“社会科学化”的隐喻,也是感觉得到的。《大分流》通过纵横捭阖的正反论证,强调问题并不在于欧洲有什么制度或政治、文化上的先天优势,因为经济的发展终究是要依赖地理环境、资源(特别是能源)、人口、技术等生产要素的结合,而经济发展根本性的突破,更是仰赖旧的组合能否有新的要素参与,以及新的组合能否摆脱旧有的危机陷阱(如人口、资源的发展瓶颈,或曰“斯密动力”)。在这里,突破的概率很小,也很偶然。英格兰19世纪之所以能率先实现经济的历史大转折,煤资源的地理有利固然是一个因素,但在作者看来,美洲的发现,美洲、非洲资源的补偿性替代,才是帮助西欧跳出“斯密动力”峡谷的关键之关键。因此,西欧的领先一步,与其说是必然的,毋宁说是借助“全球化”的机遇而侥幸取胜。 如果我的理解没有偏差的话,《大分流》要实践的是这样一种研究路向:经济史的分析,必须摆脱旧社会理论的束缚,给经济分析以独立的位置,循着经济自身的发展脉络,尊重经济发展的自主性。 阅读历史:前现代、现代与后现代,293页 我一直有这样的看法:以历史学为职业,其实是很苦的,有少数“志愿者”参与就可以了;但人人都应该学一点历史。人之所以异于动物,重要的是人发明了语言文字,使集体性的记忆得以长久保存,人也就借此得以超越时间、空间和个体生存的局限,有可能把握更多的集体性记忆,从而补充和丰富自己的经验。从每个个体而言,生命有限,经历有限,若能从长久积累的历史记忆中汲取经验,就等于把自己生命的长度提高许多倍,多活了几百岁乃至几千岁,从经历上说你有可能“千岁、万岁”。 现在大家都在谈民主,谈自由。从历史上看,这可是两个特大字眼,真不好轻易评说。记得克尔凯戈尔说过,人最大的苦恼,就是每个人都想自由地按照独立意志生活,但又必须跟别人生活在一起。一部人类史,就是一部不断尝试如何调适个体与群体、个人与社会相互关系,失败多于成功的经验史,自然我们也很可以从这些苦涩多于欢乐、艰难多于顺畅的历史经历中得到许多启示,知道调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一门大学问。民主与自由,若不建立在一种合适的关系准则(或曰游戏规则)之上,不说缘木求鱼,南辕北辙的教训反正是不少。 294页 ……看了这些用农民血汗钱堆起来的豪华住宅、奢侈器具,怒火中烧,气不打一处来,这可以理解。为什么非烧了不可?后来读了心理学的书.才有些开窍。埋下的怨恨越深,积蓄的不满越多,它释放需要的能量就越大。农民由盼望皇恩浩荡的热望,到苛政猛如虎的失望,再到灾难丛生、濒临死亡的绝望,这一不断上升的长过程中,如若没有许多渠道获得缓慢的释放,积蓄起来的能量大极,非通过极富刺激性和破坏性的行为,就不可能得到宣泄。李自成在攻陷洛阳时,曾用“点天灯”的方式处死福王,既是一种宣泄,更是一种向敌对者的示威。但什么样的行为最具刺激性呢?熊熊烈火,腾空而起,声光并作,全场骚动,肯定是最富刺激性的。另外,个人行动往往多理性的计算,至少恐惧的本能也能起约束的作用。到了群体骚动的场合,集体的非理性就会战胜平日里的胆怯,情绪冲动会因相互感染而得到极度强化,个人的负罪感和恐惧感消失。这就是民众运动多容易演化为暴动、暴乱的一种心理学解释。 俗话说:可以共患难,但难于同富贵。农民军的兄弟情谊和团结,在困难时期是摧不垮、打不散的——军事共产主义的平均分配,在大顺军中执行得很成功,这就是李自成高于打家劫舍式盗寇的地方。到1643年,李自成在河南、湖北取得七大战役的胜利,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开始筹建统一政权。也就在那时,裂缝就出现了。首先,农民联军内部开始重演《水浒传》里的“火并王伦”。李自成先后借故杀了“革里眼”贺一龙、“左金王”蔺养成、“曹操”罗汝才和“小袁营”袁时中,取得独尊的地位。当时一位河南的知识分子(郑廉)就评论:“一国不堪两君,一营宁堪两帅,或南面而臣人,或北面而臣于人,为顺为逆,莫不皆然。”“天无二日,人无二君”“一山不容两虎”,这叫“专制心”,即使是曾经仇恨帝王将相、仇恨被别人压迫的普通农民,到了那个份儿上,成者为王,他心理会发生变化,自然而然地会回到这个死结上来,这就是数千年社会体制积累下来的集体无意识,不容易摆脱。 296页 这是最后失败了的,成功了又如何?朱元璋是再好不过的例子。朱元璋发布的圣旨许多是用白话写的,通俗易懂。他也说农民终年辛苦,如何如何,讲得有板有眼,好像不忘旧日情境,可一涉及赋税皇粮,口气就变,说这是每个老百姓(子民)必须尽的义务,谁不认真完纳,就对谁不客气。为了杜绝隐漏田赋劳役,他把军队放到地方上,一个村一个村地实地调查人口田地,声称凡作弊者格杀勿论。这比起那些养在深宫里的皇帝要厉害百倍。 我读明清的材料多起来,思想也发生了变化,意识到不改革旧制度本身,走马灯似的换人,甚至用暴力的方式把一批人打倒,拥戴一批人上台,对此不应抱有很大的热情。所以当我读到小说家洪峰说的“天大极了,人小极了”(《极地之侧》),立即联想到旧制度、旧意识就像“天”,在它的盖罩之下,个人的行为很难超脱,创造的空间很小很小。 我真正从事史学研究,起步很晚,大约40岁。所幸“文化大革命”帮助我从迷误中清醒过来,强烈地意识到中国如若不能走出千年历史的阴影,跳出一治一乱的“周期率”,真的已经很难自立于世界之林。从那时起,我的史学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要而言之:一是意识到史学必须有批判的意识,二是追溯历史是为了现在和未来。我的研究,不管是大题目还是小问题,想要回答的是千年的辉煌何以会变成百年的沉沦?或者说是:“中国如何才能走出中世纪?” 头十年,我近乎疯狂地读西方的书,社会学、人类学、经济学、心理学,乃至科学哲学,什么“老三论”“新三论”。不懂外文,看中译本,翻译得差极的,像马克斯·韦伯的《世界经济通史》,近乎看天书——总之囫囵吞枣、一知半解,硬着头皮读。头脑里,尽是韦伯、弗洛伊德、海德格尔、萨谬尔森、诺斯……福柯还敢看,就是尼采不敢问津,怕自己人迷了,得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