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故地
“……据最新消息。今日,吉拉德城内再度发生异常的聚集性活动。大量人群在目前无人居住的南区聚集,人群内部发生武装冲突。据估计,参与此次事件的市民约有170人。人群对南区建筑造成少量破坏,并产生了数目可观的伤亡。截止至报道时,当地未发现生还者。
“有知情人士透露,此次聚集性活动是针对长期居住于南区的一位市民发起,但并未取得成功。有市民声称,在从南区附近经过时,看见这位南区居民与改造程度不同的袭击者发生冲突,并最终全身而退。有人认为,这与八年前的屠城事件具有一定关联。具体情况仍待进一步取证。”
昏黑的光下,唯有全域实时广播在不休不止地工作。三维投影的播报员,有着水蓝色齐肩短发、面目清秀的年轻女子,正努力地朗读着源源不断的文稿。重新开业的酒馆,内部构造与先前别无二样。最初选择保留废墟一般的装潢,或许正是准备好了以此应对不可预料的袭击。
赤羽难得一见地窝在桌边,一言不发地向嘴里倾倒液体。她已经修好了飞行器的外壳,因此得以重新将硕大的金属双翼背在背上,令原本就有些畏惧的其他顾客设法挪到离她尽可能远的位置。她板着面孔,严肃地盯着玻璃酒壶,不发出一点声响。麦麦则有点担忧地坐在侧面。她用暗色的长条形眼罩遮住无法正常工作的双眼,面孔却朝着赤羽的方向,仿佛正在焦虑地注视着这位拥有红色短发的同伴。
与往常不同的是,一面贴墙的混凝土桌边,还坐着另一位年轻的女子。星尘在冰凉的石块座椅上正襟危坐,眼神却不知该投向何处。她时而看一眼桌上的酒壶,时而转头,望向悬挂在高处、不断变化的全域实时广播,如坐针毡,却又不敢妄动。
自从她在钟塔脚下迫降,狼狈地摔落在这斑驳的地面上,面前的两位女子就对她施加了稍微有些过量的关心。不论是直接将她请入住处,还是索性帮她一口气修好了飞行器破损的底部、终日张罗着寻找可以补充飞行器燃料的途径,都让她有些受宠若惊。或许,在十年之前,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她会很乐意接受这样的帮助,再满心欢喜地盘算着将来要如何回报,或许是在自己终于能够去往不同的地方旅行时,源源不断地向此地投递各式各样的明信片,让薄薄的纸张代替她自己跨越遥远的距离、维系这一段机缘。然而,在这个没有人敢于望向未来的糟糕的状况下,连接受一点帮助,都让人有些战战兢兢。
星尘垂着头,坐在桌边。她不太敢尝试面前玻璃壶中被顾客称为是“酒”的饮料——可能与她长期驾驶飞行器,要随时准备从来自地面与天空的各式袭击中脱身有关。
“确实没有别的办法。”赤羽嘟嘟囔囔地说着,“没有。但我真的不想去,我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流了那么多血才从那鬼地方出来。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它。”
星尘知道“它”指的是什么。那是自改造的技术得以普及之后,人类最恶劣的发明之一。负债者或是没有生计的人被集中在一起,用作新型改装技术的第一手实验材料。而检验这种全新的改造是否成功的手段,则是让这些人自相残杀。“斗兽场”,这是人们给它的称呼。不论这个组织官方的名称叫做什么,“斗兽场”的恶名早已为它覆上不可洗去的沉重土壤。
“那么多!”赤羽说着,又灌下一口酒。她的声音里,竟带着些哭腔。
麦麦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摸索着,拽住赤羽伸向下一个玻璃壶的手。“别喝了。”她说。
赤羽没有反抗,只是换用另一只手,将玻璃壶端在手里。
“嗯,那个,”星尘小心翼翼地开口,“谢谢你们,我还是……自己去吧,我能找到地方。”她拿出掌上电脑,握在手里,“我真的能行,我……”
“不行。”赤羽“哐”地一下将空荡荡的玻璃壶砸在桌面上,毫不留情地打断星尘的话,但仍旧没有抬头看,“不行……”
“我跟她去。”麦麦说,“我们去就行。”
“不行。”赤羽坚持说,考虑片刻却找不着理由,只能不断地重复这一句话,“不行。万一你们又被盯上了……”
“我、我很能跑路的!”星尘说。她意外地发现,自己好像也找不到什么话来拒绝或者推脱。刚刚,就在刚刚,不远处才发生了血流成河的袭击事件,而赤羽此时还绑着浸血的绷带、贴着稍能止疼的膏药。
赤羽终于放过了桌上的酒壶。她将手指插入发丝中,用手肘撑着桌面,深深地埋下头。
正如她自己所说,赤羽来自人们口中的“斗兽场”。
十多年前,一切尚未发生变化的时候,这种被称为“斗兽场”的组织已经开始生根。那时候,只有十来岁的赤羽在酒馆中,一如既往地与同伴拼酒取乐,在开怀大笑的间隙略微忧虑回家之后如何应对家人的痛骂。她以千杯不倒的名声,在同伴中有着十足骄傲的地位。不论何时加入这一聚会的年轻人,都会来仪式性地和她拼上几杯。有人也会不服气,抱着成打的酒精饮料前来挑战,但最后无一例外会狼狈地呕吐着大败而归。
那一天,赤羽一如既往地和同龄的友人开怀痛饮。同道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地醉倒在周围,并没能引起她的注意。直到她意外地发觉,头脑竟变得有些昏沉,而饮料的消耗量还不足平日的三分之一,她才意识到,情况或许与往常不同。她瘫坐在酒馆的沙发上,看见一帮裹得木乃伊一般的灰衣人从门口鱼贯而入,用傲慢的眼神打量着躺在地上的一具具身体,路过时再用鞋侧踢上几下。跟在后面的灰衣人两两一组,将地上的年轻身体抬起,迅速地搬出酒馆门。赤羽慌了,想要喊叫或者脱逃,却发现浑身上下使不出一点力气,骨头像是已经被人抽走,就连眼睑也支撑不住。
在惊慌失措之中,她昏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被关在昏暗狭窄的房间中,和大量年龄相差不大的同龄人一起。那些年轻的男子或者女子,瑟缩在房间的角落里,不敢出声,也不敢交谈。铁质的房门外,有一丁点响动,都会惹得所有人浑身一个激灵。
如果说这只是不幸遭遇的预兆,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无疑是不幸的具体化表现。不断有哭泣与叫喊声从门外传来,那些声音都属于年轻的人们——其中包括一些赤羽熟悉的声音,那些曾和她一起在酒馆里乱叫乱唱的声音。声音从门口经过,再渐行渐远,最后消失。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直到有人来打开这扇冰冷的铁门。
一排一排的人被从门口带出。轮到赤羽时,她努力地挣扎,想要逃脱,却无济于事。从门口进来的男人,用极其巨大的金属手掌,将她的手臂捏得嘎吱作响。她咬住嘴唇,没有惨叫出声,不情不愿地挤入了瑟瑟发抖的队列之中。
一队又一队的人在阴森潮湿的走廊中行进。他们经过数间完全相同的铁门,拐过难以计数的弯,先前消失的声音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只不过这一次,是在惨烈地嚎叫。此起彼伏的嚎叫充斥在走廊中,本就冰冷阴森的走廊更增添了几分寒意。被压抑的哭泣声渐渐涌出,最后汇成磅礴的一束。
他们被连推带搡地关进另一个房间。两三个大汉走上前来,将他们挨个固定在蓝色的床上。
惨叫声的来源很快便为人所知,因为他们自己也都变成了来源。以同样的蓝色口罩蒙面的白衣人,拿着刀和远远不够的麻醉剂,注入这些尚未经历太多人事的皮肤之下,然后迅速地用刀刃将皮肤剖开。他们用镊子挑出一些神经,和经过处理的合金导线紧密相接,再埋回体内。原本完好无损的肢体被锯下,换上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形态并非完全一致的义肢。给这个过程伴奏的,是未能被完全麻醉的人们早已沙哑的惨叫声。
赤羽被面朝下按在床上。她感觉自己的背部被剖开,脊柱与浑浊的空气相接,迟钝与某种难以名状的幻觉取代了疼痛,让她仿佛浸没在可以畅快呼吸的海水之中。她头脑昏沉,口中发出粗重的呼吸声,却没有叫喊,甚至当她的左侧小臂被整个卸下、钻头在她的肱骨中移动时,她都没有叫喊。她保持着诡异的微笑表情被抬下床,人们才发现她早已昏厥过去。
这一次规模庞大的改造手术的结果,绝大部分是失败的,其中不乏相当比例的人,因为过于剧烈的疼痛而当场猝亡。一场浩劫下来,原本恐怕住着上百人的房间,只剩下了寥寥的十来个人。其中大部分被装上了利用神经电操控的肢体,只有一两个人在承受了纯机械结构的改造后仍旧存活下来。
赤羽就是其中的一个。她的左侧小臂内部依靠滑轮与杠杆传动,显得过于庞大,并且有些笨拙。她反复尝试活动最末端的手指,每一次移动,仍属于生理结构的骨头便发出隐约的疼痛。她记得她的脊背也曾被动了手脚,但从外面看上去,没有丝毫的变化。
大约是管理者的一群人聚在昏暗拥挤的居室之外交头接耳。这十来个人被塞进纸盒一般的屋中,在重叠了三层的窄小卧床上苟且偷生,逐渐恢复被手术剥夺的体能。他们谨慎地交谈,绝不让多余的话语浪费自己十足有限的体能。
如果仅仅是瑟缩在这个狭窄的角落,也并非完全无法生存。只是,还没等他们真正喘过气来,另一扇铁门向他们打开。
那里面,才是真正的“斗兽场”。
两个或者多个人被驱逐着,走上冰冷的高台。在这块被铁笼罩住的圆形区域内,只有击倒其他所有人、保持站立直到最后的,才有权离开。而所谓“击倒”,其实是“杀死”的另一种表达。
刚被推进铁笼的人放声哭泣。对于这些太过年轻的生命,连杀死一只用于肉类生产的小型鸟类都显得残忍,更遑论去将强行移植在体内的钝器挥向镜子一般的同伴。他们相拥着,蹲在铁笼的中央,等着日月更替、眼泪流尽,一直到失去了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任何人前来打开坚固的笼门。
他们被活活地饿死在了里面。
第二批被送入铁笼的人,想尽一切办法要抵抗这种命运,却只导致了一个年轻的男子在铁笼的门口被管理者一把捏断了脖子。鲜血从铁笼的底部渗入高台。两个无助的人各自蹲在一边,沉默地对视。
然后,其中一人站起身,将换成金属义肢的右腿,狠狠地踹向地面上的人……
赤羽看到,那个人最终活着回到住处时,脸色青灰,如吉拉德城一成不变的天空。他拼命地颤抖,干呕,最后呕吐出一滩血,松开了紧握着床板的手。
很快就会轮到她——是不是要杀掉另外的一个人,或许那个人就睡在自己的上铺,睡在邻床,曾经在半夜抽泣时互相怀念过彼此的家乡,是不是一定要杀掉他,才能找到唯一的出路?当赤羽被提着衣领、扔进铁笼时,她仍没能想明白。但当她看见和自己一起进入铁笼的男生,两眼发红,肌肉紧绷,青筋暴起时,她明确地知道,不论自己是不是要杀了别人,保证自己能活下来,一定有相当的必要。
她被那个身材瘦小的男生死死地按在地面。她感觉到,对自己的脖颈发力的手正在猛烈地颤抖。男生被替换的部分是细棍一般的整条手臂。得到替换的肢体在他的身上显得过于庞大且沉重,他连顺利地举起这块金属都显得有些吃力。可是求生的欲望让他铆足了力气,高高地将手臂举起。
赤羽将左手伸向后侧,反手抓住他脆弱的手腕。
在让她自己都感到惊诧的清脆响声中,男生的骨头碎成数块。疼痛与脱力让沉重的金属手臂垂直砸下,砸在男生的身体上,砸在赤羽的身旁。她不可思议地转头,看见胸廓拆散、内脏尽数破裂的男生躺在旁边,七窍流血。
被抬出铁笼的赤羽四肢僵硬,面无表情。管理者以前所未有的轻巧手法将她抬到一间从未去过的房屋中,扔在熟悉的床上。赤羽圆睁着眼睛,盯着头顶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一动不动。甚至连一个陌生的女人出现在视野中时,她也视若无物。
这个女人想必也是管理者之一,但与平日里游走在各个房间之间的那些人不同。那些人终日穿着灰黄色的服装,用高高立起的衣领遮住大部分面容,像是房屋某一角的昏暗脱离了原位四处飘动。他们一般不屑于同语言发布命令,而是直接动手,提起某个人的领口,将他扔往别处。此时这些嚣张的人却跟在女人身后,背着双手,直直地站立着。
女人有着浅青色稍长的头发,在侧边梳起一只简单的发辫。她化了妆,洁白的脸孔与艳红的嘴唇在昏暗的光下显得有些瘆人。她走到赤羽的床前,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端详着这个身形娇小的年轻女孩,在某位管理者的低声汇报中略微点了点头。她用稍显低沉的声音回应了些什么,但从她鲜艳的嘴唇中蹦出的字句就像雾气背后的建筑物轮廓,难以分辨清晰。赤羽听见他们离开,女人脚下的高跟鞋踩出清脆的声响。她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这位略显高贵的管理者,因为在此时,一支针管从她的大腿中部插入。
彼此杀戮的状况并未持续太长时间。毕竟,可以前来参与争斗的人,也并非无穷无尽。几批未曾见过的面孔进入用于居住的小屋,然后又不知消失在何处。原本便沉默的狭窄空间,更是被死寂填满。
规则发生了改变。大概是因为这群管理者需要资金来源(当然,这是赤羽日后的推测),当她在数日之后,拖着被从中部截断替换的双腿踉跄着,再一次被赶进熟悉的铁笼里时,她意外地发现,铁笼周围的看台上,坐着几个观众。当她挥动拳头,将想要把自己逼上绝路的对手撂倒时,周围竟还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
从那时起,争斗成了一种罕见的表演。沉默的人观察获胜者使用的姿态,用自己的生命尝试复现、尝试在铁笼中,为了能够走出去而更快地撂倒同样沉默的人,引发观众的阵阵喝彩。有时,为了获得更多的关注,甚至会有真正的野兽出现在笼内——饥饿的巨犬,獠牙从两侧伸出的饿狼,以及同样接受改造、早已看不出物种的四足生物。他们呜咽着,依靠本能而非恐惧冲上前去,将仅仅在情绪方面更胜一筹的对手扑倒撕碎,当场咽下。而在更大概率是由金属结构组成的拳头下倒下的人,有的在数日之后重新登场,有的则从此彻底失去踪影,去向不明。
很快,随着观众数量的增多,出现在铁笼里的面孔也悄悄地改变了成分……
赤羽后来才清楚,这一套规则上的修正实际上是为了摆脱为数不多的观众对这项活动合理性的猜疑;在那时的社会状况下看来,这种猜疑稍显荒诞。不过,对于栖居于斗兽场的底层、昏暗的住房中的他们而言,规则的变化却在无意间带来了新的希望。有人提出,希望让部分出色的格斗者离开场地,训练自家的护卫;而管理者所要求的条件,是一定量的金钱。除此之外,竟然有人为了寻求刺激,主动请求参与这种改装者的格斗;而观众在某场格斗中下注的盈利,也可以按照一定的比例返还给幸存的格斗者。
规则相关的文书有些过于繁冗,让人不愿仔细阅读。但站在场地一角、远远望着悬挂在高处的细小字迹的赤羽,看见了离开的机会。
她缩在自己的卧床上,悄悄拆开手臂与双腿上的传动装置,摸索它们活动的原理,再利用卧室墙角散落的废弃铁钎,敲打那些细小的滑轮,试图让它们更加有力。而在数十次失败、寻求负责修理相关装备的管理者帮助时,管理者不耐烦地将她一脚踹开。因为相似的原因,只能畏首畏尾地躲在管理者附近等待机会的格斗者,也在这一次遭了秧。
赤羽无奈,安排上场的时间又迫在眉睫。她只好用尽浑身解数,将散成一摊的零件重新拼凑回去,却意外地在铁笼中发挥了较为出色的效果,为她的账户增加了相当可观的一笔。等她半跛着回到卧房,她的床边竟然聚集了几个提着破损肢体的人。
沉默,全都在沉默着。即使到了这个时候,站立在她旁边的人也不曾开口。赤羽环视他们,看着他们位于阴影中、枯瘦且有些绝望的面容,不想就这么答应,但又没发拒绝。半晌,她说出整间房屋中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
“修不好不赖我。”她简短地说。
从此她便承担了周围几乎所有人的修理工作。对于精密的电子器件,她无计可施,但好在这类器件并不容易损坏。用于捣鼓轴承与传动杆的铁钎已经被磨出特定的刻痕,原本的锈蚀也被磨出锃亮的金属光泽。就像给她下注与获胜的按键,油光发亮,却没有实质。
在反复的练习中,赤羽逐渐将斗兽场特有的格斗术练得炉火纯青。她和居住在斗兽场中的每一个人搏斗过,因为胜率极高且打斗精彩,而在观众之中取得了极高的人气。某一日,她曾经一只手拎起一名管理者的衣领,逼问他应当属于自己的酬金为何不翼而飞。管理者已经难以再忽视这位从第一代幸存至今的格斗者所表现出的危险特性。单纯的承诺已经无法搪塞她这样的角色,能够被欺骗的人早已在铁笼中倒下化为尘灰。
于是,很短的时间之后,赤羽被战战兢兢的管理者请入了一间狭窄的屋子。房间内有着仅次于露天的铁笼内所拥有的明亮光照,手术台上铺着洁白的床单,有模有样的工作人员穿着洁白的长袍,端端正正地站在工具台旁。
“你的报酬。给你。”管理者说。
突然冒出来的半打大汉一齐涌上前,将赤羽按在手术台上,用锁链与皮带牢牢地捆住。赤羽拼尽全力地挣扎,尚且拥有青筋的部分突出狰狞的轮廓。她一口咬住一个管理者的手臂,撕扯下一块衣物与一整片皮肉。然而,这些简短的反抗并没能改变她的处境。一针空前有效的麻醉剂下去,所有的事情全盘归零。
等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第一个出现在眼前的,是那个拥有者浅青色长发的女人。
“看起来不错。希望使用起来,不会有太多的麻烦。”她佩戴着标准的微笑,对身旁穿着毫无特点的正装的人说。
赤羽咬紧牙关,记住了这个女人外表能看出的每一个细节。
这一次之后,赤羽的背上多了一双震慑力大于实用价值的金属翅膀。原先狭窄的卧室难以容纳如此的庞然大物,不过管理者从未计划过将她安置在别处。她只能俯卧在床上,感受着背部沉重的压迫,勉强入睡。
有了这套看上去十分骇人的装备,她理应得到的报酬变得更高。不过,这些钱一如既往地不翼而飞。
赤羽明白,继续找管理者纠缠已经没有太大意义。即使这帮人还有些许的良心去感到丝毫的理亏,也绝不可能将从未许给她的承诺兑现。她只得另寻出路。偶然的一日,她靠在观众席与铁笼之间的栏杆上,看见一个正瞪大眼睛、浑身闪闪发光的珠宝装饰也难以掩盖青涩意味的少年。她想到了办法。
至于最后,赤羽究竟怎么从这位不谙世事的公子爷手里一次性套到足以将自己赎出去的金钱,是没有人清楚的故事。若是有人胆敢去问赤羽,那一定会被揍得头破血流。不过,知晓她在斗兽场中,用只求生存的方式,究竟让多少人从此不再睁眼的人,大多都无缘与她再次见面,而那位传说之中的公子爷也再未出现过。就连曾经将她踢入阴影、用驱逐的皮鞭将她赶进铁笼的管理者,恐怕也不想再度见到她吧。总之,当她拖着疲惫的身躯,拿着从富家公子手里讹到的值钱玩意,从观众进出的侧门走出斗兽场时,已经是六七年之后了。
她从未指望过,曾经居住、生活的地方会一成不变,等待自己去寻找,但摆在面前的变化,还是让她大惊失色。除了斗兽场这样的建筑,在修缮之后仍旧有模有样,吉拉德城其他区域,已经快要化为完完全全的废墟。倒塌的建筑辨认不出它们曾经的用途,原本笔直的道路被残渣挤成扭曲的线条。有时,在受损较为轻微的地区,尚且有斑驳的墙体竖立,甚至有整栋的矮楼还矗立在地面之上;只是在这些建筑当中,不再有活人生存的痕迹。她走过难以穿行的废墟表面,其间的寂静比斗兽场的地底更甚。她想要找到其他的、活着的“人”,想要继续活着,仅此而已。
“我被人弄进了那个地方,打了大概八九年的架。实在是很想活着,但在那地方,永远是几个人当中只能活一个。这没道理,我不想把无冤无仇的人就这么弄死……然后就想办法出来了。”赤羽自己是这样说的。她抬头,眯着眼睛,盯着全域实时广播中不断晃动却一直在值班的女子,嘴唇轻微地动作,“我看见这附近有人,跑到钟塔脚下,结果有人说我踩了他们的地盘,要收拾我。我揍了他们一顿,但还是无处可去。后来麦麦给了我点吃的。”说到这里,她微微笑了一下,“然后我就赖上她了。虽然还是得靠打架过日子,但现在吓唬吓唬就能收场,也还算不错。”她垂下头。
星尘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衣袖。可能,她也是想靠做点还算得上是善良的事情,去填补那些无可奈何的过去吧……
“总之。”麦麦开口,声音稍微抖了抖,“总之,你放心,我带她去想办法。”
“不行,有些人真的不是吓唬吓唬了事的……”
星尘悄悄看向对面的女子,却惊异地发现,赤羽用手腕抹了抹眼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