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龙舟

2023-02-19 17:50 作者:cC0n1Kk710  | 我要投稿

阿熙从出生开始就把这条命托付给了龙舟,当她第一次拿起舟尾上的那把橹时——那是她多少岁的时候?大概连她自己都记不太清了:或许得去请教一下阿熙爹,是这个男人一手把一个水灵灵的妹仔养成了一个能扛起船橹的沉勇的人——她说划龙舟的感觉似乎还不赖,于是阿熙爹就请龙舟头子吃了餐饭,好说歹说地让一个女娃跟上了船。

那个镇子最大的盛况就是端午,有集市,有庙会,有不知从哪来的卖武的人。他们三五成群地来,寥寥落落地走,换到又一年的端午,来的去的还是这同一帮人,每年玩的把戏却是不同:吞铁钉的,吐火球的,踩高跷的,那火球夜里吐到天上,跟元夜的烟火也相差无几了。这些林林总总的许多事物,阿熙在龙舟上看得清清楚楚,她愿意,也想抽上一个时辰去岸上逛一下,看一看抹了花脸的戏子,吃一吃包了腊肉的粽,那一定是每个镇上少女都憧憬过的事——在燃着油灯的墙下,同一个相貌清秀的男人喝一壶茶。

阿熙每一年的端午都要这样想,但每一年都要遭到船老板的拒绝。那个留着鲁智深样式胡子的人说谁都可以离开,唯独阿熙不能,因为她是掌橹的呀,那橹要是落在水里了,又要花多少气力来捞它?阿熙说可以把橹放在船上,和他们的桨放在一起,老板于是说除非阿熙愿意随身带着橹,不然还是留在船上的好。阿熙第一年也的确这么做了,不过换来的结果是扛着它走了二里路,最终是在集市的当口累瘫了。

阿熙知道那橹的重要程度——船老板说那根橹有多少历史,过了几世几代,龙舟换了一艘又一艘,只有橹跟船鼓一直没变。这似乎是一种传承,阿熙想,因为舵把也在这艘龙舟上,而且是由老板的儿子亲自掌着的,不过那人有些疯癫,阿熙平常也只敢在船尾隔着一众汉子的背膀偷偷去看他的后颈。那虽然是成年累月在太阳里曝着的,隔远了却也显得白净。他俩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只有在收工回家的时候打一个照面——那定是一个近乎于早晨的晚上,在老板家的灶上埋火造饭的时候,阿熙才能好好看一看他的面孔。

她不知道怎样去夸奖或是贬低一个人,她是没读过几年书的,所会的那些形容词不过是人尽皆知的那套阿谀法。但是阿熙看到他时,她不假思索地说,哦,这定是个读书人,不过是他爹挟他过来罢了。但是她没有凑上去问,她没有走近他,因为她认定唐突的发问是蛮不合礼性的,更何况对方看起来是肚子里有墨水的那种角儿,最好是不要招他的好。

于是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阿熙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她只晓得她要叫船老板喊夏四伯,那么他也应该叫做夏某某,或者同其他人一起喊少爷,夏少爷。但是一个破撑船的儿子也能被叫做少爷吗?阿熙想到这里的时候不自主的笑了,她知道外面有更大的老板,他们一家也只不过是在这个镇子上能压她一头。

于是他们几乎也没说过话,因为他们之间永远隔了二十多号古铜色皮肤的人,二十多只桨,二十多声沉稳的号子,以及充满了汗水的空气。直到所有人都从船上走下——从哪一个不晓得名字的村寨里展演回来了,他们所有人都坐在老板的灶台前面分绿豆汤的时候,她都不曾开过腔。那时候往往会谈论一些关于天气与收成的问题——那些汉子们家里一样有活计,出来摆龙舟不过是增加一点收入罢了。阿熙倒愿意一年四季都划龙舟,划龙舟的日子是快且快活的,她可以在他们卖力划船的时候遥想一些东西,那是很辽远的一些想象,从花季少女的千百个梦中衍生出来,然后在那一刻无限膨大,大到能推垮桥梁的机械巨物,小到一盏长明灯——有几次想忘了神,忘记了橹的摆向,那些可怖又可爱的汉子便会加大了声音去唤醒她,这个时候她的脸便会变得无限的红,连忙咳嗽几声去回应,之后便战战兢兢地划完了全程,老板却也包容了她的过失,因为谁都知道,现在,这几年,愿意摆龙舟的位置越来越少,愿意摆龙舟的,也大多是走个过场。于是今年,阿熙也要决定放弃守着这根沉重的橹,去亲自体验与感受岸上端午与船上端午的区别。

无论如何,说什么也一定要去了。龙舟的活计一年比一年轻,那么端午越来越冷清也是预料之中的事了,而且听一些从大城市里回来的人说,城里连年都不打算过——没有鞭,没有炮,只有人潮涌动。无所谓,那之后的事有谁能讲清楚?就连替阿熙接生的婆婆也参不破她现在是一个撑龙舟的命,或者以后又不撑了,这些有关前途和去向的问题阿熙自己也想不明白,她觉得撑龙舟是好的,可以躲去半个五月的农活,于是她乐意的来了。如果再没有龙舟了,她也可以再去找一份偷闲的活,这是难不倒她的,后生们有一万种方式让自己放松下来,即便是在村寨里也是一样。

她把橹搁在了桨的旁边,一点声响也没有弄出来,随后便踮起了脚摸下了船。不过临着陆的时候她有些忘形,直接从船梯上蹦了下来,于是她很自然地喊了一声:

“嘿咻!”

“谁!谁在动?你最好是走到我跟前来……“那是一个显得很年青的声音,就在靠近船头的位置。“船上理应是有一个人的,啧,大概是逃去玩了,于是遭了贼。”

“没有,不是小偷,我就是阿熙。”

“阿熙,阿熙是哪个?”那个声音似乎越来越近了。“贼都说自己不是贼。”

“我出保证,我不是贼。”但是这句话还没有完全说出口,一根火柴照亮了她的脸,随后是一只火把驱散了他们之间的黑暗。

“是你,你叫阿熙。”对面那人露出一番恍然大悟模样,“阿熙,你是陈家的女儿。“

“陈熙是我的大名。”阿熙这样回复他,“那么少爷不去集市上耍,在河边上做什么?”

“和你一样。”

“那为什么你没有像我一样在船上?”

“我现在像你一样站在了岸上。”那个人笑了一下,“你这样是要去集市上玩?”

“如果没有遇到你的话,我的确是这样打算的。”

“要是给我爹看到了,八成要被骂。”他转身,那火把也随即照亮了一条由青石板铺成的路,路的尽头是一片灯火辉煌。“但是跟着我的话应该没事。”

“你也要去逛夜市?”

“总待在一个地方也不会有所改观。”他摇了摇头,“我是说生活。”

“我听不懂,因为我没读过书。”阿熙实在是无法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你最好能说得更明白一些。”

“有些话你并不需要听得太明白,”他将身子背过去,“或许我们只需要朝着既定的路线走就对了——你可以叫我夏宇。”

“我不喜欢下雨,下雨会把鞋子搞得很脏。”

“但是我很喜欢晨曦,不过仅限于早上。”

迟钝如阿熙也听出了他句子的意思,或许他只是为了激一激自己,于是她也没有上夏宇的套,自顾自的走向了灯光里。

“要赶紧,不然就没有蜜枣粽子了。”

“没有蜜枣也会有咸肉粽子的。”

“得,大少爷说了算。”

于是他们两个人便就这样去了,集市的热闹非凡与熙熙攘攘倒不必多着笔墨,因为没有人会在端午的氛围里感到寂寞与无聊——除非一个人待在船上。那些吃食,那些把戏,那些玩意,光是听人描述都觉得万分有趣,那么两人自然是拖到了那一天的晚些时分,不过因为夏老板喝多了酒,被几个汉子架着回了家,没去看船上的事,而他却吩咐阿熙与夏宇要守到另一个轮班的船夫醒了酒才行。

他们就在船帮子上坐着,脱去了鞋子把脚浸在了河里。他们扯起了一些稀松平常的事,内容就如同每次夏家灶边的谈话一样——土地、天气、收成,他们后生也会说一些那个年纪感兴趣的事,像是一些风言风语或是奇闻轶事,夏宇说他见过两个头的蛇,阿熙不服,她说她吃过地下的人参果,是他爹从山上刨出来带给她的,原因是那时候她生了一次很严重的病。他们就在船帮子上谈着天。

那只火把全部燃尽了,灰烬剥离,飘飘然带着火星坠落,夏宇索性将整支火把扔进了水面,伴着咕咚一声,河面在月光照射下泛起涟漪。

“下游洗衣服的水会被你搞脏的。”阿熙有一些不满。

“谁管他,反正明天就要走了。”

“走,走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县城,或者省城。”

“那挺远的,至少我,我家里人都没去过。”阿熙独自思忖着,随后又问:“省城也要摆龙舟吗?”

“蠢妹子,我出去当然不是摆龙舟,”夏宇有些又好气又好笑,“去到城里,哪怕是去搬个砖也要比划龙舟赚钱。”

“我不蠢,我只是没读过书。”阿熙很大声地回他的话,“城里生活就那么容易吗?”

“声音,声音小一些,我不是聋子,”夏宇装出捂着耳朵的样子,“至少也比在这里种地划龙舟赚的多。”

“那能有多少?”

“谁知道呢?我只是不愿意在这里,不愿意在我爹的手下做事,尽管这样并不坏。”

“那么你的爹是不知道这回事的。”

“确实如此。但是我也攒了些钱。”

“那么你是逃走的。”

“大概看上去是这样,但是你想,村寨里的生活总是循环往复,春了播种,夏了插秧,秋了收获,冬了织做,一年四季都是这个模样,我腻了,至少城里是新鲜的。”

“这倒是真的不假。”阿熙说,“那么家里的活计,谁来替你敲鼓?”

“总会有人来的,”夏宇站起来,因为他听见了远处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总会有人来的。”

“所有人都希望有人来帮他们收拾烂摊子。”

“那就或许有,或许没有。”夏宇从船帮上跳进龙舟。“我欢喜你,如果你能读一点书的话,你绝对不会在这里挨太阳晒。”

“那我也会这么做的,”阿熙也跳了回去。“我也会摆我的龙舟,因为得有人来摆龙舟,原先掌橹的人老了,于是我就来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没有龙舟的日子,或者说,世界上再没有过龙舟?”

“想过。”阿熙直勾勾地盯着夏宇,“没有龙舟人还是照样生活。”

“龙舟并不是非划不可。”

“但是我却可以逃去半个月的农活,我觉得我是喜欢龙舟的。”

“喜不喜欢可拿捏不准,”夏宇又重新划了根火柴,那一点小小光明却照亮了一片下船的路。“没有人猜得透未来的走势,就像今天的你和我一样。”

“我讨厌读书人,”阿熙怄气地把头别过去,“他们说话都跟猜谜语一样。”

“阿熙,人生就是一个谜,等到走一步看一步的时候就晚了。”夏宇苦笑着伸出了手,“走吧,该轮到我们歇息了。”

阿熙没有说话,而是顺遂地抓起了那只手,那只手掌与手腕有明显分界线的,修长的,读书人的手。她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于是凭借着那只手的力量,他们两个一齐跳向了岸上。

“嘿咻!”

夏宇回头去找阿熙的声音,却正好与她的目光撞上了,于是他们咯咯地笑了出声,虽然不知道是何种原因,但总之就是想笑,大概是脑子里的“年轻人”在作祟的缘故吧。

“停,停,你先别笑,你出去了,要多久才能回来?”

“一年,两年,三年。没有钱了,身无分文了,我自然会回来。”

“那只有天知道。”

“只有天知道。”夏宇想了一会儿,然后对阿熙说,“我只跟你说过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别个。“

“告诉了人,又怎样?”

“那我只好拿甜酒来塞你的嘴了。”

“不告诉人,又怎样?”

“那我便拿腊肉来。”

“我讨厌甜酒,但是我爹喜欢腊肉。”阿熙不知道怎样把话题接下去了,于是只好说:“你晓得的事情真多,我要是你我肯定会认识很多人和故事,因为有时候他们唱戏,说话本,演皮影,我都听不蛮懂。”

“这好办,”夏宇拍了拍衣摆,“等我回来的时候,我教你。”

“你又不知道你几时回来,却要我等着你。”

“那么,等与不等,都随你意。”

“等,我等,但如果你太久没有回来,我还是不要继续等下去了。”阿熙灿烂地笑了出来,她知道他心里的意思,不需用任何言语来道破。夏宇呢,夏宇许是知道的,对于阿熙,他绝对不会看走眼。明明之前一句话都不曾说过,现在看起来却是心有灵犀一般。小小情愫的种子或许早就已经栽下了。

“龙舟的事,我爹会找人替上的。”

“那倒是……我还是希望龙舟不要消失。”

“消不消失呢,这倒不是我们能解决的问题。”夏宇看向了路头的街灯,“我们只把手上的东西完成就是万幸了。”

他虽然这么说着,但心里还是不安,从他记事开始,有多少东西消失,有多少东西顶替上来——犁耙、火钳与木船桨,取代它们的是拖机、电炉和各式各样的塑料制品。一些东西消失了就不会再回来,他不知道龙舟是不是也是这样,或许若干年后他再回来见阿熙的时候,这个村子,这个世界再没有龙舟可划。

  “所以我并不会和你一样走掉,尽管我是想的。”阿熙转过身去看着龙舟,“如果它真的没了,那么端午还能做什么呢?”

  “我回答不上来。”夏宇说,“我出去也是为了找到答案。”

  “我希望你能找到答案。”

  “我也是这么希望的。“

他们又对视一眼,终于是什么也讲不出来了,那么便就此作散了。

翌日,少年背起行囊走向远方,少女坐在龙舟上遥想,她想到了某一日远处的少年又重新站在了船头,白净的后颈又出现在了眼前,中间还是隔着二十个挥汗如雨的铁臂汉子,二十支坚毅的号子。她又看到了端午河上争先,那个少年灯光下捧着蜜枣粽子等着她从夜市上玩累了归来,那时候他们可以继续聊一聊几年的话题与经历,插科打诨,开着玩笑,大大方方地从青石小路上一起回家,少不了的欢声笑语。

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了,现在船的前头坐着的是一个跟所有人都一样的汉子,用着很沉稳的声音喊着号子,龙舟驶得似乎还要比之前更稳当,更快,但总不是滋味。她知道改变已经开始了,她不知道夏宇会不会变,她不知道夏宇会不会回来,就像夏宇不知道前方是否光明坦荡,不知道这个少女会不会一直等他。

没有人无所不知。


龙舟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