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歌常青Part.B(嘉晚饭)
青色是艺术的颜色。
介于绿色与蓝色之间的,像天空映着绿色的海。
它是一种中性的颜色,或者说,无性。无性代表着不被束缚,突破规则。所以当嘉然在绘制向晚泳衣的时候,使用了这种颜色。
她并非张扬的,而是鲜明的。嘉然心想。
她轻轻蘸了点颜料,在向晚色块分明的肩膀上画下一颗水珠。
青色也可以是泪水的颜色。
一种遥不可及,而又虚幻无比的梦。天花板上的黄色裂纹也会因此发光,深褐色的污水渗出青色的雨,把天底下所有的衣服都染成青色。
然而事实是,楼上一户人家的阳台依旧漏水,晕出好大一片霉斑似的水渍,墙皮泛黄开裂。渗出来的水滴到嘉然刚刚洗净的白裙上,颜色深浅不一,像在泥滩里漂过的一样。
嘉然是不兴与楼上住户理论的,毕竟是租来的房子,何况又是当初盖楼房时就落下的毛病,难以处理。只是今天要穿这件衣服去见向晚,如此一来,便扫了她外出游玩的兴。
然而嘉然只能长叹一声,从衣柜里抽出一件普通的淡蓝色T恤穿上。出门时,她一身休闲装,因为骨架子小,看上去就像个中学生。但嘉然对这样的自己很满意,她对着镜子松了一口气,挎起包就出门了。
她几乎是卡点到的约定地点,向晚已经坐在广场边的长椅上等了好一会儿,但她看样子也没好到哪去,身上的白衬衫皱巴巴的,脸上的妆微微有些糊,手里还紧紧地捏着一张纸条。她看到嘉然朝自己走来,连忙将纸条塞进包里,同时僵硬地站起身,走正步般地迎上去。
“你这是怎么了?”嘉然拉住她的手,“单位遇到啥了?先去商场里卸个妆,我包里有卸妆巾。”
向晚被前面个子娇小的女生拽着,颇不好意思。她觉得这种场景与牧羊女牵着一只笨重的狗熊类似。至于为什么是牧羊女和狗熊,首先文学作品里出现最多的类似驯服者的女性多是牧羊的(可能因为羊比较温顺乖巧),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牧马女,牧牛女;再者,如女王公主一类,又觉盛气凌人,和单纯关心她的嘉然大不相同;最后,自己现在的走路姿势确实非常笨拙,像只狗熊,除了狗熊,从没听说过其他大型动物会有这么傻的走姿(其实向晚宁愿做北极熊,因为北极熊比较酷,可是她没有那样的气质)。综上所述,用牧羊女和狗熊作比,实在是非常恰当。向晚边走,边把以上想法说给嘉然听,她听得哈哈大笑,因为她个子小气也短,笑声仿佛在打鼓点,惹得向晚也跟着笑。
嘉然不得不承认,尽管现在物是人非,但有些骨子里的神经质实在是难以改变的。
嘉然站在洗手池旁,看着向晚系起高马尾的青色发带,忍不住伸手悄悄拨弄了一下她的发尖。
吃饭时她问清楚了,今天向晚的朋友被告发了。上面派人来找他们问话,但没有一个人认的。虽然朋友安慰向晚说一年总有那么几次,可向晚还是不太适应这种氛围。每次跑腿笑眯眯地来通知她的朋友时,她总以为这是可怖的。
至于那所谓的告发,是指有人举报医院底层人员偷偷赚外快。他们只敢来问这些人——每年发的奖品却不知落进了谁的口袋。上级其实也不是很关心,随便走个形式,没有证据,你哪知道做没做。向晚起初也担心这种事会轮到自己,因为采购员是人尽皆知的“中间商”。不过她后来也不担心了,走关系进来的,谁敢查她呀。
嘉然听她讲这些时总是笑眯眯的,她觉得这对于向晚来说不可思议,但她又觉得很合理。遵纪守法的大学生有一天竟理直气壮地认为揩油是正当的,但是向晚那时候也很狂傲,算不得是遵纪守法的大学生。
“倒不是说揩油是正当的。”向晚解释道,“但是来查你的人拿的东西比你拿的要多出几倍,就让人很不爽。再者,我拿了也会请朋友吃饭,本来就是他们应得的。”
当然喽,采购员这个行当做不长,基本上一两年就被调走了。其他的被调到哪去不知道,但向晚靠这父母的关系大约会去坐后勤部的办公室。
青色也可以是泪水的颜色。
嘉然在小黑板上画了一个笑脸。
“听说你以前不是学美术的吗,然姐?不至于一个笑脸画得这么难看吧?”
同事钟琴喝了一口手边的咖啡,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呕……怎么到处都是咖啡啊,天天下班喝得快吐了。”
嘉然用手腕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艰难地站起身,膝盖随着她的动作发出一声脆响。
“我不太擅长画简笔画。”她说。她把画纸安进一旁的画框里,打了个呵欠。
“夏季新品,葡萄奶盖咖啡……”钟琴小声嘟囔着,“听起来就不想喝。”
“行了,还有啥工作没处理完吗?”
“没有没有,店里都收拾好了,但自己东西还没收拾。”
“那你还在这看戏!”嘉然抬手拍了一把她的屁股,“你快点,我可不等你。”
钟琴捂着屁股,怨声载道地跑进里间。嘉然脱下工作服,收进收银台下面,然后拎起自己的包和刚刚完成的画,出门时随手将画板挂在了门上。她还没走出几步,钟琴就火急火燎地从后边跟了上来。
“然姐等等我!”
嘉然无奈地放慢步子,等着她手忙脚乱地锁好门,接着边朝自己走来边把指缝里夹着的唇膏等物塞进包里。
“唉,跟然姐一起走还是没什么安全感,现在几点啦?”
“那你大可以滚。我看看,十一点四十了。”
“啊?这么晚了。唉,家里人现在都不管我了,原来八点前就要求我回家,现在我工作到晚上十二点都没人打电话,要是出了危险怎么办啊?”钟琴担心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突然又很得意地对嘉然说道:“你看我现在这么黑,肯定不会引起注意的!”
实习生真闹腾啊,嘉然这么想着,自己却也低头开始察看手臂。长年累月的室内工作使得她的皮肤泛起了一层病态的白,但肌肉却还算结实。
“唉,当初怎么就想不开报了个早晚班呢?一大早起老晚下班,早知道就报个午班了。我真傻,真的。”
“不打紧。你中午不是可以回家睡觉吗?我干了两年多,一直都是早晚班。”
“说到这个,然姐你一直都是短期兼职吧?不签个长一点的合同吗?这样拿的钱会更多一些啊。”
嘉然没有接她的话,她抬头望向天空,那里夜幕是深紫色的,云层是灰色的,低垂的地方被城市的灯光打成一片病恹恹的蓝。
她想飞走,她想远远地到那高空去。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离开咖啡屋,爪子一蹬,连根羽毛都不会落下。
谁知道这一停就是两年多呢?嘉然在心底苦笑一声,转而又想起向晚来。她想到人的关系之于命运,就是被揉碎的柳絮,也没有风过,最后只是破碎地散落在这方寸之地。
“然姐,想什么呢?该不会是在想你那对象吧?真是的,大晚上也不来接你,让你一个人走回家,女孩子走夜路多害怕啊。”
“她有事情做,我和她工作时间几乎是岔开的。再说她也是女孩子,来了能做什么呀?”嘉然低头想了想,忽然笑了出来,“个子高高的,跑得一定比我快。挺好,遇到危险时也算是当面给我报平安。不,也许还能报个警。”
“但是她也挺高的吧,给她绑个束胸,剃个寸头,看起来就很有安全感。”
“说什么呐……”
空旷的街上只回荡着她们两个的声音,偶尔有汽车飞快地驶过。路灯透过商店玻璃,旺铺出租的字样被照亮,遮住身后一地无声的狼藉。
“怎么弄得这么乱糟糟的?”老何拎着一袋枇杷,嚷嚷着跨进铺满打印纸的办公室,一眼就瞧见了站在角落里抱头死机的向晚。
“干啥呢大小姐,你倒是快捡啊。”
那张呆愣的脸机械地转向他,嘴巴一张一合地吐出几堆字来:“文件散开的时候好漂亮啊,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又在发什么疯!”老何大声说道。
两人收拾了约莫有一刻钟的功夫,才把文件整齐地摆放在桌面上。望着自己的成果,老何长叹一声,有些郑重地把枇杷放了上去。
“小向,咱们宿舍门口摘的枇杷,哥们儿谢你上次请吃的饭。哎,先别急着说客套话,等你坐了这办公室还得请咱们啊。”
“说什么呢。”向晚局促不安地搓了搓手,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个有些诡异的笑容,便呆呆地站着不动了。
老何知道这丫头又在想心事。向晚的古怪,从他第一天和她打交道开始,他就了然于心了。这丫头整天稀奇古怪的想法,还老是自言自语,跟她说话总跟不上她的脑回路。但她人倒挺好,乐意帮忙,也从不多吃多占。
只见向晚默默地从办公桌底下的柜子里摸出一个塑料袋,从那堆枇杷里捡了比较大的放进去,又细心地扎好。
准是给自己的女友送过去的。老何不禁有些嫉妒,这家伙怪是怪了点,居然还能找到对象,自己这样的老实人三十好几了,还单着呐。他恨恨地从仅剩不多的小枇杷袋里掏了两个圆溜枇杷,一边剥皮,一边忿忿地刺道:“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啊。”
向晚浅浅地笑了笑,低声回道:“你真觉得坐办公室好吗?我可不喜欢。”
老何知道向晚有自己的打算,但他一想到自己干了十几年还是个合同工,再加之昨天自己大半夜出了七八趟车的疲惫,依旧忍不住怒从心起,一把将枇杷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嚷道:“还不知足呢!有本事跟咱们去拉病人。给脸不要脸,得便宜还卖乖呢。”他一边说,一边气冲冲地摔门出去了。老何做事总这样风风火火的,也难怪大家都不乐意跟他打招呼。
向晚在想嘉然的事。
想着想着便走了神,手中的文件撒了一屋子。在那堆无聊的纸张如同天女散花般遮住她视线的时候,她被这迷人的景象深深震撼,但她仍然在想着嘉然。
她在想嘉然的手。那双泛白的,布满褶皱的,粗糙干裂的手。常年的体力劳动让这双手长出了厚实的茧,而洗衣粉的浸泡又使她的手发干发硬。和嘉然那可爱的面庞格格不入的一双手,向晚在自己母亲的身上也看到过。
手是人体老化得最明显的部位,它攫取财富,又打理生活。因为它的灵巧而被过多使用,至于磨损严重。执起母亲的手的感觉和执起嘉然的手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她面对母亲的手时几欲落泪,于是再也不敢去看那狰狞的皱纹。而面对嘉然的手时,她却不敢置信地反复确认,不住摩挲,仿佛这样就能将它抛光打磨,重又变得光滑细腻似的。
无论如何,结果上来说,她是十分心疼的。因此她在同嘉然亲密接触时,总是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嘉然自然不明白她这层意思,只是不解地抬头看她,撒娇道:“抱抱我嘛。”于是向晚垂下双臂,将嘉然的手一并带到她的身后,俯身与她接吻。她愈是分心地感受嘉然手掌的触感,就对眼前发生的事愈发专注,直至嘉然呜咽着,抗拒地摇着头,她才如大梦初醒一般,轻轻吸吮一下对方的唇,而后离开。
“然然,以后洗衣服什么的,还是戴个橡胶手套吧……”向晚严肃地对嘉然说道。
嘉然并不回答,只是红着脸,错愕地瞧着她,微微地喘气。
“晚晚,你怎么这么……会啊。”
反应过来是什么的意思的向晚忽然有些尴尬,眼神游移着,笑得干巴巴的。
嘉然终于意识到向晚在大学时候有个前女友,尽管她不想面对,但吻技这种东西可不是生来就能熟练的,她无奈地笑了。
嘉然抽出自己的双手,陷进向晚的怀抱里。她忽而意识到她们原来是如此不同,没有交集。那曾经发生在对方身上的已知或未知的人生经历,都如此地无法感同身受。嘉然以前隔着画布触摸向晚时这样想,现在她拥抱着真实的向晚时也这样想。
向晚对嘉然同样也有很多不解,比如她为何不再拿起画笔这件事。
“学美术很费钱的。”嘉然每次都这么说,接着便试图岔开话题。
“现在不是有很多数字绘画吗?也许可以……”
“向晚。”嘉然打断了她,眼中一片冰冷的笑意。
向晚噤了声,略略撇过头去,顺从地接上嘉然抛过来的话题。
插画,立体书,cos服制作,纸艺……她也不是没有做出尝试,但最终都一无所成。回首望一眼身后漆黑的咖啡屋,嘉然又忆起自己在那寒冷的冬夜钻进一团雾样的温暖之中,而后就以此为栖身之所。
嘉然回到家中,她打开灯,杂乱无章的一切瞬间暴露在灯光之下,她默然伫立着,又按下了开关,在一片黑暗之中跌跌撞撞地倒在沙发上。
空气十分燥热,她想起身去开空调,却还是黏糊糊地闷在沙发里。她想起天空诡异的色彩,想起向晚对她提起的同居建议,突然感受到一种无名的绝望。她艰难地爬起来,浑身是汗,然而她却不是去开空调,而是扒出了床底下的数位板。
白花花的亮光闪起来了。
“噫,怎么又不小心按到手电筒上去了。”向晚急忙把手机翻过去,揉了揉被闪花的眼睛。她看了眼时间,现在已经凌晨一点了。
“对不起然然,我明天会早点睡的。”她小声念叨着,扶起倒在一旁的吉他。
三年未动的吉他弦经不起折腾,她拨弄了几下便断了。刚照着视频新换的琴弦是古典的,不及民谣的软,尽管她手上的茧还未消失,依旧疼得她够呛。
不要着急,慢慢回忆以前的感觉。向晚有节奏地转换着和弦,速度越来越快,僵硬的手指也被唤醒了肌肉记忆,逐渐变得灵巧起来。正当向晚沉浸在吉他声中时,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
在看清来电人后,向晚焦急地按下了通话键,她吐出一半的“喂”被一阵清脆的笑声打断了。
嘉然在电话那头疯狂地笑着,甜美的嗓音扭出一股子尖利来。
“哈哈哈哈,向晚,我瞎了,哈哈哈哈……我瞎了……”
向晚从沙发上蹦起来,重重地扫了一下弦。未按紧的和弦发出刺耳的震颤声,和着嘉然的笑声混成一片嘈杂。
“我聋了。”向晚喃喃道,“我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