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生丨无疆10
吴州下了一点清雪,不过很快化尽了。连绵的灰云遮挡了一个早晨,到九点左右,天又放晴了,雪花如同一个旧梦,只充满遗憾地停留了一会儿工夫。
井然今天休息,暂停了博物馆那边的工作,他和吴邪、沈巍约定了在家中见面,白教授很高兴,她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吴邪开车载着沈巍到了井然租的房子,是一栋不小的别墅,有个花园,井然请人修整过,栽了一些常绿植物和色叶树,尽管是冬天,花园的景致仍然十分可人。
吴邪刚刚停好车,井然便出来迎接了,两人提着带来的礼品跟随井然进了屋,白教授喜笑颜开地欢迎他们,虽然她的脸色略显苍白,但精气神十足,并无病恹恹的样子。
“沈巍,你帮我劝劝我妈,她总是看一整天的电脑,不肯听话。”井然语气含嗔,却温柔地笑着。
白教授轻轻拍了一下井然的背:“你这孩子,还学会告状了。”
沈巍对白教授说:“老师,您别让井然担心了。您的项目我可以帮您做一部分,最近您还在看昭王文献吗?”
“哎,昭王时期的卜筮文献实在太多……”白教授颇有些无奈,“沈巍,其实我想申请提前发掘昭王墓,你看能不能帮我跑一跑?”
井然立刻提出反对:“妈,您想干什么?您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井然,妈妈心里有数,”她又转向沈巍,“我时日无多了,就想看看这昭王……”
“妈!”“老师您别这样说……”
白教授这时候才露出疲态:“生死有命,我其实并不在意,只不过还有那么多谜团没解开,我却看不到了,总是不能甘心。”
沈巍安慰道:“老师,我可以试试,但您知道发掘昭王墓是大事,如果没有特殊理由,恐怕很难获批。”
井然握住她的手,低头不语。吴邪皱眉望着他们,不知在想什么。
白教授点点头:“我知道,麻烦你了,沈巍。成家台一号墓的竹简整理出来一部分,我已经拿到了,存了一份,你今天带回去吧,新材料出来对你现在做的项目也有好处。”
“多谢老师。”
沈巍和吴邪很快告辞了。
井然送他们到门口,吴邪拍拍他的肩膀:“好好照顾白教授,也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千万要和我说。”吴邪盯住井然,似有弦外之音。
井然站在花园门口,目送他们,深青色的树叶仿佛一块幕布,衬着一团团金红,井然的素色衣服泛着光,吴邪从倒车镜里好像看到一幅油画。
车拐弯了,看不见了,井然迈出花园,向前走了几步,凝望着吴邪离开的方向,伫立良久。
沈巍拿着白教授给他的发掘申请报告和保存着竹简照片的光盘,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
吴邪用余光瞟着他:“沈巍,白教授怎么突然这么执着,非要发掘昭王墓?”
“我也不知道。”沈巍声音沉沉地说。
吴邪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很为难?”
“嗯,”沈巍推一下眼镜,“昭王墓自从发现以来,勘探了几次,规模太大,而且情况复杂,现在发掘很难。”
“哦,很难……”吴邪若有所思,“昭王在位后期一直在求长生之术吧?”
“是,荒谬。”沈巍嗤之以鼻。
吴邪目光落在被沈巍捏皱的申请报告上,点了点头,看看眼前的路,专注开车。
沈巍咬牙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手上越捏越紧。
昭王即位后,得天之助,国力日渐强盛,沈巍想借此机会查清自己身上的秘密,于是蛊惑昭王,在他面前袒露了一切。一张不老不变的脸是最好的证明,昭王对他深信不疑,倾尽国力让他寻求长生之法。沈巍做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尝试,最终也没得到答案,但是并非全无效果,昭王无病无痛地活到百岁,终于放下执念,禅位于子,和相貌依旧的沈巍悠游天下,踏遍了自己的江山,十年后,含笑而终,葬入王陵。从那以后,沈巍也不再执着,他放怀入世,带着昭王的遗愿,替他看着世间百态。
沈巍知道昭王的墓中有什么,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让人看到。
回到吴山居,沈巍在房间里给上级部门打电话。吴邪站在院子中间,仰头看向阳光,有一片云缓缓地移动过来。
沈巍走出来,坐在靠墙的长椅上,一棵虬劲的圆柏投下浓密的深影,吴邪也过去坐下,没有说话。
大门突然被撞开,王胖子哼着曲儿进来,拎了不少吃的,他走了两步,一转头,两双眼睛齐齐看着他,王胖子向后闪了一下:“呵,吓胖爷这一大跳!你们两个干什么呢?”说完又往里走。
吴邪站起来,沈巍却突然开口:“你对他说过谎吗?”他看着王胖子进去的门。吴邪又坐下,打量着沈巍,正色道:“说过。被发现了,后悔了,道歉了,没事了。”
“这么简单?”沈巍难以置信。
吴邪按了一下他的肩头:“嗯,我运气好。我去告诉胖子少放蒜。”
沈巍静静看着吴邪跑进厨房,忽而失笑,如果比运气,或许自己也可以,他已经用一万年的时间去经历随机事件了,事实证明,他运气不错,因为他还活着。
那片云缓缓地移开了,留下十几分钟的影子,是它对吴山居的全部影响。
吴邪午觉睡醒,拿杯子去倒水,在垃圾桶里看见撕成两半的发掘申请报告,他掉过身走开了,一边喝水一边打开手机,点进一个群。里面有张照片,看着是监控摄像截出来的图,一个人贴在一堵墙边,好像有意在躲避监控,照片被裁剪过,无法分辨四周环境。吴邪把照片放大,人脸露了出来,细节有些模糊,一张普普通通的脸,但吴邪怎么看都觉得这张脸眼熟,他放大缩小努力回忆,答案呼之欲出。吴邪注视着手机,回身走向客房,把手机摆在沈巍面前:“罗浮生是不是嫌自己活得久啊?”
沈巍一惊,连忙拿起手机,竟是戴着人皮面具的罗浮生,他站起来问吴邪:“他这是在哪?”
“你应该问,他现在值多少钱。”吴邪讥笑着说。
沈巍把手机还给吴邪,开始收拾东西:“我立刻回东江,你放心,不会连累你的。”
吴邪坐在凳子上看着他:“人皮面具的事,没有外人知道。”
“谢谢。”沈巍扣上大衣的扣子。
“他再这么莽撞,迟早出事。”吴邪提醒道。
“嗯。我走了。”沈巍朝吴邪点了一下头,匆匆出了门。
吴邪站在门边,眉头紧锁。
沈巍催着司机,风驰电掣地返回了东江,一路上他给罗浮生打电话,始终无法接通。回到罗浮生家,他发现有个少年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打瞌睡,他瞥了两眼,越过他打开了门。
关门声惊醒了少年,他赶紧起来拍门:“哥,是不是你回来了?给我开门啊,我是罗诚,哥!老板让你回去,哥——”
沈巍没理他,径直进了门往里走,地上是罗浮生的衣服,沾着泥土,从门口一路脱到浴室。沈巍经过浴室,朝里面望了一下,浴缸里还有水,人皮面具、紫玉和手机都摆在台子上,地面有干涸的水渍。沈巍冲进罗浮生的卧室,看到他蒙着被子一动不动,沈巍一颗心悬了起来,他伸手将被子拉开一角,罗浮生的侧脸露出来,是惨白的颜色。
“浮生!听得到吗!”沈巍急切地呼喊,一边微微用力拍他的肩膀。
“嗯……沈巍?”罗浮生气息很轻,眼睛动了动,半睁之后又闭上了。
罗浮生还有意识,沈巍感觉自己的心落回了胸腔,他摸摸他的额头和脖子,是在发烧,沈巍贴近一些,问道:“浮生,你哪里不舒服?”
“疼……”罗浮生皱了皱眉。
“伤在哪里?”
“嗯……”罗浮生似乎很艰难地在思考。
沈巍忧心如焚,他将被子向一边掀开,还没完全抬起来,手忽然一松,被子重又落了下去,他的手还举着,僵在了那里。罗浮生身上竟只披了一条浴巾,还是披在肩头的,之前露出一块,让沈巍以为他穿着浴袍。沈巍放下自己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手心的汗。
虽然刚刚只是短暂地一瞥,沈巍还是看到了罗浮生腰上的淤伤。他不敢再细察,离开卧室,拿来了药箱,返回床边坐下。沈巍镇定了一下心神,再次起身,拿杯子接了温水,又返回床边。他翻出退烧药,想了想,又要站起来。
罗浮生突然伸手捏住他的衣角,睁开眼睛,却没看沈巍,只盯着自己的手:“你还要拿什么?”
“我还要拿……拿些吃的,给你。”沈巍说。
“我没受伤。”罗浮生无力地松了手,沈巍立刻出了卧室。罗浮生坐起来,觉得全身都在疼,浴巾掉了下去,却像房子被掀翻一般,冷风瞬间袭来,罗浮生疑惑地朝窗子看去,还严严实实地关着。他把被子卷在身上,忍着头疼和眩晕,用颤抖的手去抓睡衣。
沈巍拿着两片烤热的面包回来时,罗浮生正拥着被子倚在床头喝水,蓝色睡衣将他的脸衬得更白。
“浮生,吃点东西,然后把退烧药吃了。”沈巍终于恢复冷静,把小盘子搁在床头柜上。
罗浮生双手抱着水杯,好像舍不得放下,他伸出一只手去拿面包:“好烫。”
沈巍一下明白过来,因为发烧,罗浮生手是凉的。他没办法,只好轻柔地劝慰:“不烫的,快吃,一会儿吃了药就好了。”
罗浮生听话地把面包送进嘴里,嚼了几下,忽然问道:“有人敲门?”
“已经在门口很久了,他说他是罗诚。”沈巍回答。
罗浮生突然直起身:“我的手机呢?”话音未落便挣扎着要下床。沈巍把他按回去,拉起被子一直裹到脖子:“你躺着,我去给你拿。”
罗诚还在拍门,沈巍从浴室拿出罗浮生的手机。手机早就没电了,罗浮生焦急地说:“沈巍,你让他进来吧,一定是义父找我。”
沈巍沉默着给手机充上电,坐回床边,把退烧药递给他,看着他吃下去后,严肃地对罗浮生说:“你先告诉我,昨晚去哪了?”
罗浮生垂眸不语,抿了嘴,负隅顽抗着。
“现在有人悬赏抓你,”沈巍不知不觉地提高了声调,“浮生,究竟怎么回事?你别瞒着我。”
罗浮生闻言抬起头,眼里是倔强的光,可牙关打着颤,连带声音也在发抖:“那你瞒我什么了?”沈巍被反将一军,从他进门看见一地的衣服开始,心里就只剩下担忧,忘了还有这笔公账没算。他哑口无言,站起来转身背对着罗浮生。
此时,罗诚依然不遗余力地敲着门,声音分外吵闹。沈巍关上卧室门,将敲门声隔绝在外,房间里静下来,气氛顿时凝住了。
沈巍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罗浮生探身往前,可他耳朵里响起尖利的鸣音,没有听清,他的头很疼,心跳很快,十分烦躁,想把沈巍抓过来逼出一个答案。沈巍朝他走过来,见他没有反应,露出疑问的表情。
“你刚刚说什么?”罗浮生问,他感觉自己的声音也很遥远,他揉了揉耳朵。
沈巍见状,把他的两只手抓下来,覆在掌心:“浮生,你怎么了?”罗浮生的手筋骨多露,冰凉的感觉,握起来像玉,几丝擦伤仿若血沁。
突然接触到正常的体温,罗浮生哆嗦了一下,感到酸痛的肌肉放松下来,很舒服,耳鸣渐渐停止了,他摇了摇头。只听沈巍说:“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罗浮生讶然与他对视,沈巍却低头隔断了目光,他握着罗浮生的手,紧了紧,终于开口:“我这样活着,应该有……一万年了。”
罗浮生的手抖了一下,却没有动作。
“从我决定隐瞒这个秘密开始,你是第三个知道的人,”沈巍依然低着头,“第一个是昭王,第二个是傅成勋,就是同心锁的主人。”
“吴邪也不知道?”
沈巍愕然抬头:“他当然不知道。”
罗浮生的脸由白转红,他感觉头上出了一点汗。他对沈巍说:“你继续说吧。”
室内的空气好像流动了起来,沈巍把罗浮生的手塞进被子里,又将被子向上提一提,齐至他肩头。
沈巍站起来走向窗边,说:“其实我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研究自然科学,也许这与一万多年前的某场陨石降落有关。我的基因确实与常人稍有不同,可是也不足以支撑我身上的异变。”
沈巍转过身:“我幼时的记忆早已荡然无存,我记得自己经历过一段茹毛饮血的日子,身边依稀有许多人,我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可能他们也和我一样。但那时没有语言和文字,没有任何工具能够辅助我整理自己的思维,所以只剩一些模糊的图像。
“我对万事万物没有清晰的概念,依靠本能过着很原始的生活。后来开始发生战争,我只记得四处都是鲜血,再后来,我身边熟悉的人越来越少。我好像走了许多地方,一直没有死,我开始注意到自己的与众不同,我会受伤,之后会很快复原。”
沈巍说到这里,离开窗子,走到罗浮生身边,伸出左手:“你看,我手指上的伤口,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罗浮生摸了摸沈巍的指尖:“难怪我每次问,你都说换过药了。”这样一停顿,他忽然想起自己的事:“义父在找我,我先回个电话。”
退烧药起了效用,罗浮生的头脑清醒了许多,然而身体还是无力,他就要起来拿手机,沈巍忽然按住他的手:“浮生,你要先想好,怎么和你义父解释。”
“我就说,手机坏了。”
沈巍凝视着他没有动。
一股凉意涌上心头,罗浮生猛然意识到,义父派罗诚守在他的门口,专为找他,恐怕不止因为他没接电话,罗浮生惨淡一笑:“义父一定很担心我。”
沈巍把手撤回来,说:“是吗。”
罗浮生却没有再起床去拿手机。
沈巍戳破了他的自欺:“有人发出监控照片悬赏捉你,虽然你戴着人皮面具,可你从小在你义父身边长大,难道他会认不出你的身形?”
罗浮生说:“也许义父找我是为了别的事。”
沈巍说:“好,我先不问你昨晚去了哪,你为什么不对你义父坦诚,而要说手机坏了?”
沈巍一击即中,罗浮生无言以对,他迷惘地陷入自己制造的困境中,自言自语般说着:“我只是怕义父被人欺骗,被人利用销赃,我才会去……才会去……”
沈巍再不想给他留余地:“你真的相信以你义父的城府,会被人欺骗而不自知吗?究竟是别人在利用他,还是他在利用你?”
仿佛是一道惊雷炸在罗浮生耳边,他魂摇魄荡,一瞬间,除了自己的心跳,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四周好像有光在闪,有尖锐的啸鸣刺进他的耳膜,一道声音遥遥传来,是义父的声音吧?他说“情义比利益靠得住”,那是义父让他接近沈巍时说的话,义父让他利用沈巍的情义,难道义父也在利用他的情义?
“不会的,义父不会这样做,他不会,是他把我养大的,他叫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他没必要这样做。”罗浮生急切地辩解着,想向沈巍证明什么。
沈巍说:“他想让你帮盗墓贼销赃,你不是已经在拒绝了吗。”
罗浮生瞠目结舌,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感觉到洪老板对他态度的变化,他们之间的信任在逐渐崩塌,罗浮生的意志也在逐渐崩塌,生病使他的精神变得敏感纤弱。
“不要说了,沈巍,求求你,”罗浮生哀求道,“求你,不要说了……”
沈巍十分不忍地看着罗浮生,他心中在犹豫,退烧药治标不治本,这个时候,如果再刺激他……
罗浮生泫然欲泣,他拉住沈巍哽咽着问:“沈巍,你……你活了一万年,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浮生,离开洪家吧。”沈巍认真地说。
罗浮生突然安静下来,泪水顽固地含在眼眶中,他摇摇头:“不,不行,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义父和洪家走上这条路。”
沈巍万般无奈,罗浮生仍对洪正葆抱有希望,迟瑞的信是他最后的筹码,现在还不能拿出来,沈巍突然佩服迟瑞的计之深远,只有罗浮生主动追查,才能说明他已彻底寒心。沈巍沉默了,他想做些什么,推洪正葆一把,让他原形毕露,让罗浮生看清真相,他还需要从长计议。
“别想了,浮生,你还生着病呢。现在不管怎样,你总该回复你义父一句了。”
“那我……”
沈巍建议道:“就说你病了,昨晚一直在家,我想办法修改一下小区监控。那张照片毕竟不清晰,也不是你的脸,只要你有证据证明自己没出去过,你义父会相信你的。”
罗浮生茫然无措地点点头,忽又觉得一阵眩晕,微微摇晃了一下。沈巍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想了想,将嘴唇贴了过去,果然他的体温又升高了。
罗浮生睁大眼睛,沈巍说:“退烧药不行,你又发烧了,我送你去医院。”说着去给罗浮生拿衣服。
罗浮生突然想起和洪老板的对话,他急忙对沈巍说:“你不能去,我和义父说,自从离开绪山,我一直没见过你,不能让他知道你在这。”
“嗯……”沈巍转头看看门口,“让外面那个人送你去,正好可以让你义父知道你是真的病了。”
“好,我去开门。”罗浮生起身向外走,沈巍扶着他,到了浴室门前,他将地上的衣服都扔进去,自己也躲了进去,关上门。
罗浮生脚步虚浮,蹒跚着走到门口,他简直不用伪装,病来如山倒,他刚打开门,就支撑不住,瘫软在地。罗诚敲门敲累了,倚在门边,突然听见门响,喜出望外:“哥,你终于……哥?哥你怎么了?”
罗浮生虚弱地说:“罗诚,送我去医院。”
罗诚用力搀住他,说:“哥,外面冷,我先去给你拿件衣服啊,你坐一下。”罗诚把门关上,扶罗浮生坐在门口的凳子上,迅速跑进屋内,边跑边喊:“哥,你衣服放在哪?”
“卧室柜里……”
“卧室在哪?”
罗浮生很少带人回家,罗诚迷迷糊糊地一把推开浴室门,沈巍吓了一跳,所幸他在门后,只听见罗诚“咦”了一声,将门关上,接着又推开沈巍房间的门……
罗诚拿到衣服,把罗浮生扶进车里,驶去了医院。
沈巍站在浴室,看了看地上罗浮生的衣服,走出来又看了看挂在自己房间墙上的西装,觉得有些不对,他回头走进罗浮生的卧室,手机还在充电,他忽然感到这次恐怕要栽在那个罗诚手里了,他捏紧了拳头。
罗诚把罗浮生送进急诊,天色已经暗下来,他跑前跑后地排队、交钱、等检查,一直忙到医院已经没什么人走动。罗浮生趁空用罗诚的手机给洪老板打了电话,洪老板嘱咐他好好休息,等病好了再回洪家。
罗诚给罗浮生争取到一个单人病房,他陪罗浮生在医院住一晚,观察情况。罗浮生挂上吊瓶,躺在病床上,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他翻来覆去,怎么换姿势也不舒服,只好不再多想,他相信沈巍能帮他遮掩过去。沈巍活了一万年……罗浮生想着想着,忽然觉得有些滑稽,他本以为自己会害怕,竟然没有,就好像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不过一万年而已,对沈巍来说不值一提,与一万年相比,自己这一点鸡毛蒜皮,好像更不值一提……
夜里,罗诚买了吃的,在一旁狼吞虎咽,罗浮生只吃了一点清淡的饭菜,被香味勾得十分难耐。
“罗诚,你吃就吃呗,能不能别吧唧嘴啊!”罗浮生恨恨地抱怨。
罗诚一边往嘴里塞,一边模糊不清地说:“哥,要不你也吃点?”
“医生说我不能吃。”
“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罗诚疑惑道。
“我想晚点死,不行啊?”罗浮生白了他一眼。
罗诚突然叹息:“唉,哥,你变了。”
罗浮生坐起来,问他:“我哪变了?”
罗诚又往嘴里塞了一筷子,才放下,说:“你以前说人生自古谁无死,可厉害了,现在是怎么了?”他想了想,忽然小声说,“哥,你是不是失恋了?”
罗浮生一时语塞,不知这话是从哪来的:“什么失恋了,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哥,你告诉我是谁欺负你,我带兄弟们砍他去!”罗诚一拍胸脯,一副义薄云天的样子。
罗浮生愈加疑惑:“你要砍谁?谁欺负我?谁能欺负我?”
罗诚露出心照不宣的神情:“我都看到了,你家里有别人的衣服,你从来不穿西装的。这段时间,你总是回家过夜,今天病成这样,却没人陪你,要不是我一直在外头敲门,都不知道你一个人怎么办。唉……”
“我谢谢你……”罗浮生咬牙切齿地说。
“哥,他要是真欺负你,我肯定饶不了他!”
虽然是没有的事,但罗浮生听了,心里依然很感动,他刚要开口,罗诚又说:“哥,我看你的衣服都扔在浴室地上……”罗浮生心中一凛,那套衣服被罗诚看到了,他一旦说出去,自己就百口莫辩了,罗诚接着说,“……是不是他对你不好?我都没见你生过病……”
“你闭嘴。”
“不是,哥……”
“闭嘴!”罗浮生气急败坏,他重重地躺下,抓起被子蒙住头。他实在想不到,罗诚竟会把事情联想成这个样子,他露出头,看了看罗诚,他还在吃!罗浮生心想,不会美高美的人都这么想吧?他心里感到一阵绝望,不如像沈巍说的,离开洪家算了。罗浮生把脸埋进被子,他又不能解释那个人是沈巍,假如……那个人是沈巍……罗浮生将脸埋得更深,算了,他想,别呼吸了。
被罗诚这样一打岔,罗浮生的精神放松了些,病中乏力,他渐渐睡着了,梦里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似乎有许多人扭曲的脸孔、奇怪的眼睛……
沈巍在罗浮生离开后,也没有闲着,他买通了小区保安,拿到近几日的小区监控视频,发给吴邪,请他找人修改。吴邪不负所托,连夜帮他做好一份,将罗浮生前夜外出以及沈巍进出的所有影像全部替换掉,沈巍这才放下心来。第二天一早,他果然接到保安电话,说有人想看视频。保安听了沈巍的话,先拒绝后松口,又收了一份好处,看到视频的人也很满意,事情总算结束了。
罗诚将罗浮生送回家,打算留下照顾,被罗浮生坚拒了,他看起来颇为遗憾。临走时,罗浮生告诫他不要乱说话,罗诚十分欢快地答应了,让罗浮生觉得自己的告诫恐怕适得其反,只好由他去了。
门一关上,沈巍便冷冷问道:“就这样放他走吗?”
罗浮生一惊之下,很快反应过来:“没事,他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戏谑地看着沈巍,“沈教授,你现在都不打算装一装了吗?”
沈巍愣了一下,才明白罗浮生在说什么,他收起戾气,仍然提醒道:“你之前穿的那身衣服,他看到了,会不会说出去?”
“他,他没长那个脑子……”罗浮生尴尬地笑着,岔开话头,“一万年的故事,我还没听完呢。”
沈巍点点头,他这桩公案尚未完卷。
“你要继续听我说吗?”
“当然!”罗浮生从冰箱里拿出一些零食,被沈巍没收了,只给他倒了一杯热水。罗浮生老老实实捧着水坐进沙发里。
沈巍坐在另一节沙发上,说:“昨天讲到我的伤口会很快复原?”
“嗯。”罗浮生抿了一口水,好像中间的所有事都没发生过。
沈巍接着说道:“……我也不会生病。后来就参与了一些征伐,在我所在的部族成为了首领,然后又被人们膜拜,慢慢地,人们开始使用一些符号代表我。不知过了多久,出现了语言,我的记忆开始变得完整,人们也开始害怕我,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
“于是,我又去流浪,在不同的部族中生存,直到再次爆发战争。很多部族学会了联合,我又参与了进去,我能记住每个部族的不同符号,渐渐地,这些部族都臣服于我所在的那一个,这次,我不再去做首领,也不再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秘密,我只告诉给地位较高的人,他们也依赖我去运用那些符号,真正的文字出现了。”
罗浮生突然发问:“是吉金上的文字吗?”
沈巍浅笑一下:“比吉金出现得要早,不过,吉金上的文字确实更成熟精美。再后来,文字失去了神秘,我知道自己又该离开了,那时我便下定决心,不再对任何人说起自己的秘密。”
“直到昭王?他有什么特别的?”罗浮生问完喝了一口水。
沈巍眼底闪过一丝玩味,他说:“别急,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成家台一号墓,其实葬的是我。”
“咳咳咳……”罗浮生放下水杯,“所以吉金鼎上写着‘巍’?”
“哪个吉金鼎?”
罗浮生突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下意识抬手捂住,反而欲盖弥彰。
沈巍追问:“是在你义父那里看到的?”
罗浮生没法否认,只得点了点头。沈巍又问:“上面有多少字?”
“只有一个‘巍’字。”
沈巍说:“那应该是真的。”
“你知道有假货了?”罗浮生打算破罐子破摔。
“浮生,你究竟去哪了?知道些什么?”
罗浮生往前挪了挪身体,整理了一下思路,对沈巍说:“之前,义父让我去老城区一个小饭馆取过一只吉金鼎,前天中午原本叫我拿去交易,结果临时取消了。我刚好路过老城区,突然想进去看看,就在那里听到小饭馆的人说,市面上有假货,影响了他们销赃。”
沈巍沉思良久,说:“下次,你义父再让你取货,告诉我地点。”
罗浮生歪头思量了一下,他感觉沈巍有些不同了,好像卸下了一层伪装,从圆融变作锋利,这是真正的沈巍吗?他提起过的那些旧日朋友见到的又是什么样子的他?
罗浮生痛快地答应了,他自己好像也放下了许多负担,他问沈巍:“究竟昭王和傅成勋有什么特别,你要把秘密告诉他们?”
沈巍说:“我想让昭王帮我寻找长生不死的原因,后来陪他活到了一百多岁。至于傅成勋,他遇到一个穿越回去的女孩,我也觉得奇怪,想着可能会有什么线索,但一无所获。最后我承诺他,到了那个女孩存在的年代,把同心锁交给她,这个承诺我已经兑现了。”
“哦……”罗浮生恍然大悟,他听到穿越这种事,竟也不觉得稀奇了,“那我呢?”
沈巍看看罗浮生杯里清澈的水,折射着灿烂的阳光,他想起很久以前流传的一句话,“与其溺于人也,宁溺于渊”,他露出一个欣悦的表情,仿佛揭开了一场隐秘的情衷,现在的他对这句话深表赞同。
“你……因为你是罗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