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蓝】《付流年》番外《剑心》
(一)
蝉声聒噪,曦光自窗外丝丝缕缕透入屋内,携着仲夏的燥热侵袭而来。
榻上的他皱眉撑开了一只眼,昏沉的头脑正因宿醉而阵阵生疼。
昨晚不该又跟跳跳拼酒的……
在暑气与蝉鸣侵扰下已然失了睡意,黑小虎起身揉着额上穴位,心中一阵懊悔。身上不适加之正值盛夏,看来今日是无法安生了。
他重重叹了口气,趿了鞋子下榻洗漱更衣。
与其闷在屋里,倒不如出门一游。况且他知道当下自己最想做的事,最想见的人。
仅是默默揣想她的模样,脑中的痛楚竟已减去了大半。黑小虎轻扬唇角,不由生出了几分期许。
收拾齐整后他自窗口轻快跃出,飞踏过重重亭台轩榭,一径来到了那熟悉的院门前。
未及走近,便有一股寒凉之气抚面而来,顿时令他清爽不少,身上也舒畅几分。
黑小虎探头向院中望了望,随后轻功径直跃上院墙,飞步点过朱漆的檐边寻至了后院莲池。
满池莲叶青碧接天,朵朵芙渠亭亭玉立。微风轻抚,弥散一院荷香。
那美人水袖飞旋、裙袂飘摇,于池上执剑踏空而舞。身影缭乱,仙姿缥缈,翩然若流风之回雪。剑影纷繁,忽闻凌厉破空之声,只见一道寒芒自剑锋倾泻而下,在广阔池面上波散开来,凉意蔓延,片刻便凝结一池坚冰。
蓝兔在空中卸力飘然旋过几圈,随即敛息收式,玉足点过冰面,负剑款款朝他踏来。
“昨晚醉成那样,倒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她在他身前滞住步子,巧笑而语。
“一点小酒,还不妨事。”黑小虎略带心虚地移开目光。
蓝兔眯起眼看他,扬了眉稍笑得狡黠。
“如此甚好。记得我答应过陪你练剑,前些日子忙着大奔和莎丽的婚事一直搁置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早罢。”
他闻言心下大喜,朗声应道:“好!”
蓝兔于是引他到兵器库里寻了柄玄铁长剑,而后又一并回到院中。
黑小虎摩挲着微凉剑身,展剑熟稔虚耍几式。
曾记自己年少轻狂,不想被一种兵器缚了手脚,故刀枪剑戟等皆有涉猎,虽大都习练不精却也足以应战,且先时苦修长虹剑法,如今再执剑更是得心应手。
确有些许显摆之意,他一步猛踏,赫然腾跃至半空,随即舒展经脉,将真气注入长剑,挥臂起式、破空而舞。锋芒闪烁间颇有雷霆万钧之势,道道剑气凝聚于他身侧,随剑锋流转而涤荡四方,有如惊龙掠影,顿生肃杀之意。忽而他身躯急转,持剑直指冰冻池面,凌厉剑气轰然迸发,只闻一声巨响,满池坚冰应声而碎。
牛刀小试,他翻转着敛式收剑,悠悠落回蓝兔身前,笑问:“如何?”
蓝兔细细打量他一番,莞尔道:“方才观你剑式,可见熟习。然杀气太重,狠厉有余却风骨尚欠,得其形而不得其意。”
黑小虎一时怔愣无话,又听她续讲道:“剑者,乃百兵之君。至尊至贵,人神咸崇。”倏忽清灵一声响,冰魄出鞘,她扬剑而舞:“纵横沙场、称霸武林;立身立囯、行侠仗义,经久不衰。”
蓝兔抬眼向他示意,他于是仿着蓝兔的姿态执剑展式,随她身影变幻而交错步伐,一面潜心听她讲解一面追寻着她轻盈行迹。
“剑无善恶之辨,既可作杀器——”她突转剑锋,滞于他颈项前几寸处,“亦可为防具。”她持剑横于身前,挡住他轻轻一记回击。
“故而执剑之人,可攻万顷天下——”她举剑指天,几步踏空扶摇而上,飞旋连斩,“亦可守苍茫家国。”她收剑点地,双指自上而下擦过寒凉剑身,映出目光如炬。
“这便是七剑存世的意义。”
她又发力挥剑,扬起一道劲风。
“亦是我的仗剑之心。”
冷冽剑气挥散中,黑小虎心有所悟。蓝兔随即轻笑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倘若真要成为一代剑侠,须时刻明了手中剑因何而动。”
她循循善诱,他自然也知她用心良苦,于是正色应道:“蓝兔,如今我尚有诸多疑惑仍待解答,我定上下而求索,寻我习武之本心。”
蓝兔闻言微微颔首,笑语嫣然:“ ‘术’易得而‘道’难求,若‘本心’与‘道’不相违,定将得偿所愿。”
“七剑之道乃佑苍生,小虎,你的‘道’是什么?”
此问一出,他发怔片刻,不由垂头苦思。所谓“道”乃欲行之事,于他而言,更应是鸿鹄之志。然如今他前尘尽抛,浪迹于这广袤天地之间,只若浮萍飘絮,究竟也不知此身该归依何处,可叹道阻且长。
见他惆怅不语,蓝兔低叹一声,垂眼道:“我并非无私心……”
“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同你一起仗剑天涯,红尘策马、快意人生。”
蓝兔悄然抚过他紧握剑柄的右臂,于他身侧柔声轻语:“愿你懂我,知我为何爱这烟火人间。”
黑小虎缄默片刻,旋即匿笑着挽起她纤纤玉手,对上那双盈满温情的潋滟杏眸:
“为解君心,愿一生为知己。”
她轻怔,知他语出郑重,且二人相伴多时,皆心照不宣,由此又腾起几分欣喜。
四目相对,情至深处。他小心将她揽入怀中,默默拥紧她纤柔身躯。
软玉温香之际,他忽然想起前几日出席大奔与莎丽的婚事时所见之景。
红烛银盘、合卺结发,一生缘定。
心有所期,他不想再等了。
(二)
愿景虽好,欲付诸实践却绝非易事。纵使魔教曾经雄霸湘西,风光一时,如今也是树倒猢狲散,不留些许痕迹,更无从予他荫蔽。
而他刚开始独自闯荡江湖,大器未成、仍欠积累,竟是连个叫得出口的名号都不曾被冠有。且当下长住玉蟾宫,羁旅盘缠也多为蓝兔所赠,遑论什么拿得出手的聘礼。
无名小卒、碌碌之辈,如此就想迎娶玉蟾宫主,确是有些痴人说梦了。
然黑小虎也清楚,蓝兔是断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的,她所看重的只有诚意。故他思索再三,最终决意一路远行至南海,取回玉珊瑚后再正式登门求亲。满腔赤诚,天地可鉴。
话虽如此,无奈他到底资历尚浅,还未得遍游四方,至于南边更是从未涉足,风土人情等一概不知,一时竟了无头绪。
百般苦思中,幸得蓝兔指点:传闻玉蟾宫早年正是自南边发迹,有不少卷宗典籍一直保存至今,想必能在其中得他所需。
获蓝兔首肯后,黑小虎便入了玉蟾书库搜罗找寻。然书海浩瀚如烟,又因年岁久远加之历经数次变迁,许多条目记录早已毁坏遗失,此举无异于大海捞针。
而他也是个倔强的性子,竟当真一卷接一卷仔细翻找。早出晚归,不知不觉便耗去了大半月。
蓝兔感他有心,每每抽了空来伴他一同找寻,其间难免耳鬓厮磨,二人愈发如胶似漆。
一日,黑小虎正踱步于漫漫书堆间,自架子一端起逐本翻看。
无意中瞥见一册山水经传,他眼前一亮,立即将其从架上抽出翻阅。不想此册虽因蒙尘而其貌不扬,内中竟涵盖了西南各州的详细地图,无论峻岭崇山或江海川泽,一一罗列、应有尽有。
黑小虎如获至宝,顿时喜从中来,只叹坚持终有回报,大喜之余便开始收拾方才翻动过的卷册。
忽而,他指尖一滞,目光凝于一册典卷前。
辗转经年,那原本华美的封皮早已褪色生尘,唯见一列苍劲隶楷龙腾于其上:
—— 《冰魄剑谱》。
黑小虎默然沉思半晌,随后小心将其从架上取下,展卷研读。
“冰魂霜魄,至冷至寒,若非百折不挠、
坚不可摧之人,则断无法御得此剑。”
“且有心诀曰:‘冰魄为体,地火为用’,以寒刃攻于外,以赤心守于内。超脱生死,人剑合一。”
“唯厚积薄发方可平步青云,全谱乃一代剑主玉兔仙子所撰,共十九式。一式玉女剑法,二式百凤回巢,三式冰雪消融……”
他正出神于招式详述之间,却忽闻远处一阵异响,而后便听得一声清脆呼唤:
“小虎,你在吗?”
黑小虎颇有些做贼心虚,遂掩册放回架上,又赶忙应和几句,假作一切如常。
不多时,便见那美人衣袂翩跹,悠然自一旁架后转出。秾艳眉眼、朱唇染笑,于他身前娇俏昂首问:“如何?今日可有收获?”
他满眼柔软,指尖自她发端轻轻抚过,低声私语,尽展笑意:“你看看,这是什么?”话毕便将那山水经传邀功般呈到她眼前。
蓝兔接了书册略略翻过几页,不由欢喜道:“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下可真是万事俱备了!”语罢又觉方才话中颇有些迫不及待之意,她抿唇讪笑,香腮微红。
黑小虎见状不禁心中一软,遂俯身在她耳边调笑:“真这么急,当下便可以着手准备嫁妆了。”
蓝兔于是赤着脸往他肩上狠拍一掌,半恼半嗔:“谁急了?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他却顺势牵了她的手拥她入怀,揽住她纤柔柳腰,垂首将面庞埋入她馨香乌发中,于她耳畔含情低语:
“蓝兔,好生待我回来。”
她稍顿,旋即娇媚一笑,悠悠环住他的脖颈,昂首与他相对。情意脉脉间余光却扫到一旁书架,她眼眸微闪,而后又巧笑应道:
“好,我等你。”
“就送到这里罢,蓝兔。”黑小虎勒住缰绳,转头望她。
白鬃骏马嘶鸣一声,她亦停驻在山门前。自宫门自山脚,她依依送他远行。
“今日一别,再见少说也要数月。山高路远,你且珍重。”蓝兔叮嘱道,比起往常又多了几分凝重。
不想她担忧,黑小虎朗笑应:“此次我准备周全,但去无防,你大可宽心。”
“如此便好……”蓝兔抬首与他对视,眸间深情满溢,自有千言万语诉说不尽。
“待我归来赴约。”他目光灼灼,眉眼间尽是坚毅。
蓝兔颔首:“嗯,一路平安。”
黑小虎最后回望她一眼,将她的容颜深深印入脑海,留恋许久后方扬鞭策马而去。
他不敢回头,生怕若还作停留便再也离不开了。
(三)
夜色缥缈,四下生寒。重云堆叠不见残月,唯有那一抹烛火于案前曳曳,照着半室明灭。
她正扶额审视着案上的湘西城略图,右手执一支紫毫,在图中反复勾画。
匪贼聚众来,一朝狼烟起。魔教之祸才将将了去不到两载,这方土地竟再生劫难。眼下敌人大军将至,想必不日便当开战,只怕到时又是一番山河疮痍。
蓝兔搁下笔轻叹一声,漫漫萦思中又念起远去数月的那人。
小虎出发时还未有风吹草动,而今他早已出了湘西。山水迢迢,此番他走得太远,无论黑鹰或灵鸽都难以传讯,她纵有愁情郁结也只是无可奈何。
忽而听得几声轻叩,蓝兔起身移步至房门边,开门便见虹猫提着个杨木食盒候在回廊上。
“见你还未吹灯,想着应仍在琢磨对策,于是便带了些热粥过来,究竟不能累垮了身子。”少侠将那食盒小心递给她,神色中自有关切,“逗逗熬的山药蛋黄粥,滋补虚劳再好不过,你趁热喝了罢。”
“嗯,劳你们费心了。”蓝兔接了食盒,淡淡一笑。
虹猫只默默注视着她清丽面庞。烛焰飘摇,幽幽火光模糊了她的眉眼,隐约映出几分憔悴。
山雨欲来,近日她为备战劳心劳力,短短数日竟消瘦了不少。
倘若给那人知道,又要怪他们照看不周了。
虹猫低叹一声,他与那人曾立下誓约,他二人无论何时都要护得蓝兔周全。那人自从出了湘西不久后便是音讯全无,如今匪徒蠢蠢欲动,七剑严阵以待,而自己身为七剑之首,更是肩负重任、坐立难安。
此番敌军声势浩大,只怕届时整个湘西都将遭战火侵蚀。刀剑无情,若末了七剑不得凯旋,又何颜面对家乡父老?
苦思之间,忽然听得蓝兔轻唤:
“你且过来看看,我倒是有了点想法。”她放了食盒将他引至案边,葱指点着那城略图道,“据跳跳探查,敌军主力自北而来,步步逼入湘西腹地。依我之见,其粮草运转必当通过澧水,我们只需适时攻其不备便可稳操胜券。”
虹猫听毕抱臂托腮赞道:“我们两人竟是不谋而合!粮草乃兵家命脉,何况敌军此次战线绵延数百里,一旦粮道遭劫,便只得沦作困兽犹斗了。蓝兔,你果真冰雪聪明!”
蓝兔谦笑道:“我不过是略有拙见,真要施行还得靠你排兵布阵。”
“确是妙计一桩,你放心,我立刻带人前去打探消息,尽快草拟出详细谋略。”少侠感她行事迅疾有力,心头重负无形中便卸去了大半。
正激昂,忽而余光瞥见她案头几沓红绡绾起的书信。收束齐整,可见珍重:
“一别数月,愿君安康。西域荒凉却也别有一番风情,只叹不得携君共赏。”
“近来江南烟雨,雾霭氤氲吴音婉转中又忆君,不知玉蟾眼下何种风光?”
“偶生闲情,游走市井一番。虽说末了兴致阑珊,却捎回些许新奇小物,届时还望君笑纳。”
……
这字迹他也算是熟识的。
见虹猫倏尔默然无话,蓝兔遂不着痕迹地笑劝道:“我已乏了,还托你转告大家尽早开始准备,以逸待劳再好不过。”
少侠亦勉强报以一笑,闷声应是。随即快步出了屋,替她掩好了房门。
蓝兔垂眼听着回廊上脚步声渐行渐远,收拾了桌案再从袖袋中悠悠捻出一纸书笺,其上是几行苍劲正楷:
“辗转数月,一径赴南。沅江浩荡,巫水汤汤。近来飞舟顺流而下,竟好似乘奔御风,大有日行千里之势。此后征途漫漫,唯恐音信难抵,望君切莫挂念,我自当一切安好。愿君事事遂愿,明媚乎如往日风彩。待我满载归来,更许十里红妆。”
——这是他半月前捎来的最后一次回信。
蓝兔抿唇收了薄笺,支起案前的镂花茜纱窗,举目望着浩浩苍穹。
层云渐散,星河欲转。万千流光于她眸中璀璨,徒照着这寂寥长夜。
颊边微凉,原是一片莹白悄然飘落,无声化在了她云鬓中。
蓝兔抬指轻触着那点湿润,渐感寒意侵袭。信目远眺,只见群山已是一片苍茫。
冬雪初至,须臾天中又是墨云堆压,敛去如水月华。
世事浮沉。此刻那人与她,是否也正仰望着同一方夜穹?
(四)
火炮、飞雪、硝烟、埃尘。
刀光剑影,朔风凛冽;鼓鸣马嘶,喊杀震天。
——这些已悉数在她脑中远去了。
双目离散,混沌不可识物;口鼻腥甜,滞塞难以吞吐。遍身经脉都已重损,血液窜流沸腾,四肢百骸间更是有无尽痛楚。
纷扬霜雪落在她面庞发端,刺骨寒凉封冻之下,身躯竟是火灼般发热生疼。
一战失利,一人难抵千军。匪徒重兵压阵,纵然七剑冠绝武林也只是力不从心。
不想那澧水一役竟是请君入瓮之计,敌军暗设埋伏,四面重围,合力剿杀七剑。虽说七人凭借高超武艺强行突围,却也被扰乱了周密计划且元气大伤,后续愈战只愈苦手。
喉中一阵腥涩,蓝兔陡然咳出一口乌血。方才那支毒箭呼啸而来,径直自她右臂穿过,瞬间便掠去一切知觉。她只得眼睁睁看着冰魄在火炮轰乱下凄然而折,剑身于爆炸余波中嗡鸣阵阵,似凤凰泣血。
重伤支离,此刻虹猫正驾马带着她驶离这片生死杀场。
虽然,只是一片徒劳。
虹猫将垂死的她安置在作为据点的残破道观中,临去时的那一眼仿佛已辗转过他们并肩仗剑天涯的这数载时光。
战火延烧,前方形势危急,他连伴她走完最后一程都做不到了。
不是不愿救,而是还有沉重的责任横亘在他们之间。
蓝兔心中了然,七剑身后的是无数湘西百姓,因此他们无路可退,必须向死而生。
“虹猫,你快走罢……”她挣扎着抬眼看向他,话音悲戚恳切。
少侠转身攥紧了拳,咬牙咽下了那句永别。他不敢再回头,旋即扬剑策马而去,任血泪飞散于凄凄朔风之中。
这边蓝兔经脉受损,无法运功调息,迷离视线却隐约辨出观中炼炉。心有执念,她一手握一截冰魄断刃,拖着重伤之躯艰难爬上炉台,将其双双抛入炉中。
为求七剑合璧,唯有重新锻剑。而眼下若想熔剑而炼,唯有……
她望着那幽深炼炉,蹙眉凝目咬紧了牙。自从母亲手中接过冰魄剑的那一天起,她就未曾畏惧过生死。湘西之广袤富饶,须得七剑浴血守护!百般苦难,万死不辞。
为家国、为苍生而执剑,这是她的一颗炽烈剑心。
只是,眼下仍有遗憾未了。
远去的那人,无法共赴的誓约,注定无缘的此生。
至少,在最后……
蓝兔用颤抖的手从腰带中扯出一方巾帕,连日激战已将其尽染污浊,辨不出本来颜色。她咬破手指,蘸血开始书写这或许永远无法传达的诀信。
千言万语凝聚于胸,最后竟只结出了寥寥两句。不,不是不愿讲。只是,他一定能透过这只言片语,明了她所想为何。
小虎,我愿将这流年付于你,将这剑心亦付于你。感我之情、悟我之意,了却我毕生夙愿。
替我守住这安康盛世,守住这一方净土!
脑中忽而一阵晦暗,她几近昏厥,再无力支撑身躯,径直从那高台上滚落。
恍惚间眼角似乎有泪滑下,严寒相逼,仿佛要将这血泪与她的生命一并封冻。
往事一幕幕在她眸中流转:早春明媚,仲夏炽烈,暮秋萧瑟,严冬酷寒。烛影摇曳下多少个相谈甚欢的月夜,虫鸣鸟啼间多少个如约相见的初晨。
春水秋叶、夏蝉冬雪,看不尽的繁华人间。
四肢已然无法动弹,蓝兔蜷身伏在薄霜凝附的地下,凄然望着那石砌高炉。
风雪声渐小了,眼中愈发昏黑。
这尘世再留不住她了。
纵她不肯合眼,眸子也无可奈何地失了光泽。
终究是,尘埃落定……
“蓝兔!”
——那喊声破空而来,如轰雷骤降,惊醒了她的麻木。似带了股无形的力道,将她鬼门中生生拽出。
他来赴约了。
既而他已归来,那便仍有希望。
蓝兔眸间缓缓溢出暖色,模糊的视线中映出了那张熟悉的脸庞。
“小虎……不要哭……”
依稀记得上次见他如此落泪还是在那方石窟中。自己身中闭心丸之毒,不等他归来便欲离去,不想毒发晕厥倒地,竟惹他心疼垂泪。
那时他温热的泪滴溅在她冰冷的颊上,灼灼生疼,与此刻一般无二。
只是,当下她渐渐连这点温暖都无法感知了。
蓝兔清楚,黑小虎是断不会依自己的计划行事的,但如今战况急转直下,除此之外再无他法。她就算是瞒是骗,也要成此绝计。
果不其然,待她透露自己真实目的后,黑小虎拼命阻拦,甚至提出代她赴死。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二人僵持之间,她一面眷恋着他怀抱温存,一面却将那血书绝决塞入他衣襟中。
驱开他并仰身堕入炼炉时,蓝兔断线般的珠泪抛洒在了空中。
她能留给他的,只有这一颗剑心。
在被烈火吞噬前,她梦呓般轻语:
“别了,小虎。”
我要守住的,是有你的人间。
(五)
“却说那黑虎大侠,以一敌百,横扫千军;枪剑慷慨,万夫莫敌!无论武林人士或寻常百姓,人人景仰……”
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只稍稍扬了唇角,似笑非笑。
行走江湖数十载,诸如此类的溢美之词早已听厌,却是连不屑也懒怠显现了。
“听听,夸你呢。”桌对面的那人饮尽了一盏茶,挑眉朝他轻笑。
知调侃之意,他只耸耸肩,淡然道:“他们夸的是黑虎大侠,与我何干?”
他从不以侠自居,所谓善举也无甚可赞誉的。
凭心而行,于自无愧罢了。
跳跳眯着眼看他,没有言语。
岁月荏苒,时光在他们身上镌刻下无法磨灭的痕迹。然而容颜易改,情谊却难移。
“这次回来可有去瞧过蓝兔?”跳跳新斟了盏茶,随口问。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他默默点了头,幽幽回想起不久前的那日:
他又尽了一次羁旅回到张家界时便径直驾马去了玉蟾后山,在那方衣冠冢边泼下一碗清酒,又在坟前小炉中插上几柱新香。
他布满薄茧的手掌悠悠抚过那方石碑,经年累月,那一片石料竟已被他磨得光滑,透着水色。
碑上撰的自然是玉蟾宫主、冰魄剑主。丝毫不涉他人。虽说当年二人已有婚约在身,他却不愿用一个“爱妻”名号拘了她。
她自当是一代女侠,是昔日武林的万千风华,不依附于任何人而存在,自成一脉风流。
“蓝兔,一别经年,可还别来无羌?”他将头抵上石碑,静静感受碑文凹槽摩挲着他的肌肤,似旧时她的轻抚,一径将他带回到那个久远的梦里。
可惜,终是他失约了。
……
思绪回转,他一口饮尽了青瓷盏中早已凉透的茶,将一串铜币排在桌上,哑声道:“走了。”
跳跳放下茶盏应了一声,抬首时眼眸深处竟也带了一抹苦涩。
“改日再去玉蟾宫找你喝酒。”
不及应答,黑小虎已阔步出了茶肆,行踪难觅,正如此前来时一般。
跳跳苦笑一声,亦抚袖而去。
斯人已逝,又怎得不伤怀?
“哟,掌柜的回来了。”宫门口的小厮远远瞥见他便匆忙迎上前来,替他牵了马。
他昂首望着那白玉牌匾,三字隶楷一如旧时:
“玉蟾宫”
湘匪之乱了结不久后,他与六侠商议,将这偌大的玉蟾宫改为了一间江湖客栈,广纳四方贤良英豪,齐心捍卫家乡。
数十载光阴弹指而逝,有如白驹过隙。然这间客栈却如大浪淘沙,揽得诸多丹心人杰,肝胆相照,共保湘西安定无臾。
若她泉下有知,是否也会备感欣慰?
栈中客人众多,其中不乏有知他名号的。闲时难免多话几句,说这声声掌柜叫得倒有些俗气,更乐意尊他为侠。
他却喜爱这俗称中的几分烟火气,好像他入世愈深,便能与她更近。
想来一切此刻的平淡,皆是因曾经的刻骨铭心。
待黑小虎处理完客栈中大小事务后便一径回了自己厢房,这里原是蓝兔的闺阁。
当初议事时,大家便一致同意将这掌柜的位置安给了他。一来他在湘匪一役中力挽狂澜,与六剑合力反败为胜;二来他与蓝兔的关系虽未在众人面前挑明却也无需多语,如此也算是顺遂了蓝兔的意愿。
想来他唯一的任性,就是勿自搬入了这间房,只为一温故梦,贪恋她的气息,重忆她旧时模样。
黑小虎坐在窗前案边,将冰魄置于案上。窗外暮色渐沉,月上柳梢,星芒点点。
晚风吹抚间,仍是止不住感叹。
曾经秉烛共话、烹茶携饮,邀得春花秋月作伴,恍若神仙眷侣,只叹蟾宫正暖,韶华尚温。如今细细揣想,竟已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寸寸相思、分分眷恋,世事易变、沧海桑田。唯有这剑心不改,一如往昔峥嵘岁月。
千千万万次,他反复描画着记忆中她如玉面容,不断追忆着那一眼万年的少年时候。
谁又曾料想,惊鸿一瞥间,竟已此生缘定。当初惊艳了那些倥偬岁月的她,如今又到了何处人间?
黑小虎指尖轻颤,缓缓抚过冰魄寒凉锋刃。
以剑证身,不违本心。
她予他的这颗剑心,足以让他守着这点点温存,执着走完这茫茫一生。
仗剑天涯征途万里间,亦坚定期许:
若此生未果,便重争来世。如约而至,定不负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