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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普顿·辛克莱《屠场》 第三十章

2023-05-29 19:04 作者:消融の雪球  | 我要投稿

第三十章


尤吉斯和奥斯金斯基以及他的家人一起吃了早饭,然后他就回家去找伊莎贝塔了。他已经没有了愧疚感——进了家门之后,他没有向伊莎贝塔讲那些事先想好的话,他向她讲起了革命!开始,伊莎贝塔以为他精神不正常了。过了几个小时之后,她才敢肯定他还是个正常人。除了政治,其他的话题他谈的思路都还正常,这样伊莎贝塔感到放心了。尤吉斯早有预料,伊莎贝塔的头脑好像被包上了一层铁甲,社会主义思想断难渗透。她的心早已经被苦难磨炼得坚如磐石,绝难撼动。对她来说,生活就意味着一日三餐,所有的思想活动都是围绕着这个中心。现在,她唯一感兴趣的是这个令她的女婿着魔的新念头能否使他更沉稳、更勤奋。当她发现他想找工作、想为这个家出一份力的时候,她放弃了思想上全部的抵触情绪,甘愿接受他的开导和教化。伊莎贝塔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脑筋快得就像一只被追赶的兔子。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她就彻底接受了社会主义思想,把它作为自己一生的政治态度。只要他肯交自己的一份生活费,她同意一切都听他的。她甚至同意偶尔跟尤吉斯一起去参加集会,当然她虽然身处革命风暴中,脑子里想的还是第二天餐桌上的食物。

在尤吉斯成为一名社会主义战士一周之后,他开始出去找工作。他整天在外面转悠,四处打探工作机会。突然有一天,天降奇缘。当时,他正走在芝加哥的大街上,街道两侧遍布着数不清的小旅馆。他来到一家旅馆的门口,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走了进去。一个看上去像是老板的人正站在前厅里,于是尤吉斯走到他跟前,问他能不能给他一个工作机会。

“你能干什么?”那人问。
“我什么都能干,先生,”尤吉斯回答,然后又补充道,“我已经失业很长时间了,先生。我是一个很诚实的人,身体强壮,而且我愿意……”
那人眯缝着眼睛仔细地打量着他。“你喝酒吗?”他接着问。
“我不喝酒,先生。”尤吉斯答道。
“好吧,我这里雇了一个行李工,可是他经常喝酒,我已经赶了他七次了,我实在是无法忍受了。你能干这个工作吗?”
“行,先生。”尤吉斯应答。
“这活可不好干。你得擦地、冲痰盂、上灯油、帮客人搬箱子……”
“我能干,先生。”
“那好吧。我每个月给你开三十块钱的工资,外加伙食。如果没问题,现在你就可以开始干活了。你就穿那个人的工作服吧。”

尤吉斯立即动起了手,并且一直干到晚上,就像一个永不知疲倦的特洛伊人。他回到家里,把这一好消息告诉给了伊莎贝塔,而且尽管天已经很晚了,他还是去了奥斯金斯基的家,向他讲述了自己的好运气。当他讲到旅馆所处的位置的时候,对方的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他突然打断了尤吉斯的话:“该不是辛德斯旅馆吧!”

“正是,”尤吉斯说,“就是这个名字。”

听到这话,对方激动地说:“你可是遇到了全芝加哥市最好的老板——他是我们党州委员会的组织委员,也是一位杰出的演说家!”

第二天早晨上班的时候,尤吉斯向老板讲了自己刚刚加入社会党的情况。老板抓起他的手,用力地摇晃着。“天啊!”他兴奋得大喊大叫,“昨天夜里我梦到自己解雇了一位社会党的好同志,半夜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这下好了,我用不着自责了!”

从此以后,老板就叫他尤吉斯同志。反过来,他也希望尤吉斯叫他辛德斯同志。汤米·辛德斯——亲近的人都这样叫他——一个头不高、身材敦实、肩膀宽厚、满面红光,留着两撇灰色的胡须。他是这个世界上心地最善良、性格最活泼的人——永远满腔热忱,不分白天和黑夜总是把社会主义挂在嘴边。只要有他在,人群里就少不了欢乐;只要有他在,会场上就少不了热烈的气氛。只要他那股激情迸发出来,他的话就会像尼亚加拉河的河水一样滔滔不绝。

刚进入社会的时候,辛德斯给一个铁匠打下手。内战打响之后,他从家里逃了出来,加入了北方联军,正是在这一时期他开始明白了什么是“腐败” 枪支粗制滥造,军毯质量低劣。他唯一的兄弟就是因为在关键时刻枪卡了壳而死在了战场上,他多年的病痛都怪那既不防寒又不防潮的军毯。每到下雨阴天的时候,他浑身的关节就会感到酸痛,这时他会眉头紧锁,嘴里咒骂:“资本主义,见鬼,资本主义!真是人类的耻辱,让它见鬼去吧!”他能够为这世界上的种种罪恶开出一剂灵丹妙药,每见到一个人他就忙不迭地开始推销自己的药方。不管你有什么样的问题——事业受挫、消化不良、丈母娘蛮横无理,他听了之后都会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对你说:“你知道应该怎么办——去投社会党人的票吧!”

内战一结束,汤米·辛德斯就开始四面出击,向资本主义的各种恶势力宣战。他首先进入了商界,可是他发现在商业战场上与其交锋的竟然是那些在战争期间靠投机发了财的大财阀。市政府掌握在他们的手中,铁路部门跟他们结成同盟,靠正道经营的商人们被逼到绝路。于是,辛德斯把所有的积蓄投入到了芝加哥的地产上,然后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去跟腐败势力做斗争。他先后成为市议会的改革派议员、国民党党员、工会联盟成员、人民党党员、卫理公会教徒——经历了三十年的奋斗,到了一八九六年,他终于认识到财富集中所形成的合力是永远也无法规制的,只能将其彻底摧毁。他为此发表了一本宣传手册,并开始筹建自己的政党。后来,他偶然读到了一份社会党的宣传单,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在了别人的后面。时至今日,他已经为社会党奋斗了八年。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聚会的场合——荣军联谊会、酒店业主大会、非裔美国商人宴会、《圣经》协会会员野餐,他就会争取与会做关于社会主义的演讲。这样周游了几年之后,他独自一个人去旅行了,旅行的终点是位于纽约和奥尔良之间的什么地方。从那儿回来以后,他开始到各个地方为党筹建地方支部。最后,他退休回家休息了——在芝加哥宣讲社会主义。辛德斯的旅馆就是一个社会主义宣传站,所有员工都是社会党党员,刚来工作的时候他们也许对社会主义还一无所知,不过在他们离开之前,每个人都肯定会成为社会主义的忠实信徒。每当老板在前厅跟什么人讨论有关社会主义的话题的时候,他们身边很快会聚过来一群人,直到店里的每个人都挤过来,于是一场严肃的辩论会就开场了。这样的场面每天晚上都会发生——如果汤米·辛德斯不在场,他的办事员会接替他的角色;如果办事员也出去参加党的活动了,他的助手就会上阵,这样,酒店管理的工作就落在了辛德斯太太的头上。办事员是老板的忠实追随者,个子细高,体形消瘦,手脚笨拙,面露菜色,一张嘴大得不成比例,下颌留了一捋胡须,典型的草原牧民形象。是的,他一生中从来没离开过畜牧业——在堪萨斯,他跟铁路部门斗争了五十年;曾是一位牧民协进会会员、牧民联盟会员、人民党“中间派”党员。后来,汤米·辛德斯开导他要利用好这些组织对他的信任,千万不要毁掉它。就这样,他卖掉牧场,来到了芝加哥。

这是办事员阿莫斯·斯特卢弗。那位助手名叫哈里·亚当斯,皮肤白嫩,一副学者模样,来自马萨诸塞州,清教徒移民后代。他曾在伏尔河上做过纺织工人,纺织业持续的萧条使得他和一家人穷困潦倒。后来,他就移民到了南卡罗来纳州。在马萨诸塞州,白人的文盲比例是百分之零点八;在南卡罗来纳州,这一比例高达百分之十三点六。而且,在南卡罗来纳州,选民资格有财产数额限制——由于这些原因,这里的童工现象非常普遍,所以这里的棉纺企业远比马萨诸塞州的同业企业更有竞争力。当然,这一点亚当斯并不了解。他只知道这里的工厂还在运转,而马萨诸塞州的棉纺厂都纷纷倒闭了。可是来了之后,他才发现这里的日子也并不好过,要想活命,他和家人不得不每天从晚上六点一直工作到早晨六点。工作之后,他又开始像在马萨诸塞州那样组织纺织工人搞运动,结果没几天就被解雇了。不过,后来他又找到了别的工作,并坚持一直干了下去。再后来,工人们为了争取缩短工时而举行了罢工。罢工期间,哈里·亚当斯在街头集会上发表过演讲,这让他倒了大霉。在南部边区各州,法院对罪犯的判罚一般是把他们送到企业主手里去劳动。审判亚当斯的法官恰好是他得罪了的那位工厂主的本家,于是法官就把他又送回了原来的工厂。他差点在劳动改造期间丧命,不过他还是默默地挺过去了。刑期一满,他就和家人离开了南卡罗来纳州——他把它称为“地狱后院”。他没有钱坐车,不过当时正值秋收季节,于是他们一家人就徒步往北走,一边走一边帮人干农活。最后,亚当斯来到了芝加哥,并加入了社会党。他是一个勤奋好学、性格内敛、不善言谈的人,不过在他酒店的办公桌下面总是有一摞书,他写的文章很快就引起了党报的注意。

你可能想象不到,老板以及员工们的政治热情并没有影响到旅馆的生意。大批的激进主义者蜂拥而至,旅行途中在此下榻的商业人士也对他们的政治主张产生了兴趣。最近,这里又成了西部养牛人在芝加哥的理想落脚点。原来,牛肉托拉斯耍了个花招,他们提高了牛的收购价格,等到大批生牛被运过来的时候,他们又突然杀价,这样他们就可以赚得盆满钵满,而养牛人被害得可能连运费都付不起。晚上他们只能住在廉价旅馆里,至于旅馆前厅里有人高谈阔论,这对他们也无妨。对于汤米·辛德斯来说,这些来自于西部的养牛人就是送上门来的思想改造对象——他把十几个养牛人召集到身边,给他们分析现行的社会制度。尤吉斯刚工作一周,可是当汤米听了他的经历之后就再也不肯让他离开了。每当他跟这些养牛人谈论起屠场里的罪恶的时候,他就会说:“你们知道吗,我们这里就有一位员工,他亲眼看见了那些罪恶勾当!”而这时,不管尤吉斯正在干什么,他都会放下手中的活儿,走到老板身边。老板接着说:“尤吉斯同志,给这些先生们讲一讲你在宰杀台上所看到的一切。”开始的时候,老板的要求会揭开他内心的伤疤,让他感到无比痛苦,就像拔掉他的牙然后逼他说话一样。渐渐地,他知道自己应该讲什么了。到后来,他学会了从容,于是他就充满激情地、一遍一遍地讲述自己的经历。老板总会坐在旁边,不住地点头、惊呼,为他打气。尤吉斯讲到了“酱火腿”的制作程序,讲到了公猪被制成猪油、销往外州的过程。在一旁听着的汤米·辛德斯会突然拍一下大腿,高声喊叫:“你们认为有谁能够凭空编造出这些故事来吗?”

接着,旅店老板就会继续分析社会主义如何能够消灭这些罪恶,社会主义如何跟牛肉托拉斯做真刀真枪的斗争。然后,这些牛肉托拉斯的受害者就会说,现在全国上下群情激愤,报纸上也是一片谴责之声,政府也正在采取行动。汤米·辛德斯斩钉截铁地说:“是的,的确如此——可是你们想到了吗?报界以及政府这样做仅仅是为了摆个姿态!你们真的天真到以为它们是在为公众的利益着想吗?全国其他的托拉斯也都跟牛肉托拉斯一样为所欲为、利欲熏心:煤炭托拉斯让穷人冻死在冬天;钢铁托拉斯让你鞋钉的价格涨了一倍;石油托拉斯让你在夜里点不起油灯,无法看书。你怎么知道报纸和政府的反应是针对牛肉托拉斯的?”牛肉托拉斯的受害者回答说,社会上对石油托拉斯已经早有谴责了。对方接着说:“十年前,亨利·D.劳埃德写了一本书,书名叫《财富与联邦》。他在书中揭露了标准石油公司的种种罪行。该书出版以后很快就成了禁书,所以你可能都没听说过。现在,终于又有两本杂志敢于触及标准石油公司的神经了。结果怎么样?报纸对杂志上的文章大加嘲讽,教会大力维护犯罪分子,政府坐视不管。可是现在,报纸和政府对牛肉托拉斯的态度为什么跟其他的托拉斯大不一样了呢?”

这时,养牛人表示大惑不解,而汤米·辛德斯则激动地睁大双眼,解释说:“如果你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你就会明白管理美国的权力是真正掌握在铁路托拉斯的手中的。是铁路托拉斯在主宰着你们那个州的州政府,是铁路托拉斯在统治着美国参议院。刚才我提到的那些托拉斯都与铁路部门有关——除了牛肉托拉斯!牛肉托拉斯一直跟铁路托拉斯对着干——他们利用私人铁路运输系统与铁路托拉斯相抗衡。公众舆论愤怒,报界声讨,政府宣战!可是你们这些可怜的普通人还跟着叫好,以为他们是在维护你们的利益,你们从来没有想到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商战,现在只不过是到了战争最激烈的时候——这是牛肉托拉斯和标准石油公司之间最后的决战,胜者将夺取对美利坚合众国的控制权!”

尤吉斯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新的大家庭里生活和工作着,他在这里得到了彻底的社会主义教育。你可能会想,他在这里没干多少活儿,不过你错了。他可以为汤米·辛德斯两肋插刀,把旅店收拾得漂漂亮亮是他生活中的一大快乐。满脑子的社会主义思想并没有妨碍他工作。相反,他把痰盂清洗得干干净净,把栏杆擦得一尘不染,因为干活的时候他想象着自己是在跟敌人做斗争。如果他能戒掉酒瘾以及其他的一些坏习惯,那自然是锦上添花的好事。可是,这不可能是事实。革命者并非天使,他们也是人,从社会的泥潭里爬上来的人,因此他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挂上了一些污泥浊水。他们也会喝酒,骂人,用刀子叉馅饼。他们和其他的民众只有一个区别,那就是他们都怀揣着梦想和希望,有为之奋斗的事业。有时,尤吉斯会觉得那目标太过遥远、渺茫,相比之下一杯啤酒更显实在。不过,如果他喝了一杯,还想喝第二杯,以至于到最后控制不住自己,他的内心就会产生一种深深的负罪感,第二天他就会更加坚定决心。他深刻地认识到,把钱花在酒精上无疑是一种罪恶,工人阶级正在黑暗中挣扎,等待拯救。一杯啤酒能换来五十份传单,把这些传单发给那些还看不清人生目标的人,那意义该有多大啊!那种成就感该有多幸福啊!这就是革命运动的方针,只有坚持这一方针,革命运动才能够向前发展。仅仅理解社会主义还不够,人们必须为此奋斗——不是为少数人奋斗,而是为了全体受压迫的人们!可是,竟然有人拒绝接受这一新的、伟大的信仰,这令尤吉斯有时感到苦闷。本来是相识的人,可是他的教化没起作用,这样再见面的时候他就会感到尴尬。他见了几个邻居,他们跟伊莎贝塔都是朋友,他想把他们集体拉进社会主义阵营,可是他差点和他们大打出手。

在尤吉斯看来,社会主义思想简直就是不言而喻的真理!可是竟然有人看不清,真是不可思议!这个国家的一切——土地、土地上的所有建筑、铁路、矿上、工厂、商店——都掌握在少数个人——资本家的手里。劳动人民为了活命不得不为他们工作。除了那点少得可怜的工资,他们全部的剩余劳动都变成了资本家腰包里的财富。劳动人民的肚子越来越瘪,而资本家的腰包却越来越鼓,他们过着难以想象的奢侈的生活!如果资本家只拿走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一份,那么工人们所得到的就应该比现在的多得多,这难道不是再明显不过的道理吗?这道理简单得就像一加一等于二,就这么简单,可是有人就是看不懂,他们还要去争论世界上的其他问题!他们还争辩说,政府不可能像个人那样高效率地管理经济。他们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样的论调,以为自己讲的是什么真正的理论!他们就是看不清那些资本家们的所谓“高效管理”无非就是把他们压迫得喘不过气来,让他们得到少得可怜的工资!他们就是挣工资的奴隶,任凭资本家的奴役,任凭资本家在他们身上榨出一滴一滴的油水。可悲的是,他们竟然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饶有兴致地审视着这一切,他们生怕自己身上的油还没有被榨干!遇到这样的情况,听到这样的言论,你会有怎样的心情呢?

然而,这还不是最令人气愤的。你可能会遇到这样一位倒霉鬼,他可能在某一工厂里工作了三十年,到头来没攒下一分钱。他每天早晨六点钟离开家,整天看护一台机器,晚上回来的时候累得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一生中,他从来没有享受过一个星期的假期,从来没有出去旅行过,从来没有过任何冒险的经历,从来没有学过什么东西,脑子里也从来也没有过任何非分的想法。当你跟他谈起社会主义的时候,他会不屑一顾地对你说:“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我是一个个人主义者!”接着他还会告诉你,社会主义实行的是“家长式管理”,如果走社会主义道路,社会就不可能进步。听到这样的话,驴子都可能被气笑了,可是你无论如何也是笑不出来的,因为像他这样已经丢掉了灵魂的人太多太多。资本主义不仅榨干了他们的肉体,也掏空了他们的灵魂,他们已经不知道什么是自由了!他真的以为,成千上万的人被圈在一起、听命于一个铁石心肠的魔王、为他一个人创造亿万财富、让他给他们建一座图书馆,这就是“个人主义”;相反,如果他们自己管理企业、按照他们自己的意愿去经营、建造自己的图书馆,那这一定就是“家长式管理”了!

这样的交谈实在令人头疼,有几次尤吉斯气得几乎崩溃。可是,你没有办法,你只能在无知和偏见这座大山的脚下一锹一锹地挖。跟这样的可怜虫讲话,你要耐住性子,抓住时机把社会主义思想一点一滴地渗透进他们的大脑里。平时,你必须不断地丰富你的武器库——对于他们的质疑,你必须事先做好心理准备,积极应对,用活生生的事实说话,让他们逐渐认识到自身思想上的谬误。

就这样,尤吉斯养成了读书的习惯。他的兜里随时装着一本借来的书或者小册子,一有空闲他就会读上一段,干活的时候他就在心里思考问题。他也读报纸,并经常就报纸上的问题向人讨教。辛德斯旅馆里还有一位行李工,是一个聪明的小个子爱尔兰人,他对尤吉斯提出的问题无所不知。在一起干活的时候,他会向尤吉斯讲解美国地理、历史、宪法和法律。他也会跟尤吉斯谈论美国的商业体制、铁路系统、公司经营、企业主、工会、罢工、罢工领袖等话题。晚上,如果有时间出去,他就去参加各种社会主义集会。社会主义宣传运动不靠街头演讲,因为天气和演讲者的素质都无法保证。每天晚上,你都能在会场里找到这样的集会,而演讲人也都是全国闻名的。在这样的集会上,人们会从各个角度讨论社会制度。令尤吉斯感到苦恼的是,那些演讲人所打开的一座座思想宝库令他垂涎欲滴,可是他就是不能把那些宝贝一下子都拿走。

党内有一个外号叫“小巨人”精英人士。上帝在创造他的时候把太多的材料用在了他的脑袋上,结果腿上的材料不够用了。只要他在演讲台上一走,他那两撇小黑胡一抖,资本主义大厦的擎天柱就会剧烈晃动。他写过一本书,可以说是关于社会制度的一部百科全书,那本书厚得简直跟他的人一般高。还有一位年轻的作家,来自加利福尼亚。他捕过大马哈鱼,偷过牡蛎,在码头当过装卸工,做过水手,游遍全国,蹲过监狱,住过白教堂贫民窟,在克朗代克河上淘过金。所有这些经历在他的书里都有描写。他是个天才的演说家,全世界的人都为他的口才所倾倒。现在,他成了名人,可是他仍然在为穷人四处奔波、传道解惑。还有一个被称为“百万富翁社会主义者”的人。他早年在生意上发了财,后来他把钱全都拿出来办了一本杂志,可是杂志出版后遭到了邮政部门的打压,结果他不得不逃到加拿大。他平时少言寡语,从外表上看你绝对不可能想象到他竟然是一个社会主义运动的鼓动家。他的演讲朴实、随意——他不能理解有些人为什么会对关于社会制度的话题大惊小怪。他说,某种社会制度的建立是社会经济进化的必然结果。接着,他又会阐述社会制度的产生原理和运行规律。生命过程就是一场生存斗争,强者战胜弱者,而强者又会被更强者所战胜。在斗争中失败就意味着被消灭,不过失败的个体往往会联合起来,形成合力——合力是一种新的、更强大的力量。这就是为什么群居动物会战胜单枪匹马的肉食动物。人类历史也同样是这样的进化过程——人民战胜了君主。每个工人都是工业社会的个体公民,社会主义运动是他们生存意志的体现。革命不可避免,其理由是工人阶级只有两条出路:要么联合起来,要么灭亡。这是严酷无情的现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是经济社会发展规律的必然结果。关于这一点,这位编辑曾做过无比精准而详尽的论述。

后来在社会主义运动的一次重大集会上,尤吉斯见到了党的两位旗手。十年前,在芝加哥曾发生过一次十五万铁路工人大罢工。当时,铁路部门雇用流氓、杀手对罢工进行暴力镇压,美国总统更是动用了军队。工会领袖们没有经过审讯就被投进了监狱。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工会主席几乎成了一个残疾人,不过思想上却成了一个坚定的社会主义者。他在全国各地游历了十年,深入草根阶层,面对面地向人们宣扬正义。他有着极强的感召力,瘦高的个子,由于受尽磨难而形容消损,脸上带着因人格受到屈辱而产生的愤怒——说起话来就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眼含热泪的孩子在祈求。他在讲台上走来走去,步态敏捷,表情热切,就像是一只豹子。他身体前倾,向观众伸出热情的双手,他那坚定的手指直接指向人们的灵魂。由于不停地讲话,他的嗓音有些嘶哑,但是偌大的会场竟是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听得那么入神。

从会场里出来的时候,有人递给尤吉斯一份报纸,他一边走一边读。就这样,他开始接触到了《呼唤理性》这份报纸。大约十二年以前,一位科罗拉多州的房地产商认识到在人们的生活必需品上去做投机买卖是不道德的,于是他毅然决然地放弃了自己的房地产生意,开始创办这份社会主义周报。开始的时候,他不得不自己排版,但是他坚持下来了,并最终取得了成功。现在,他的报社已经发展到了相当的规模。他每周要用掉一整车厢的新闻纸,邮车在堪萨斯州的那个小城要停留好几个小时装载他的报纸。这是一份有四个版面的周报,每份的价格还不到半美分,固定订户达二十五万,被投递到全美国各城市交叉路口的邮局。

《呼唤》是一份宣传报。它独具特色——笔触辛辣,充满西部俚语,基调喧嚣。它把美国富豪阶级的生活画面呈现给“疲于奔命的美国骡子”,让他们长长见识。它开辟了两个对比鲜明的专栏,一边报道的是价值百万美元的钻石、社交名媛的狮子狗,另一边则描述了墨菲太太饿死在旧金山街头的悲惨命运、刚刚从医院里出来的整天在纽约街头流浪的约翰·罗宾逊。它收集各家报纸所报道的关于腐败、犯罪的事件,然后加以无情的挞伐。“南达科他州彭镇三家银行倒闭,又一大批工人的储蓄被吞噬!”“俄克拉荷马州沙溪市市长携十万美元潜逃。这就是你们选出的老党派管理者!”“佛罗里达飞机制造公司总裁因犯重婚罪而入狱。他是社会主义的坚决反对者,他说社会主义将使家庭解体!”《呼唤》拥有自己的“军队”,大约三万人的忠实拥趸。报社不断鼓舞“军队”的士气,有时通过有奖比赛的方式激励他们去战斗,奖品可能是一块金表、一艘私人游艇或者八英亩土地。士兵们给编辑部的工作人员都起了有趣的外号——“墨水艾克”“秃顶男人”“红发女”“牛头犬”“办公羊”“一匹马”。

当然,有时《呼唤》也会变得十分严肃。报社向科罗拉多派了一位通信员,然后连篇累牍地报道了该州推翻美国现行社会制度的新闻。在某个城市的电报托拉斯总部,报社安插了四十多名自己的“士兵”,通过电报发送的任何关于社会主义的重要消息都会通过这些士兵传到《呼唤》报社。在选举期间,报社印发大量传单。尤吉斯就收到一份发给罢工工人的宣言书,该宣言书印刷了一百万份,在全国各个出台了“公开招工”政策以破坏罢工的工业中心城市都有散发。传单的标题是“罢工失败了!现在该怎么办”。这是一个极具煽动性的呼吁——文章是由一个铁杆社会主义者撰写的。传单一经付梓印刷,屠场区就收到了两万份,藏在一家小香烟店的后室。每到周日晚上,屠场区党支部成员就会把这些传单一抱一抱地抱到大街上去散发,或者挨家挨户递送。罐头镇人民的罢工失败了,可以说这是全体罐头镇人民的罢工,因此当他们读到这份传单的时候无不欢欣鼓舞,两万份传单根本不够发。尤吉斯曾发过誓,他以后再也不会回到那个曾让他受尽苦难的地方了。可是当他听说了党在那儿散发传单的事之后,他就再也按捺不住自己急迫的心情了。于是,他连续一周晚上都会乘上电车,赶回屠场去,去弥补自己去年在帮助斯库里手下的那个赌场老板当上市议员的时候所犯下的过错。

时间仅仅过去了十二个月,可是罐头镇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的眼睛睁开了!社会党人扫清了挡在他们选举道路上的所有障碍,斯库里及库克县的原有政治势力黔驴技穷。选举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们想到了去年黑人是如何破坏罢工的。于是,他们从南卡罗来纳州请来一位“救火队员”,就是那位“干草叉议员”。他脱下外衣,嘴里骂骂咧咧地对工人们大嚷大叫。这次集会民主党做足了广告,不过社会党人也不甘落后——那天晚上有一千多社会党人出现在集会上。在长达一个小时的演讲期间,“干草叉议员”遭到了社会党人的狂轰滥炸,到后来只能灰溜溜地下台回家。就这样,这次集会成了社会党人的集会。尤吉斯也坚持出席了那次集会,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一个晚上。他兴奋得手舞足蹈——集会气氛达到高潮的时候,他挣脱了朋友们的劝阻,冲到过道上,开始了自己的激情演说!那位参议员否认民主党腐败,他说收买选票的总是共和党人。尤吉斯愤怒地高喊:“谎言!谎言!”接着,他讲述了自己所知道的真相——他当然知道真相,因为他自己就曾经替他们买过选票!如果不是哈里·亚当斯和另外一个朋友抓住他的脖领子,把他摁倒在座位上,他要把自己的全部经历都讲给那位“干草叉议员”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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