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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鹰》第一部分-第四章

2023-08-25 13:30 作者:泰拉围城翻译庭  | 我要投稿

第四章

复生者

贤者

制空权

译者:斯派尔


       他步履艰难地回到圣域,藏身城墙后方,寻得短暂的栖身之所,避开酣战的漩涡。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玛麦克斯回来的。整条战线一片混乱,分崩离析,而他一直踯躅于昏迷和清醒之间。有个叫克洋的人和他在一起。是那个人成功拉响警报,又把他从前线拖出来,穿越重重战壕送回去。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个人。他发现自己想转身回去,找到那个人,感谢那个人。但那时他正背着遇到的另一个人,科尔的尸体,只来得及埋葬他。科尔在荒野中一直照料的那个孩子被他留了下来。他还有别的选择吗?如今没有比那些战壕更好的避难所,也没有比那些人更好的照料者了。他必须回到战斗中,再次回到他兄弟的身旁。

       但他依然怀念科尔、孩子和克洋。

       昔班汗的内心五味杂陈。他伸出右臂,测试动力甲的反应以及与肌肉的接口,尤其关注那些由火星技术制造,而非泰拉基因工程产物的肌肉束。他在石头地板上走了几步,用战斗装甲的重量测试刚刚愈合的伤口。

       他恢复得很快。一部分是出于阿斯塔特的生理构造,一部分则源于回到泰拉后安装的强力植入物。他的命很硬,一直如此。当然,不如哈西克【1】或哲穆兰【2】那种强大的战士。肯定也不如秦夏或者朱巴汗。但他们都逝去了,所有这些名字都被这场残酷的战争洗涤一空。不知怎的,他却依旧活蹦乱跳,伤势愈合,武器修复,随时再次出发。

       撤退,再进,他想着。

       这是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深埋在巨像之门的诸多高塔中。尽管如此,他还是能感觉到持续轰炸的鼓点回荡在地板上,撼动石墙。每当传来一声巨响,流明灯就开始闪烁,灰尘从粉刷过的天花板上抖落。

       他对战局的了解十分有限。据他最后所知,大汗选择据守巨像之门,大部分斡鲁朵的力量都聚集于此。显然,目前来看防守是成功的。玛麦克斯也依旧为守军控制,尽管那里的局势已经岌岌可危。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确定。他在陷落敌手的外围废土辗转许久,深知如果在此失败,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何等凄惨的命运,那些地方充满绝望,沼泽中瘴气弥漫,只有堕落之人才能逗留。

       如今的永恒之墙太空港就是这样,很可能敌人不仅占领了它。他们改变它,扭曲它,使它成为他们病态的孵化器。永恒之墙中那些牺牲者的尸体如今可能已经深深沉入充满亚空间污染的泥土中,无法安息,对其中的白疤而言,也无法举行卡尔·达马格仪式【3】——雄鹰展翅。

       他曾会因此勃然大怒。在返回泰拉的漫长战斗岁月中,他同样深陷于此,心灵为连绵的损失而伤痛,但他从未完全屈服。在异星人是唯一敌手的年代,没有谁能像白疤世界上的他们一样无忧无虑,但如果也速该曾有什么教导的话,那就是最大的失败是失去自我,失去存在的核心,迷失事物的本质。

       所以他现在小心地守护它,保持平衡,谨记战争是一门艺术,对待它就像画笔在画布上涂抹出弧线。军团还没有灭亡,那些匆忙加入队伍的人充实了数量,他们既不是巧高里斯人,也不是泰拉裔,在投入这个大熔炉之前来自十多个世界。如果不想落入他自己曾经徘徊过的陷阱,他们就需要指导。就算失去了过往一手打造军团的巨擘,他们仍然需要学习。

       他不认为自己是个模范。也许,在普洛斯佩罗之后,当许多人呼吁他发挥更大影响力的时候,他应该抓住机会,但彼时的伤害如此之大,如此虚弱,而在那之后,背叛的毒药让一切都开始变质。可汗做出了选择,而朱巴是正确的选择。

       所以,成为最后活着的人有什么意义吗?是什么殊荣吗?或者缺陷依旧存在,随时会在最后的考验里暴露?他很想和伊莉亚谈一谈,但他怀疑现在是否可行。他甚至不知道她在哪里,肯定不在这里,在眼前。然而,恰在此时,房门打开了,近乎言出法随。

       当然,那不是伊莉亚,命运从来不会如此顺遂。身处这些以凡人标准建造的堡垒中,巧高里斯的战鹰,察合台可汗,他的原体,不得不如往常一样躬身走入。

       昔班欠身致意。“大汗。”言简意赅。

       可汗上下打量他。“你看起来好多了,复生者,我心甚慰。欢迎回来。”

       “谢谢。”

       曾经有段时间,昔班十分渴望面见可汗,以至为此穿越半个星球。彼时的察合台身负洪荒之力,技惊四座,万民臣服。在某些方面,昔班仍有同感,奉献之心并未稍减,但无休止的冲突已然侵蚀了所有人,即便察合台也不能幸免。他过去身材精壮,现在却形销骨立。他的话语曾如春风拂面,现在却声嘶力竭。卡塔卢斯【4】之后,他发生了某些变化。他的原生力量并没有任何旁人能够察觉的衰减,但如今他的身上有某种更加冷峻的东西,寒彻骨髓。他的象牙盔甲伤痕累累,金色内衬磨损褪色。他的头发蓬松而杂乱地垂在古铜色的皮肤上。他脸颊上的伤疤看起来更加黝黑,更像某种胎记,而非自己刻下的印记。

       可汗环顾简朴的房间:狭窄的行军床、桌子、椅子、通讯器和干扰器。“我从不认为你会有性命之危。”他说道。

       昔班扬起眉毛。“那您比我更有信心。”

       “至少某些时候是。我已经开始熟悉这种预兆了。我的人民失去灵魂之前,我会心有所感。”可汗淡淡一笑,“现在这么多人已经逝去,我可以充分练习。”

       “但巨像之门守住了。我不知道您还在这里。”

       “我们不会静坐太久。”可汗猛然深吸一口气,抖擞精神,“和我说说永恒之墙太空港。”

       昔班描述了事情的经过:压倒性的攻势,防御力量的逐渐削弱,抵抗的过程,外部大门最终失陷前他们让敌人付出的代价。他语速很快,言辞精辟,只提供主人希望知道的信息。“最后,我们试图使用港口的拖船,将发动机变为武器。这导致我远离总攻,也把我抛离战斗。被击中后,记忆中的最后一件事是快速撞上外部边缘。我在护墙南部的某处苏醒。剩下的不过是想办法回来。”

       可汗点点头。“剩下的不过是。我猜这几个字内有乾坤。”之前他一直盯着他紧握的双手,现在却抬起头来。“但我引以为豪。需要一名代表去提醒我的兄弟,我们为他的尝试做出了何等贡献。我从不认同放弃港口。我本可以在雄狮之门的平台上战斗得更久,但至少我们从中学到一课。”

       “也许我们应该这么做。”

       “但我们做了。”

       昔班陷入踌躇,不确定该如何回应。这些话语令他困惑。真的吗?他的主人真的不知道吗?在某些方面,这会令事情变得简单。而在其他方面,则会变得更难。

       “那么,您……”他开口道,“您相信我们应该守住它吗?”

       “自当尽力而为。”

       “您和多恩大人都这么认为?”

       察合台黑色的眼睛凝视着他。“不妨直言,昔班。”

       即便有心隐藏,也不可能瞒过他的基因之父。然而,实在很难找到几句话来点破痛苦的真相。

       “我也许错了。”他委婉地说道,“一切皆有可能。但我和指挥官尼伯伦谈过。他说得很清楚。”他深吸一口气,“永恒之墙太空港可以失守。靠我们手头的力量绝不可能守住。”

       “不。如果真是如此,你会被撤离的。”

       “我们不能。必须让敌人相信我们决心守住它。必须让他们把目光聚焦于此,以避免注意到其他地方。”

       昔班想起他得知真相时的第一反应。并没有那么糟糕,无论如何,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是他们所有人迟早的归宿。然而,在众多牺牲之后试图重构这种感受,得到的却是痛苦。

       “我不知道别的前线,别的策略是什么。但是,当我前往拖船去争取些微时间时,我深知这不过是拖延无可避免的结果。我从没想过回来。没人想过。这就是我们中的一小部分人得知的。我们被派去送死,我的大汗。这是个计策。”

       一时间,近乎永恒的一瞬间,察合台沉默不语。他伤痕累累的脸依旧紧绷。他紧闭嘴唇,思索这些信息。昔班突然想起军团审判时的原体,彼时他不得不向那些被荷鲁斯蛊惑的子民挥刀,由此受到的伤比任何他降下的审判都要深。“那个混蛋。”可汗轻声说道。他的眼睛变得黑暗。悲伤的表情转眼化作愤怒。“骗子,毒瘤。”他转过身,紧握双拳,心烦意乱地四处张望,好像要把整个房间撕成碎片。“他就看着我的眼睛。他就站在我面前,比你现在更近,然后撒了个弥天大谎。他是怎么想的?我会泄露他的秘密?我会阻止他?妈的,我当然会。”

       昔班几乎难忍笑意,不是因为有趣,而是解脱。无论如何,他的原体依旧身负洪荒之力,依旧一如既往得生龙活虎,激情四溢,爱护部下。

       “应该告诉他们。应该告诉你。”可汗露出难以置信的愤怒,“战士可以牺牲,但他必须知情。当我们创建忏悔者【5】时,我们没有欺骗他们。就是这种把一线蒙在鼓里的恶习让我们陷入了这该死的烂摊子。”

       “如果我们知道,”昔班小心翼翼地说道。“真相可能会泄露。策略可能会失败。”

       “你真这么想?到现在你还这么不信任并肩作战的人?”察合台轻蔑地撇了撇嘴,“一直以来,我目睹最普通的部队直面天地不容的恐怖。我目睹他们挺身而出,高举武器,直视自己的毁灭。阿尔塔克之魂【6】在上,他们教育了我们所有人。他们理应知情。”

       可汗慢慢控制住自己,尽管每个动作都一再昭示他的愤怒。他靠在远端的墙边,修长的手臂搭在混凝岩上,垂下头。

       寂静再度笼罩房间,昔班知道最好不要打破它。

       下一个声音却出乎意料,那是低沉、艰涩的苦笑。“可是,我又算什么榜样呢?”可汗喃喃自语,“我的兄弟已经竭尽所能。他无法突破他的本性,我也不能。我现在更加明白了。”他的嘴唇勉强露出一丝笑意,“显然,他是对的。我猜是萨特奈恩。尽管不减其卑劣本质,但我知道他是对的。”他从墙上站直身子,“如你所知,我总是放任自我。罗格终其一生都在否定自己的一切,抑制每一种可能带来欢乐的冲动,而与此同时我们却在恣意放纵,视王座的命令如粪土。”

       “我们忠于自己的本性。”

       “我们很幸运。我们也很自私。”他的表情变得更加黯淡,“所以我们在此做出弥补。代价已然太高,却仍未偿清,但我现在很生气,非常生气,因为没有人愿意听我一言,即便我们的弱点和你脸上的伤疤一样显眼。如果我们现在不采取行动,就会在高墙之后坐以待毙,我决不接受另一场徒劳无功的防守,无论命定的终结何时何地到来,都决不会在这些操蛋的城墙后面。”

       听到这些话真好。即便可汗的愤怒比从前更加冷峻,更加悲凉,却依旧掷地有声

       “那您将召集忽里勒台【7】”昔班说道,“你将召唤诸位汗王。”

       “召唤已经发出。”可汗说道,“不仅是对军团。而是对能够提供帮助的任何人,任何事。”他露出笑意,那是期待冒险的惯常表情。“我很高兴你能及时赶回加入我们,复生者。围猎的号角已经吹响,猎手即将上场。”

* * *

       这依旧是一座城市。必须牢记这一点。数以百万的人依然生活在这里,摩肩接踵,惊恐万分,在虚妄的大潮冲击摇摇欲坠的屏障时,他们还在尽力活下去。许多人,甚至也许大部分人,根本不是战士。他们是文员、官僚、技师和公仆,来到这里的初衷只是参与治理一个帝国。与他们相依为命的是来自外朝和城外的难民,纷繁复杂,无法归类,如今已融入早就拥挤不堪的住宅和高塔,饥肠辘辘,惶惶不可终日。

       伊莉亚·拉瓦雷看着庞大交错的建筑在夜色中一闪而过。头顶的天空宛若地狱,布满针对神盾的轨道轰炸与地面炮火涂抹出的污点。剩下为数不多的街灯明灭闪烁。到处污水横流,满地灰烬,无人收集的垃圾堆积如山。他们被包围在封闭的系统里,四面楚歌。

       她靠在装甲运输车结霜的窗户上,望着狭窄的街道在黑暗中飞逝。到处都是拥挤的人群。士兵在奔跑,喊叫。内政部的车辆偶尔会拉响警笛,在堵塞的街道上辟开一条通路,其中一些有反重力悬浮能力,大多数则是老式的地面车辆。细细观察,就能在繁忙的军务之间捕捉到更平凡的生活。排队领取口粮,围着燃烧的钷素罐子取暖,衣衫褴褛的孩子在大人的腿间奔跑。可以看到争吵、斗殴,情侣们绝望地拥抱,失明的流浪汉在垃圾堆里跌跌撞撞。尽管宇宙正在他们四周终结,却依旧在为衣食住行操劳。他们必须吃饭。他们必须取暖。他们仍然在争夺领取口粮的排队顺序,争论四年前是否应该趁机及时搭乘穿梭机离开这里,担忧下个月自己在铸造厂的工头职位是否不保。

       下个月。她忍俊不禁。

       人类用两个世纪的时间迈出泰拉,狂傲地扼住了整个银河系。七年后,所有的鲁莽重新缩回一个世界上的一座城市。现在,几天之后,无论如何,一切都将结束。她从军团指挥部获取的少数通讯信息表明东北方向不到一百六十公里外的水星之墙已被突破。几周以来,这场战争一直悬在民众的头顶,令他们如坐针毡,很快,它就会真正降临到每条街道,每座民宅,每个人头上。

       但她知道,伊莉亚与那些惶恐的灵魂并无不同。把第五军团带回家园的漫长战争让她心力交瘁。战争开始时,她杰出的履历已接近尾声,长期的虚空征战导致的匮乏则雪上加霜。她不具备任何星际战士同侪的优势。他们依然尊重她,称她为贤者伊莉亚。或许更甚以往,尤其是那些新血。但这种尊敬几乎令人恼火,因为她显然就要死了,就像这个世界,就像这个帝国,全都付诸东流。

       但他们不会改变。这是他们的可爱之处。整个种族的噩梦中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在凭空冒出,张牙舞爪,但身边总会有一名白疤在询问,贤者,你还好吗?你需要什么?我能帮你做什么?

       “我们就快到了,贤者。”就在此时,她的司机说道,“准备降落至二-四-一平台。”

       说话的人是一名斡鲁朵战士,名为索约克。眼下,此等经验丰富的战士在前线堪称瑰宝,但可汗仍然坚持派遣一名战斗兄弟在她的任务中全程陪同。她提出抗议,坚称在远离主战区的地方使用标准的帝国军护卫队足矣,而他用无可争辩的深沉目光凝视着她,说道:“很快一切都会陷入危险。带上他。”

       便是如此。此刻她很高兴。内廷似乎比她所知的更加危险,一种狂乱的氛围氤氲其中,无孔不入,有索约克在旁令她安心不少。很难说清楚问题在哪里。战区的平民总是惊慌失措,但这里非比寻常。似乎他们已经完全放弃,精气神被某种看不见的毒瘴吸干。

       “好的。”她说着,调整了一下制服夹克,在后视镜中照了照自己,收起一缕乱蓬蓬的白发。她现在很消瘦。但在这些日子里,无论她如何自觉老迈无用,都必须表现出犀利敏锐。“带我们下去。”

       运输车离开主路,沿着混凝岩斜坡行驶,靠近一扇沉重的防爆门,大门警卫森严,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深邃幽暗。索约克与高级警卫简短交谈,片刻后,大门升起,露出一条宽阔的隧道,通向更深的地下。

       索约克向前行驶了数百米,直到他们进入一座深入城市基岩的地下洞穴中。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废气,房间里回荡着动力工具的敲打声。他把车停在空位上,熄火,下车,为伊莉亚打开车门。她走出来,舒展酸疼的肌肉,四处张望。

       二四一号场地十分巨大,一直延伸到目力不能及的黑暗中。洞顶约有二十米高,质地粗糙,挂满钠灯管。绵延的大气处理装置在其中伸展,吸入脏污的空气,将剧毒喷向地表。

       混凝岩地板上停满坦克,看起来足有数百辆。它们的涂装五花八门,镌刻着许多不同的团徽。大多数都是标准的黎曼鲁斯战斗坦克,一字排开,敞开盖板以便维护。其他车辆聚集在各处,有美杜莎火炮,奇美拉装甲运兵车,甚至还有一些庞然巨物,像是巨大的毒刃和风暴领主。技术员聚集在车辆周围,敲打发动机,固定燃料管线,焊上新的装甲板。漫长的支援车队穿插在静滞的单位之间:油罐车、维修车和医疗车。成群的帝国军四处奔走叫喊,抑或慵懒地躺在履带上,看上去筋疲力尽。吵闹不绝于耳,臭气扑鼻而来。只站了几秒钟,伊莉亚就感觉皮肤上裹了一层油脂。

       索约克拉住一个身穿参谋制服的人,要求面见指挥官。他们二人被带领穿过队列,经过长长一排坦克,这些坦克有的在空转,有的状况良好,有的几乎不敷使用。最后他们看到几十个高级军官挤在一辆地狱之锤超重型坦克的黑色底盘周围。这名军官跑向一个身穿卡其制服的女人,她抬起头,认出伊莉亚的军衔,大步迎上来。

       “您好,将军。”她行了个天鹰礼,又鞠了一躬,“杰拉·塔尔玛达上校。有何贵干?”

       她身材魁梧,皮肤呈橄榄色,满脸愁容。她的制服沾满污垢,松松垮垮,在过去几个月里,所有人都瘦了,但她的双眼依旧犀利,并没有许多人脸上的那种战败的痛苦表情。

       伊莉亚瞥了一眼地狱之锤。它的盖板被打穿,思虑僧【8】正攀附在内部结构上。侧面装甲板严重损坏,左侧履带亦然。漫长的黑色血迹从顶部炮塔向下延伸。

       “它怎么了?”她问道。

       “与一百三十四卡兰团共同驻扎在黄金壁垒以南。”塔尔玛达回答道,“五天前和其他车组一同撤回,他们损失很大。我们有六个小时休整然后重新返回。”

      地狱之锤是可怕的机器,在目前不得不进行的市区近战中很有价值。只要得到适当的支援,它们很难被击败。在伊莉亚还主要关注后勤保障的时候,她就一直在评估它。

       “你会这么做吗?”

       上校冷笑一声。“我们会派出所有部队。”她靠过来,压低声音,“他们在外面坚持不了多久。不行了。您应该听听幸存者的报告。我们的一半部队甚至无法——”

       “上校,我知道概况。”伊莉亚回头撇了一眼成排的战损和待维修车辆,“你不会是想回黄金壁垒吧。”

       “最后的命令通知我们所有部队留在内廷南区。我们还在等待具体任命。”

       “等待结束了。我奉第五军团原体之名前来。你的三分之一力量要部署到巨像之门。你有十二小时的准备时间。”

       塔尔玛达脸色苍白。“三分之一?将军,没有——”

       “剩下的你自由调配,但我需要完整的中队,能用的车辆,头脑清醒的老兵。不需要自行火炮,只要主战坦克,密闭空间战斗配置。我会先带走这一辆。但它们必须全部配备完整的防化系统,这很重要,包括乘员的防毒面罩和车体上的过滤器。没有例外。如果你给我的任何东西没有完全覆盖,最好现在就枪毙驾驶员。”

       “可是,我有我的——”

       “上校,半个城市的通讯都瘫痪了。没人知道东西在哪里,或是要去哪里。除非像我这样鲁莽的人真正坐车下到基层,否则就连多恩大人自己都搞不清楚你在这里有什么,最终又会派到哪里,很快再也没人会跑到街上,除非是死人。”她慢了下来。这不是塔尔玛达的错,只是资源不足。“我想说,派出去的部队不会回来。但你确实有机会改变现状。有个计划,能比你从指挥中心得到的任何命令更好地运用这里的一切,因为这个计划可能有所作为,可能杀伤敌人。如我所说,直接来自察合台大人。你知道这个名字吧?之前听过吗?很好。我有全息印章等等的一切。”

       索约克上前一步,举起拳套,点亮全息图像。它们全都合乎规范,由她亲自检查过。

       “这里有具体的需求表。”伊莉亚继续说道,索约克掏出数据板递给塔尔玛达的副官。“我们需要什么,要多少,时间,地点。大家对你赞誉有加,上校,鉴于情况紧急,我确信你会立即着手处理。”

       幸好,塔尔玛达开始恢复镇定。“您要去的驻地不止这里,对吗?”

       “你在名单上排第四。我还要去更多地方。”

       “很多……天啊,一大堆坦克。”

       “没错。”

       “会留下漏洞的。”

       伊莉亚静静望着她的眼睛。“如果它们不是关键,我不会亲自跑一趟。”

       接着,塔尔玛达的举止出人意料地变了,尽管只有一点点。她突然迸发出热情。“反攻,对不对?王座在上,一定是这样。是不是有人开始出去猎杀那些混蛋了,因为我们一直节节败退,直至无路可退。您明白吗?您是不是要发动——”

       伊莉亚伸出一只手,轻柔却坚定地搭在女人交叉的前臂上。“我们只需要他们在十二小时内到达巨像之门。”

       就这样,热情被抹杀,代之以一贯的担忧和疑虑。它无处不在,无时无刻不在。“但敌人掌握了制空权。这就是他们被击败的原因,一旦突出内廷环线,脱离城墙炮的范围,敌人就开始狂轰滥炸。这是您的问题,将军。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把他们撤回来。”

       伊莉亚的手没有挪开。其他驻地也是这样的,剩下的驻地也会这样。没关系,可汗会得到他需要的,但最好通过正确的方式,通过正确的渠道,越快越好,越坚定越好。

       “把我需要的地面部队给我。”她说道,“空中支援有别人去头疼。”


       蒋西汗从巨像之门的地堡中搭乘一辆及扎根突击艇【9】离开,在轰鸣声中驶出地下车库,进入通往极限之门的隧道。脱离要塞交错的地基层后,他爬升到向西延伸的主要补给通道。这条通道大部分都在地下,被重重保护以免受到炮火攻击。他不得不在拥挤的往返车流中穿梭,伤兵和战损车辆需要后送至位于雄狮之门枢纽的支援基地,而康复的士兵和修复的车辆也要送往前线。补给卡车的车流比围城刚开始时稀疏很多,眼下,从基本口粮到弹药,一切都将告罄。在他们头顶则是不曾停歇的炮火声,地动山摇的冲击和敌人数公里长的行军队伍踏出的脚步声。

       他从地下无法看到全局战况。直到靠近雄狮之门,内廷之前的倒数第二道壁垒,道路才短暂地升上地面,让他得以一窥外部。自然,头顶的天空是黑沉沉的,几周以来一直如此,让这些巨大建筑的废墟看起来像是惨白的骨头。熊熊燃烧的大火投下摇曳的阴影,大部分是被燃烧弹引燃,另一些则是由于破损的燃料库或运输车辆。西部地平线圆球形的虚空盾上方闪耀着等离子火焰的色彩,如同永不停歇的炼狱之火。远处高塔的尖顶刺入这座熔炉,在不停绽放的涟漪中显得弱不禁风。北方,穿过曾是戈比尼克壁垒的乱石堆,延伸出一片纵横交错的战壕,大部分已经落入敌手。他曾在那里战斗过几个星期,参与了一部分行动,旨在避免巨像之门与雄狮之门的联系被完全切断。那是场艰苦的战斗,目睹众多战士陷入有毒的泥淖令人倍感煎熬。尽管如此,行动成功了。补给依旧能够送到……只是暂时。

       不过,还能持续多久是个问题。每守住一个小时都要消耗大量的性命和物资,与此同时敌军却能自由补给。蒋西曾看到过登陆艇降落在雄狮之门太空港,从与它同名的城门处刚好可以目视这座高塔般的建筑。只要围攻者依旧占据此处,洪流就不会减缓,遑论停息。他们都知道。他们都知道他们要对它做什么。

       道路沉入地下,他重新没入闪烁着流明灯,充斥刺鼻沥青味的阴影中。他越往里走,检查站就越频繁,盘问愈发粗暴,身份核实愈发全面。其中一个大型哨站完全笼罩在火海中,没有任何消防队或维修单位的踪迹。他们告诉他是破坏者所为。可能是敌方特工。抑或只是一个发疯的士兵。有很多这样的人。一旦见识过敌人的所作所为,任何稍有神智的人都不会投降,但灵魂的疫病无处不在,而且愈加严重。

       最后,他穿过所有站点,深入内廷,这是一座城中之城,守军完整控制的最后一部分皇宫。将最糟糕的亚客煞【10】——恶魔——拒斥于外的宏大禁制在这里依然完好无损,头顶的轨道防御神盾亦然,但地面炮火造成的物理损伤依旧严重。蒋西以最快的速度驾驶,在繁忙的军事交通中穿梭,抓住机会在路口调转向西,向精金之墙和欧罗巴之墙夹角处的工业区行驶。即便没有拥挤的人潮,也要花很多时间,有时你会忘记两个突出点之间的距离有多遥远。

       他在很远处就看到了此行的终点。那个地方十分显眼,低悬在焰火缭绕的大气中,只比最高的塔尖高出不到六百米,笼罩在反重力板引发的闪电风暴中。在部分拆卸后重组为多恩大人的轨道防御设施前,那个东西更加庞大。他知道只有这一座空间站幸免,与其说是因为足以摧毁战舰的强大火炮阵列,不如说是因为它的新式沉降引擎,能够稳稳穿过大气层,降落到城市上空,处于皇宫虚空盾的庇护之下,从而可以将剩余的大炮全部指向平原上的敌军。

       它被称为天空之城,大概是为了向它的大气层内滞留能力致敬。尽管遭到大量削减和改造,它依然是一块巨大的金属板,直径超过十一公里,边缘厚度超过三百米。它的整个上表面都被夜以继日的来袭炮火熏黑,那时它还停留在高海拔位置,参与迎战大规模空降的前期防御。如今,大部分的火炮都陷入沉默,要么被敌人摧毁,要么缺乏弹药,所以它已不再是皇宫防御圈的重要组成,而被降格为守军日渐稀少的大气层空军的跑道阵列以及主要城墙火炮的静态后备。对其他城市而言,如同一块深不可测的拱顶石悬浮在下方建筑头顶,这种形态依旧具备压倒性的力量,但在这里,在人类领域最核心的所在,它不过是无数巨型建筑中的一座,是对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的回溯,荒凉而残破。

       不过,众所周知,它的引擎依旧完好无损,发电机从未停转,仍然搭载了数千名乘员。天空之城默默悬停在空中,俯瞰下方成片的弹药厂,制造厂和精炼厂,全都在为供应摇摇欲坠的防线而操劳。燃烧塔和冷却管在天空之城的阴影下喷射,将整个区域化为雾气氤氲、火花四溅的炽热图景。

       蒋西穿过工业建筑群,以最快的速度向悬停板块的中央行进。精金之墙的雉堞在西南方八公里外升起,被连绵不断的轰炸照亮。据说水星之墙已经被攻破,显然,防线的其他部分很快也将无法再仰赖彼此。

       到达约定坐标后,他将动力转向及扎根的下方喷口,开始缓缓升入空中。他启动通讯,收到握手信号,随后突击艇被天空之城自身的重力引擎捕获,开始抖动。他关闭引擎,任由突击艇在肉眼可见的能量流中上升。一时间,他越过周遭的建筑,得以眺望内廷西南区的全景,战火从西半球区一直延烧到萨特奈恩之门和更远处。

       随后,他被天空城底部的着陆孔吸入,轻柔地送入接收机库,停靠在空置的泊位上。蒋西从座位上跳下,环顾四周的空旷。这里足以容纳上千架战斗机。而现在,除了他的突击艇,只剩下少量的战斗机和一架起落架被摧毁的掠夺者轰炸机。

       几十名工作人员前来迎接他,他们全都穿着早已名存实亡的泰拉轨道指挥部的浅灰色制服。他们将他带到一座磁轨车站,搭乘列车穿过隧道和高架桥。所有的设施都蒙上灰尘,年久失修。蒋西不是技术军士,但就连他也能看出明显的破败。只需要几次精准的射击,整个地方似乎就要分崩离析。

       最后,他们到达位于碟形板块上部表面的指挥塔,搭乘电梯升入顶层,进入一间似乎是观测室的房间,房间的四面都是落地窗,中央宽大的指挥台上布满闪烁的鸟卜设备屏幕。大部分随从都离开,只剩下两个人守在门口。房间里的另一个人是一名男子,站在朝向西面的墙壁前,正在凝视夜空。蒋西走到他身边时马上认出了明显的特征:阿里贾的低重力造就的修长身躯,暴露在外的脸颊和脖子上淡淡的黄色印记。

       “你好。”蒋西望着窗外说道。

       “欢迎光临,尊敬的汗王。”泰拉轨道指挥,少将,天空城之主,阿约·努塔说道,“上一次核心指挥人员到访是……好吧,我想是两个多月以前。请原谅这个地方的光景。”

       蒋西从塔楼的窗户向外望去。居高临下,能看到四面伸展开的碟形平面,点缀着传感叶片和炮楼。这里似乎自成一体,有自己的地形地貌,自己的伤疤,像月球一样空洞,了无生气。

       “我读过你抵御空降的报告。”他说道,“你的表现令人钦佩。”

       努塔苦笑起来。“我们曾经有几十座这样的东西。他们全部拆掉,把枪炮送到地面。我的意思是,我明白个中缘由。多恩大人从不无的放矢。”

       “尽管如此,看到那个场景还是让我很伤心。即使是这个……也只是个影子。过去的影子。”

       “不过,你还在设法一直维护主系统?”

       “奉命行事。而且我们还能从面向城墙的那一端发射六架战斗机,”他疲倦地摇了摇头。“从五十四架下降到六架。”

       这个男人,这个高级军官,在两个月前会这样说话吗?蒋西很怀疑。

       “但沉降引擎还在运作?”

       “差不多。四个反应堆中的三个有电,所以我们可以一直奉命保持当前位置。”

       “但如果必须改变位置呢?”

       “改变位置?去哪里,汗王?”他终于从窗前转过身,望向蒋西。外面战斗的光亮映照出他疲惫的面庞。“我们停在这里是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安置我们。好几个星期没有任务了。我们几乎弹尽粮绝。我在想如果动力开始下降,该怎么办。也许那时候就要改变位置。也许直接飞到沉风平原上。至少拉几个垫背的。”

       “看看这个。”

       蒋西打开投影仪,一张东部战区的地图投射到他摊开的掌心上。上面标注了一条航向轨道。努塔扫了一眼,冷哼一声,摇了摇头。

       “不可能。”

       “你都没仔细看。”

       “极限之门以东?这玩意已经赤手空拳了。在那里能干什么?据说泰坦已经在太空港西部出没,还有,怕你不知道,跟你说一下,我们这个目标很难打不中。”

       “也很难打下来。”

       努塔冷笑起来。“图什么?嗯?图什么?”他揉搓太阳穴,皮肤皱皱巴巴,看起来筋疲力尽。“我奉多恩大人的命令待在这里,榨干最后一点作用。除非我从他那里得到相反的命令,否则这就是我要做的。”

       “这个命令来自第五军团的察合台大人。”

       “我上次确认的时候,多恩大人还是总指挥。”

       蒋西感到怒火攻心,又压抑了下去。这个人是为数不多,也许是仅剩的完全懂得如何操作轨道平台的人。当纳兰巴塔尔向他布置这个任务时,他感到同样的愤怒。他和这个人来自同一个世界不应该有什么区别,在大一统的帝国之下,唯一的身份认同应该是人类种族的一员,而暗示在这种情况下作为老乡能带来什么好处对他而言几乎是一种冒犯。

       但现在,很显然,已经没有大一统的帝国了。精神的疫病到处都是,拖垮一切,让优秀的男男女女变得虚弱、暴躁。非常时期,非常手段。

       “你在哪个公社长大的?”蒋西问道。

       努塔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哪个什么?”

       “哪个公社?我是说,尤雅尼,如果按哥特语发音的话。”

       努塔轻笑起来。“好啦。就算你准备万全,或者你是个里贾白疤,我也觉得这件事不可行。”

      “有志者事竟成。”蒋西没有佩戴头盔,但原初血脉的大部分特征都被厚实的肌肉和第五军团的基因掩盖了,所以努塔的惊讶不足为奇。“我出生在约托,我不记得你们公社的箴言。我们的源自于塔尔伊长老,一个难称可靠的血脉,而毕竟我只是个孩子。但我确实记得一条箴言,深深刻在脑海里,我确信它来自尤雅尼。告诉我对不对:旅人怀抱初心,漂泊异乡。忘却初心之刻,旅途不再,沉沦异乡。”

       努塔再次眨了眨眼睛。但这次不是出于惊讶,他的眼中闪着光芒。“啊,王座在上。我从没想过还能再听到箴言。尤其在这里,在这个可怕的世界上。”

       “你的初心是什么,指挥官?”

       “身为它的指挥官。我殚精竭虑,尽忠职守。我将以它荣耀我的公社,荣耀我的家乡。荣耀帝国。”

       “你还没有在这个可怕的世界沉沦,指挥官。你还做得到。”

       努塔面露哀戚。“没有枪炮。没有补给。”

       “我问你要了吗?我只要求你移动板块。”

       “那能起到什么作用?”

       他还在抗拒,但语气已经变了。如今他希望被点醒,想起曾经的自己,想起过往的雄心壮志何等远大,想起他要如何恢复这一切。出乎蒋西意料,但纳兰巴塔尔智珠在握。

       “那就请你全心全意地听我说。”蒋西用长老布道的语调说道,“大汗希望你如此这般。”


【1】:Hasik:哈西克,诺颜汗,是一名白疤老将,早在征服巧高里斯期间就从属于察合台可汗。但他在荷鲁斯叛乱时背叛了察合台,参与分裂分子控制白疤舰队的行动,但被昔班汗阻止。盛怒的察合台亲手处决了他。

【2】:Jemulan:哲穆兰,诺颜汗,是一名泰拉裔白疤指挥官。他对哈西克和托尔浑(Torghun)领导的泰拉战士集会抱有同情心,但当哈西克和托尔浑在普洛斯佩罗上背叛察合台时,他保持忠诚,并率领怯薛恢复了秩序。

【3】:Kal Damarg:卡尔·达马格仪式,意为雄鹰展翅。白疤战士阵亡后,战友会千方百计抢夺遗体并送回巧高里斯,在泉州内的祭坛进行此仪式,使得牺牲者的灵魂得以进入永恒天堂,而遗体将会火化。

【4】:Catallus:卡塔卢斯裂隙。由于亚空间风暴隔绝了回援泰拉的路线,察合台可汗不得不率领白疤军团对叛军展开游击战,随着叛军逐渐熟悉白疤的战术以致伤亡持续增加,可汗决定设法返回泰拉。风暴先知也速该牺牲自我,让军团得以通过卡塔卢斯裂隙返回泰拉。详见小说《天堂之路》。本书中全部写作“Catullus(卡图卢斯)”,疑为笔误。卡塔卢斯是古罗马的一名执政官,而卡图卢斯则是古罗马著名抒情诗人。

【5】:Sagyar Mazan:忏悔者。普洛斯佩罗的叛乱平息后,察合台将投降的叛乱者编成这支特殊部队,以自杀式的作战方式洗刷罪孽。

【6】:Altak:阿尔塔克,是巧高里斯上的一块大陆,也是察合台部落的龙兴之地。

【7】:Kurultai:忽里勒台,蒙语中意为“会议”。是蒙古部落和元朝举行的诸王大会。常用于推举首领,发起征战等大事。

【8】:Lexmechanics:思虑僧,是机械教技术神甫中最低阶的职衔之一,主要负责数据汇总分析。

【9】:Kyzagan Speeder:及扎根突击艇,是白疤在大远征和大叛乱期间使用的一种反重力战车,为“标枪”突击艇的变体,较40K年代广泛使用的兰德突击艇更大,防护能力更强。及扎根突击艇除了如普通“标枪”突击艇一样担任重型机动火力平台之外,还能跟得上白疤的速度。

【10】:Yaksha:亚客煞,巧高里斯语中即为“恶魔”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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