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umi and the Nightmare Painter

由美与梦魇画家

by：Brandon Sanderson（布兰登·桑德森）

第二部分

第十五章

当然，由美立刻开始为自己的崩溃而感到羞愧。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眼泪，拉起茜的手，向她鞠躬致谢。

出乎意料的是，哭并不算违反御灵姬的行事守则。毕竟，很多守则都是由年长的御灵姬自己制定的——因此她们只是规定了在别人面前哭泣才算违反规矩。

我觉得很有道理。他们都明白。对于一位致力于奉献一生的御灵姬来说，崩溃基本是不可避免的。你只是要把这种情绪尽可能地隐藏起来。

无论如何，由美知道自己失态了。只是有人关注她的需要对她来说实在是莫大的安慰。茜想试着帮忙这件事，虽然看似微不足道，但却已经足以摧毁由美身体的防线了。

这地方真的是太奇怪了。那天空仿佛要随时将她吞噬一般，但这和其它的怪事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她看到了巨大的车辆——载着成吨的人类——在附近的街道上穿梭。还有这些耸立在她周围的建筑物，成堆的石块叠得那么整齐，紧紧地粘在一起。它们简直就像是一座座高山。还有会在每条街道上空盘旋的那两道虹音双子线，它们连接着每一栋建筑，并且组成了各种花哨的发光标志。

她是在没有受到任何指引的情况下被扔进这一切的。她感觉很迷茫，即使是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感觉很恐惧，即便此刻他并没有遭受危险。最糟糕的是，她不得不穿着……这乱七八糟的东西出门。

茜拍了拍她的手，似乎很担心。旁边，画家盯着他，眉头紧皱。她似乎很困惑。由美理解他们两个人的情绪。

“那么，就这样吧，”茜说着，把由美拉出了大门。“我知道个地方。”她的鞋子在奇怪的黑石街道上发出尖锐的咔哒声。虽然这听起来不像是木屐的声音，但还是让由美感觉很舒服。

由美死死抓住自己的情绪，牢牢地控制着它。然而，眼泪刚一止住，她发现自己还是觉得很难看——不仅仅是因为她刚才的爆发，还因为上次她遇到这个女人时发生的事情。

“茜，”她说。“上次我们谈话的时候……我明目张胆地暴露了自己的无知。请接受我的道歉，还有最诚挚的酬劳——任何东西，只要是可以帮到你的，我都愿意提供。”

“由美，你哥哥是个变态又不是你的错。”

“他不是变态！”由美马上说道。突然又停顿了。这是撒谎吗？他不能完全肯定。“事实上，我误解了他的意思。他说的是……是他喜欢看的电视剧。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人。另外，我那个时候有点不知所措。城市里的人和……和我们家乡的人不太一样。”

“我听说过小城镇，”茜笑着说。“我知道那里的人更传统。在你看来，我们城里人肯定是很新潮了！”

“城市本身更让我惊讶，”由美说，她们穿过马路时她一直盯着右边。“街道好像永远也走不完。这么多人都挤在一个地方，朝着黑暗的天空建造巨石建筑。一个踩着一个住在巨石里，就像是堆在墙上的石头一样……”

茜笑了。

“我说错什么话了吗？”由美低下了头问道。“请允许我为我的愚蠢郑重道歉。”

“你并不愚蠢，”茜说。“实际上，我在想，我喜欢你说话的方式。有一种……诗意的感觉。”

诗意？她说的不过是礼仪的规范话语而已。但是，纠正茜的错误会显得不太礼貌，所以她忍住了。茜带着她来到了一座很大的建筑里，比别的地方窗户更加宽大、灯光更加明亮。由美转头朝画家看了一眼，他正跟在后面，双手插在口袋里。他似乎不想说话，但她还是在门口逗留了一下，以确保他能跟着进去。

之后，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门内的东西所吸引了：那是一个举行的开放式房间，里面摆满了展示品，还有穿着各式衣服的人像。数百件短裙被挂在巧妙排列好的架子上。衬衫被高高堆放在墙上的小柜子里。鞋子则千姿百态地被摆放在桌子上炫耀。

“所以，”茜说。“你至少需要几套衣服。大概，三套？这应该够让你撑到从家里面寄两件过来了。”

由美只是瞪大了眼睛。明亮的光线把这一切都清楚地映照出来，这里的光线比外面的显得更白。几十个人在货架之间穿梭，聊天，指向了不同的选择。难道……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供人们取用吗？

“你喜欢穿什么？”茜轻轻推了她一下问道。“由美？”

“这里的款式，”茜说，“还算可以。”她凑了过来。“新津购物中心那里有更新潮的款式，但价格也很疯狂。这地方性价比算是不错的了。”

价格。

对啊，钱。普通人是要用钱来买东西的。

由美惊慌失措。“我误导了您，尊敬的茜！我没有钱——

“没关系，”她说，“我先帮你垫上，之后再跟你哥哥要。相信我。他会还我钱的。我向你保证。”

哦，好吧，反正他已经欠了她这么多了。她点点头，刻意不去看他。

“所以，三套衣服？”茜说。“一条短裙，两条短裤，再来几件衬衫？”

“不！”由美十分用力地喊道。“呃，连衣裙？整身的连衣裙？可以吗？”也许她能找到和在家乡穿的类似的衣服。尽管……她还没见过任何一个女人穿着那种服饰。

“当然，”茜说。“这边走。”

她们在衣架之间穿梭，这些衣服都显得过于……轻薄。衬衫可以紧紧贴住躯干，短裙那么轻盈飘逸，看起来好像是空气和云朵制成的。她和茜来到了一处卖连衣裙的区域，由美的恐惧逐渐加深。要怎么做选择呢？她一直都是别人给什么她就穿什么——从来没发表过任何意见。为什么她会需要意见这种东西呢？

她正要告诉茜帮她找一件最厚实、最臃肿的裙子时——她愣住了。就在前方，一个没有脸的女人雕像正站立在基座之上，它穿着一件华丽的衣服。飘逸，却又不失质感，这条淡蓝色的长裙在靠近地板的位置颜色变得更深——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它确实也勾勒出了身形，就像这里所有的裙子一样，但它并不像茜所喜欢的那种短裙会紧紧包裹住身体。相反，它有一种流动、荡漾的感觉。

穿着这样的衣服……转身时，裙摆就会张开。虽然这会让她大部分的肩膀都裸露在外，只剩两条肩带，但它的领口并不像其他裙子那么大胆。这条裙子能展现出的部位已经比她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了。

可是，它就像是女王穿的礼服。故事里的女王。一个女人，不是驾驭原初之灵的女孩。

“啊，”茜说着后退了一步，和她站在一起。“某人的品味很不错嘛。你穿几号？我去衣架上拿一件。”

“不！”由美说着拉住了她的胳膊。“我不能，尊敬的茜。这太……太大胆了。”

茜瞥了一眼裙子，又回头看了看由美，她已经满脸通红。（也许茜想的是把毛衣当成短裙穿才是真正大胆的举动。）

“听着，”茜拍拍她的手说。“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你觉得不舒服的事情。但你现在在城里，由美。现在是尝试新鲜事物的最好机会——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大胆一点。也许你不这么觉得，但那件裙子在这里其实已经是很保守的一件了。”

由美一直避免去看茜的短裙，那裙子看起来就仿佛打个哈欠、伸个懒腰就能翻转起来，变成一条腰带的样子。也许……那件裙子确实很保守。神灵并没有因为她被迫撒的谎而惩罚她……所以，也许它们知道她在这里要采用不同的行事方式。为了完成它们的计划？

至少，这是她的借口。事实上，看着那件衣服——意识到她只需要选择就可以穿上它——唤醒了她内心中的某种东西。这种倾向性并未沉睡，也没有隐藏过深。它只是一直潜伏，哪怕回到她的世界也是如此。丽云会说这是很危险的。

丽云不在这里。

“我们试试吧，”由美紧紧抓住茜低声说道。

“太好了！你穿几号？”

由美又开始脸红了。“我……不知道。我从来没买过衣服。”

“什么？”

“我一直都是给我什么我就穿什么。”

“有兄弟姐妹？”她（低低地）说。“那你是最小的咯？那可真不容易，总是穿别人剩下的。我知道那种感觉。所以这是你的第一次？”

由美点头。

“难怪你看起来像是飞蛾冲进了灯泡工厂，”茜说。“这样吧：你再去选几个人体模型，穿着你喜欢的风格的，我去挑几件类似的衣服，然后把它们都带到你的更衣室里试穿。这样你就不用从成百上千件里面选了，只需要从十几件里面选。”

“听起来很不错，”由美（高高地）说。“谢谢你，茜。你是你的家族、你的血统以及神灵的荣耀。”

“而你，”茜说，“是个绝对魅力十足的女人。”

茜把她领到一位在商场工作的服务员那里，他们在那里对由美进行了一些非常私密的测量。茜似乎觉得这会让由美感到难堪，但站在那里被人指指点点是在这整个经历中第一件让由美感觉熟悉的事情。尽管她并不特别喜欢在画家面前这样做。

“你应该不知道自己胸罩的尺寸吧？”这部分测量结束后茜问道。

“呃……”如果说不知道那是什么会不会让她看起来很奇怪？她不想表现得太古怪，以免人们意识到她其实是个外星人。“不知道？”

接下来的测量就更加私密了。但由美默默忍受着，很快发现自己被安置在一个小走廊里，那里有一组房间，显然是用来试穿衣服的。她走进一个试衣间的时候，画家正坐在外面，虽然她现在还没有任何衣服可以试穿——茜还在四处搜集。

“什么，”由美透过敞开的门对着画家嘘声道，“是胸罩？”

“内衣，”他说。“女人用的。”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指了指他的胸口。

“哦，”她说。“为什么不用胸带？”

“这……你最好去问茜，不要问我。”

“我想，”她说，“你肯定觉得这一切都是无聊的消遣。”

他耸耸肩，望向茜经过的地方，她正领着两名店员走动。“你需要衣服，由美。我不知道还有谁比茜更适合帮你去买衣服了。”

“她很漂亮，”由美说。

“上学时她是我们班最漂亮的，”他赞同道。

“跟我说说，除了她很漂亮之外，你还喜欢她哪一点。”

他停顿了一下，等了长到令人——令他——尴尬的一段时间后才回复。“她的时尚品味很好。”

“这基本上就是她很漂亮的另一种说法。”

“你为什么要在乎这个？”他厉声道。

“嗯，因为我已经注意到了，她很温柔，又乐于助人，”由美说。“我只是好奇，这是不是你如此迷恋她的原因。”

“我没有迷恋，”画家说，他的语气听起来很严肃，不再是那种自卫性质的回复。“我只是有很多时间去思考。也许太多时间都拿去思考。去做梦了。”他摇了摇头，茜此刻正好从另一边走了回来，两名店员满载着衣物，还有……他们后面是还跟了第三个人吗？

她刚才不是说只准备几套衣服给由美试穿吗？

“她对我很好，”画家终于开口。“尽管我来自一个小镇。三年前，我们第一次在班上见面时，有几个同学取笑我。茜却反而问我为什么想要当一名画家……”

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由美问道，“你有选择吗？”话一出口，她就感觉听起来很蠢。回想起来他很显然是自己选择成为一名画家的。但在鸢尾城，很少有人能真正决定自己的职业。一般来说，你只是继承你家族的生意。除非你是一名御灵姬。

“我们这里就是这样行事的，”他说。

“然后你就成为了一名梦魇画家？”她说。“为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茜就已经大步走了回来——后面跟着四名店员，他们身上都堆满了衣服。由美正忙着接受第一批衣服，聆听着茜的介绍，然后她才意识到画家本可以直接告诉她答案的。没有人可以听见他说话，只有她，所以为什么要在别人靠近的时候沉默呢？

很快，由美就被关在了她那个小房间里，周围环绕着太多种选择。她开始一层一层脱掉她之前穿上的那些衣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汗。她真的一直都没注意过，但能脱掉那身衣服的感觉真好——实际上是那套衣服太暖和了。也许她正在适应这片半冰封的土地。

第一件内衣还算好穿，但胸罩……好吧，这太艰巨了。她能看得出来胸罩应该怎么穿，但那些带子，还有扣子，还有……嗯，要花点功夫。她在穿的时候有停下来看过，惊叹于一些布料的延展性。他们是怎么做出来这种弹性的？

终于，她穿上了，不过她不得不倒过来穿，以把扣子扣紧，之后再把它转过去，然后让自己钻进去。她感觉胸罩有种束缚感，它勾勒出了她的身形，而没有和常规情况一样把胸部压平。她想，这就是茜和其他人让她们的身材看起来那么……突出的原因吧。为什么她们想要自己更显眼呢？

胸罩似乎纯粹就是一件虚荣的产物，她几乎要把它脱下来，决定不再穿了。但接着她转过身，昂起头。她试着跳了下。然后……

感觉不错。当然这算不上真正的舒适，但它确实防止了不适的感觉出现。

“由美？”茜在外面问道。“你还好吗？”

“这个胸罩，”她说着又跳了一次，“太不可思议了。”

“从来没穿过这么合适的，对吗？”茜问道。“你会惊讶于这区别有多明显。”

她本来是打算最后才试穿这件漂亮的裙子的，但是……好吧，她被好奇心战胜了。她穿上裙子，然后看着更衣镜里面的自己。裙子很美，就像深蓝色天空上的云朵——像风的本体被赋予了形状，前来拥抱她一样。

但这裙子的魔力远不止它的美丽本身。它把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可以做出选择的人。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只为自己而做出决定。

茜为她带来了一小袋化妆用品，其中就有一把梳子。由美用它梳了几下头发，把毛躁的头发理顺，然后站起身，盯着镜子里的神秘人，她感觉有点抽离，试着接受那是她自己。

“好了吗？”茜叫道。“快出来！让我看看！”

由美立刻涨红了脸，用双手盖住她裸露的肩膀。之前那几层衣服太热了，但这件又毫无疑问地太凉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出来，”她喊道。“我的肩膀还光着呢！”

“啊！”茜说。“嗯，你运气不错。因为我已经想到这一点了。看看你右边第一个钩子上的配套上衣。”

由美看了下，发现是一件短款带扣上衣。你可以称之为连衣裙开襟衫，但它其实要更新潮一点——材质更硬一些（牛仔布混纺），款式更短一些，甚至都没到她的肚脐。由美觉得这有点像她在家乡穿的鸢服的上半部分，只是袖子要更短一些。

她从衣架上取下上衣，犹疑间还是穿上了。它和裙子很配。剪裁很贴身，让她拥有了明显的女性化轮廓。她开门时还在努力安抚自己不要为此感到窘迫。

茜见到她，眉开眼笑。这让由美信心大增，就像一朵鲜花冲天而起。一位店员留了下来，这位女士也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也在表示赞许。

在她们两人身后，画家站得笔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可能是觉得她这样看起来很傻，因为他知道她应该穿着什么样式的衣服。

“太美了，”茜说。“我们肯定要买这套了。但还有，试试其他的！你肯定要试试这件粉色的……”

茜走了进来，在裙子中翻找着她说的那一件。由美抬起下巴，与画家对视。他依然在盯着她。好吧，这一次她不在乎自己看起来是否得体了。过去几天神灵对她的要求实在是太高了。

这是对神灵的亵渎，但她决定是时候让自己要求点东西作为回报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占有欲。就这样，一个小时之后，她快步走出了商场，身穿着那套长裙，手里还拎着个包，里面是另外两套衣服，风格略有不同。是她的。真的是她的。当然，她没办法把这些衣服带回她的家乡。等回到那里，她的生活——一旦这一切都结束之后——就会回到原来的样子。

现在，她可以实现梦想了。这几乎让所有的混乱都变得值得。当她和茜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她还注意到了一件事。没有人再盯着她看了。

她讶异地发现，画家说的是对的。这里没有人知道她是谁。没有人在乎她是谁。现在她不再穿着那么滑稽的衣服了，现在她已经融入了这里，她只是个……普通人了。

这是她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让她激动的一件事。

“好了，”茜说着，在公寓楼外停了下来。“我得准备去工作了。如果我穿着超短裙去画画，领班会大发雷霆的。你有吃的吗？在楼上？”

“呃……”由美说。“理论上说那个算食物吧。”

“啊哈。十分钟后回大厅来。我和朋友在上班前会去附近的面馆一起吃午饭。你也一块儿来吧。”

“我实在是太累赘了，”由美低着头说。

“你？累赘？”茜笑了。“拜托，由美。你不会拒绝我利用这个好机会向朋友们炫耀一下时尚品味的吧，对吗？”

旁边，画家急得直摇头。他的态度加上她咕咕叫的肚子，共同促使她做出了决定。

“我当然会和你一起去，”由美说。“等我把这些东西放回我哥哥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