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未央】原创丨Chinese New Year 更名运动背后的时间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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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来,中国人终于过了一个好年。
过年前后出了一则争议性新闻。大英博物馆在推特发文称:“来与我们一起观看新罗乐团的神奇表演,以此庆祝韩国新年(Korean Lunar New Year)。”

韩国新年?一时哗然。
近年来,韩国诚信女子大学教授徐坰德一直不遗余力地鼓吹将Chinese New Year改为Lunar New Year的更名运动。当我们注意到徐坰德的所做所为后,就会明白大英博物馆事件绝不是孤立的偶发的,实为韩国文化争夺战的一个步骤。即由徐坰德先声夺人推翻Chinese New Year概念,再整体跟进逐步蚕食,树立Korean Lunar New Year概念。



这场更名运动,其心可诛,其理却不可不辨。
Lunar New Year之说,到底有没有道理?
lunar是拉丁语词汇,意为月亮的、月球的。Lunar New Year即阴历新年。
若纯以月相,便如伊斯兰历般,则一年之中晦朔弦望周而复始,哪个朔日不能为岁首?何以中国年必在冬春之交立春前后?
只因——中国传统历法是阴阳合历。

▲ 谐诸阴阳
“农历”这种叫法,实际十分晚近,古来所无。与太初历、麟德历、授时历这些通天彻地的尊号相比,农历确实显得土里土气。但一个农字点出了一个基本事实,即农历的核心是阳历。
万物生长靠太阳,农耕稼穑,归根结底取决于日,取决于太阳回归年所造成的周期性季节变化。

因此,二十四节气才是农历的骨架,立春才是春节对标的准心。
从指导农事角度看,没有月的参与,也无妨。阴阳合历,与其说是制历授时的必须,不如说是华夏先民的信念。天既有晨昏昼夜,日月各司其职,日有分至启闭,月有阴晴圆缺,一部历法,若偏僻于一端,而不能谐诸日月从而将阴与阳的时间秩序统为一绪,那就一定不是好历。

那么,距立春最近的那个朔日,庶几折中乎日月。日月并应,可为岁首,乃称正朔,亦称正旦、元旦、朔旦、元日,并不叫春节。
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以立春锚定岁首看起来天经地义。实际上,这不仅是历法命题,更是个政治议题。王朝肇始,必先改正朔,易服色,以顺天应命。农历的根柢是夏历,夏正建寅,即立春前后为正朔。殷周秦偏不如此。殷正建丑,岁首前推一月。周正建子,再往前一月,冬至前后为岁首。秦则建亥,立冬前后为正朔。

冬,也能作岁首么?
当然可以。
冬季万物归终,终即是始。十月亥,为回归母体旺盛繁殖力的子宫。十一月子,为精卵结合重新萌生的胚芽。十二月丑,胎儿已然成型,生命之纽行将解开。正月寅,胎动。
若无冬的孕育,哪来春的觉醒?
以此观之,冬为岁首,亦合其义。

▲ 十月朔 秦岁首
这时你会发现,年与春本是两回事。
春是天道自然,年是人间秩序。春从何开始,天说了算。年从何开始,人说了算。可合,合有合的道理。可分,分也有分的道理。因此严格来说,春节仅指立春,并不能与年相绑定。
改年为春节,那是辛亥革命后的事。

当然,无论年在春在冬,设于朔日、阴阳合历,那是必定的、一贯的。
是以,农历新年译为Lunar New Year,当然谬误。若改用Lunisolar(日与月的) New Year,看起来似乎更贴切些,但至今仍行阴阳合历的至少还有希伯来人。显然这个新年并非希伯来历,只能是中国历法规定下的时间秩序。可偏偏就是要绕开Chinese,结果逻辑上无论如何无法自洽。
然而谁会深究呢?谁又在乎呢?只要拿掉那个Chinese,换任何词都可以。


此事,你若仅仅理解为中韩间的文化竞争,那反而看低了自己,抬举了韩国。Chinese New Year更名运动与当年端午申遗事件,语境已全然不同。相比于端午申遗,Chinese New Year更名运动有着远为壮阔的世界历史场景。
当Chinese New Year备受争议,恰恰说明,跃变来到临界点。
桀犬吠尧的徐坰德,一条恶犬,一个小丑,本不必在意。
他是承担着韩国国家使命的急先锋。扳倒中国,拔高韩国,自是一贯策略。
关键在于:这是演给谁看?又是在争取谁的支持?

盎格鲁撒克逊人欣然听取韩国的控诉。
就是要让你们这些地方诸侯彼此不服,互相争斗,如同两小儿在大人面前争宠。作为主宰世界的王,他最精于离岸平衡,把自己摆上仲裁者从容不迫的地位,从而更显得势。
即,韩国一面去中国化,一面献媚于美,骨子里助长西方中心主义。

为尊重社区文化的多样性,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在祝贺农历新年时,以Lunar New Year替代Chinese New Year。美国总统拜登和英国前首相约翰逊在讲话中均采此说。现在,越来越多的西方人改用Lunar New Year。
Lunar New Year并不正确,却符合政治正确。
在一个把Policeman改police officer、把chairman改chairperson的社会,Lunar New Year占了上风毫不奇怪。你必须承认,徐坰德们乖巧地挠到了美国意识形态的痒点。无处不在的政治正确驱动西方政治精英必须做足姿态,以展现包容性。
这看起来像是一种善意,而事实上,正是西方中心主义的自信流露与五百年来优势文明的特权宣示。

政治正确当然不是事件的全部意蕴。
中国年为什么要西方来裁定?
因为只有得到西方话语的裁定才具备了国际社会的结论性与公认性。
韩美实际唱了一出双簧。
韩唱白脸,美唱红脸。
韩制造议题,于无事处生事。
美仲裁定调,化无理为合理。
问题的本质在于:韩所焦虑的,美要消解的,归根结底乃是中国长期拥有、一度沦丧而正在回归的时间定义权。
定义时间,是最顶级的文明王权。

▲ 华表原型即立竿测影之建木


人们一般易于理解横向的空间与世俗意义上的大一统,指王朝疆域的征服与弥满,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人们不知道,还有一个纵向的时间与神圣意义上的大一统。
讨平不臣,收拾人间秩序,不过是其应有之义。真正大一统的王权,关键在于从根本上定义时间。彻天地,合天人,应天命,贯通宇宙时空高维,由天文降及人文,使时与空相统一,四海共奉正朔,这才是大一统的深层意蕴。
惟我中华,是大一统文明。


推演天步,观象授时。
朝、日、越俱奉中华正朔。奉正朔,即天子颁历而诸侯奉历。奉历,则是皈依。不奉,便是僭命。奉不奉历,就是臣不臣服的标准。
自秦汉以至于唐,一千年越南内属为中国郡县,自不待言。独立后,行授时历、大统历。又基于大统历制万全历,据《历象考成》推衍协纪历。其名屡变,其实不变,终为中国历法。
南北朝,百济奉南朝正朔,行宋之元嘉历。新罗奉唐正朔,行麟德历、大衍历、宣明历。此后,相继奉行元授时历、明大统历、清时宪历。直至1909年,改行格里高利历。
日本自隋时始行元嘉历,奉中华正朔直至德川幕府初年。其间,因日本历学不发达不足以自行修历,乃一贯奉行唐宣明历绵延823年。1685年终于改历,其后诸历虽由其自制,无不基于中国历法阴阳合历基本法则。如此,直至明治初年(1873年)改行格里高利历。

▲ 汉 · 太初历

▲ 唐 · 麟德历

▲ 元 · 授时历

▲ 明·大统历 / 清·时宪历
那么,正朔所在的中国,又如何?
以后见之明责近代中国之保守僵化,实在是非历史的。朝、日、越本是中华世界的边缘,对他们而言,无论换上哪位宗主,再差总还是个藩邦。良禽择木而栖,追随中国,还是改投西方,终不至于太难。中国则不同。中国是中华世界的王,今令王者降为附庸,令中心退为边缘,情何以堪?
这过程,多惨烈,多煎熬,可想而知。
转身慢,变革难,亦必情理之自然。


王纲解纽的多米诺骨牌已然倒下。
辛亥革命后,照例要改正朔,中华民国新纪元傲然登场,实际就是格里高利历(公历)。革命党人讲得很明白,这都是为了摆脱旧日一切污点,跟上顺之者昌的天下大势,“与世界列强同进文明”。
这便奉了西方文明的正朔。
从革命立场看,这无疑是一曲凯歌。从中国本位视角看去,则是不折不扣的挽歌。
从此,旧历新年被夺了正朔、元旦、年的地位,一并转给了公历1月1日。从此,旧历新年从此沦为失语、失名、失位,王冠落地,王者流浪,仓惶不知所依。
名不正言不顺,怎么办呢?年做不成了,那就寄于春节的名下吧。
于是,春节收养了年。
这便成了我们现在所说的春节。
春节才是法定大名,年倒成了民间俗名。



年的命运,即是中国自身的命运。
正朔夺了,中国之为中国的天下秩序便解体了。
格里高利历之所以称公历,就是承认了它的普适性而让渡了中国历法固有的普适性。零度经线即穿越英国伦敦格林尼治天文台之本初子午线,这便成了一切时间秩序的始源即太初。北京时间划在东八区,本质上从属于格林尼治时间体系。
昂撒英美民族建中立极,执一以驭天下,成为真正意义的中国,而中国沦为了蛮夷。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何其沉痛!

▲ 东八区
历史的周期运数决定着:
我们如何失去,必将如何光复。
王者再沉沦,涅槃归来依旧王者。
附庸再激灵,也摆不脱附庸宿命。
哪有什么韩国新年、越南新年?
徐坰德们看似争名分,实则争未来。因为他们看到,世界上出现了中国年中国时间回归的大势。
何为大势?大势即天命。何为天命?
绝对实力所生成的中心漩涡,长周期内不可逆的历史运动,不必刻意而自然播之四海以至掀动潮汐的文明大潮,即是天命。
天命是创造性的源头、主导性的力量与规定性的未来。


当北斗与GPS并驾齐驱重新界定时空,当中国年与西方年近乎分庭抗礼重又走向正朔,藩邦们不得不再作抉择。
这一百多年来,他们改换门庭作了新王的鹰犬,转过头来欺侮旧主。他此刻最怕的,岂不是旧主翻身王者归来?
那么,在族群维权名义下掩盖中国年的中国主体与正朔意蕴,让它看上去变成一个纯粹的历法或科学概念,也算是个聊以自慰的法子。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因为谁都知道,所谓Lunar New Year就是Chinese New Year。
对于徐坰德们,我们有时必须展现针锋相对寸土必争的姿态,那是让世人不至于太受欺蒙,也戒告宵小不要得寸进尺,但我们心里要豁然。
大势滚滚向前,天命绝无侥幸。争口舌争名分,那是蚍蜉撼树,螳臂挡车。
他们挡不住我们。
除非,我们自己挡住自己。
天命靡常,惟德是辅。
如果我们自以为得天命而失了敬畏心,以至不辨顺逆其命多辟,如果我们不仅不能给全世界带来令人信服的普世价值,反致王畿之内民生多艰,那么中国复兴的天命,也就仅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