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家燕子傍谁飞·第46-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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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方赤火
46 拔出金佩刀,斫破苍玉瓶
奉书慢慢站起来,腿脚沉重无比,心里却仿佛卸下了重担,反而轻松起来。
“多谢你还记得我。”
谈笙轻轻笑道:“怎么会不记得?那天在府衙里看了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事有蹊跷。只不过文璧苦心孤诣,连李恒也骗过了,我又怎好拆他的面子?”
“我没死,你很失望吧?”
“失望?五小姐这是什么话?当初空坑兵溃,大家首尾不得相顾,多少能征善战的猛将都牺牲了,我也只道你一命难保,哀悼了好一阵子。你却从乱军中逃得性命,岂非天幸?我见你活着,庆幸都来不及,哪有什么别的想法?”
奉书又惊又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若非看他神色笃定,真要以为他在做梦了。
谈笙又微笑道:“你放心,这个小秘密除了你二叔,就是你知我知,我保证不会说给第四个人听,好不好?别害怕,在人前时,我依然当你是文璧的小姐,你不必慌张。”
奉书心里闪过无数念头。果然如杜浒所料,他不会捅出去……可是……可是自己方才这么大声音,怎么会瞒得过别人……
她再向周围一看,心中一沉。书房里的仆人不知何时都不见了,只留了一个弓着背的老仆,看样子是谈笙的心腹,不怀好意地看着她。阿染和小黑子也被遣出去了。她不由得慌了,感到谈笙的手搭在了自己肩膀上。
“五小姐,那天你有不少亲人被杀被俘,谈笙感同身受,十分理解。只是当时我也是势单力孤,爱莫能助。小姐可莫要胡乱迁怒,说出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言乱语,糟蹋了宋珍公的一片苦心哪。”
奉书气得脸都红了,“你才胡言乱语!去你的爱莫能助!猫哭耗子假慈悲!你以为我都忘了吗?你忘了你的命是谁救的?我四姐当年才十一岁!她犯了什么错?你为什么要杀她?我当年九岁!为什么要杀我?你说啊!你手里的剑不去杀鞑子,为什么却要杀那些你口中的老弱妇孺?”
谈笙静静地看着她,冷笑道:“五小姐当年是吓糊涂了,还是让鞑子兵欺负得狠了?怎么尽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我怎么会杀你们几个小女孩?四小姐是让元军的冷箭射死的,当年亲历的军士全知道。你么,是到处乱跑,在乱军之中无路可逃,为了保全名节,自行投江的。就是前几天见到文丞相时,我也是这么和他说的……”
她简直要气炸了,大哭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骗他!你怎么敢……敢跟他瞎说八道!当年明明是你逼得我跳下去的!你简直……无耻!你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不怕……不怕遭报应吗?我爹爹当年待你不薄!”她全身发抖,渐渐说不出话,忽然全身暴念陡起,真希望自己是个壮汉,只想居高临下地扇他耳光。可是她够不着,只能捏起拳头,朝他乱捶乱打。
忽然胳膊一痛,已被那弓背老仆一把拿住。那人喝道:“不得对谈相公无礼!”
她用力一挣,那老仆的力气却大得非常,再一扭,她便痛得叫出声来,不敢再乱动,气鼓鼓地瞪着谈笙。
谈笙挥手示意那老仆把她放开,皱了眉,道:“几年不见,五小姐的性子更加野了,简直不像文丞相的亲生闺女。”
“我是什么性子,你管不着!你敢不敢等我二叔回来,和他对质?你敢不敢把真相说出来?就连鞑子也会看不起你!”
谈笙笑道:“真相?真相就是我说的那些啊。五小姐,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这样执意诬陷谈某,你自己可曾想过,你的话会有多少人信?如今我是李恒手下的红人,而你呢,是个让鬼上过身的私生丫头!你倒是说说,大家会听谁的?”
奉书有些心慌,倔强道:“我二叔会信我!”
“嘻,文璧?他如今是如履薄冰,只消有一点儿不慎,就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敢得罪我?他就算知道,就算信了,又能怎样?参我一本吗?今日之事……”
突然房门打开了,阿染跑了进来,喊道:“小姐,你们在吵什么呢?”话没说完,却一下子让那老仆捂住了嘴,双手反剪在了背后。阿染吓得大睁双眼,却一声也叫不出来。
奉书也吓坏了,大叫:“放了她!放了她!
谈笙喝道:“住口!”
奉书喊得更大声:“小黑子,快来!快来!来揍他!”
谈笙朝那老仆使个眼色。那老仆神色突然狰狞起来,枯树根般的手从阿染脸上移到了她的喉咙。
阿染呜呜哭道:“小姐救我,小姐救……”
那枯树根般的手猛地一托一拧,阿染的声音便突然停止了。她的头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扭在一边,全身软软地滑在了地上,仿佛被人抽走了脊梁骨。
奉书吓得魂飞魄散,整个身子仿佛都不再是自己的,眼前黑了一黑,摔倒在地上,心脏把胸腔撞得绞痛。谈笙拔出腰间的宝剑,轻轻点在她胸前。
小黑子夺门而入,一看眼前的景象,吓得僵立在地,不敢动弹,一只手指着那老仆,手腕不住颤抖。
谈笙冷冷道:“哑巴,出去。你再迈进来一步,你家小姐就死活难说了!”
小黑子一脸愤慨,却也不得不听命,一步一回头地挪了出去。
奉书看着眼前白茫茫的剑刃,咬牙道:“有本事把我也杀了!”
谈笙笑道:“在下怎敢跟小姐过不去?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不怕文璧,反倒是他应该怕我。就算他府上的丫环死在我这里,他也没胆子把我怎么样。小姐若是想假手他来找我的麻烦,可要三思而后行。”
奉书又恨又怕,牙关咯咯直响。房间里的桌椅、藏书、几案、桌上的笔墨纸砚,一个个仿佛都生了嘴,朝她狞笑着。她知道谈笙这是在杀鸡儆猴,而且已经成功了。她呆呆看着阿染的尸体,再也不敢质问一句话。
“况且,杀了这丫头,也算是给文璧带个讯,他只要稍微肯动脑子,就明白我已经攥住了他的把柄,知晓了他府上小姐的秘密。小姐只要活着一天,姓文的就会受制于我一天。这可要多谢小姐了,今日是你自揭身份,可不是我追根究底……”
奉书感觉胸口的剑尖移走了,自己又被扶到了椅子上。她尖叫一声,甩开那扶她的枯手。
谈笙笑道:“只要小姐乖乖的,把你做的那些白日梦通通忘掉,自然会慢慢想起真相究竟如何,小姐冰雪聪明,想必不用我再教了……”
奉书这时才慢慢找回了一点思绪和理智,颤声道:“你……你别想得意太久……我永远不会忘……今天你敢杀人,总……总有一日……我……我要和你新帐旧账一起算……你等着……”
谈笙冷冷道:“小姐若是还不依不饶,可就未免不太明智了。你以为文璧把你养在深闺,你就能高枕无忧了?你二叔没告诉过你吧?那天李恒见过你后,不断地夸你俊秀伶俐,话里话外之意,似乎是想等你长大,便配给他那位世子……”
奉书心里一下漏跳了一拍,想了一想才明白,脸色一下子白了,“世子……那个李、李世安?”
李世安立刻从朋友变成了敌人。她鼓起勇气,瞪了谈笙一眼,道:“去他的!他爱怎么想怎么想,我……我以后……是爹爹做主!是二叔做主!轮不到他!”
谈笙冷笑:“文璧能做主?李恒就算想要他的嫡亲闺女,他敢不双手奉上?何况是个来历不明的私生丫头,连个庶出都算不上!能配上李恒的世子,算他高攀!嘿嘿,不过你放心,人家是蒙古贵族,哪能真的娶汉人丫头为妻?让你做个偏房,就算是抬举你了……”
奉书手掌里都是汗,小声道:“你信口胡编,当我……当我听不出来吗?”
“哈哈,当时我瞧着文璧的脸色可不太好看,连忙岔开话头,杂七杂八地说了些笑话,这才囫囵过去。下一次,说不定我可就会转些别的念头了,毕竟,要是真能撮合成这件事,李恒也会买我的人情,你说对不对?”
奉书气得便要跳起来,可看到那弓腰老仆就立在自己身边,一下子气馁了。
“你……你这是威胁我。”
“哈哈,谈笙不敢。”
奉书看着他一脸若无其事的微笑,慢慢明白了,谈笙今日的一言一语、所作所为,都是精心计划好的,一环套着一环,让自己越来越狼狈。事已至此,似乎除了点头妥协,没有别的法子了。她忽然后悔了,后悔不该听杜浒的话。也许,老老实实地按照谈笙的意思来做,才是更明智的选择。
她知道自己傻透了,可是她一万个不甘心。
“哼,要是你真敢……真敢……大不了我把我的身份和你的罪行一起抖出来!我爹爹是蒙古的敌人,敌将的女儿,看谁敢纳?到时候你自己可得小心,我二叔不会放过……”
她以为这是最后一个有效的威胁了。可是谈笙却一脸怜悯地看着她。
“五小姐,你真是糊涂了。文璧好歹还是本朝官员,有他护着你,寻常人也不敢把你怎样。文天祥在大元,可什么都不是。要把他的女儿随便丢给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或者充入贱籍,或者悄悄地弄死,可都是易如反掌。五小姐,到时候你若是流落到什么烟花柳巷,我会记得去看你的。”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那老仆在一旁听了,却张开缺了牙的嘴,“嘿嘿嘿”连声直笑。
奉书纵然年幼无知,也知道“烟花柳巷”绝不是什么好地方,登时手足冰凉,又是气,又是怕,余光瞟到躺在地上的阿染,只觉得天地之间仅余自己孤身一人,终于再也无法假作坚强,扑扑落下泪,哭出声来。
谈笙微笑道:“文小姐,在下公务缠身,就不多奉陪了。对了,你的丫环是自己绊了一跤,额头不巧磕到桌子角,这才一命呜呼的,记住没有?具体细节到底如何,随你怎样向令尊说,他不会多问的。”又命令那老仆:“阿大,你在这里伺候着小姐,等她哭好了,就送她回去。”
他顿了顿,却不见那老仆答应。提高声音又吩咐了一遍,却还是无人应答。
谈笙骂道:“贼奴才,你……”转头去看时,却一下子惊呼出声,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奉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不禁尖叫一声。
那老仆已经倒在了地上,佝偻着身子,脸上似乎依旧挂着恶狠狠的笑。一枝毛笔的笔杆从他的喉咙里穿了出来。地上一小滩鲜血,正在不断扩大。
47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那老仆的尸体后面,一个人扶着书桌,慢慢站了起来。他整个人形销骨立,似乎比谈笙还要弱不禁风,全身的衣裳污秽破烂,身上满是横七竖八、染着血污的绷带。
谈笙的表情,则好像白日见鬼。不过眼前的这个人,也确实和鬼怪没什么区别。
奉书睁大了眼,惊叫出声:“杜架阁……你……你怎么……”
谈笙只惊愕了片刻,立即刷的拔出剑,指向奉书的咽喉,喝道:“都给我别动!”
话音未落,只听嗤的一声响,又是一枝笔从杜浒的方向飞来,打在谈笙的臂弯。那是一杆细细的小笔,但谈笙却痛叫一声,手一张,剑掉在了地上。
奉书脸上还挂着泪,却一下子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跳起身来,把那剑踩在了脚底下。与此同时,房门哗啦一响,小黑子破门而入,一双眼睛瞪得血红,张开的大口里发出无声的怒吼,挥拳朝谈笙猛击。谈笙哪躲得过,被当胸一拳击倒在地,额角撞在桌子上,顿时鲜血淋漓。小黑子再上前一步,把他死死扣在地上。谈笙用力挣扎,头上的儒巾歪在一边,袍服撕得片片碎裂,却始终挣不脱小黑子的铁掌。
谈笙的脸被按得贴在地上,咬牙道:“来人!来人!”
小黑子再次提起拳头,朝杜浒看了一眼。杜浒点了点头,小黑子便一拳打在谈笙流血的额角,谈笙登时双眼一翻,昏了过去。小黑子一只脚踏在他背上。
杜浒慢慢走到奉书面前,伸手给她擦掉了鬓边的汗水,问道:“你没事吧?”
奉书这才惊魂略定,呆呆立了好久好久,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
“你是怎么……怎么来的……呜呜……你知不知道……他……方才……阿染……”
杜浒全身是伤,被她一碰,“嘶”的抽了一口气,轻轻把她推开,瞟了一眼谈笙,朝小黑子说:“这人诡计多端,你去把门锁上。”
小黑子踢了谈笙一脚,跑去照办。
杜浒又道:“卸了他手臂,让他动弹不得,再也耍不出花招。”
小黑子却不懂怎样叫做“卸了他手臂”,眨眨眼睛,露出不解的神情。
杜浒摇了摇头,走到谈笙身边,扶着桌子,蹲下来,一手探进他腋下,一手托住他肩膀,攒了片刻的力气,用力一扭。
奉书只听得“咔嚓”一声轻响。谈笙立刻便醒了,脸上的神情痛楚之极。小黑子倒也机灵,及时捂住他的嘴,让他叫不出声。
奉书这才明白,杜浒是把他的肩膀卸脱臼了。她打了个寒颤,自己的肩膀也似乎隐隐作痛起来,轻轻叫了一声。
杜浒倚在书桌旁边,将谈笙打量了一眼,笑道:“怎么,这点痛就忍不住了?你敢再叫,你的左手便也是同样下场。”
谈笙脸色煞白,道:“你……你怎么没死……怎么会……怎么会……”
“嘿嘿,没想到吧。你派去看守我的那个鞑子,现在正躺在我的铺位上,是个真正的死人。而你这里,哼,你的这些心腹守卫,在我杜浒眼里,也不过是些泥人木头人。不过话说回来,你在驿馆外面驻扎了那么多侍卫,只怕也是心虚吧?你在怕什么?嗯?”
“你……我现在是……朝廷命官……你孤身一人,还敢再无礼……”
“鞑子皇帝今天也救不了你!”杜浒轻轻踢了踢谈笙的肩膀,谈笙便再也说不出话。
杜浒怜悯地看了看阿染的尸身,冷冷道:“只是没想到,你还真敢动手……我要是来得再迟一刻,你是不是连文五小姐都敢杀?你也是读书人,怎的一肚子都是恶毒念头?蛇蝎心肠!斯文败类!真给我们汉人丢脸!”
奉书听他一句句的骂,心里面当真是痛快淋漓,若非碍着自己的淑女身份,真想像小黑子、杜浒一样,朝谈笙身上也踢上两脚。
杜浒忽然转向她,“五小姐,我向你保证过的,你只要堂堂正正地跟他对质,他一根手指头也不敢碰你。你要听他的真话,现在就问吧。”
奉书又惊又喜,轻声道:“你昨天……昨天就已经计划好了……”
谈笙眼中射出怨毒的光,“好啊,你和她互相勾结……”忽然撇到了杜浒又提起来的脚尖,便不敢再说什么了。
奉书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谈相公,你再仔细回忆回忆,我四姐是被谁杀的?”
谈笙咬着嘴唇,半晌才向她投去一个轻蔑的眼神,“是我杀的,又怎么样?”
“你还想杀我。”
“没错,那是为你好!”
小黑子并不知道奉书的这些过往,听到他们一问一答,目瞪口呆,看着奉书,目光里露出询问的意思。
奉书朝他点了点头,道:“谈相公一心想置我于死地呢。”
小黑子狠狠瞪了谈笙一眼。谈笙吓得一个哆嗦。
奉书竭力忍住眼眶中的泪水,冷冷道:“那么你杀我四姐,也是为她好了?”
“不然呢?眼看着她投向蒙古人的怀抱,看着她今后沦为异族奴仆,让她在鞑……在蒙古人身边承欢卖笑?我汉家女儿,岂能受此侮辱?不如死了干净!”
“可是她不想死!”
“那也由不得她!谁让她生为女身,又逢乱世,这是她的命!你知不知道有多少汉家好女子都是这样死节殉国的?潭州城破时,守将李芾一家三十多口全部自尽,南人都赞他忠义!陆秀夫负主蹈海之前,也是命令他的妻儿先投水的!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变成罪行了?五小姐,你的圣贤之书都读到哪儿去了?”
奉书气得眼泪都出来了,“我们姐妹和你非亲非故,你……你有什么资格为我们做主?就因为你是男人,你力气比她大?就算是我爹爹……他也绝不会……绝不会让我们去死!”
“若是换了文丞相,自然是下不去手,所以我是在帮他啊。五小姐,你知不知道,当初我看着你母亲和另一个姐姐让元军擒去,心中只后悔我为什么没早点杀了她们,以报丞相的知遇之恩!我……”
“你要是真觉得你在做好事,又为什么敢做不敢当?为什么要编谎话?还逼着我……我也跟你一起编?”
谈笙露出不屑的神气,“因为世上大多数人都和小姐一样,只会依照个人好恶来评判世事,脑袋里完全没有一个‘理'字。”
奉书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终于忍不住一脚踹在他身上,“胡说!歪理!我爹爹真是看走眼了,才会信任你!
谈笙忍着痛,龇牙咧嘴地微笑道:“五小姐问完了?没话说了?”
杜浒用目光制止了奉书,冷冷道:“五小姐,他横竖有理,你辩不过他的,不用再说了。”
谈笙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你还有什么私刑要用在谈某身上,叫你的打手一样样来罢!只是你等着……”
杜浒不慌不忙地道:“如此说来,倒是五小姐理亏了?谈笙,我只问你一件事。你杀了四小姐,逼五小姐跳江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请你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吧,我们都很感兴趣。”
谈笙的眼神忽然慌乱起来,“我……那个贾俊杰,带了十几个人……我……我寡不敌众……我是抵抗了的,杜兄,你掀开我的左手袖子看,我的手腕上还有伤疤,还有伤疤……”
杜浒却将脚踩到了他脱臼的肩膀上,微微施力,道:“谁跟你称兄道弟!然后呢?”
谈笙痛得汗如雨下,说话的声音也变了调:“然后……然后我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话文丞相也说过的,他曾经想让我们各自逃命,杜兄,你当时也是听到了的……若是再一味顽抗,除了显示气节,也不能挽回大局……我……我自幼饱读诗书,一腔热血、满腹文才,要是……要是就此付诸流水,岂不……岂不愧对……列祖列宗……不如……暂且服软,以后再图机会……大丈夫忍得胯`下之辱……”
杜浒扑哧一声笑了:“后来你在蒙古人中混得风生水起,这胯`下之辱,想必也受过不止一次吧?”
奉书“呸”的一声唾在他身上,呜咽道:“别人都死得,就你的性命珍贵!你知不知道,我一直以为你也不屈而死,一直在想念你……谁能想到……”
谈笙低声道:“我是想过为你们俩报仇的,真的……那个带兵追我们的贾俊杰,是个大叛徒,我归顺之后,不久就弄了个手段,让李恒对他心生猜忌,把他杀了!五小姐,你看……”
杜浒冷冷道:“是怕他泄露出你投降时的丑态吧?”
谈笙反而硬气起来,“哼,随你怎么想……我身为大元臣子,做的好事不止这一件!你知不知道我用俸禄接济了多少百姓?你知不知道我安置了多少流民?李恒还聘我教他的世子读书,我……我会把他教成一代大儒!这些……哼,杜浒,这些事,你做得了吗?你这几年,不外乎躲躲藏藏,杀人、扰民……朝廷也没保住,丞相也没保住,你、你一事无成……”
杜浒大怒,满面的胡须都在颤抖,克制了半晌,才恶狠狠地道:“起码我没杀过小孩子!我没对姑娘妇人动过手!我也不会对一个年龄只有我一半大的小女孩威胁恐吓,说什么要把她嫁给鞑子、让她沦落风尘这种丧心病狂的话!我杜浒虽然是败军之将,可是尽忠报国,一生磊落!我平生第一大丢脸之事,就是曾经跟你在一个军帐底下吃过饭!”这一番话掷地有声,他消瘦的脸颊泛起一阵血色,一双眸子凛然生威。
杜浒忽然转向奉书,“把他交给你处置,好不好?你爱扇他耳光便扇,扇多少都行,你爱做些别的……”
谈笙勃然大怒,用力一挣,嘶声道:“杜浒,你敢让这个黄毛丫头羞辱我?我告诉你,你得意不了多久了,惠州王提刑今天晚上要来找我议事,马上就会到!到时候声张起来,你们一个个全跑不了,全都得给剁成肉泥!文小姐,你也不例外!你们快放了我,今日之事,我便缄口不言,否则……”
奉书心中又慌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向门外看了看。
杜浒轻轻踢了踢谈笙,让他住口,转而对奉书道:“别听他的。五小姐想怎么惩戒仇人?自己动手吧。”
奉书颤声问:“我,真的……做什么都可以?”
杜浒看出了她的顾虑,笑道:“放心,你二叔眼下身在广州,谈笙在惠州地界出了什么岔子,最多也就是贬贬你二叔的官儿,要不了他的命。”
奉书踏实下来。有杜浒在,她的胆量一下子大了,平日一些想也不敢想的念头浮了上来。
她盯着谈笙白皙而扭曲的面孔,又看了看杜浒,眼神里带着恳求的意味。
她说:“那好,请你杀了他,让他给我四姐偿命。”
杜浒瞟了她一眼,似乎不相信这是一个娇生惯养的相府小姐说出来的话。
奉书心跳飞快,坚定地看着他。不知怎的,她觉得杜浒的目光里似乎有微微的赞赏。
杜浒随即移开目光,淡淡道:“我说了,自己动手。”
谈笙的面孔一下子煞白,而奉书的脸蛋白得更厉害。
她声音发颤,摇头道:“我……我不行……”
杜浒却一脸冷漠,“谁人生下来就会杀人呢?你要给你亲姐姐报仇,难道还假手别人不成?你是不是觉得我过去打仗的时候杀人多,今天就可以随随便便的再帮你杀一个?”
奉书被他一语说中心事,羞愧得几乎要哭了,哀求着朝他看过去。
杜浒不为所动,漫不经心地朝地上的宝剑瞟了一眼,“你整治他也整治过了,要是想饶他,现在就可以出去,不然,就抓紧时间,别磨蹭。”
48 我欲借剑斩佞臣,始知百炼是精金
奉书犹豫着,抖着手,捡起了剑。那剑柄上交错缠着鲨鱼皮革,摸起来凉凉的,滑滑的,还有凹陷的花纹。她自然而然地用就手指拢住了。
谈笙面如死灰,低声道:“五小姐,别乱来……小心……小心失手……”
他的眼神混乱,呼吸也是混乱的。奉书全身的每一个感官都能察觉到他的恐惧。她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快意,缓缓抬起剑尖,“你终于怕我了。”
“我怕,怕得要命……好孩子,把剑放下,你要什么都行……以后,以后我什么都顺你的意……我帮你二叔升官,我……我送你金银首饰,我给你找好人家、你绝对想不到的……”
他说到一半,忽然大叫一声,不顾脱臼的肩膀,跳起身来,便朝她扑过去,左手来夺她的剑。她惊叫着连连后退。
杜浒反应更快,没等谈笙跳出一步,就重新拿住了他,把他的双手放在背后一拧,虎口卡住他的咽喉,谈笙便再也动弹不得。
奉书看着谈笙一脸狰狞的样子,害怕已极,颤着手,道:“我、我不敢……我不会……”
杜浒忽然道:“哑巴,烦你去磨墨。”
奉书略微镇定了一些,说:“他叫小黑子。”心中却不解其意:“难道他要谈笙写个供状不成?”
小黑子此前一直护在奉书身边,一刻也不松懈。听杜浒如此吩咐,眼中也露出疑惑的神情,但还是点头照做。书桌上有的是现成的笔墨纸砚,还铺着不少谈笙未写完的诗稿、公文。小黑子片刻间就磨出一片浓墨来,蘸饱了一枝笔,递给杜浒。
杜浒接过笔,在谈笙的左胸上点了一点,浅褐色的衣襟上便染上了一片黑墨。
“看见这墨点儿了吗?照这儿来,最简单不过。”
奉书竭力控制着颤抖的手腕,慢慢把剑尖对准那墨点,一寸寸向前移去。谈笙满眼都是哀求的神色,她硬下心,只是盯着他胸前。那剑尖闪着精光,在他的衣襟上点出一个小小的凹陷。
谈笙全身都沙沙地颤抖起来,大颗大颗的汗水顺着鬓角落在肩膀上,口中发出一声被扼住的哀号,梦呓般说道:“小姐饶命,小姐饶命……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我四姐也不想死。”
奉书闭上眼,一步步跨上前,用身体的力量把剑推了进去。她感到剑刃穿过浆得硬硬的袍服,穿过下面的衬衣,穿过丝质的中衣,遇上了轻微的阻力,贴上了肋骨,摩擦出“嗤嗤”的轻响。她甚至能感到剑锋上传来的跳动。她又向前迈了一步。所有的律动都停止了。全身的感官都告诉她,一个温热的生命正在暗淡下去。
一股沉重的力量带着她手中的剑一路下坠,剑柄滑出了她的手掌。
她踉跄了几步,发出介于哭声和叹息之间的声音,晕倒在小黑子怀里。
等她醒来,看到谈笙、老仆还有阿染,三具尸体都已经被移到了书桌前面。这些显然是小黑子做的。杜浒方才挟制谈笙,大耗精力,正倚在墙边休息。
杜浒见她睁眼,淡淡道:“还好吗?”
奉书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呜呜哭了起来:“我……我杀、杀人了……”
“恭喜五小姐仇雠得报。这人罪有应得,四小姐可以安心瞑目了。”
杜浒一面说,一面便撑起身子,从书架上搬下一本本书,扔在书桌上,又抓起桌上的油灯,慢慢把灯油倾倒下去,桌上的白纸和书籍登时濡湿了一片。
奉书大惊,“你要干什么?”
杜浒冷静地看着她,“你今日前来拜访谈相公,和他闭门讨论学问,不防灯油倾洒,这房里满是字纸,登时就燃起来了,根本来不及扑灭。谈相公的老仆、还有你的丫环忠心护主,不幸双双遇难,谈相公……也没有逃出来。这把火烧了官驿,说不定也会把府衙烧毁一些,但万幸的是,文小姐侥幸脱险。”
她慢慢点了点头。
杜浒又道:“外面的人要么被我制服,要么还都毫不知情,都不足以为患,待会儿能不能跑出去,就看他们的造化了。只是你这个黑小厮……”他抬眼看了看小黑子,眼中忽然寒光闪现。
奉书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一凉,忙道:“他……他不会说话的,他什么都说不出去!”
小黑子也连忙点头,示意自己一切奉命行事。
杜浒便收回了目光,点点头,将油灯点燃,道:“过来。”
奉书慢慢走过去,问:“怎么了?”
杜浒淡淡道:“把胳膊伸出来,我给你烧出些伤口,留作证据。”
奉书吓得心惊肉跳,乞求道:“一定……一定要这样吗?”
杜浒不为所动,“小姐若是烧伤了,别人纵然觉得蹊跷,也不会再问。你二叔回来后,也好搪塞。”
小黑子连忙挡在奉书身前,捋起袖子,露出漆黑的手臂,一副大义凛然的神色,意思是:“要演得像,烧我好了!”
杜浒笑道:“别急,马上轮到你。”
奉书心想:“今天我亲手杀了仇人,纵然……纵然受些报应,身上添些伤痛,也值了。”这么想着,便战战兢兢地伸出胳膊,闭上眼,小声说:“你……你快点……”
她感到了灯火的热量,全身开始发麻,手腕上的狗尾巴草环不住地晃动。可是半天过去了,那热气却没有再靠近。她咬牙说:“快点!”
良久,却听杜浒重重叹了口气,“算了。”
她试探着睁开眼,正对上杜浒柔和的目光。他似是无可奈何地一笑,说:“算了,小姑娘家的,以后留了疤,不好看。就这么走吧!应该不会出岔子的。”
他把油灯往桌上一摔。那灯里的亮光寂了一刻,随即猛地窜出火苗来。临近的纸张立刻变黄、发黑,最后化成焦黑的蝴蝶,飞到空中。
杜浒对小黑子道:“带她在门边躲着,等到火势已成,再走。”小黑子点了点头。
他又转向奉书,朝她点了点头:“五小姐保重,今后好自为之。”
奉书心里忽然起了一阵异样的感觉,脱口问道:“那你怎么办?你去哪儿?”
杜浒向旁边走了几步,躲开四处乱窜的火苗,自嘲地一笑:“故国已亡,山河沦丧,某一介孤魂野鬼,哪有什么地方可去?”此时火焰已经烧得呼呼作响,隔在奉书和杜浒中间。杜浒的脸也被热气挡着,看不清。
他走到一扇窗子旁边,推开了一条缝,向外张了一张,道:“放心吧。我在囚牢里时,已经是快死的人了。眼下看守我的那些长官不见了我,想必也只会报个病亡,以脱罪责,连累不到文璧的。五小姐,就此别过罢。”
奉书心中已经是舍不得,流着泪说:“你也要保重!”扬起伤势未愈的手掌,叫道:“你……你好容易捡回性命,可别糟蹋了我那几日的辛苦!”
杜浒却摇摇头,“小姐好意,某心领了。只是杜浒心中另有他事挂怀,惜命之言,嘿嘿,恕不能相从……”
奉书吃了一惊,问:“你,你要去做什么?”热气吹拂着她的脸,小黑子拉着她往后退了一退。
杜浒道:“忽必烈已经下令,将丞相押解大都。当初我越狱逃走,就是有心在半路营救他,可惜功败垂成,眼看要被鞑子慢慢磨掉性命,只道没指望了。现在幸得小姐相救,把我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岂非天意?算时日,丞相应该三天前就从广州出发了。我么,便去路上等他。嘿嘿,从广州到大都,千里迢迢,鞑子看守得再严,也难保不会出什么岔子。”
奉书愣了好一阵,才感觉一阵惊喜袭来:“你要去救我爹爹!”
杜浒点点头,“我还听说,丞相有几个家眷流落大都。不管营救丞相之事成与不成,我都要去大都走一趟,横竖救几个人出来,也算是报了丞相的知遇之恩。五小姐以后若是得闲,不妨为我烧个香,求个签,祝我早日打探到你母亲姐姐的音讯吧。”
奉书心潮澎湃,又是欢喜,又是感动,哽咽道:“好,好……我以后……一定……”
她心里转过了无数的念头:“爹爹被解大都,没有了谈笙的威胁,以后我便要长跟着二叔了,跟着他调回原籍,回到家乡去……倘若爹爹半路被救了,消息一定会传到二叔这里,让我听到……只可惜,爹爹永远不会知道我还活着……”
想到这里,心中一阵绞痛,她知道从此以后,自己便是二叔的女儿,任谁也不能更改了。二叔会保护自己,供养自己衣食无缺,给自己找一户好人家,从一个闺房搬到另一个闺房,鞋子上连尘土都不会沾上一点。像自己房里的金丝雀儿一样,就这样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
不,其实在二叔身边,也不一定会永远安全。李恒……李世安……
这些想法在她心中只闪了短短的一瞬间。她突然想,自己若是就这么回到二叔的府衙,早晚有一天会后悔的。这想法有些匪夷所思,然而她知道这是真的,她全身的每一处感官都在这样告诉自己。
她被小黑子揽住,退到了门口。她看到杜浒拉开了窗子,朝自己深深一揖。窗外的阳光照亮了他的脸。
不受控制的话语冲口而出:“我不回去,杜架阁,我跟你走!我跟你去救我爹爹,找我娘!”她看着小黑子一脸惊愕的神情,眼泪不由得滚滚而下,双手将他的大手握了一握,对他说:“我不回去了,你好好照顾二叔……”
杜浒猛地回头,喝道:“你做梦呢!”
她咽下泪水,强迫自己冷静,慢慢道:“你的伤还没好,气力还没恢复,需要有人帮衬照顾,是不是?我……我跟着你,你教我本事,我会帮你……”狠下心来,看到火舌中的几具尸体,又道:“他们会把阿染的尸身当成我的,没人会知道我逃了,没人会找二叔的麻烦,大家会以为我死了……”
脑海中蓦地闪过二叔的面孔。这意味着永远也见不到他了。他会以为自己死了,他会伤心。
杜浒的声音从火焰后面传来,连连催促:“出去!我看着你们出去!”
木质的书桌熊熊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浓烟开始肆虐,熏得她一阵头晕。屋里的热气已经难以忍受。突然眼前明亮了片刻,火舌舐过木质的屏风,呼的一下烧着了。外面似乎有人喊了起来。
奉书再也不犹豫,横下心,一把甩开小黑子,朝着那明亮的地方跑过去。她脚下都是跳跃的火苗,身边的热气推得她站立不稳,踉踉跄跄的。她丝毫不管,顷刻间就汗流浃背,脸蛋被灼得发痛。小黑子要来追她,可是只一刹那工夫,她身后已经铺满了火焰。
她的裙角着了火,丝织品燃烧的味道是焦臭的。她害怕得哭出声来,拼命朝杜浒伸出手,叫道:“救命……带我去大都……带我去找我爹爹……”
浓烟从四面八方涌来,钻进她的鼻孔。她被呛得大声咳嗽起来,接着便呼吸不继,眼前一黑,扑地便倒。
晕过去的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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