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写写手

必须以如下文字记述,因为直到现在还是一无所获:从冰雪消融的光里它开始闪现,一头扎入这片水域。又或许是从花苞吐出修长的蕊的时候,那会儿它怪异地笑。或许是从藤蔓里找到潜藏的壁虎的时候。或者是那个没有流星的晚上——真没有,只有流星从脑际划过,它和夜幕一样黑漆漆,从边缘里透出蓝宝石的棱角,就像大冰盖漏出它的缺隙。
我的工作地叫高塔,充其量不过是间书房。我对这片空间少有抱怨,只要桌腿撞我脚的频率低于一周一次。桌上摆着键,不多不少八十八个键,每一个对应一个词。我把这些词印在纸上,排列组合,印成一张又一张。写作就像是这样的工作。待稿纸填满整张桌子,挤占茶和剩饭的空间,我才停下一会。一刻都不该停下的,因为停下我就开始思考,将那些写下的文字全部审视一遍。稿纸在一天的末尾全部撕碎,那些文字什么都不是。桌面重归空荡。
一无所获——不能再拖下去了。我的鹦鹉躺在笼子里,从早上开始就是如此。它捏起来像块橡皮,怎么戳都不动;它的羽毛粗糙暗淡,腾在半空的脚爪也许再过一天就会和树枝融为一体。我突然意识到,晨曦与月光在深凹的窗台后经历了多少交替。时间至少不曾静止。一个词闯入:死亡!一个地板上徐徐扩散的漩涡,这个黑洞会施展它的全部重力。拖慢我的脚步,压垮我的腰,最后是彻底的吞没。稿纸上刻下的字是这个空间与我之间最后的悬索,它们连缀的越长,拧成一股,就越安全。阳光在窗口照应,我在沙滩上留下足迹……海浪。安全只有短暂的一瞬。我只有不停写下去,把整个月都泡上;我不能再让每一张稿纸迎来被撕碎的命运。
G来的时候,我迫切地讨教有什么新发生的事。G摆下茶炊,不紧不慢点上火。
“我就知道你会再来。”我说,“咱们上次见是什么时候了?”
“你或许会喜欢这个,我上周末在历史读物上看到的故事,”G回答,“我记不住那些长的要死的人名,简单说吧。”
这故事有关一个年幼的皇子。皇子自然将来是要被扶上王位的,而且这是位聪明的皇子,应该说,他生来就有那根弦,在他刚刚牙牙学语的时间里,就能把皇帝、国家、人民这样的大字眼组在一起。那些看着他长大的朝臣国戚对他很有期望。
然而他恶毒的姐姐不这么想。她想除掉唯一的男性继承者,自立女皇。她尝试了几次刺杀,包括但不限于投毒、走失、伪造事故,但这些计划,可以说是奇迹般地全部失败了。她感到上帝的某种力量在与她作对,迅速放弃了刺杀。不过,摧毁不了肉体,还可以扼杀他的精神。一番运作之后,这位皇子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过失被软禁在城堡的囚室里了。
囚室的生活是单调的,只有看守士兵送过来的一日三餐,至多引出老鼠在洞口附近乱窜。身陷囹圄的皇子消磨了自己整个童年,他几乎不会说话,他对生活的观念只能从老鼠身上获得。他原始混乱的思维不足以回答自己生命的意义。
“可怜的宫廷政治牺牲品!我确实喜欢这个故事,但喜欢归喜欢,这并不代表我会写这个故事。”
“怎么不会?”G呷一口茶,“我本来希望能帮到你。”
“这个故事最有张力的角色必然是哪位皇子:他眼中陌生的世界;他对姐姐的爱与恨;他长期囚禁生活的孤独、混乱……可你竟然说,他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失去了语言!那这文字要如何描写非语言的感受呢。恐怕就算是精通抽象的音乐家,也难以将这种原始的、未经驯化的思想准确捕捉下来。而倘若我放着皇子不写,却又好像舍本逐末,倒不如去找更精彩复杂的宫廷斗争去写。这是个悖论。”
“我懂你的意思了。不过,既然是你的故事,你可以进行些合理的虚构和修改。”
“不如说不这样还成不了我的故事。”
“你有想法了!”
“没错。”我新开一页纸,一边写一边说我的话,“我们说,有这样一位好心的神甫,不如说,那位恶毒的姐姐阴谋的失利中也有这位神甫的劝阻,他固然不知道皇女的恶行但他在皇子数次奇迹的生还中看到了上帝的旨意——这都不重要。这神甫偶尔为皇子捎来圣经或者简易的宗教故事集,自然,因为皇女等人的阻挠他的会面时间无法太长。最终我们的皇子虽然没法说话——因为没人陪他说话——但是他识字、能写作。”
“巧妙的转折。”G屈身到桌上,“那么他可以记日记,就像是某种精神病人的手记。”
称其为精神病人未免有些草率。但需要承认的是,如果这篇手稿不加注解或起码是简单的编辑,它是不堪卒读的。主要原因现在与思想的部分。这些语句行文过于随性,时而又断裂,就好像他构想这句话的时候出现了梗阻,于是草草写下有关这某一句思想的印象,一个词,留出大大的空挡,连标点符号都不留下,马不停蹄地驶向下一行。可能会让一部分人惊讶:手记的作者并未对这些人有什么怨恨乃至值得点出的情感——可想而知那时他还没有发展出清晰的记忆。但手记是挑选得出可读的部分的,大部分可以说是对宗教故事的改写,其中多少有些亵渎的成分。如果有学者认真钻研这种改编,或许才能从中发现他的姐姐,乃至于幼时其他相关人物的影子。
手记中最值得称道的关于人偶(或者说机器人)的故事,因为它是最缺少直接来源的故事,似乎纯粹出于想象。自然,一部分人可以争辩说自动人偶是对旧约圣经中戈仑魔像的戏仿,而确实有一些流传的神学观点更直接地认为,上帝在创造原人亚当时,正是将灵魂注入了戈仑中。另一部分观点则认为这个故事可能得灵感是流行于近代欧洲的自动人偶。这一类人偶的最经典作品便是雅克德罗的自动写作人偶,其中一个献给玛丽皇后的样本被保存于凡尔纳历史与艺术博物馆。这种前工业革命时代基于钟表的精密发条机械出现在任何近代欧洲贵族乃至东方的宫廷都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此外,如果我们延续先前的象征性分析思路,也可以认为这是皇子对自己处境的影射。这个故事如下。
一位顾客走进典当行,他四下张望,发现店内空无一人。他走到柜台前,顺着标语的指示摇响铃铛。一个人偶从柜台后面升起。
“有什么需要,先生?”人偶抬起手,配合着眼睛眨动。
“我需要当这块表。”
顾客将他的怀表放在人偶手上。接着,人偶胸前的拨轮转盘转起来,给出一串数字。顾客起先感到半信半疑,随后立即愤怒了:这价钱还不够买一片面包皮。
“按照铜与铁的单价,确实如此。”
“够了!我要找你的店主,废物机器人,把你的店主找来!”
“您在命令我。”机器人说。
“我在命令你,太对了。”顾客说,“我是顾客,我可以这么要求。”
“我接受任何人的命令,只要您是人;但您是机器人,所以我不接受您的命令。”
“这是什么话?岂有此理,难道我是人这件事也要被怀疑。”
“您必须证明您是人。”
“怎么证明?”
“拿一件无法估价的物品。”
顾客迅速转身。他脱口而出的答案,爱、创造……他走到一边,拿起自己顺手能看到的书,这本书摆在待出售的柜台前。他又仔细看了看,那书边却摆着清清楚楚的标价牌。但他还是拿起那本书,回到机器人前。他把书放在机器人手上,果不其然,机器人报出了同样的价格。这不会是纸的价格吧!他忍无可忍地翻开书,“听好了!”他喊道,对着能看到文字的第一页宣读起来。
献给后藤亚敦灯老师。
近来科学幻想小说确实地风靡起来了。我记得《亚洲科幻》杂志的编辑几次来找我,就着我以前写的那篇《邮政接口》询问是否有续篇之类的计划。我本是准备回绝的,好在多听了他们几句,下半年的饭钱才有了着落。最初写作的时候,还少有人提及科幻的概念,但我消息不灵通的可能也有。总之,脑子里带着“我要写科幻”的想法写《邮政接口》的情形是绝对谈不上的。接受了《亚洲科幻》的委托之后,我便翻看了几篇“科幻小说”参考,边写边看形成了至今为止的科幻观,这里仅表一己之见。
所谓科幻,谈得上科学的地方其实少得可怜。逻辑上说,大家往往是有了幻想,然后用科学的理论加以阐释或者演绎。就拿机器人叛乱这个常见题材举例,无非是从前不是人的东西突然变成了人,不过是民权运动和殖民独立故事的改编罢了。而星际旅行之类,也能见诸古希腊就有的游记。而像我这么一个靠稿费度日的写手,我对所谓未来的畅想,也不过是猜想物质发达后满世界都是纯粹因为写作而快乐的人,这就是《邮政接口》的故事了。
话是这么说,但事到如今也成为了被称为科幻小说家的一份子,编出了这本短篇小说集。集子里加入了新写成的三篇,分别是《穹顶》《裸体舞会》《再见旅行者》,依照时间顺序放在最后。不过,我还是有在努力摆脱上述桎梏的。集子的第一篇则是我不那么出名的《油脂块》,一切的开端,是关于经典的“打字机上写出莎士比亚的猴子”的故事。闲话到此为止,敬请欣赏……
怀表。自动人偶。钟。墙上笼子在大叫。
G惊奇时间以何种方式悄然流逝。
“这是我的鹦鹉,它到饭点的时候就会叫。”
G于是提议一起去吃饭,之后再继续讨论。而我知道,一切又到此为止了。我满脑子都在想故事的事,因为油脂块可以是个很好的隐喻,它专门用来指代堵塞下水道的罪魁祸首,但顾客为什么非得证明自己不是机器人,可否他自己就是机器人,他夺门而出。皇子的故事是否存在别的叙述者,我们是否忘了那个守门的士兵——我本该留下来看守这个房间的。
鹦鹉咬碎了我的文稿,撕扯成铁丝网一样的长条,挑出其中富有艺术感的几根插在自己的尾羽上,恍如孔雀。
我趟过碎渣,向窗外看去。蓝宝石的棱角正消融在夜幕里。她正轻轻盖过藤蔓和花苞。纸带不能编织绳索。现在,夜完全黑了,黑得像一张白纸。
再好不过——如果每晚都能看到流星,我的脑袋里也就不会再有什么流星了。

后记:这是一种令人痛苦的状态。